第三章:巫事

巫事(1)

因为我知道时是时,空是空,

所有真实意义皆限于一定时空——

《圣灰星期三》

两千年五月,一张电子邮件的影本送到我手上。

寄件者点点,主旨是:"我的店——一所悬命"。

点点写说:"各位亲爱的朋友们,我是可爱的点点。在前一段时间,我为自己的未来做了一个计划,一件对我来说,很突破很重要的事,所以请大家多多帮忙和支持。我在士林开了一间小店,叫一所悬命。这个名字的日文意思是,很努力。而我就是要很努力地把它做起来,也请大家很努力地来捧场。我店内有很多元化的商品,美美的发夹、耳环、戒指、小娃娃,还有我各种团子三兄弟的收藏品,当然还有衣服、裤子、裙子等。虽然现在货不多,但慢慢地,我会进更多货品,提供大家不同的需要。希望你能来参观比较,不然来捧个人场,我也会很开心喔。五月二十日正式营业。士林夜市内有一条少年街,地址是大东街十六号之十三。请大家告诉大家。"

送件来的人,不是快递,不是邮差,是,唉是公司老板吔。

没错,公司老板。

我在屋内瞧见艳黄车顶跟天线闪过院墙的镂空花砖停下,便抢在狗吠和叫人之前跑出门。老板钻出计程车,把东西交给我,复钻回车,开走。如果自城里进隧道来,老板就是去山上旧公司。如果从山上来,即要出隧道去城里的或者新公司,或者咖啡馆,于是关机不接电话或发呆或涂鸦或读字,或趴桌上盹一觉醒来去吃个肉丸或面再回咖啡馆坐。老板打城里来时,进隧道前会先拨手机告知我快到了。由于隧道内无法收讯,调幅也好,调频也好,不论怎么聒噪和言之凿凿,皆顿时消音。偶尔我回家的深夜,超速的话,橘灯隧道便收缩成一束光,人车于光中静浮不动般,久久,比感觉上更久。倏然,换轨移位,人车滑出了隧道,见又白又大,以为是日光色温五千六百度的卤素灯在拍电影?不是。是白大月亮,好低的,低低贴着横穿公寓楼栋间的捷运高架桥,找到了卢梭的超现实画境。

有时候,如果我拜托老板带东西给谁,就走出溢满墙外的桂花树阴至转角,待计程车到,从老板摇下的车窗将物递入。一年四季,包括大冬天西伯利亚冷锋过境,老板永远一双白布鞋,状似矮。兼又小平头,盲不可测的酷墨镜,如此流氓造型鲜明到不行,每使老板与我的易货行径宛似一宗黑社会犯罪。事实上,我们的易货清单驳杂之极,容列如下。

各种辣椒制品,老板太太的拿手绝活,辣椒酱,剥皮辣椒,辣椒塞肉,辣椒小鱼。早年,早在还未有新经济新公司的上个世纪末老爹还在世时,经过老爹严格认证,老板太太的辣椒是可吃到的辣椒里最辣最辣的。此乃总也嫌不够辣的老爹一旦颔首喷舌称赞辣,话传至老板处,遂供货不绝。辣椒来源,说是老板晨间爬山途中菜农所卖。山阶路,最远老板会走到山顶小学那里,见榕树下一溜高矮单杠,忍不住就吊就扯就翻转几个大车轮,以致钥匙掉落沙坑待回家才发现进不了门只好叫车绕远路上去,沙坑里,果然就在。今世纪初始,老板送来一瓶新妍如香疗沐浴品的辣椒酱,容器不再是冈山哈哈豆瓣酱或斗六川伯壶底荫豆豉之类,而是北海道Haskap浆果物语果酱瓶。我观之二日,嗟叹今时越来越多浴妆品做得像餐桌厨台上可食用的果酱蜂蜜奶油契司香料调味油,食物则越来越似Spa产品。譬如我手边这盒盐(每令人当场变成土包子的犹豫着天啊搞不好是浴盐的话?)系法国一八五六年便开始出品的盐,四点四盎司,叫做盐之华,盐玫瑰。它脱离那华丽场域孤零零来到毫不缺盐的东方之岛,领有法国菜执照的友人说,这是最好的盐,谦逊又骄傲。冬春包谷季,我将此盐洒抹于快锅煮出来的包谷一口气吃掉五六根,心想盐啊,你是落难的贵族。故而家中再没有人吃辣的新世纪,我请老板来取走浴妆品般辣椒酱,带去山上旧公司必是员工们叫便当吃时佐餐的抢手货。自老爹去世后,至此,老板太太的辣椒制品遂绝。

夏天,老板太太做芒果布丁,紫苏梅冰,杏仁露,蒟冻,柠檬爱玉。端午包潮州粽。中秋是绿豆凸和蛋黄酥装在有塑胶凹壳保护好专业的盒子里,乃老板太太参加日侨洋子班的优良战果。甚至一钵提拉米苏。几盅符合现代人怕胖口味不太甜的巧克力或绿茶慕思。端看老板太太那一阵子着魔什么了,寿司卷,XO酱,混拌枸杞南瓜子黑芝麻的杂粮馒头。某年,时兴印花布,椅垫背靠枕套啦,百慕达裤啦,以及就穿在老板身上花到不行的夏威夷衫。复古风吹袭,我也分到一只怎么看都不像业余自制的英国式花园图案手提布包包——为此,不识货的老板认定这种老土布包不大不小谁要呀而不肯送人,惹火了老板太太没办法只得代为赠发故羞涩对每位受赠者嚅嚅嗫嗫。

还有厂商酒。外景地带回的稀罕土产,兰屿飞鱼干,白河镇新采莲子。

我交换给老板两瓶芒果青,此并非市上所售渍得过度的情人果,却是老友故乡玉井土芒果曾经年年箱寄来,熟的吃,特选生绿的为做芒果青。老板带上山给对此物有瘾的剪接师,一吃屡试不爽,立即扫荡其昏盹状态,神启起乩好漂亮剪出了一段进度。

亦有大袋洋芋片跟玉米片,是牡羊座小朋友伉俪又去大卖场之后绕路送来N包及一加仑装墨西哥辣蘸酱,完全服膺此星座冲动无算计的特征,令受馈者哀叫连连。我苦叹此等物除了短暂满足口腹之欲,接着火气大长痘了并累积成体重之外没有半点好处,便央告老板领走若干包,带给嗜食肯德基炸鸡块的秘书会计小姐们吃。年轻小姐们好令人妒羡的新陈代谢系统充满了弹性,每在暴食暴饮暴胖后不费力饿两顿就立刻瘦回来了。

老板自东京返,交换给我新潟的味暖帘米果。一粒一粒精选新潟米制成的米果,一方方,一笺笺,置于正方形锡镴盒子里,为了保鲜市面不售只接受电话邮购或宅急便,多年来日本人的友谊,这位会用一句完整汉文写便条的友人若超过便条长度就夹汉文日文英文或简图以达最大沟通可能,多年来,日本友谊一如味暖帘米果永远在那里的,只要老板在日本任何旅处近如祈宿大久保,远则京都凹条河原町乃至北海道夕张逗留超过五天,友人即遣宅急便送达此米果。锡镴盒类若无印良品原色原味的原生包装,盒内赠有插着一枝新澄稻穗的素白签卡,其上手写墨书或楷或草,我望汉文生义读懂的一句是,风吹着云影走过的青田。几几乎要令食者起了反心认为恐怕又是说的比看的好,看的又比吃的好的那种,日本式美物罢?但味暖帘米果,它不是,它实至名归真的很好很好吃。

当然,夕张。老板不说夕张而说,Yu-ba-ri——音韵沉抑,像一首浪华悲歌。

这么说吧,夕张的百分之百纯浓哈密瓜果冻。纯浓得!惊为天人,但凡族中谁去北海道,忙不迭嘱托代买,以为那形同超级市场的千岁空港免税店肯定有。没有。没有这种。所以得知老板将赴夕张勘景,就鸟为食亡再顾不得公私分际,根本是为吃失节的恳请老板能否,能否代寻此果冻。

啊夕张?日本友人好狐疑,夕张有什么可拍的?夕张只有哈密瓜。果然,老板眼花缭乱带回一盒似琥珀似黄水晶的?老板说,鹿鸣馆的喔。

我打开见一笺印以鹿鸣馆夜樱为衬底的说明书,不,血统鉴定书,鉴定这是,百年幻果,鹿鸣馆布丁物语。这是明治维新急欲脱亚入欧的北海道煤矿产业重镇夕张,于大正时代所建迎宾馆,资本家政治家贵族外国人出入其间,庶民望之如云上城。彼时,餐末甜点,只能用附近农家现挤牛乳和庭中走动母鸡现生鸡蛋所制,如此鲜产之英国传统点心,味道深邃又素朴,是客众至鹿鸣馆的终极享受。我平静放下手上物,不受丝毫迷惑。我只消看一眼即知,没错它们都是哈密瓜,慕思,布丁,甚至果冻,可它们都不是多年前我邂逅的纯浓天人果冻。

二月夕张大雪,老板从拍摄地返,雪晒黑了,交换给我一盒说是夕张市长所赠,(即溶颗粒的老板,我意思是,像即溶颗粒会立即溶入环境而被当下熏陶得不辨其原貌的老板,便操着一口标准日本外来语的拙劣发音说)mellonpurejelly。

我失望过多次,早已自我建设成功再不役于此物。冷淡打开包装,照面,倒是它。多年来,我一直削去法的不是不是,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呢不知道,可眼前一出现,就是,绝不迟疑亦绝不错失的,就是。

包装上浮贴市长的秀雅名片和问候语,我细细查索产品出处,它出自,夕张市农业协同组合。原来江湖道上不见其踪影,它另有管销通路。我终于找到其间线索,其间九年,上次跟这次,两次都是,夕张映画祭。

原来,为使煤矿废弃的清冷小城再生因此设置了电影节。一年一度,那老得有时间一半老的居酒屋,挤着奇奇怪怪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半夜凌晨满满仍是人。那屋里背驼得跟地面呈平行线的老祖母,那梳妆俨然鬓发浓黑稠亮如江户妇女的妈妈桑,女儿三个嫁到札幌每于电影节期间都回来帮忙店。九年间,老板就像黄石公园驰名世界的间歇泉,时不时喷涌一下,如梦似真讲起夕张那间店。最后老板把梦中事付诸具体,在旅馆皆满订不到房间的电影节期间拍夕张。零下四十度,有一条街,密密看板全是老电影,有卓别林,有奥黛丽·赫本,有约翰·韦恩,三船敏郎,一堆一堆上个世纪家喻户晓的人在无声飘雪里。

我好奇老祖母还在?

"在呀。"

"背更驼了。"

"也没。也许老到某种地步,老就没有差别了。"

没错九年,对老祖母九年如一日。对老板,九年,他越剪越短遂短成流氓小平头因为不剪就一头杂白夹灰好丧气的,不然索性全白了倒又神采的,天啊九年。我谏告老板拜托不能再短了,否则会以为是智力受损不幸的龙发堂同胞。

其间九年。我经常把看完的两份周刊交换给老板,值得一看的内容折出页角老板就会看。一份时尚杂志给秘书小姐。剪报啦,影印物啦,书啦,月刊啦。而作为月刊的长期订户不再续订后,三番两次接获催续电话,从柔声婉转到好强势质问我为什么不再订阅让我错愕自己成了负心汉,懊恼答说因为你们杂志怎么搞的越来越像一个政府拉拉队吔。有时,老板将物件钉在公司布告栏上,我就看见刚转给老板的一篇徒劳呼吁钉在那里,"扩大全民参与监督"国大修宪"",令我登时面红耳赤。我不认为老板可以这样将个人的主张昭示于办公室。甚至社论,"由在野领袖到元首的那一代!"社论指出,那个由不满分子成为领袖的一代已到了画下句点的时候。被点名的有哈维尔金大中曼德拉,最完蛋的华勒沙,当然,没有被点名的约书亚先生但谁都知道是写给他看的社论,不过肯定看不到。此因自从约书亚上台后就毫无抵抗力地走向可悲宿命——他只看他想看的,不想看的不要看因此看不见故而就也不存在了。社论跟许多卡片函文钉在一起,杂沓堆叠,新件覆盖了旧件,惟社论不会被覆盖因为那是老板张贴上去的。我怀疑老板是否过度扩张了一个老板的范围。

老板并且还,那时,老板并且还付诸行动。

没错就是那时,摩西老大党跟约书亚党开始外遇的那时,即溶颗粒老板,我意思是,立即溶入监督此外遇事件好心急情境中的老板,急急联络了同样好担忧的半个同业,更正确说,三分之一同业,无二话允借排练场上一次课,政治课。老板以发通告的方式呼朋引伴,亦即,将之当成在拍片的发出命令要人员准时抵达拍摄地,而所有接获通告的人全都乖顺听令齐至排练场。

有一整面墙镜的排练场,间或拉起几幢黑色帏幔,演出又富实验性又好看的剧(照理二者不可兼得真是个奇迹)。排练场的裸亮墙镜,无所遁形收纳着所有人,这人跟那人,八竿子打不着除了在这个场合遇见以外一辈子也碰不到的人,因为老板,在这面墙镜里碰到了。

演讲者是第三党党魁,当日早晨有其党员十几人跑到盆地周沿无数山丘中最华丽的一座去献"龙袍",拉布条云"恭贺摩西王朝登基",摩西老大党在山上开三中全会。

第三党党魁未到前,墙镜呈现来众分布成聚落状,三三两两各自恍神着,为那镜中一瞥,啊镜中那不可置信的一瞥!有人大吃一惊自己发福了怎,么,可,能?行人骇异自己应是稠稠刘海里的眉睫幽深却如何稀毛秃目好丑因此频扯额发覆掩住。行人后悔没先打听是榉木地板必须脱鞋遂不慎穿了烂鞋破袜来。有人丧气好挺拔的长裤一旦脱掉高底鞋顿时短了一截脚且臀部又低又塌所以好想把高底鞋重新穿上就算光鉴木板地又奈我何,镜中不是就有一个没脱鞋的还在那儿笑语晏晏!

着软底便鞋的没脱鞋人,素以品味讲究传名,却如何拎只遍处泛滥丑中之丑的红白条相间塑胶袋,令无数目击者狐疑此中莫非有玄机?安迪·沃荷的普普风?坏品味时尚?大巧若拙的无印良品?抑或不堪品味品牌负荷之后的大倒味,完全印证了数千年前老子先生就已预言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便绝圣弃智拉倒算了提只塑胶袋?但我咦怪的是,如此品味讲究者终至拉倒算了者,什么天大理由他会对政治,没错就是政治,他会对政治感兴趣来上政治课?想来想去只有一桩,没脱鞋人,莫非他慑于老板的,不,不会是淫威他们从未行上司下属关系,我断定是,慑于他跟老板之间的,男性情谊。

没错男性情谊。无需说明,不给理由,只一句,阿明你来一下吧,就来了。

据我目视所及,明显就有几人是跟老板的男性情谊而出现于镜中。看吧,那位说话拿三字经当逗点的余经理,嘴巴渗着血红正四处找容器吐槟榔汁。那位垮痞,原始人披发随意用橡皮筋一扎一把杵在颅后,向以摄影报导兰屿原住民著称。那位冷面须生,广告制作。而副导小纪好恭敬引进一行三人,为首者白头飘蓬,骨态峥嵘似钟馗,长居东京每返台摩西老大必召见全程日语交谈好贪恋那乡音泌人遂问不尽摩西母国种种。

一介钟馗,老板曾率众走京成线去他习志野家摄录日据时代老照片资料。盛开水仙和吹雪的钟馗家,桩花高齐二楼尚未开,石榴菖蒲还在睡觉,悄静悬落窗檐下的江户风铃是盅玻璃罩子其上绘着水草和鼓眼红金鱼令人想念夏书蝉嘶里荡开来的丁丁丁声。钟馗家除了书还是书,书与墨泽如古松的日式老屋结为共生体,不可粗率抽取或搬移否则会轰然屋倒。于是楼下人六名,美术服装偕助手,拍照大个儿,副导持V8,老板厨房冲茶之后刨富士苹果皮,皆屏气凝息宛似格列弗在小人国惟恐一呼吸把国吹塌了。楼上人钟馗在写字,多篇时论于此完成交报纸大幅刊载终至后来跟摩西老大渐行渐远一如所有古代以来诤友的命运,以及不管是谏言或预言一概是卡珊德拉的预言,好悲哀,好无用。我被派上楼送一碟涉过盐水因此不会很快变黄的切片富士,夹楼梯书墙危危峨峨,我蹑步而上走入古松奥处,见钟馗坐书的梁柱间可能原本是台书桌,坟高肩背底下铜铸样的脸望着我但其实望穿我停在远古某一时空点上,我不敢惊动将碟子放好合十退出,喜悦自己像一尾稻荷狐狸供盏于神祇前。于是老板打电话给正巧在台湾的钟馗,钟老师老板亲热喊,第三党党魁讲政治——不待说明,不啰嗦钟馗打断老板话问,什么时候?在哪里?OK他会带两名学生一起过来。

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聚到墙镜里面来,折照幻殖出两倍三倍人。就譬如第三党党魁,来众是同时见他正面人跟他背面影在讲话。亦譬如当做是接获通告老实来报到的愤怒二人组和国民美少女、

是的国民美少女。波浪发泻到腰,渔夫帽覆住大半脸以掩避公众耳目,混搭的多层次衣裙迤垂脚踝,若非美少女,此种装束必沦为一名扫帚女巫灭顶于布堆里。但美少女!全场,惟全场她一人敢目视自己的镜中影,不但没被吓跑,而且从那渔夫帽掩体底一视再视镜中影,挑衅又爱恋。愤怒二人组,只来了愤怒甲,说是愤怒乙晕倒浴缸旁查原因是钠离子流失现躺医院里吊点滴。愤怒甲反穿夹克,及一顶帽舌反扣的棒球帽其悠久历史曾经闪手大师好甜蜜忆叹道:"如果霹雳舞者打算做一些接触动作,飞踢啦,搞怪骚扰对手啦,就会把帽子反扣,表示,听着我现在不是和你轧舞,我是要伤害你。"故此愤怒二人组和国民美少女,两者由于分属不同阵营,另类派跟偶像派,他们互相于镜中谁也瞧不起谁。但是啊别忘了,正跟负,是磁吸的。青春俊美是磁吸的,男女是磁吸的,他们在镜子里无声息进行着一种以为是相反可其实是相成的紧张关系。

有识之士皆愁容了,焦急这面摄魂的墙镜如此施放幻人于幻生空间里迷离冲撞肯定要搞砸这场演讲了。即溶颗粒老板,嗅着空气已潜行至三分之一同业身边,镜中我见彼二人颊贴颊嚅语,知是老板请启动帏幔将镜子遮住不过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无法启动。我亦甚忧愁。

那时春晴如夏,第三党党魁,理性又煽动的雄辩家,理性?煽动?没错这半点也不矛盾结合于天秤座的风系平衡上,那时便成了孤力竞抗摄魂墙镜的大法师。看吧大法师洪洪诵着咒辞云:"我们坚决主张"责任内阁制"。"

唉此辞,此辞灌入美少女脑中是否无异于心经密码,"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我太忧愁乃至太敏感脆弱而变成一枚红外线感热器,不休止扫描镜中每人对大法师咒辞的反应,有两位窃窃私谈者已被我用最严厉的谴责目光封住嘴。美少女的反应是我检测下限,比三字经当逗点的余经理更垫底。于是法规,法规,大法师口中如数学定理根本不必再解释的法规二字,可怜啊我见美少女宛若端坐我案头的白腹橘背猫圆圆眼睛看着我遂好温柔我把封夹上的烫金字念给它听,"出版权让与契约",闻言它收回圆圆目光啃起封夹上一截绳结,唉我说这就有点难懂了是不是?它便七擦七擦在封夹上磨起爪子来。美少女收回镜中魂魄凝成人,张着圆圆眼圆圆嘴聆听法言,我好可怜那驯良得如空空无内容,无经历,无阅世的人子之形啊。

法言难闻,人身难得,"这一刻真美,请停驻。"我竟默念出浮士德与魔鬼的契约。

那时我嗟叹法师法力,将如此抽象绝对听者藐藐而阅者当场变文盲的法规二字及其条文,赋予如此声光和实感怎么可能?有识之士真谢谢法师,不仅法师没塌台且半点不怕给看光光的买一奉十,索百送千,悍得。然则我骤忧骤喜骤嗟像洗三温暖,怵怵于自己功力简直不是普通的差也来不及了惟赶快先牢记法师咒辞和撇步以备即日派上用场。且听法师诵出咒辞,那是上个世纪末的话,何以九十年过去仍与世纪初二次革命时候讲的话一样,这就叫轮回?

所谓轮回,轮回之香,不可思议。以柠檬轻盈揭开序幕,奏之以茉莉紫罗兰鸢尾水仙依兰,最后沉底于玫瑰顿加豆檀木的记忆忘川里。Samsara,轮回之香。

我诧异于那时综艺岛上,绝无仅有大法师一人,仅他一人在相信法规,此所以其悍魅法力之由来?遂令法规如两千年前那位拿撒勒人令病亡坐起,瘫痪走路,法规哑巴开门,于是法规好感激地不说不说却说了千言万语。

那时,便法规宛若喑哑美人儿,非但法师要救她,亦有在场闻法者,没错法言难闻,直信难有,大心难发,难难都是难但亦有闻法言者蓦地里起了英雄胆,看吧国民美少女一脸煞黄道:"好可怕喔。"

美少女,不,白腹橘背猫,果然比当下任何人都更实感,动物式实感的,感到政治之危险了。此乃法师举例正在上映的院线JFK,谁杀了肯尼迪,大家都看过吧?美少女是看过的猛点头,她真高兴完完全全听懂谁杀了肯尼迪六个字。我也看过只觉奥里佛·史东好吹嘘,弄得雷大雨小快不行时结局一场长半小时法庭大辩论史东的精华出尽总算保住颜面。法师咒辞描述总统制,凡总统制之国两百年来除米国外,对,米国,几无其他一国可有十五年以上政局稳定。

唉橘背白腹猫,叫她猫言如何讲人语。那动物式实感,那顿刻的觉心觉信觉身,好美,好飘忽。只要走出排练场这栋楼,这条街,街角一转一家咖啡专卖店,滚滚涌至的咖啡香,霎时掩过飘忽心苗,什么什么冲得精光一句也不记得了。也许剩下感觉还留着,危险的感觉,焦急的感觉。那么你问她何以是危险的?因为,因为有人杀了肯尼迪。那又何以是焦急的你再问?因为这个嗯,好像不过后来结果所以好焦急可到底为什么焦急呢?唉呀不知道吔。也许几天,几星期,撑不到一个月,一缕清风吹过,橘背白腹猫仰空嗅嗅,嗅到了,啊吹走了??眯挤挤眼,伸个好大懒腰,夏日的烟云。

那时,英雄胆老板,不,即溶颗粒老板,溶于法师咒辞中而成为护法供养人。

我们都成了供养人。

秋末一场雨后天变冷时,老板太太托顺路邻居赶快送来老板的毕业证书身份证印章,我携之并一份缴费八百七十元的检核表前往"考试院",果然地处偏隅,文教区多树多荫,走入检核司第一科,孤简无人烟惟二人,我跟另一位,是的另一位,侠盗罗宾汉的本岛版,义贼廖添丁。此人多年在地下电台讲古廖添丁,以古讽今拥有广大痴醉听众故而搬上舞台自导自演廖添丁,跨界仍然轰动。检核司戴着官方面具告以毕业证书有问题,语调客气,太客气了点几乎听得见笑泡泡几颗破掉声,毕竟,义贼哪需要毕业证书对不对。义贼庄严离去后,代理人我递进老板证件,嗄,也有问题?临时毕业证书,不算数,必须正式证书或由学校出证明。一辈子用不到毕业证书的供养人,为了名字拿去给第三党挂不分区"立委",急电母校从档案里找出二十年前不来换取的正式毕业证书快捷寄达,其上贴有老板二十年前两寸黑白照片使我踉跄一跌,原来人是会老的,我以为已经很老了,但还会更老!我受到惊吓携之再进"考试院",一辈子不可能来的地方竟也来了第二次,取得检核书便可申请不分区"立委"表格给拿去当票筒挂。

报名截止前,老板太太又拜托旅行社把放在那里的大头照底片立刻加洗一打送第三党总部作报名用。其时老板于福州将军庙拍剪辫子戏,百余根辫子系大胡子好友从北方调来,一场二镜,剪掉五十万台币。于是第三党挂妥票筒全岛区域"立委"十九名,每名保证金十二万皆党付,大法师党魁没错党魁所以负责一百万。吴护法名律师所以钱较多亦负责一百万。不分区"立委"提三名,第一位杨护法,乃资深市议员带枪投效。第二位,老板。第三位,第三位,我妹妹。

杨护法主持决策会议,缺席的法师在外募款,并返回其选区继续行程蚕食般一小站一小站耐心释法绵密行遍那盛产大哥小弟的黑道故乡。决策会议通过三人为不分区"立委",保证金十五万,杨护法说明妹妹跟老板的保证金由党付,实在,杨护法说,已经太委屈你们了。法师仆仆于风尘道上,遥知老板来挂票筒敢有影?待公诸报阅之始信为真仍道,是真的?

其时橘背白腹猫打电话来,抱歉口误了,老板太太,唉某方面来说也是另一只橘背白腹猫,老板太太打电话来,愁苦问我要是老板选上"立委"的话岂不糟糕了?

"放心百分之百选不上。"

"那还选?"

我好温柔对之讲起猫语,不分区"立委"与区域"立委"之不同果然猫是不知的。我说若按总得票数比例分配,最最最乐观,第三党也仅够送进一名不分区自然那是排第一顺位的杨护法,所以,猫语说:"所以老板跟我妹妹是形象牌,做号召,讲白点就是,名字借去用一下。"

"有用吗名字?"老板太太不掩饰笑起来。

"唉我想是没用。"

"就说嘛都是一群穷光蛋。"

即溶颗粒老板并从福州传真给冷面须生,请帮忙摄制广告其时岛上首度开放电视政党广告。冷面须生很快成了供养人,男性情谊其语酷毙了说这哪是帮忙,不过是为自己也认同的想法尽一点公民责任如此而已。老板不言谢正在拍拆飞机,本岛光复期间有滨江街居民把灌了盐酸的废机拖出来敲,铝归铝称铁归铁称卖给古物商,道具飞机搭得像史前大蜻蜓只好远距离拍,荒莽草长里飞机小小的,人更小到不见了。冷面须生向我妹妹转述老板言,还有妹妹的先生无论叫他假婚人或叫他写字鬣蜥,他跟妹妹两人负责广告文案因而与冷面须生互相初识。冷面须生谓老板的传真言,今天拍了飞机场戏,很棒,阳光里反差很大很过瘾。

老板自福州回,交换给我一捆牛角梳子,有柄的没柄的,原色的黑色的,说是太便宜了不买对不起梳子谁知后来碰到更便宜的,又更便宜的,结果弄到这样一捆梳子,抱歉请我这里女眷们及友人如地瓜藤蔓延甚广代为吸收一下。我忙不迭交换出去一厚叠剪报像资讯焦虑症患者将此症传染给老板,很不幸,若光看剪报消息会以为本岛已爆发族群内战。那时我趿拉着拖鞋走三分钟至路口小学接小一生可见岛内不靖短短归途也不敢让小一生独行,走经校门口警卫室我闻里头电视声,一吓,差点摔跤。

是老板。

十余秒钟,老板出现正午间新闻的荧幕上,手持扩音喇叭讲话,头绑黄巾,胸前斜背红布条墨字某某某,如此也算帮某某某曝光了十余秒?

"立委"抽签日,大早老板应召去中山堂门口,干吗呢?围事。不,彼时尚无围事二字,都说造势。某某某向以肥皂箱上发表政见著称,小市民代言,其黄衣团艳黄背心一队人马从头到尾只追头号金牛打,我意思是,我不止一次看见黄衣团的小发财车跟屁虫般跟定金牛豪华车队开到哪儿盯到哪儿一路播放扩音器似歌似谣骂,竟骂衰金牛至落选。抽签日,老板为黄背心站台,站在一张可以拎来拎去的肥皂箱上发表支持感言。其言攫取镜头停留之秒数,多过素面白脸扮包公者及随扈王朝马汉的造势团,多过股市大亨以其招牌装束一挂敞襟唐衫名士派姿态却也沦落到来抽签?甚至秒数多过,没错,多过才因土地增值税而沸沸扬扬被摩西老大(财团们告状),和约书亚党(祭起族群咒辞外省人抢本省人土地),二者联手干掉的财政主管因此逼上梁山出来选"立委",其事迹辣辣犹鲜小市民目送一介布衣抽签离去不由热泪填膺叫一声,王先生,加油。

我震惊老板的秒数多过王先生。而就在这多过的几秒内,朝生暮死。老板由于跨界此场合遂显得又凸槌又新奇的名字,我似见一件换季新产品登场挞亮打出字母,newarrival,几秒内,这名字已经消费掉了。如同不久前刚被消费掉的王先生,眨眼之间,老板已淹没于突然漂流来大批幼童持气球好似蝌蚪的造势团中,此团属于一个叫不出名字但见其斜背布条名为林秋土者。

谁说的,死亡使一切平等。错了,不是死亡,是综艺化。是综艺化使愚智贤肖和垃圾,一概,平等。

尽管绝不天真,我仍然被这迟来的发现击中,直到小羊叫声唤醒我。是小一生,用角,当然啦是用头,一下下触我肚子表示亲爱。小一生今天决定当只羊,两手握拳置于身前握姿准确传达着不同于单蹄目动物,它是偶蹄目,嘚嘚嘚跟随主人走回家。遇见含笑小羊上前嗅碰花苞表示吃草,主人耐心等候,吃饱了吗主人问?小羊答以满足而轻快的咩咩。

罗马人说,出非洲一如新生。我说,出南岛恍若蛮荒。那时世纪末,我们一辆九人巴,行驶在蛮荒上。

车上我跟妹妹,即溶颗粒老板,开车阿毛,胡阿毛吗?小学课本里那位把一卡车日本兵开进黄浦江的爱国司机胡阿毛?虽不中,亦不远矣。我从公款袋取出五千元装好封套塞给阿毛权当开车费,阿毛刷地挂下脸唬道:"我们是朋友吧?你把我阿毛当朋友这钱就不能拿。"

好罢,酷。第二酷。

第一酷,玉井老友。不写信不打电话不联络的老同学惟年年夏天箱寄玉井芒果来,那时却突然来电话,我惊声哑住,发生了什么事?老同学问我账号欲汇款六万元知道我们在选"立委"。我解释倒也不是选"立委"而是第三党——

老同学直截了当说:"我是不管什么第三党,我只认你这是给你花的啦。"

既然这样,不婆妈,不推辞,我接招言谢,互相完成一种高空炫姿,看哪多么像雪碧汽水的广告词,"雪碧风情万千,因为你依本色行事"。

六万块当成公款,还有一位专跑工运和弱势团体的记者志愿随行,我们五人行走于蛮荒之中。

我们越过,是的我们越过彼时皆曰外省人休想越过的浊水溪。不小心打个嗝,一股九层塔味是中午从三义交流道转下找到街上那家小店吃了顿客家菜,茴香和九层塔炒蛋,九层塔即罗勒换个名称当场变成时髦的地中海菜。我们直直开进北港总部,一干女眷在折纸,西晒冬阳里惚惚时光倒流三十年在做家庭手工业?在折文宣传单,刚送到还带着油墨气。介绍是法师的妈妈,法师的大嫂,三嫂,大姊,以及星期六下午不上课故而族系不及备载的下一代都动员来折纸。总干事法师的大哥,奉茶敬烟。法师大哥有着一凸奔岩额颇似南极仙翁的寿星头,与三哥四哥无意中走到一起时,三个寿星头,彰显着家族标记。遂由法师大哥带队去各处后援会,都说台北来的读册人,仿佛迎接一车文曲星下降。后援会毗邻闹街皆供养人捐借场地,墙壁张贴捐献榜单,其名其捐无非百元千元,茶几斤,汽水几箱,酒几打,鞭炮蜂炮几捆。后援会无止境供应滚烟的红豆汤红白汤圆,长寿烟整条整条拆,保丽龙碗跟纸杯成落成堆如雪山,或叫便当,或炒米粉,一刻来扫一次遍地喳喳响的瓜子花生壳。电视二十四小时播放猪哥亮秀架高于半空,其下永远黏聚了大批笑傻的人。一只贴地匍行像狗的鳄鱼,抱歉,一只像鳄鱼的肥狗,好快乐逡巡着。即溶颗粒老板立即溶入环境之中,其闽南语轮转不但南部腔且必定是磁波共振效果,放眼望去,已共振来一围大小兄弟在互递名片,不,互递槟榔跟吐汁的杯盒便一启口皆满嘴溢红仿佛吸血鬼联盟好亲密的狎做堆。

斗六后援会,虎尾后援会,西螺后援会,会与会之间黄昏西沉天黑下来。农业县的黑,往往一程不见半盏灯火,无垠黑地,惟车灯划开省道照亮前面宣传车看板上的法师名讳和大大的阿拉伯数字,4。好晦气四号,签抽到时幸亏法师朗朗成咒曰、"四两拨千斤,百姓才会兴",当场令拥众翻转尴尬为笑颜,之后收进宣材当做标语,念成口诀也响亮。宣传车好喧腾载着扩音器驶入市镇,热切呼喊乡亲支持四号,那呼喊尽管肉感,在无明长黑的省道途中反复听之也让人听出来有着一个小小的逻辑和故事性。它诉说,三年前因为乡亲拒绝贿选,抗除谣言,遂以最高票将法师再次送进"立法院"为咱乡亲咱县打拼,君不见,法师二度暂缓政府调高农保费用,争取到水租全额补助使全省五十万农户受惠,立法鼓励产业至咱县发展为咱县经济带来希望。而今年,派系金牛摩西老大党围剿更激烈,约书亚党耳语中伤更毒恶,故请乡亲再次发挥正义力量用神圣选票替法师讨回公道。它说,不怕(有时候它说不信),不信人性唤不回。

可有时候宣传车也累了,关掉扩音器大家打个盹。总是一盹,沉沉沉沉如永夜,但也许不过几分钟,几秒钟。那无数个盹与盹之间啊漂浮过斜耸于地平线上一座KTV城,巨型霓虹塔映亮四周荒凉如月球因此那城恍似空城,或者一座废弃的太空站?或者漂浮过一珠串火彩黄榴石,那是天边高速公路交流道上的灯?或者飞掠过一户接一户钓虾场暗橙橙泻着光。飞掠过森幽幽荧灯的水族箱?呃,槟榔摊。或者就是黑,静驻不动的黑,惟前方车灯有光晃悠推进才醒知是在车上。可怜啊两个票筒,老板跟我妹妹,一个盹着一个警醒,盹入酣境的老板果然就像一个倾斜的票筒那样倒在车里。那时好沮丧。我看见像两个捕蚊灯,努力发射了整夜明蓝荧光如今也没电了。

多年前我还年轻时候夜晚接得电话说有渔船出海捕一批过境乌贼,急央少年好友飞车到八斗子上船,我们持一只小网伏在船隅狂喜痴看因灯照汇集来的乌贼万头攒动。而今,我们一车两票筒像抛掷于浪中的捕鱼船,自北至南,从南返北,三更半夜开进台中市一幢幢比赛盖成耸动异国风情的汽车旅馆使我愕然以为正从沙漠开进赌城拉斯维加斯。

我们借用随行记者的报社之名订得旅馆优惠六折,翌日在北屯小学门口人潮来去处帮台中李姓票筒捞鱼,呃抱歉,助讲。中午到小妹妹家吃面疙瘩一大锅吃得锅底朝天,肚饱昏聩,瞧着巨只但不咬人的台中蚊在我们头上吵人盘旋像座老引擎。司机阿毛好厉害,婴儿一到他手上不哭了,老板也会抱小孩,抱抱婴儿也睡了。敛声蹑步莫吵醒婴儿,搬上车三箱白柚两箱白布帆杨桃,小妹妹公认是第一会挑水果的人已先代购最佳产品,包括一袋紫糯玉米一锅胶稠仙草。我们直驶新竹镇安宫帮曹姓票筒助讲,台上台下隔一条马路不时行车开过,刮起旋地风,亮苍苍斜阳也打了个哆嗦。

于是去城隍庙前约书亚党大本营助讲,可怜不会讲闽南语的妹妹,永远搬出母系客家人血统做盾甲,再或搬出新竹中学时因参加排球队读书会而去绿岛住了一年半的大舅舅做头盔,看状况也揭示其夫家假婚人的出身来自党外圣地,,宜兰!真侥幸有此三张免死牌遂得以立足台上至少把话讲完。

于是闻知虎尾,啊虎尾竟存在空军眷村?就去发传单。过桥,那桥过去却像塞外,旷砾砾的是有一个村子且村门口插有两杆法师旗帜瞭望去,好孤枝,好似北海边苏武牧羊。捕鱼船忙趋近如逢故人。盖成连栋水泥公寓的故人,不再是村,是楼,眷楼。我们分头递传单,轻敲门若开,致上笑容跟咒语。仅五分之一门户有人应门,下班时间,已闻见喷喷红烧肉香,老弱妇孺,帝力于我何有哉的遥远和茫然。我们沮丧捕鱼船是个闯入者。

日头炎炎,岛上漂荒的二十二个票筒啊。

生平不认识,可钉上牌子挂出第三党旗号就认识,而且好认识的票筒同志啊。

那崖海渺渺的票筒同志,那法师承诺必定会现身的迢迢后山,遂由驾驶七小时奥迪来的蓝护法夫妇诵了一大段咒辞合理房价及生存空间,再由搭机来的黄护法诵社会安全制度辞。接力复接力,撑到最后确知法师不能来了便冒充法师文书由老板登台宣读致歉,为抚平翘首鱼群,老板连唱四首闽南语歌算是补偿,或抵债?可怜啊一向惧搭内线飞机的老板选择走铁路六小时,以及火系星座中冲冲冲初生星座的老板最怕久坐一处不能动弹因此曾恐怖说,若把他关在一个密闭空间然后洒一点香水,那肯定不必用刑什么什么都招了。铁路六小时令噩梦成真,老板嚎着三字经一字经五字经并拔断毛发无数,怒到大惑不解,既然挂票筒就安静做一个票筒讲那么多有用吗?有用我头剁下来给你当球踢。有时他嚎当椅子坐。

可怜,临到火旺现场,即溶颗粒老板好宿命就溶入现场,闽南语咒辞越讲越溜诵着农民退休年金制。复又溶入孙中山纪念馆,为黄衣团肥皂箱的选前最后万人造势(起乩)高唱两首招牌歌,《港都夜雨》,《妈妈请你也保重》。后者诉说乡镇小孩来到大都城做工流泪想念妈妈但旋律好欢扬,是啊,那个明朗划一南岛起飞的生产线时代,竟叫世纪末新贫时代缅怀?不,返祖。老板应掌声哨声之邀再唱一首新制曲,本岛版灵魂蓝调《无声的所在》,那一股脑江湖空气靡靡漫开,之于小市民们,太冶荡了点。换由摇滚叛黑如今好慈眉善目吟起他自个的《恋曲一九九○》,最后结束于光头艺人带动台上台下打成一片齐唱非常小市民口味的(稍异于中产阶级的C大调),《潇洒走一回》。

啊那时,黑枪频响,中弹频传。

票筒同志中有富于动员力者小个子阿南,其兄流氓阿雄带一批办事之徒,办事果然整齐颇是社会中坚而非学生式阳春或畸零分子。其保全人员(保镖)乃警察阿国好大个子,其同事皆台下警察也维持秩序也围事。兄与保镖双方,相濡于老板的浪华悲歌里,散场后竟散不掉,席开八锅羊肉炉在总部。此部原是小个子阿南计划中的餐厅,木工做了三成停止仍是满屋子材料气味,钱却砸光光。好大风险的投资案,择法师名号靠行或许仍胜过单干户,十天前钉牌挂旗开张。一名认同法师之法的寂寞奇数人也是机场现役军官经过,料不到撞见此奇数惊喜入内欲相加而成偶数于是成为小个子阿南的文宣。奇数军官变造其军中科技,搞出一墙电子荧幕耸立在民主广场可同步映播法师的法相法言。虽然结果是法师晃点,代之以老板连讲带唱仿佛综艺又俗辣,可怜,更对味。围羊肉炉,膻香袭面,蹲着坐着站着,野战篝火,露水的同志,一似玉堂春好华丽唱腔里催老流年听哪、"我与你露水的夫妻有什么情",我们干杯到天明。

我行走路上接到空中撒下一纸云,"做着歹田望后冬,嫁着歹一世人,选呼(约书亚党旗)有希望,当呼(老大党徽)子孙足凄惨!演讲者:"中央"助选团,海外助讲团,专家学者全力助讲。"

那时哀鸿遍野,求爷爷告奶奶抢救某某某一票。苦肉计自射大腿一弹登上四版头条也好。忽然一晨,好爽净半版翻亮眼前,岁月的尘色调,大头照戴复古式小圆镜片眼镜,谁个候选人恁斯文,啊胡适?吓人呐。第三党平面广告,此是写字鬣蜥干的好事,援用世纪初胡蔡一干小子"我们的政治主张",几行字,天啊七十年过去这些主张依然适用完全适用只有更适用?广告意图把时空拉开拉大透口气,然则短暂一瞥,清明之声,第三党自己过瘾罢?没错,我自高歌我自遣幽怀,畸态一桩,替蛮荒综艺再添一笔后现代。

看哪法师安步当车自己的节奏,谓之释法?谓之启蒙?密织严绣一小隙不放过的乡亲之地扫荡一遍,选前起乩再扫一次。大稻埕庙前,法师到时放起烟火冲天蜂炮,法师偕太太先进庙里拜拜,出来登场。那场子已由各路护法和供养人使尽各种撇步暖得烘烘只等法师现身,包括龙发堂远来南岛之南自组锣鼓铙钹队伍每每舞一番龙狮为法师开道。此堂,收留智力或精神受损同胞,多是家属长年照料不堪负荷后送来堂里当做出家。捐献和香油钱,出家同胞养鸡生产鸡蛋种菜自给自足,或叫做民俗疗法亦有疗愈者复返家庭。堂颇占面积鸡蛋生产量足以市上供销,我在募款餐会上吃过便当其中卤蛋即是,但也那么一下下,惭愧啊那么一下须得理性告诉感性,食此蛋绝没半点问题难不成还会变笨变痴?所以,所以就有社会体系见此堂难以归档既入不了医疗系统又无法可管,就违建拆除之何妨。一如约书亚先生还做市长时恃庞大中产阶级之势建设光鲜城市,最正当就是把最大公约数认为的城市破铜烂铁和垃圾消灭反正他们票数少得可怜,看看约书亚怎么对待拆迁户和公娼罢。所以堂主陈情四面八方不果,陈到法师这里终获缓拆重议,且终于还成功推动了精神卫生法。"报一饭之恩",堂主的外交辞令漂亮云,便卡车一辆舞笼舞狮团加入助选。于是坐满一卡车的出家同胞,与阿毛驾驶的捕鱼船,百年修得(同船渡,十世修来共枕眠),我们共渡过一程农业县的漫黑省道。

看哪,留德的法师,不骂摩西老大,不咒约书亚,我自高歌背诵一段浮士德,用德语,用闽南语,娓娓道来有个了不起的人名字叫歌德,他开启现代德国之先声。

旧历十九,旗幡在飘动,人鸦无息。

"上帝的灵运行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法师闽南语创世记。月十九,仍圆,仍大。云片驰过大圆月所以月像在疾走。

"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夜。"

暗里看去,一个,两个,彪形大汉五个,六个,许多个,大头大脸几刀斧劈出的石雕,没错,让人想起复活节岛上那些向着海洋的巨石群,他们站稳有利位置挡暗枪。那时我像背得烂熟的主祷文默默跟着法师念:"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主看一日如千年。

这是千禧年,这是启示录,这是末日学。

从天启圣谕至倒数计时,这是西元两千年。老板交换给我一本书参照,《末日早晨》,说是某些元素可以用。

我交换给老板几页剧本本事,其实更像一份简谱,它有许多可能性,若演奏成两种完全相反的风格也不奇怪。我且附上一本夏卡尔画册,表达我想像中的一种可能性。

那是上世纪初第一个十年,二十三岁的夏卡尔来到巴黎,煤气灯照亮里的巴黎,照亮他,照亮他携带着俄罗斯阴郁拖不动的厚重巨影。那是立体主义解剖刀般把物形析解之后使互相远离的时间空间并列在一起,时间因素加入,三分钟前看见的脸跟三分钟后看见的脸,同时并存于平面上。析解法使他拆散现实,重组现实。使他轻盈。他不画他所看见的,他画他所记住所梦想的。我用标签夹页,《我与我的村子》,那是革命前沙俄小城河对岸的犹太贫民区,景物皆挣开地心引力在沉湎中静止,而颜色在回忆里激动。绿色侧面的夏卡尔,对比着衬底东正教的红,深蓝之黑夜黎明乳牛的大眼睛垂看人间,黄是俄罗斯娃娃身上的黄涂在圆顶教堂上,黄房子蓝房子红房子绿房子和挤牛奶的人和农民肩着长柄镰刀和指路的妇人,他们在深蓝里都变成为星星。

我跟老板说,这是我想像中薇其的西元两千年。薇其的回忆和叙述,回忆她十年前倒数并且跨越两千年的那时候,也许是像夏卡尔的这幅画?

老板便邀二三人勘景,捷运圆山站下车。东边是城市的脸,西边城市的背,好贫瘠的背。我见过一副寺前楹联云,佛身圆满无背相,四方来人皆对面。当然那位票戏成瘾的财阀一代暨两岸使者是说,下台的背影要下得漂亮。而就在城背的黄昏极处亮着一颗明星,久久,久久,原来是飞机,正对准我们捷运月台飞过来。

闪眼间,飞机已到跟前,机轮从空中伸下,像命运之神如果命运是有形体的话它就是长成这个样子的,轰然辗过我们头顶——

万念俱息。

然后,我吐了一口气,回过神,飞机已在东方降落。航道下的足球场,静如废墟。

我与老板对望一眼,是的,末日的早晨。

其书曰,然而我确知曾经有一个晚上,世界在预言实现的边缘犹疑了一会儿,却朝着背反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