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之余光

一个月以前,在日本书店里偶然得到一册长板雄二郎译的《古代希腊文学史》,引起我好些的感想。这是理查及勃教授的原著,本名《希腊文学初步》,是麦克米兰书店《文学初步丛书》之一。这丛书虽然只是薄薄的小册子,却是很有意思,我所有的四册都很不错,其中两种觉得特别有用,便是这《希腊文学》,以及勃路克牧师所著的《英国文学》。我买到《英国文学初步》还是在民国以前,大概是一九一0年,距离当初出版的一八七六已是三十四年,算到现在,恰巧又是三十四年了。我很喜欢勃路克的这册小书,心想假如能够翻译出来,再于必要处适宜的加以小注,是极好的一本入门书,比自己胡乱编抄的更有头绪,得要领。对于希腊文学也是如此想,虽然摩利思博士的《英文法初步》我也喜欢,却觉得总还在其次了。光阴荏苒的过去了三十几年,既不能自己来动手,等别人自然是靠不住,偶尔拿出来翻阅一下,还只是那两册蓝布面的原书而已。但是勃路克的书在日本有了石川诚的译本,名曰《英国文学义》,一九二五年初版,我所有的乃是一九四一年的改订再版本,及勃的书则出版于去年冬天,原书著作为一八七七年,盖是著者三十六岁时,去今已有六十六年矣。

我的感想,其一是这《希腊文学初步》在日本也已有了译本了,中国恐怕一时不会有,这是很可惜的事,其二是原书在起头处说过,是写给那不懂希腊文,除译本外不会读希腊书的人看的,因此又觉得在中国此刻也还不什么等用,或者不及翻译与介绍要紧。其三想到自己这边,觉得实在也欠用力,虽然本来并没有多少力量。在十四五年前,适值北京大学三十二周年纪念,发刊纪念册,我曾写过一篇小文,题曰《北大的支路》,意思是说于普通的学问以外,有几方面的文化还当特别注重研究,即是希腊、印度、亚刺伯与日本。大家谈及西方文明,无论是骂是捧,大抵只凭工业革命以后的欧美一两国的现状以立论,总不免是笼统。为得明了真相赵见,对于普通称为文明之源的古希腊非详细考察不可,况且它的文学哲学自有其独特的价值,据愚见说来其思想更有与中国很相接近的地方,总是值得萤雪十载去钻研它的,我可以担保。当时我说的有点诙谐,但意思却是诚实的,至今也并没有改变。所可惜的是,中国学问界的情形也是没有改变。但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日本在明治末年也还是很少谈希腊事情的人,但克倍耳教授己在大学里鼓吹有年,近二十年中人材辈出,译书渐多,这是很可羡慕的事。中国从何说起!此刻现在,学艺之不振岂不亦是应该,当暗黑时正当暗黑可也。不过话又说回来,现今假如尚有余裕容得人家来写文章,谈文学,则希腊的题目似尚有可取,虽然归根到底不免属于清谈之内,在鄙人视之乃觉得颇有意义,固不尽由于敝帚自珍耳。

我曾经写过一篇谈希腊人的好学的文章,引用瑞德著《希腊晚世文学史》里的话,讲《几何原本》作者欧几里特的事。原丈大意云:

“欧几里特,希腊式的原名是欧克莱台斯,约当基督二百九十年前生活于亚力山大城,在那里设立一个学堂,下一代的有些名人多是他的弟子,关于他的生平与性格我们几乎一无所知,虽然有他的两件轶事流传下来,颇能表示出真的科学精神。其一是说普多勒迈一世问他,可否把他的那学问弄得更容易些,他回答道,大王,往几何学那里去是并没有御道的。又云,有一弟子习过设题后问他道,我学了这些有什么好处呢。他就叫一个家奴来说道,去拿两分钱来给这厮,因为他是一定要用了他所学的东西去赚钱的。后来他的名声愈大,人家提起来时不叫他的名字,只说原本氏就行了。”部丘教授在《希腊之好学》文中云:

“自从有史以来,知这件事在希腊人看来似乎它本身就是一件好物事,不问它的所有的结果。他们有一种眼光锐利的,超越利益的好奇心,要知道大自然的事实,人的行为与工作,希腊人与外邦人的事情,别国的法律与制度。他们有那旅人的心,永远注意着观察记录一切人类的发明与发见。”这样为知识而求知识的态度甚可尊重,为纯粹的学问之根源,差不多为古希腊所特有,而在中国又正是缺少,我们读了更特别觉得是有意义的事。

在《希腊的遗产》这册论文集中,列文斯顿论希腊文学的特色第三是求真,这与上文有可以互相发明的地方。引了史诗与抒情诗的实例之后,讲到都屈迭台斯的史书,叙述希腊内争的一幕。这是基督四百二十四年前的事,即中国春秋时威烈王二年,斯巴达大将勃拉西达斯将攻略安非坡利斯,雅典大将都屈迭台斯在塔索斯,相距是一日半的水程,仓忙往救,勃拉西达斯急与市民议款,特予宽大,市遂降服。史书中云:

“是日晚,都屈迭台斯与其舟师入蔼翁港,但已在勃拉西达斯占据安非坡利斯之后,若再迟一宿,则彼更将并取蔼翁而有之矣。”此文看似寻常,但我们须知道,雅典大将都屈迭台斯即是记此事实的史家都屈迭台斯,而因了这里那么用了超然中立的态度所记的一件事,乃使他不得不离开祖国,流放在外至二十年之久。列文斯顿评云:

“都屈迭台斯客观地叙述简单的事实,好像是关系别个人似的,对于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幸没有一句注释,没有不服,辩解,说明,或恨憎之词。他用第三人身写他自己。现代大将写自己的失败不是用这种写法的,但这正是希腊的写法。都屈迭台斯忘记了他自己和他的感情,他只看见那不幸的一天,他同了他的舟师沿河上驶,却见安非坡利斯的城门已经对他紧闭了。他这样的不顾自己的事,并不曾说这是不幸,虽然这实是不幸,对于他和他的故国。假如我们不知道他是雅典人,那么我们单从他的史书上就很不容易分别,在这战事上他是偏袒雅典的呢,还是偏袒斯巴达,因为他是那么全然的把他和他的感情隐藏起来了。可是他乃是热烈的爱国者,而他正在记述这战事,在这一回里他的故国便失掉了主权与霸图。”严正的客观到了这地步,有点超出普通的人力以上,但真足为后世学人的理想模范,正如太史公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矣。

谈到希腊事情,大家总不会忘记提及他们的爱美这一节的,列文斯顿也引了所谓荷马颂歌里的一篇《地母颂》,与丁尼孙的诗相比较。他说,丁尼孙虽是美,而希腊乃有更上的美,这并非文字或比喻或雕琢之美,却更为简单,更为天然,更是本能的,仿佛这不是人间却是自然如自己在说话似的。比诗歌尤为显明的例是希腊神话的故事,这正是如诗人济慈所说的希腊的美的神话,同样的出于民间的想象,逐渐造成,而自有其美,非北欧统系的神话所能及。列文斯顿说,就是在干燥无味的神话字典中,如亚塔阑达,那耳吉索斯,辟格玛利恩,阿耳罕斯与欧吕迭开,法伊东,默杜萨各故事,都各自有其魔力。这评语实在是不错的,不过传述既成的故事,也没有多大意思,还不如少为破点工夫,看其转变之迹,意义更为明显。希腊神话故事知道的人不少,一见也似平常,但是其形状并非从头就是如此,几经转变,由希腊天才加以陶融剪裁,乃始成就。希腊人以前的原住民没有神话,据古史家说,他们祀神呼而告之,但他们不给神以称号,亦无名字。罗马人在未曾从希腊借用神话以前情形也是如此,他们有渺茫的非人格的鬼物似的东西,他们并不称之曰诸神,只称之曰诸威力。威力是没有人的特性的,他们没有性别,至少其性别是无定的,这只须参考古时的祈祷文便可明了,文中说祷告于精灵,无论是男是女。希腊民族乃是“造像者”,如哈理孙女士在《希腊神话论》引言中所说,他们与别的民族同样的用了宗教的原料起手,对于不可见的力之恐怖,护符的崇拜,未满足的欲望等,从那些渺茫粗糙的材料,他们却造出他们的神人来。我们一面再看埃及印度,也曾造有他们的神人,可是这与希腊的又是多么不同,埃及的鸟头牛首,印度的三头千手,在希腊都是极少见的。其实希腊何尝没有兽形化的神人,以及其他的奇怪事,只是逐渐转变了,不像别国的永远不变,因为有祭司与圣经的制限。哈理孙女士说,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支配的,照诗人这字的原义,这确是所谓造作者,即艺术家的民族。他们不能容忍宗教中之恐怖与恶分子,把他渐益净化,造成特殊的美的神话,这是他们民族的一种成就,也是给予后世的一个恩惠。《希腊神话论》第三章是论山母的,里边详说戈耳共与蔼利女斯的转变,很是明白,也于我们最为有益。戈耳共本来是泰山石敢当似的一个鬼脸,是仪式上的一种面具,竭力做的丑恶,去恐吓人与妖魔的。既然有了头,那么一定有一个戈耳共在那里,或者更好是三数,于是有了三姊妹的传说,默杜萨即是最幼小的一个。戈耳共面普通都拖舌、瞪眼、露出潦牙,是恐怖之具体的形象。可是自从这成为默社萨的头以后,希腊艺术家逐渐的把她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含愁的女人的面貌,虽然头发还是些活蛇,看见她面貌的人也要被变作石头。蔼利女斯如字义所示,是愤怒者,即是怒鬼,要求报复之被杀害的鬼魂。她们形状之可怕是可以想见的,大抵是戈耳共与哈耳普亚二者之合成,在报仇的悲剧中出现,是很惨怆的一种物事。在为报父仇而杀母的阿勒思特斯经雅典那女神拔除免罪,与蔼利女斯和解之后,她们转变为慈惠神女,或称庄严神女,完全变换了性格。亚耳戈思地方左近有三方献纳的浮雕,刻出庄严神女的像,她们不再是那悲剧里可厌恶可恐怖的怨鬼,乃是三个镇静的主母似的形象,左手执着花果,即繁殖的记号,右手执蛇,但现在已不是愁昔与报复之象征,乃只是表示地下,食物与财富之源的地下而已。哈理孙女士结语中云,在戈耳共与地母上,尤其是在蔼利女斯上,我们看出净化的进行,我们目睹希腊精神避开了恐怖与愤怒而转向和平与友爱,希腊的礼拜者废除了驱除的仪式而采取侍奉的自由。罗斯金又评论希腊人说,他们心里没有畏惧,只是忧郁,惊愕,时有极深的哀愁与寂寞,但是决无恐怖。这样看来,希腊人的爱美并不是简单的事,这与驱除恐怖相连结,影响于后世者极巨,很值得我们的注意。这里语焉不详,深不自满,只是表示野人献芹之意,芹只一二根,又或苦口,更增惶恐矣。

此次因见日译《古代希腊文学史》出版,稍有感想,便拉杂写了下来。大意只是觉得古希腊的探讨对于中国学艺界甚有用处,希望其渐益发达,原典翻译固然很好,但评论参考用书之编译似尤为简捷切要,只须选择得宜,西欧不乏佳籍,可供学子之利用,亦是事半而功倍。大抵此种工作语学固是必要,而对于希腊事情之爱好与理解亦是紧要的事,否则选择即不容易,又出力不讨好,难得耐寂寞写下去也。民国甲申,五月末日。

(1944年7月作,选自《苦口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