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

元朝的时候,我们那地方荒无人烟,树林茂密,野兽很多,有狼有豹有猞猁,据说还有一窝老虎。明朝的时候,朱元璋下令往这里移民,还把一些犯了错误的人撵来。这里人烟渐多,树林被砍伐,土地被开垦,野兽的地盘渐渐缩小。到了清朝初年,我们这地方就成了比较富庶之乡,树林更少了,野兽自然更少。到了清末民初,德国人在这里修建铁路,树木被砍伐净尽,野兽彻底地丧失了藏身之地,只好眼含着热泪,背井离乡,迁移到东北大森林里去了。到了近代,国家忘了控制人口,使这里人满为患,一个个村庄,像雨后的毒蘑菇,拥拥挤挤地冒出来,千里大平原上,全是人的地盘,野兽绝迹,别说狼虎,连野兔子都不大容易看见了。大人吓唬小孩子虽然还说:狼来了!但小孩子并不害怕,狼是什么?什么是狼?大孩子在连环画上也许还看到过,小孩子脑子里就一团模糊了。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有一匹狼,深更半夜里,进入了我们的村庄。

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吊在杏树的枝杈上。杏树生长在我们的同学许宝家的院子里,树冠庞大,满身疤瘤,是棵老树。我们曾经蹲在树杈上吃过杏子。现在,狼被挂在我们蹲过的树杈上。今年的杏花已经落了,鹅黄色的叶片间,密集地生长着毛茸茸的小杏。

听到狼的消息时,我正在去学校的路上。同学苏维埃从学校的方向迎着我狂奔而来。我拦住他问:

“苏维埃,你跑什么?是不是你的娘死了?”

“你娘才死了呢!”苏维埃气喘吁吁地说,“你这傻瓜,还到学校去干什么?”

“上学呀,难道今天不上学了?”

“还上什么学呀!”他说,“都到许宝家看狼去了,都去了。”

苏维埃不再跟我废话,朝着许宝家的方向跑去。苏维埃是个很不诚实的孩子,他曾经对我们说:快快快,快去生产队的饲养室里看看吧,那头蒙古母牛生了一个妖怪,有两条尾巴五条腿!我们一窝蜂窜到饲养室,才知道是个骗局。耽误了上课,老师把我们训了一顿。我们对老师重复了苏维埃的谎言,老师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到门外罚站。我们在教室里听老师讲枯燥的算术,他在门外对着我们扮鬼脸。我追着他的背影喊:

“苏维埃,你又在撒谎!”

“爱信不信!”他不回头,一边喊着,一边朝着许宝家方向跑去。

我还在犹豫不决,就看到一大群人,从我们学校的方向跑过来了。人群中有老师,有学生,还有村子里的干部。

“你们这是干啥去?”我问。

我们班的体育委员王金美推了我一把,说:“走走走,看狼去!”

她长了两条仙鹤腿,跑得快,跳得高,连男生都不是她的对手。我紧跟着她跑起来。她的步伐很大,她跨一步我要跑两步。她很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拉着我的手,我紧挪小腿跟着她蹿,就像骏马尾巴后的一头笨驴。

我和王金美是许宝的好朋友。我们三个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看小人书。我有一整套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王金美有一整套的《铁道游击队》连环画。许宝什么书都没有,但他会刻图章,还会讲一些令人胆寒的鬼怪故事。许宝少年老成,额头上有抬头纹,咳嗽起来活像老头。看熟了《三国演义》,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整天说一些老谋深算的话,我们不高兴他这样,就骂他:妈的许宝,不许冒充诸葛亮!我和王金美叫他老许,他听了很喜欢。每逢星期天,我们就坐在他家的杏树杈上,或是看那两套看了几百遍的连环画,或是听他讲鬼故事。许宝的爹死了,许宝和他娘一起过日子。我们认识许宝的娘,许宝的娘也认识我们。我们认识许宝家房檐下那两只燕子,那两只燕子也认识我们。我们坐在杏树杈上看书入迷时,那两只燕子就蹲在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上看着我们。我们还认识经常到许宝家来玩的小炉匠章球。章球脸色靛青,外号古巴人,也有叫他章古巴的。他阅历丰富,闯过关东,有一手锔锅锔盆的好活,据说能把电灯泡从里边锔起来。我们坐在杏树杈上,可以看到他坐在许宝家的炕沿上跟许宝的娘说话。

等我们跑到许宝家的土墙外边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后来的人还想挤进去,两扇不坚固的大门吱吱嘎嘎响着,连那个小门楼子也在摇晃。院子里一片乱哄哄的议论声,听不清楚人们说了些什么。只听到许宝大声喊叫:

“都走吧,都走!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想看就回家等着去吧,没准今天夜里狼就到你家去!”

听到了老朋友的声音,我们兴奋地大喊:

“老许!老许!”

“老许!老许!”

老许不回答我们,我们听到他在院子里大声地骂人:

“滚滚滚,都滚,把我们家的大门挤破了!”

王金美发挥了她的体育特长,伸手抓住土墙头,一蹿,就上去了。

我也跟着往上蹿,上不去,着急。老王,拉我一把!真笨!还是个男的呢!她伸手把我拽了上去。墙外的人受到我们的启发,跟着跳墙,许宝举着一把竹扫帚,挤到墙根,对着墙头上的人连戳带骂:

“混蛋!下去!下去!”

除了我们之外,爬上墙头的人都被许宝给戳了下去。

“老许。”

“老许。”

“还老许什么,”他把我们拉下墙头,说,“你们带了坏头,把我家的墙头草都给毁了!”

“对不起,老许。”

“对不起,老许。”

“别客气了,跟我来吧。”

我们跟着老许,向杏树下挤去。

“闪开,闪开!”老许头前开路,用扫帚把子粗鲁地戳着人们的腰和屁股,“闪开,闪开!”

我们挤到杏树下,眼睛一亮,见到了这匹神秘的狼。

我们看到它时,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倒挂在杏树的杈子上。它的头和我的脸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后边的人一拥挤,我的鼻尖就触到狼的额头。我从它的头上,嗅到了一股烟熏火燎过的气味。它的身体约有一米多长,全身的毛都是灰突突的。那条被拴住的后腿承受着它全身的重量,显得特别细长。它的尾巴与那条没被拴住的后腿委屈地顺在一起往下耷拉着,尾巴根子正好遮住了它的屁眼,使我们一时也分不清它是公还是母。奇怪的是它的尾巴只剩下半截,根儿齐齐的,散着一撮长毛,好像是被人用铁锹铲掉的,或是让人用菜刀剁掉的。这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肚子两边肋条凸现,肚子瘪瘪的,看样子胃里没有一点食儿。当然,它被挂在树上时已经是条死狼,否则我怎么敢与它面对面呢?

后边的人拼命往前挤,像浪潮一样。我的头先是撞到狼的头上,然后和狼的头一起被挤到杏树的老干上。狼头坚硬,宛如钢铁。王金美的脸和狼的肚子贴在一起,弄了她一嘴狼毛。狼正在褪毛,轻轻一捏,便成撮脱落。王金美呸呸地吐着狼毛,大声喊:

“挤什么?挤什么?”

老许推了我一把,说:

“伙计,咱们上树吧!”

我们三个轻车熟路,爬上杏树的枝杈,坐在习惯的位置上,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我们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吊的狼和拥拥挤挤地看狼的人。当然也有人满怀醋意地看着我们。苏维埃在人堆里踮着脚尖大喊:

“老许,让我也上树吧!”

“想上树?”老许轻蔑地说,“那要绑住你一条腿,把你吊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人们能看到狼的就看狼,看不到狼的就仰起脸来看我们。有的人还趴在许宝家窗台上往屋子里望着,好像要窥探什么秘密。在人群里,我突然看到了班主任老师陈增寿,他个头很高,脖子特长,三角形脸上生满了粉刺。看到他时我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的严厉在我们学校是有名的,无论多么调皮捣蛋的学生,到了他的班里都变得服服帖帖。这家伙像驯兽师一样,掌握着一套驯服野学生的方法。我们私下里送给他的外号也叫狼。

我低声对老许说:

“坏了,狼来了。”

“我已经有了对付狼的经验,我已经根本就不怕狼了!”老许大声地说,好像故意要让狼听到似的。

“许宝,给大家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狼在人群里举起一只手,对着树上的我们摇了摇。

树下的人们困难地扭回脖子,看看陈增寿,然后又举目看树上,七嘴八舌地说:

“对对对,许宝,快给我们说说。”

许宝好像还嫌不够高似的,手扶着树杈站起来。他起身太猛,头碰到上边的树杈,杏树的枝叶沙沙地抖,十几颗缺乏营养的小毛杏像雨点似的落在地上。我看到许宝布满小疤的腿在打哆嗦。树下的人说:坐下说,坐下说,我们能看见你。于是他就坐回了原处。他清了一下嗓子,说:

昨天夜里,我在东间屋里给王金美刻图章,从窗户外边刮来一阵风,把油灯刮灭了。我划着火柴把灯点燃,这时,俺娘在西屋里说,‘宝儿,这么晚了,还点灯熬油的干什么?’,‘给同学刻图章呢。’‘火油五毛三一斤呢,快睡吧!’。俺爹死得早,俺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我不敢惹她生气,就吹灭灯,爬到炕上睡了。我刚要睡着,就听到俺娘在西屋里大叫一声。我没顾得上穿衣服就跑了过去。‘娘,怎么啦?’‘宝儿,宝儿快点灯!’我划火点上灯,看到俺娘围着被子坐在炕上,脸色像黄杏子似的。‘娘,怎么啦!’俺娘把头往墙上一靠,‘哎呀,吓死我了……’‘什么呀,娘。’‘你赶快端着灯,炕前锅后的照照,看看有什么东西?’我端着灯,炕前锅后的照了照,什么也没有。‘照了,什么都没有。’娘着急地说,‘肯定有东西,有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压在我身上,还用大舌头舔我的脸呢!’我端着灯,更仔细地把墙角旮旯都照了,什么都没有。‘您肯定是做了噩梦。’‘我还没睡着呢,做什么噩梦?’娘伸手摸摸脸,‘你试试,我的脸上还黏糊糊的呢!’,‘那肯定是您睡着了流出来的口水。’‘放屁拉臊,我会流出这样的口水?’……

“我回到东间里,看着月光很明地从窗棂间射进来,心里想着那个用大舌头舔俺娘脸的毛茸茸的大东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俺娘又发出了一声尖叫,比刚才那一声还要可怕,我顾不上穿衣服就跳下炕,跑到西间房里。俺娘哭着说,‘宝儿,宝儿,快快点灯……’我慌忙点着灯,看到俺娘用手捂着后脑勺子说,‘痛死我啦……痛死我啦……’我掰开俺娘的手,把灯凑近俺娘的头,一看,不得了了!俺娘的后脑勺子上,有四个像豌豆粒那么大的洞,上边两个,下边两个,洞里流出了黑血,看样子很深。俺娘将身体缩到炕角上,吓得浑身打哆嗦。俺娘打着哆嗦说,‘宝儿,一个大东西,一个毛茸茸的大东西……我说有毛茸茸的大东西,你非说没有东西……’俺娘被吓坏了,我心里也怕得要命,但是我一想,我是男人,如果我也怕了,那谁来保护俺娘呢?‘娘,你别害怕,我给您报仇!’我从房门上抽下门闩,紧握在右手里。我左手端着油灯,右手举着门闩,在屋子里搜索着。我搜遍了三间房子的每个角落,连墙角上的老鼠洞都伸进门闩去戳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堂屋的门是闩着的,即便是真有一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它也只能在屋子里,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娘,什么也没有。’‘有,一个大东西,毛茸茸的,嘴巴里湿漉漉的一股臭气……’我心里纳闷,看来屋子里有个毛茸茸的大东西是肯定的了,有俺娘后脑勺子上的四个黑洞为证,但是这个毛茸茸的大东西到底能藏到什么地方呢?我心里怕极了,不管它是个什么样的大东西,如果我能看到它,我心里的怕还不会这样大,可怕的是我看不到它,但它又确实存在着。‘狗东西,’我大声喊叫着,‘我不怕你,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个狗东西挖出来!’俺娘缩在炕角上说,‘不是狗,不是狗!’我端着灯,在屋子里大声叫骂着,来来回回地走着,看样子我很野,其实我是靠这样子给自己壮胆呢,因为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无论什么样子的猛兽,说到底还是怕人,如果你自己先草鸡了它就扑上来把你吃了;如果你不怕,硬对着它走过去,它就灰溜溜地跑了……”

我和王金美交换了一下眼神。对,章古巴大叔的确这样说过,而且是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说的。那是在去年杏子黄熟的时候,我们三个蹲在树杈上吃杏子,章古巴大叔坐在树下抽烟,许宝的娘蹲在一块捶布石前,用一根紫红色的棒槌槌打着一块白布。远处传来布谷鸟持续不止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近处是许宝娘的不紧不慢的捶布声,嘭—嘭—嘭—,嘭—嘭—嘭—;空气里满是麦子花的清香气,混合进杏子的香甜和烟草的辛辣。章古巴大叔仰脸看着我们说:这三个孩子,处得真是义气。许宝娘说:俺宝儿孤儿一个,没有朋友怎么行?所以我再穷,这棵树上的杏子一个也不去卖,让孩子们吃。这两个孩子长大了,没准就是俺宝儿的左膀右臂。章古巴仰脸看看我们,坚定地说:我信!就是那天章古巴大叔给我们讲了许多东北大森林的故事,给我们讲了人跟野兽的关系,还给我们讲了狼的故事。章古巴大叔说狼虽然凶恶,但全身都是宝,即便是在关东,谁要能打到一匹狼,也要发笔不大不小的财。许宝问:在我们这儿,谁要能弄到一匹狼,是不是要发大财?章古巴大叔说:那是肯定的。许宝说:你们等着吧,我一定会打到一匹狼!许大娘对章古巴大叔说:这孩子,看闲书看痴了,就喜欢说一些魔魔道道的话。

“我实在是有点累了,就把灯挂在门框上,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这时候,我的目光一斜,天哪!有两只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洞洞的锅灶里闪烁着。我不由地大叫一声:‘娘,我看到了!’我举起门闩,在锅灶口挥舞着,嘴里呀呀地叫唤着。这时,俺娘也从炕上跳下来,问:‘在哪里?在哪里?’‘在锅灶里!’俺娘搬过一块面板,堵住了锅灶口,还用身体死死地顶住面板,生怕这东西跑出来。‘怎么办?宝儿?’我想起了《三国演义》,诸葛亮动不动就用火攻,点火,放烟,烧不死也熏死了。‘火攻,火攻!’我点燃了一个草捆,让火燃得很旺了,然后让俺娘把面板猛地撤了,我把熊熊燃烧的草捆猛地戳进了锅灶。我找到那根俺娘用来捶布的大棒槌攥在手里,在灶门口等待着,只要它敢往外钻,我就一棒槌砸破的它的脑袋。俺娘忍着头上的痛,不停地往锅灶里续草,让灶中的火一刻也不熄灭。我听章古巴大叔说过,野兽最害怕的就是火,不但狼怕,连老虎都怕。屋子里的柴草烧完了,俺娘就跑到院子里往屋里搬草。烧着烧着,锅上的盖垫突然冒起了白烟,一掀锅盖,发现锅已经红了。我们光顾了烧火,竟忘了往锅里添水。我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只听得滋啦啦一阵怪响,一股白气直冲到房顶上去,把壁虎都冲了下来,掉到锅里烫死了。紧接着就听到锅里一声爆响,我家的铁锅爆炸了。俺娘哭起来:‘宝儿,锅炸了,咱娘两个用什么煮饭吃呀……’我的心中充满了对这东西的愤怒,那时候我还不知它是一匹狼。我说:‘娘,咱豁出去吧,反正锅已经炸了,咱不能让这个狗东西好过,烤不死它咱也要用烟呛死它。’娘同意了我的意见。我们娘俩把一垛棉花柴都烧光了,积存的草木灰把锅灶里塞得满满的。我们把半年的柴草都烧光了,把那个烤糊了的破盖垫也踩碎了塞进锅灶。我们的锅也烧化了,满屋子烟气腾腾,呛得人喘不上气来。我说:‘娘,差不多了。’娘拿起一把破扇子,使劲往锅灶里扇着风,没烧透的草梗燃起青白的火苗,我知道这种蓝白火热度特别高,这也是章古巴大叔告诉过我的。后来草梗也燃完了,我抡起一张铁锨,猛地往锅灶里铲去。锨刃铲到灶底上,一股热灰从灶口飞出来。这东西不在锅灶里了。我说,娘,这个狗东西钻到炕洞里去了,而且百分之百是让烟给熏死了。娘说,你怎么知道它熏死了?万一熏不死呢?我说保证熏死了,我天天研究《三国演义》,知道这火攻的厉害。我用面板堵住灶门,板外又顶上一块捶布石。院子里的风刮进我家,感到特别清凉,我家像个刚刚停火的大砖窑,堂屋里热,西间屋里也很热。我娘的炕就像热鏊子似的,完全可以在炕上烙饼。炕上的苇席变成了黄色,炕席下的垫草也焦糊了。我说娘您伸手摸摸您的炕,有多么热,那东西即便是铜头铁腿也活不了了。我说娘您到院子里凉快一会儿,我来揭开炕洞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俺娘还是不放心,她握着一把菜刀守在锅灶旁,万一那东西像孙悟空似的,掌握了避烟避火法,昏头昏脑地往外蹿,俺娘就会给它一菜刀。我搬走俺娘的铺盖,揭了炕席,抱走了铺草。铺草都酥了,一动就碎成粉末。我找了一把二齿钩子,把炕面上的泥刨去,掀开了土坯。一股子呛鼻的烟气直冲屋脊。俺娘攥着菜刀,双腿直打哆嗦。我掀开一块土坯,看不到那东西;又掀起一块土坯,还看不到那东西;我心里扑扑通通乱打鼓。见了鬼了吗?难道这东西变成青烟从烟囱里飞走了吗?又掀开一块土坯,我看到这东西的尾巴了。我举起二齿钩子等待着,只要它一动,我就给它一下子,决不客气。但是它一动不动,用二齿钩子捣它也不动,我才知道它已经死了。我说,娘,它已经死了。俺娘攥着菜刀,晃晃悠悠地进来,问:‘在哪里?在哪里?’我伸手扯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外拽了拽。俺娘一看到它,叫唤了一声,双腿一罗锅,就坐在了炕前地上。待了一会儿,俺娘问我:‘宝儿,这是个啥东西?’我想了想,说:‘娘,我看它是一匹狼……’”

老许说完了打狼经过,一时没有人说话。众人的眼睛一会儿盯着杏树,一会儿又下移到狼身上。老许真不简单,与咬人的恶狼斗智斗勇,最后取得了胜利。我感到他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跟我们拉开了距离。

“许宝,你是一个勇敢的少年,我回去一定要把你勇斗恶狼的英雄事迹往上汇报,你自己要有点思想准备。”我们的班主任陈增寿说,“许宝可以在家休息,其余的人回去上课。”

陈老师往外挤去,有一些听话的好学生跟随着他往外挤。我看看王金美,看到她正在看许宝,我也看着许宝。许宝说:

“你们别走,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我们不走,老许,”王金美说,“我们要好好陪着你。”

这时,杏树下有人问:

“许宝,光听你一个人吹,你娘呢?”

“俺娘到章古巴大叔家治伤去了。”

“是啊,”那人说,“你娘的伤,也只有章古巴能治好……”

“俺娘来了!”许宝激动地说,“俺娘和章古巴大叔一起来了!”

我们的目光越过土墙,果然看到许宝的娘与章古巴一起,从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走了出来。

许宝的娘是个白脸长身的中年妇人,因为头痛,双眉之间捏出一个紫红的印子,长年不褪,好像点了一个大胭脂。她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对我们态度和蔼,我们叫她许大娘。

章古巴大叔的牙其实并不是很白,但由于黑得发青的脸色,他的牙看起来就特别白。

章古巴大叔与许大娘站在一起,对比鲜明,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众人主动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他们很顺利地来到了杏树下。

“娘。”

“许大娘。”

“许大娘。”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又上了树?”许大娘仰脸看看我们,幽幽地说。

她双眉间的紫印象一块葡萄皮,双腮上有一些红晕,好像喝了酒。

有一个女人问:

“许大婶,咬得重吗?”

她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汪着泪水,说:

“连狼也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许大婶,让我们看看您的伤。”

“娘,给她们看看,她们还以为我在撒谎呢!”

“这难道还是件光荣的事?”许大娘抬头看看树上的我们,又转身看着院子里的人们,“要不是我们宝儿胆大,我就被这个狗东西给祸害了……”

她掀起脑后的发髻,显出了那片伤痕。那儿原本有四个深深的牙印,但此刻那四个牙印被一些黑乎乎的膏状物覆盖了。

“痛吗?”

“痛得我,说句丢人的话,痛得我放声大哭,大汗淋淋,衣服就像放在水里泡过似的……多亏了他章大叔的药,这药一抹上,就感到一阵清凉,虽然还是痛,但比不抹药时轻多了……”

“章古巴,你弄的什么灵丹妙药?”

“告诉你?告诉你我的饭碗不就打破了嘛!”章古巴笑嘻嘻地说,“这是祖传秘方,你如果想知道,就跪下磕头拜师吧!”

章古巴大叔从腰里摸出一把剪刀,一个小布口袋。他用剪刀仔细地剪下狼身上的毛,一撮一撮地放到小口袋里。

“老章,你剪狼毛干什么?”

“按说我不该告诉你这尖嘴猴腮的货,但是我不能不告诉乡亲们,”章古巴扫了众人一眼,大声说,“乡亲们,宝儿娘去找我时,痛得呜呜地哭,像个小孩子似的,我拿出药给她抹上,是个什么效果,我不说,让她自己说,我看她也不用说了,事实就在眼前明摆着。这药,还是我闯关东时合下的,这十几年来,咱这周围十几个村子里,被狗咬了的,被猫抓了的,都到我那儿去讨药,都是药到痛止。这药我只剩下一个壶底子了,寻思着再也不能用我的药给乡亲们服务了。但天赐良机,药源来了!药源是什么?”他剪下一撮狼毛举起来,说,“药源就是这狼毛!乡亲们,亲不亲,一乡人,今日个我就把这秘方毫无保留地贡献给大家,也为我自己积点阴德。把一两狼毛烧成灰,用一两蜂蜜、二两香油,搅拌在一起。要用新竹筷子搅,左搅三百六十圈,右搅三百六十圈,再左搅三百六十圈,再右搅三百六十圈,一直搅到用筷子一挑,能拉出像蛛网一样的透明细丝,然后装进不透明的瓶子里,放到阴凉处就行了。乡亲们,我这秘方,要是卖给医院,怎么着也得卖个三百五百的,今天我把它无偿的贡献给大家了!”

章古巴剪了一小袋狼毛,对许大娘说:

“别说咱这大平原地区,现在,就是东北大森林地区,要弄匹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剪你这口袋狼毛,就算我给你治伤的报酬了,剩下的狼毛,我看你把它剪下来,合成药卖给医院,没准能让你们娘儿俩发点小财。”

“卖药的不积德,积德的不卖药,”许大娘说,“乡亲们,你们谁想合药,就过来剪狼毛吧!”

“宝儿娘,”章古巴说,“您这觉悟,真是没说的!乡亲们,谁要狼毛?俺老章今日为大家服务!”

“俺要一点!”

“给俺剪点!”

“俺也来点!”

咔嚓,咔嚓,咔嚓……

一撮,一撮,一撮……

狼身上的毛被剪得乱七八糟,显得更加瘦弱,从上边往下看,如果不知道它是一匹狼,一定会把它看成一条可怜巴巴的癞皮狗。

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年轻妇女挤到前面来,要了一撮狼毛。她怀里那个拖着两道黄鼻涕、正在咿呀学语的小男孩伸出一根胖嘟嘟的手指,指着倒吊在树上的狼,含含糊糊地说:

“狗……狗……”

章古巴大叔停住剪狼毛的剪刀,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小男孩。男孩的娘显得很不好意思,拍了一把男孩的屁股,说:

“傻孩子,这不是狗,这是狼!”

男孩把嘴里的手指拿出来,流着哈拉子,指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说:

“狗……狗……”

男孩的娘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看看章古巴,再看看许大娘。

章古巴叹口气,把一撮狼毛塞给那个年轻妇女,说:

“别说一个吃奶的孩子,这满院子的大人,除了我以外,谁又见过狼呢?”

“章球,你给我们讲讲狼和狗的区别吧,经这孩子一说,我也看着这东西像条狗。”白胡子赵大爷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说。

“小孩子把狼看成狗,是情有可原的,可您经多见广的赵大爷把狼看成狗,就丢了眼力架了!”章古巴盯着发问的老汉,说,“要说狼不像狗,那是不可能的,因为狗的祖先就是狼。但狗和狼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的,稍微有点见识,就能分辨出来,”他用剪刀敲敲狼的脑壳,发出嘭嘭的响声,“听到了吗?像敲小鼓似的,你们自己去找一个狗脑壳敲敲,听听能不能发出这样的响声?为什么?狼是铜头麻秆腰!”他把剪刀揣进怀里,搬起狼头,让狼的脸朝向众人,“好好看看,狗脸是什么样子?狗脸是那样的,可狼脸是这样的!”他用手掰开狼嘴,狼龇出两排雪白的牙,“看到了吧?狼牙是这样的,可狗牙是那样的!”他扯起一只狼耳朵,说,“狗耳朵是耷拉着的,狼耳朵是支棱的!”他扒开一只狼眼,“狼眼是绿的,狗眼呢?狗眼是什么颜色?谁能说出狗眼是什么颜色?”他抬头看着我们,问:“你们三个大学生,能说出狗眼的颜色吗?”

我和王金美看着老许,听到老许低声说,黄色,于是我们就像回答老师提问一样,大声回答:

“黄色!”

“对极了,狗眼是黄色的!”章古巴大叔高兴地说,“现在,我相信大家都能分辨出狼与狗的区别了。”他猛地放下狼头,还用力推了它一把,让它的身体在杏树下悠荡着。

“章大叔,”一个满脸雀斑的小青年挤到前面来,用手指指狼尾巴,问,“俺有点闹不明白,您说它是一匹狼,俺看着它也像匹狼,可它的半截尾巴是怎么回事?”

“你问这个呀,”章大叔用手拨弄了一下狼的半截粗大尾巴,说,“这的确是个问题,但如果你知道了狼尾巴的功能,这个问题也就不成为一个问题了。”他环顾四周,看到众人焦渴的目光,得意地说,“我这辈子,最有价值的是东北十年,其余的都是白混日子。在东北,狼不叫狼,你们知道在东北狼叫什么?”

我们在杏树上大喊:

“章三!”

“对,狼在东北叫章三,为什么把狼叫章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在东北问过好些个白胡子老头,请教为什么把狼叫成章三,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个叫法,为什么他们也不清楚。到东北的头一年,我在孙家大院里当马夫,睡到深更半夜里,听到圈里的猪吱吱地怪叫,与我睡在一起的车喝子马大叔一骨碌爬起来,对我说,‘小章小章,快快起来,章三来偷猪了!’我急毛火三的披上棉袄,提着一把铁锨,跟着马大叔就往掌柜家的猪圈那儿跑。马大叔提着他的红缨大鞭子跑在前,我提着铁锨跟在后。那天晚上,不是十五就是十六,月亮像个明晃晃的大银盘,挂在半天空,照着地上的雪,亮堂堂耀眼明,就像大镜子似的,连雪上的老鼠脚印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大老远就看到一个章三,用嘴咬着孙大爷家那头白色的大肥猪的耳朵,用那条大扫帚一样的粗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肥猪的屁股。那头大肥猪没命地叫着,吱吱吱,吱吱吱,一边叫着一边跟着章三往桦木林子里跑。那情景真是好看极了。大月亮明晃晃地照着白雪,章三的大尾巴啪啪啪地抽打着猪腚,卷起一阵阵雪粉……好看极了,真是好看极了……我看到这情景就呆了,马大叔抽了一鞭,没打着章三,打在了猪腚上,这等于帮了章三的忙。马大叔说,‘小章,你还傻愣着干什么?上啊!’我提着铁锨冲上去,对准了章三的尾巴就是一家伙!”

众人都喘了一口粗气,仿佛亲眼看到了章古巴铲断狼尾巴,救出大肥猪的情景。

“现在,你明白了它为什么只有半截尾巴了吧?”章古巴对那个雀斑脸青年说。

雀斑脸青年点点头,因为兴奋,他的脸皮发红,好像一个布满斑点的红皮鸡蛋。“可是,”他仿佛害羞似的喃喃着,“咱这地方离长白山好几千里,它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它又是怎么样来到了这里?”

众人都齐声附和着雀斑青年,并把充满期待的目光投射到章古巴的脸上。

“这个问题吗……”他拖长了声音,好像被这个问题逼到了绝境,但马上他就提高了声音、焕发了精神,“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个问题,其实也算不上一个问题。实话对你们说吧———这匹狼是来找我报仇的。”

他的话仿佛是一撮盐,投进了沸腾的油锅,人们的口里发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他举起一只手,像一个权威很大的演说者,制止了人们的七嘴八舌。

“你们应该看得出,”他用崛起的中指与食指的关节,敲了敲狼的头,说,“这是匹老狼,两眼昏花,尾巴上的毛都发了白。它起码有了三十岁。狼的三十岁,就是人的八十岁。这是匹公狼,一匹三十岁的老公狼,就相当于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章三,老伙计,我以为逃回家乡,就把你摆脱了,没想到事隔十多年,您又千里迢迢地追寻了来……”

“老章,您的意思是说,这匹狼就是当年那匹被您铲断了尾巴的章三?”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也必须承认,我不承认就对不起这匹狼,我不承认就埋没了这匹狼的光荣……”他满脸都是激动不安的表情,眼泪汪汪地说,“其实,我一进院子就认出了它。这个魔鬼,实在是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敬了,十几年里你让我做了多少噩梦,从今之后我可以安眠了……”

接下来,章古巴大叔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了这匹断尾巴狼的故事,听得我们如醉如痴。他说,自从铲断狼尾之后,坏运气就跟他结了不解之缘。先是他的鹿皮靴子被嚼得烂碎,然后是马车上的皮绳被全部咬断,最后,那匹被孙大爷视为宝贝的大青马青天大白日被咬断了喉咙。掌柜的生了气,撵了他的佃户。他说,我背着铺盖卷,走到树林子里,大声喊叫着:章三,你这个狗杂种!你有种就出来,老子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人暗中使坏不是好人;狼暗中使坏也不是好狼!山林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着树叶子沙啦啦响。我知道章三就在树林子里藏着,我的话它全部听到,并且全部听懂,但是它不露头。我背着铺盖往前走,这里待不下去了,只能到别的地方去找饭吃。掌柜的还算仁义,给了我三十块钱,算是我半年的工钱,按说我给人家糟蹋了一头大青马,人家一分钱不给也是应该的。我沿着林间小道向三叉子林场走去,听说林场正在招伐木工人,那时候我还没有小炉匠的手艺,只能靠卖大力吃饭。走在林间小路上,我的心里毛毛的,总感到后边有脚步声,可回头看看,什么都没有。走着走着,忽听到树林子里扑棱棱一阵响,吓得我三魂丢了两魂半,定眼一看,原来是一群野鸡在打架。我擦了把冷汗,继续往前走。树林子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一片和平景象,我的心里渐渐放松了。走到一处山泉时,我感到口渴,正想停下来喝点水,就看到在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断尾巴狼蹲在那里,满脸冷笑地看着我。我倒退着,退到一棵大松树旁边,扔掉铺盖卷儿就往树上爬,断尾巴狼飞扑过来,猛地往上一蹿,差一点就咬着了我的腿肚子。等它再一次上蹿时,我已经爬到了它够不着的地方。我蹭蹭地往上爬,一直爬到树梢上。我怕自己掉下来,就解下腰带,将自己绑在树杈上。我坐在树杈上,紧紧地搂着树干。山风把树林子吹得呜呜响,松树摇摇晃晃,好像坐在船上一样。我低头看着树下的狼,狼仰脸看着树上的我。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如果不是用腰带把自己捆住,早就掉下去被狼吃了。狼也有点烦了,它撕开我的铺盖卷,往我的被子上撒尿。

我知道它是故意气我,想让我下树去跟它拼命,我可不上它的当。别说你往被子上撒尿,你就是往上边拉屎,我也不会下树。但这样等到何时是个头呢?一天行,二天还行,三天四天都能挺,五天六天,饿也把我饿死了。但我听人说,狼可以一连半个月不吃东西,这样熬下去,最终我还是要死在它嘴里。天傍黑时,狼走了。狼走了我也不敢下树。我往四下里打量着,果然看到在灌木林子里,有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如果我冒冒失失下了树,正好中了它的奸计。熬到太阳下山,月亮上山,树林子里处处都是暗影子。暗影子里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闪烁。这时候我更不敢下去了。这时我要下树,即使不被断尾巴狼吃掉,也要被别的山猫野兽吃掉,长白山大森林里可不止一匹断尾巴狼。这时,山风停了,所有的树梢都不动了。月光把树叶子照得像涂了一层银粉。夜猫子在树影子里喵喵地叫唤。我的心里一阵发酸,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我知道断尾巴狼不会轻易放了我,心里一横,我就是死在树上变成人干,也不能让你吃了。想到此,我把自己更紧地绑在树上。月亮升高变小,但月光却更加明亮。这时,我看到一个特长的怪物从远处飞奔而来,近前时才看清,原来是断尾巴狼驮着一个三分像狗、七分像羊的东西。跑到树下,那个东西从狼背上下来,后腿坐在地上,举着两条短短的前腿,那模样活像一个袋鼠。我心中大惊,知道狼把狈搬来了。他特别对我们讲解,说狈是狼的军师,因为前腿太短,行动不便,平时待在狼窝里,由狼打食供养着;遇到重大事情,就由狼驮到现场。他说,狈仰起脸,往树上看着,月光照耀狈的脸,白白的,像一块面团。狈眼也是绿的,闪闪烁烁,好像墓地里的鬼火。他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全世界都没人看到过,被我亲眼看到了,说是坏运气吧,也是好运气。狈往上看了一会,与断尾巴狼碰了碰鼻子,好像是交换意见。然后,狈就把鼻子扎在地下,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叫声,呜呜的,就像小孩子吹喇叭。他说这声音听起来不大,但传得非常远,方圆百里的狼都能听到。狼国里的规矩是,只要听到狈的叫声,不管多忙,都要赶来集合。他说大概有抽一袋烟的工夫,就有三十多匹狼在大松树下集合了。新来的狼都走到狈面前,与狈碰碰鼻子,好像晚辈晋见长辈,好像学生晋见老师。把这套礼节弄完了,群狼就绕着树转起圈子来。它们一边转圈子,一边仰脸号叫着。呜———嗷———,呜———嗷———声音又尖又长,连月光都在哆嗦,幸亏我把自己捆在了树上,否则非掉进狼口里不可。它们折腾了一阵,看到不能把我从树上吓下来,狈就出了一计,让它们五个一拨,轮番啃树。树下发出狼牙啃树的咔嚓声,树梢在嗦嗦地抖动。我朝着老家的方向祷告着:娘啊娘,儿原本想闯关东挣点钱,回去好好孝敬您,想不到却在这里被狼给吃了……那些狼越啃越起劲,一片狼牙在月光下闪烁。我心里绝望极了,再粗的树,也架不住三十匹狼啃,何况还有狈在旁边给它们出谋划策。与其担惊受怕活受罪,还不如让它们吃了利索。想到此我就解开腰带,正想往下跳,就听到树林深处一声吼叫,震得大地都哆嗦。紧接着林子里响起了乎乎的风声,刮得那些枯树叶子沙沙地响。群狼停止啃树,都看着狈,狈用两条后腿支撑着身体,三跳两跳跳到了断尾巴狼背上,尖叫一声,断尾巴狼驮着它就跑,群狼跟随它们,如风而去。又一阵风响过去,枯树叶子卷在小道上。随后,我看到一只金黄色的大老虎,懒洋洋地,一步一步地,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到了树下。我叫了一声亲娘,心里想,狼跑了,老虎来了,这下子更没有活路了……

他从怀里摸出烟包和烟纸,不紧不忙地卷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怎么着了?”

“怎么着了?”

……

“老虎蹲在树下看了我一会儿,就迈着比马蹄子还大的大爪子,啪哒,啪哒,啪哒,走了。”

我们蹲在杏树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等到天亮,一伙挖参的人来了,把我从松树上救下来。我的腿弯着,像罗圈一样,伸不直了。我的手指像鸡爪子一样,伸不直了。出了山林,我一天也没耽误,买了一张火车票,就上了火车。我坐在火车上,还看到这个东西追着火车跑。”他盯着倒挂在杏树上的狼,感动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隔了十三年,你竟然翻山越岭地追到这里来了……”

“狼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呢?”雀斑青年好奇地问。

“狗日的小金弟,就你事儿多!”他好像很生气,其实没生气,压低了嗓门,神秘地说,“告诉你们,狗鼻子嗅五百里,狼鼻子嗅一千里。幸亏咱这里离长白山一千多里,有它的鼻子闻不到的地方,如果咱这地方离长白山不足一千里或是正好一千里,乡亲们,我哪能活到今天!”

“可是它为什么不到你家去找你报仇,却到许大婶家来咬人呢?”

“这个吗……吭吭……”他咳嗽着,说,“我经常坐在你大婶的炕头上抽烟,留下了气味,另外,狼毕竟是老了,鼻子不太灵了,脑子也木了,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身上的器官,都不太灵了……”

许大娘的脸上的红晕更大了,好像抹了一脸红颜色。

“宝儿他娘,都怨我,给你招了祸,”他说,“让你挨了咬,让你费了一垛柴火,让你炸了一口锅,还让你把炕掀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俺家也是该有这一劫。”

“你和宝儿,孤儿寡母,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不能让你们白受了这磨难,”他拍拍狼头,说,“乡亲们,狼这东西,全身都是宝,狼皮,做成褥子,能抗最大的潮湿,铺着狼皮褥子,睡在泥里也不会得风湿。狼油,是治烧伤烫伤的特效药。狼胆,治各种暴发火眼,比熊胆一点也不差。狼心,治各种心脏病。狼肺,专治五痨七伤。狼肝治肝炎。狼腰子治各种腰痛。狼胃,装上小米、红枣,用瓦罐炖熟了,分三次吃下,即便你的胃烂没了,它也能让你再生出一个新胃,这个新胃,连铁钉子也能消化得了!狼小肠,灌成腊肠,是天下第一美味,还能治小肠疝气。狼大肠,用韭菜炒吃,清理五脏六腑,那些水泥厂里的工人,吃一碗韭菜狼大肠,拉出的屎,见风就凝固,像石头蛋子似的,用铁锤都砸不破。狼的肛门,晾干,炙成粉末,用热黄酒冲服,专治痔疮,什么内痔外痔内外痔,都是药到痔根断,永不复发。狼尿脬,装进莲子去炖服,什么样的顽固遗尿症,也是一服药。狼眼治青光眼。狼舌治小儿口疮、大儿结巴。狼脑子,宝中之宝,给一根金条也别卖,留着给宝儿吃。狼肉,大补气血,老关东说,‘一两狼肉一两参’。狼鞭吗,治男人的病。狼骨,治风湿性关节炎,虽比不上虎骨,但比豹骨强得多。就是狼肠子里没拉出来的粪,也能治红白痢疾……乡亲们,你们买不买?你们不买,我就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

众人相互看着,好像拿不定主意。

“老章,卖什么呀!”许大娘说,“你就把它收拾了,分给大家吧,没被它咬死,俺就磕头不歇了,还想靠这个卖钱?”

“话不能这样说,你家受了这样大的祸害,总得找补一下。再说,这样的宝物,有钱也买不到的。”

“算了,算了。”许大娘说。

“不能算了,”他说,“祸是因我而起,这事就由我做主吧。我看还是把它弄到县城里去,卖个好价钱,让你们孤儿寡母过几天好日子!”

“既是这样的好东西,肥水不落外人田,”许大娘红着脸说,“还是分给乡亲们吧,有病的治病,没病的补补身子,也算俺娘俩积点德。”

“他大婶,”,赵大爷说,“你同意把它卖给乡亲们就是积了德。章球,把狼皮给我留着,我出五块钱,少了点,但我这把子年纪了,你们就委屈点吧!”

“这话说的,让俺脸红,”许大娘说,“赵大叔,狼皮归您,钱俺是不要的。”

“那不成,”,赵大叔说,“你挨了一口呢!”

“我看这样吧,”章古巴说,“您也别一个钱不要,您要是一个钱不要,赵大叔也不会要狼皮,三块钱,我斗胆替你做主了!”

这时,一群苍蝇飞来,围着狼飞舞,发出嗡嗡的叫声。

众人催促章古巴:

“古巴古巴动手吧,别让苍蝇下了蛆,糟蹋了好东西!”

“肥水不落外人田,”章古巴不错眼珠地盯着许大娘的脸,说,“您这话说得多好啊!都说头发长见识短,我看您是头发长见识更长!”

在众人的密切注视下,章古巴从怀里摸出一把牛耳尖刀,弓着腰,开剥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