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情人的下午茶

再上岸时,我已重生。

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是宜中的另一半。就好像,宜中也是另一半的我。

仍然在桥头上岸,然后各自寻回自己的伴侣,分头回家去。

除了河水同莲花灯,谁都不知道在走散的这空当儿里,发生过一些什么故事。我和子臻走散,宜中和小李子走散,但是我们找到了彼此。

也许,真正失而复得的应该是我们。我们才是等了千百年,终于一朝重逢,得到团圆。

桃花杏花李花次第开放,路边柳芽新发,一点一点地连成了线,又一条一条地连成了片,晶莹娇绿,风一吹便流下来,拂乱人的心。

自以为春机暗藏,其实路人尽知。

但是又有什么所谓呢?

天有时阴有时晴,月有时圆有时缺,我终于等到宜中的心。那么以往的苦苦相思,伤心烦恼,都有什么所谓呢?叶子臻有了外遇,外遇有了孩子,那有什么所谓呢?

我终于等到宜中的心。

等了几生几世。

夜里做梦,再也不会那么辛苦地寻寻觅觅。我已经找到了他,巫山云,沧海水,所有的心愿都落在了实处。等待,也是甜蜜,因为有指望,再无聊的等待也变得如一个游戏那么趣味十足。做美容的时候想着他今天会不会来,会不自觉地笑出声。花朝雨夕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人声市声听在耳中犹如仙乐。没事儿便到店门口打个转儿,望穿秋水,心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看到他打门前经过。

宜中的诊所重开,规模大了数倍,已经迁至闹市区更好的路段。幸亏是这样,不然我们这样频繁地会面,迟早会被小李子撞到。

我又恢复了煲花粥的习惯。

总是在下午时分,有时阴,有时晴,但只要他如期而至,便是雨雪风沙在我眼中也如阳光明媚。原藤茶几上铺着手绣的茶巾,精致的食碟,细巧的银匙;水晶盘子里是桂花蒸饺和玉兰包,玉瓷瓶中是桃花荷叶梗米粥。甜品有香蕉玫瑰派,牛奶炸菠萝。然后是饮品,多半是应时鲜榨果汁。最后才是要细细品的茶,宜中喜欢清淡,我虽然无法学妙玉采集梅花上的雪来献给他,但是我有我的办法:就我是提早把花瓣与茶叶掺和窖藏,一层花瓣一层茶叶,让茶尽吸花瓣之香,而后以矿泉水烹之,其清香远溢,未饮先醉。

当我和他对几而坐,闻香品茗,心底便会升起一股由衷的喜悦,如沐春风,整个人都暖洋洋懒洋洋,只觉生活从未有过的安适祥和。

有时我们可以这样默默地对坐一下午,不说一句话,可是心底,分明已经说尽千言万语。

店里那几个女孩子开始还有些好奇,每次看到宜中来都吃吃地笑,撒娇撒痴地调笑,及至后来见我俩都举止端庄,并没有什么打情骂俏的举止,便也都渐渐收敛,对宜中的到来习以为常,视而不见了。一些美容院的常客也都习惯了我店里每天下午都会有这样一位奇怪的客人到访,大方些的太太小姐们还会主动找他聊天,参与我们的下午茶。

宜中以前有过很多女朋友,又擅谈,喜欢说笑话,只要他愿意,便总有办法让随时遇到的每个女人笑逐颜开。但是现在他变得沉默,稳重端庄得超乎寻常,与人对答,总是不卑不亢,适可而止。但是另一面,他又做得很张扬,走遍整个文艺路南北两条街所有的花店,订了他们店中最美的花让伙计按照时间表依次送到我店里来,连妈妈的“花之恋”也不放过。

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一天等待,每一次相会,都对我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无论等待与相会,我都会觉得满足,因为知道那等待会有结果。

这是我理想中的生活,等他,盼他,与他相聚,相爱,直到生命尽头。虽然他是有妇之夫,我是有夫之妇,我们并不完全属于彼此,但是只要我的心扣着他的心,我也就觉得拥有了生命的圆满。

他说:“我现在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快乐里有一丝忧伤。以前的逢场作戏,现在看来,都只是浮光掠影,这一回,才是入心入肺。”

这是我听到的最美好的爱情宣言。

因为他的爱,使我平凡的生命得到升华,使爱不再是一个过程,而更是一种境界。

然而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爱,好比水晶宫里的冰雕,经不起一丝暖风吹袭,时刻面临着溶化。

是这种茫茫的威胁,让我们更加珍惜相伴的每一天,每一刻。如果有一天冰雕注定要融化,我们不得不分开,我已经拥有那么多美丽的回忆。它们,足以陪伴我的余生。

在一个平静的黄昏,天边丝丝缕缕地飘着绯红的云,太阳缓缓落下,我提起盘龙紫砂壶来给子臻续了杯茶,轻轻说:“子臻,我们离婚吧。”

子臻很震惊。

我抢在他开口之前,逼进一步:“初三那天,我陪妈妈去酒店赴宴,是红楼酒店,我在那里,看到你……”

子臻的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终于说:“司容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

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她替他生了一个儿子,骨肉亲情,血缘大于天,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她于门外?区区五十万,斩得断风月情浓,可是斩得断血脉相连吗?

我原谅他,非常情愿地,好不勉强地原谅了他。

或者说,原谅了我自己。

从现在开始,我可以毫不踟蹰地爱宜中,不必有半分内疚惭愧,躲闪逃避。

“每个男人都有帝王欲,只是,我无意于做你的三宫六院之一。”我凝视他,平静地提出来,“子臻,我们离婚吧。我什么都不要,明天就回娘家去。”

“不,你别走,我走。”子臻果断地说,“白术,是我对不起你,就是你要分我半副身家也理所应当。我没别的什么给你,但是这所房子,以及这所房子里的一切,你怎么都要收下。这是我们的过去,现在都只属于你。”

“我有花之韵,生活不会成问题的。花之韵是你的投资,我得到的已经很多。”

“但是我理应照顾你一生一世。现在是我做得不好……”

“不,是我不好,不够关心你,才会让别人有机可乘……”

你推我让,好像君子国故事,看上去多么谦逊恩爱。然而内里全不是那么回事。

妈妈和姐姐听说了,十分黯然。

“一定要用离婚来解决吗?”姐姐苦劝,“留不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但是至少,可以留住叶子臻夫人这个名分呀。”

“这个名分并不是我的理想。”我看着妈妈和姐姐,“他有了另外一个家,还有了孩子。我还要名分有什么用?对于那个三口之家来说,我才是第三者。”

“小叶这么过分!”老妈发起怒来。一个孩子。这理由比什么都有力,有力到连我的老母胞姐都觉得离婚已经是不得已的选择。“离了就离了吧。他在外面有了孩子,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你就是不离,他的心也不会在你这边儿了。没孩子,好歹还有个浪子回头的时候,这孩子出世,又不能让他再缩回去,不如成全了他们吧。”

说得这样伟大而委屈。

然而真相并不是这样。至少不完全是这样。

我所以要离开叶子臻,只是为了更完整而自由地去爱宜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子臻会发现我和宜中的事情,到那时他未必有我大度,说不定会说些难听的话来羞辱我和宜中的爱情。我不愿意看到那一天,不愿让宜中蒙受暧昧的指责,宁可防患于未然。

找一个看起来更为高尚动听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真心,原是人的本性。

从此我可以一心一意毫无顾忌地去爱宜中。

太爱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忘记整个世界。我的世界里,只有宜中,他是宇宙的核心。

春茶初收,我托相熟的茶叶店老板代为预订了半斤明前龙井,下午专门去取了回来,顺路又买半斤莲子。

明前龙井,色如阗翠,形似莲心,故而又名“莲心茶”。

我将莲子泡在温水中,亲手剥出碧绿的莲子芯来晾干,与茶同泡。其味微苦,但醒神明目,回甘更浓。

我为它取名“心心相印”。相信宜中一定会喜欢。

想象着等下和宜中同品“心心相印茶”的情景,剥莲子的劳动变得甜蜜而富有诗意。

风铃叮咚一响,来的却不是宜中,而是一位不速之客。她身材高挑,丰满匀称,身穿兔灰色紧身羊绒衫,同色羊绒裙子,外披大红金针刺绣羊绒披肩,浑身上下不戴一件首饰,却偏有种珠光宝气的耀眼感——那志得意满的艳女,正是胡司容。

我迎上去:“一年不见,你的气色好多了。”

“多谢你的药方。”她坐下来,很自然地取过一枚莲子,帮我剥开。

我婉拒:“茶性易染,你手上有化妆品,剥的莲子只怕于茶味不宜。”

她有些尴尬,一双手伸着不是,缩回也不是。

店里小姐见机行事,忙递过两张纸巾,顺便招呼:“胡小姐喝什么?”

隔了一年,她们仍然牢牢记得她是胡小姐。由此可见每个人都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在我的失败的婚姻中扮演的角色。

“你对茶很讲究,近乎要求完美。”她擦了手,恢复平静,淡淡地笑,“这样的人,通常都有洁癖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不是就是用来形容你们这种人的?”

我忍不住讽刺:“怎么可能呢?这世上,谁还能要求完整的东西?苦争苦斗,得到的都是残渣剩饭。”

“那也是多得到一点是一点的好。”胡司容很大方,是那种胜利者特有的大方和坦荡。“你也知道,叶子臻曾经给我五十万,要和我分手。我就想,他能给情妇五十万,就能给亲生骨肉一百万。所以我才一意孤行地把孩子生了下来,无非是想在多要一点,哪怕是残渣剩饭吧,剩鱼翅也好过剩鱼刺呀。反正,我本来也没指望能得到条全鱼。结果,没想到你还真把整盘鱼让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想到会有人笨到像我这样,全盘认输吧?”

“哪有什么输赢?”胡司容淡然一笑,“人弃我取,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况且,叶子臻并没与完全忘记你,他对你,还是相当地在意。不过,毕竟付出过,也得到过了,总算一切都值得。我总得来跟你说声谢谢。”

我忽然觉得灰心,饰演着同样的角色,可是人家就有本事把B角修成A角,配角修成主角。我却仍然停留在原位上,白白放弃影后宝座,跑到长篇电视剧里挤个小角色。

多希望也可以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本想回敬几句的,恰好有花店送花来,大朵的白玫瑰,衬着凤凰草,白得更白,绿得更绿,夹着一张字条:“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我忍不住满面笑容地接过来,招呼小姐取来那只长颈水晶瓶子亲自插了起来。

自己家里就是开花店的,我又做着花瓣美容的生意,可是有人送花,兴奋的心却还是和天下的女孩子一样。

宜中随后来到,看到水晶瓶里插花的花束,会心一笑。

我为他和胡司容做介绍:“宋先生,胡小姐。”没有身份,没有历史。

宜中对着胡司容微微前一下身,坐下来,顺手取过桌子上的茯苓糕来吃。

我说:“茶等一下就好。”

宜中说:“上次的碧螺春就挺好,怎么又换样子了?”

“这是今天才到货的顶级明前龙井,茶叶店总共才进了两斤,我就先要了半斤。”

宜中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我睃他一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玩物丧志,就只会在这些吃的喝的玩意儿上费心思是不是?”

“谁说的?我没说。”宜中只是抵赖,“民以食为天,谁敢说吃喝不是大题目?”

“你没说?你笑得不怀好意,心里头说了。”

胡司容站起来告辞,我送她出门,已经走出门口了,她忽然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现在我明白了。”

我看着她的灰衣红巾招摇过市,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街头人群中。

现在我明白了。她说现在她明白了。

我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

我沉浸在与宜中的热恋与喜悦中,不问寒暑。

快乐有多浓,苦涩便有多深。不为人知的爱情故事,往往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热烈与疯狂。像秋天的枫叶,因为明知不久长,故而拼力一搏,红得妖艳。

叶子臻很快知道了宜中的事,他约我在咖啡店见面,很含蓄地说:“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天灾,还是人祸?”我淡淡地笑,“胡小姐好吗?”

“她好……好惦记你。”子臻爽朗地笑,“司容说,如果你不是你,她不是她,你们一定可以做好朋友。”

“我们是一样的人。”

“连选老公的眼光都是一样的,所以才会先后跟了我。”他更加哈哈大笑。

我忽觉不耐。许多女人会卖弄她们有过多少裙下之臣,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魅力,虽然浅薄,但因为女人世界相对狭小之故,尚可原谅;然而男人,他们的天空那么高,也要把女人当胸花一样四处展览,未免可厌。

但是曾经选择叶子臻做丈夫是我自己犯的过错,如今这个错误如此明白地摆在面前,不认错也是无用。

我决定沉默。

叶子臻却忽然忏悔起来:“白术,没有照顾好你是我的错,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伤了你的心,要不,你也不会这么着……”

我诧异。他竟然一厢情愿地认为我的堕落是因为他。子臻的自负我早就清楚,但是自恋到这种地步却还是令我瞠目。我惟有继续沉默。或许,他会觉得我是被他感动了,在为失去他而惋惜吧?

最后,子臻感慨:“你说过,每个男人都有帝王欲,但是你不愿意做我的三宫六院之一。可是现在,你却要做宋宜中的西宫娘娘?”

我笑了。这才是症结的所在吧?即使他曾经辜负我,却仍不愿我会背叛他。

子臻对着我的笑容愣了片刻,痴痴地说:“白术,我不明白你。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我始终不明白你。”

他不明白我,胡司容却说明白了。

我再一次笑了。

荷花开的时候,宜中去北京总部开汇报会,为期半个月。

我只觉度日如年,那个每晚在陌生街头寻寻觅觅的梦又开始了,简直一天也不能忍受。

打电话到北京总部去找他,接线生说他正在接另一个电话,请我稍候。我拿着话筒等待着,听到他的声音从彼端传来,是在同厂家谈某种新药的临床效果。

我听到他的声音,沉着,稳重,男人在工作的时候,有超常的魅力。

忽然之间,只觉整个心神都轻起来,顺着电话线悠然飞去。人还在西安,而我的魂儿,早已飞去了北京。

第二天,我把店里生意交待给助手,独自飞去北京,径自找到宜中下榻的那间宾馆。

宜中不在。明知道一个电话就会让他出现,但是因为太笃定了,反而不想打扰他,就坐在宾馆门前等。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一抬头,他已经出现在面前。

那种感觉,仿佛隔世相见,两个人都一时失语,甚至也不晓得走近一步,就只呆呆地彼此望着傻笑。

“白术,你真傻,真傻。”宜中后来一次次这样取笑我。

我抱着他,揽着他的脖子,整个人吊在他身上撒娇:“宜中,我们私奔好不好?我们去云南,去大理,去西双版纳,去蝴蝶谷看百花齐放,看千万对梁祝翩翩共舞,好不好?好不好?”

“我们私奔吧。”这成了在北京那个星期里我与他最常用的一句对白。因为明知不可能,固而喜欢千百次重复。

真想就这样留在北京,不再回到西安,或者去任何一个城市,哪怕深山老林,只要我们在一起,不必再分开。

“宜中,我们不要再分开了,永远也不要再分开!”我起誓一样,反复地说着。谣言重复千遍不也可以变成真理吗,也许愿望重复多了亦可梦境成真,谁知道呢?

坐在大太阳下的公园里,他的大墨镜上倒映着荷叶荷花,如一幅水墨画。

隔着墨镜注视他的眼睛,不会眨眼。

“你在想什么?”

我答:“怎么样做一盘荷花沙拉。”

他笑起来。

我看着他,我是那么喜欢端详他,贪得无厌。“宜中宜中,我已经等你十年,不要再浪费时间,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要离开你。我绕了好远的路来找你,别再躲开我了。”

“不会,再也不会。”他应承我,“我会还你许多个十年,还你所有的情。白术,我会要求离婚。”

“离婚?”我反而愣了,“小李子会答应吗?”

“我只有对不起她。”宜中长叹,“白术,让我们做一对罪人。我不能再辜负你,就只有辜负她。”

“可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已婚呀,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够了,不计名分。”我反而惶惑,要求他:“还是不要吧,不要提离婚,我有些怕……”

“怕什么?”

“怕要得太多,反而连眼前的也都失去。”我茫茫地,心烦意乱,“反正我现在可以和你在一起,已经很满足了。你找女朋友,我也找男朋友,你结婚,我也嫁人,我们两不吃亏,你并不欠我什么……”

“我欠你一份专一。”宜中打断我,“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感情的专一。但是现在,我想专一地爱一个人。不仅是不能辜负你,也是不能辜负我自己的心。我的心里,就只有你。”

巨大的幸福感淹没了我,令我窒息。太快乐了,快乐得不像是真的。我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宜中,不再懂得别的语言,只会喃喃地饥渴地热情地重复着两个字:“宜中,宜中,宜中,宜中……”

这一年,我23岁,宜中35,我么都是第一次真正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