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老乡

1

陈捷很认真。有时太认真不行,会坏事的。

那时大家守候在高速公路出口,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十五分。陈捷向黄江河报告,说估计客人的车十五分钟后到达。黄江河问了一句:“路上没耽搁吧?”陈捷即认真打电话,打算核实一下客人目前的位置以判定是否准时到达。这个电话打坏了。

接电话的是夏玉龙。他一听说黄江河等人正在路口恭候,当即发急。

“为什么?我跟你交代过的!”他说。

陈捷嘴里哎呀哎呀叫,说没错,是交代过不要迎接,情况跟领导报告了。大家说,谢副省长光临,不接一下怎么好,因此还是来了。

夏玉龙不说话,手机里好一阵没有声音,估计他是放下电话,跟谁说明去了。他还能跟谁说?必是大领导谢荣光无疑。

好一会儿他说话了:“陈捷,你跟黄市长说,领导还是那个意见:不要接。你们赶紧先回去,我们直接上宾馆,一会儿就到了。”

“这怎么成?”

“省长定的,”他厉声道,“按他说的做。”

于是就很尴尬了。谢荣光一行前来调研,事前确实交代当地官员不要迎接,大家在下榻地点也就是宾馆会面就行。陈捷跟市长黄江河商量半天,认为还是应当来,于是该到的都到,忽隆忽隆一起前来恭迎。没想到一上来就碰了一鼻子灰。

陈捷浑身冒汗,很后悔。早知道静悄悄守株待兔就好了,客人到时大家鼓掌,那时没有生米,全是熟饭了,看他还能怎么办?现在电话一打,死了,人家闻讯认起真,发话要求即刻走人,这可怎么办?能走吗?不走能行吗?用本地老乡的说法形容,这里一个市长不得了,有水桶那么大,那边一个副省长更大,有如打谷桶。陈捷充其量顶个小饭桶,他可怎么摆弄?

黄江河盯着陈捷,等着下文,那会儿没其他办法,陈捷硬着头皮赶紧报告夏玉龙的话。黄江河即眉毛一拧,极不高兴。

“这都来了。”他说,“还回去?”

陈捷说:“听说领导脾气可大。”

黄江河一声不吭。

陈捷赶紧出主意。事后证明,这个主意很馊。

他说能不能这样:其他人员车辆一律撤退,只留一车两人,轻车简从。黄市长肯定得留下来,不只是迎接,是利用时间汇报工作。他陪市长留下来,协助处理事务。

那时候有四辆轿车停在路口,除市长外还有分管副市长、政府办主任等相关官员在场,车辆、人员一溜排开,比较壮观,通常情况下热烈欢迎需要类似场面,眼下忽然显得不合时宜了。不说浩浩荡荡,至少过于隆重。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市长采纳了陈捷的建议,一摆手下令说:“就这样。你们快走。”

市长发话,大家自当听从,于是匆忙上车,两分钟走光,路口处顿时轻车简从。十分钟后省政府的中巴车驶出了收费站口。陈捷站在路口边高举双手使劲挥舞,心里很悬,唯恐驾驶员没看见这边有人候着,也怕车上人看到了不予理睬,一气之下扬长而去,那就太丢脸了。

还好,中巴车驶过来,停在路旁。车门一开,黄江河即上车,陈捷紧随而上。

谢荣光坐第一排,这是惯例。这人五十来岁,身材魁梧,面相严厉。他伸手跟黄江河握了握,什么话都没说。大领导不说并不意味着承认现实,不计较了,自有人出面替他表示一点看法,这就非夏玉龙莫属。夏副主任不宜对黄市长吹胡子瞪眼,他只能对陈捷发话,予以严肃批评。

“陈捷你怎么搞的?省长让你们走,为什么不听?”

陈捷赔笑,说这不怪他,怪黄市长。

举座皆惊。陈捷赶紧补充,说黄市长是对上级领导感情太深,生怕怠慢了。

“你还敢推!”

陈捷说哪里推得开,只能乖乖接受教育。这里省长市长加一个大主任,三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他一个小小“神”老乡哪里跑?早给压扁了。

他看到满车人面露不解,即加以解释,说本地乡下人讲普通话嘴角漏风,他这个陈老乡就变成了“神”老乡。

于是一车人都笑。但是不敢多笑,因为谢荣光板着脸呢。

陈捷继续前进,着力活跃气氛,扭转不洽局面。他往车上瞄了一眼,问夏玉龙:“怎么少了一位领导?夏主任把王处长藏哪儿去了?”

夏玉龙说:“他有点事。”

一旁的谢荣光不高兴了,板着脸一摆手,制止陈捷继续活跃。他指着陈捷问黄江河:“这是什么人?”

黄江河介绍说陈捷是市农办副主任,他们主任因病住院动手术,目前工作由陈捷主持。这一次省调研组由省农办夏副主任牵头组织,市里对应,由陈捷具体负责。陈捷这个人嘴巴有点怪,但是工作一向不错,很认真的。

“回头你给我查,看他这次是怎么负的责?”谢荣光说,“三座大山只会唱高调,管不住一个陈老乡?怎么强调都不顶用了?”

车里顿时鸦雀无声,挺尴尬。谢荣光指着陈捷,当然不只是说给他听。这时候陈捷还能往哪里跑,只能沉痛检讨。他还是那一套,说不能怪他,这一次要怪的是谢副省长。大领导事多,重要讲话、重要批示不断下达,人却难得一见,让基层干部了解太少,一朝光临,真是不知道如何对付,左右为难。

于是轮到黄江河摆手,不让陈捷多说:“讲什么废话,死鸭硬嘴。接下来安排好,一切按领导要求落实,别让省长再不高兴。”

谢荣光竟不依不饶:“江河市长,我就要你落实这个。”

他要落实什么?就刚才说的,查。他说要看看这个什么“神”老乡到底怎么搞的。再三交代别搞那些东西,为什么置若罔闻,偏偏要搞?这件事如果市里不查,他就亲自过问,紧抓不放。他准备把省里这一次调研任务交夏玉龙主办,自己另外开展调研,就查这个陈捷,题目叫做《怎么搞的》。不是说大领导让基层干部了解太少吗?这一次可以让陈捷充分了解,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悔之莫及。

这个人语速平缓,并不高调斥责,也不怒目相向,却是不怒而威,气恼之情溢于言表。迎来送往算什么天大的事?有必要这样小题大做吗?人家偏要。车上大小官员个个屏息悄声,无不胆气发寒,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夏玉龙及时出来调控现场。他说谢副省长的重要指示咱们要认真贯彻执行。来之前领导再三强调,一定要改进作风,不许产生不良影响,陈捷明白吗?

陈捷说明白。

谢荣光居然还要揪住不放:“你明白个啥?”

陈捷苦笑,说领导真是一针见血。实话说他脑子里确实没搞明白,但是身子是明白的。此刻他四肢发凉,上气不接下气,就跟快淹死一样。学一句文绉绉的话,叫做“畏惧不已”。真是畏惧不已。

还是没人敢笑。但是谢荣光不说话了。

中巴车继续前进。这是当天的第一回合,大出陈捷之意料。

事情本来不该这样,弄到如此程度像是有些奇怪了。

三天前,夏玉龙给陈捷打电话交代调研事宜时并无异常。谈及具体事务之际,他还跟陈捷开玩笑,让他准备一点怪话,供副省长调研时欣赏。陈捷说,怪话不成问题,要荤的还是要素的?夏玉龙说都要,大小都是人,人都讲究荤素搭配,营养全面有助健康。那时他说话的语气挺休闲,没太严重。他告诉陈捷,是谢荣光点名让他负责安排这次调研的。省农办的李主任带团出访,还没回来。谢荣光不想等,让夏玉龙抓紧操办。调研组拟走三个市,夏玉龙把第一站安排在陈捷这里,他对陈捷比较放心。谢荣光这位领导特别较真,得让他一下子有个好印象,开好头,调研活动才能圆满。陈捷这里可以看的东西多,他本人办事特别认真,所以从这里开始。陈捷便叫苦,说大主任看得起,不知道下面挺难受。听说谢副省长厉害得很,骇人听闻,让他先去打别人不好吗?自己这个“神”老乡只是个副职,当出头鸟太小了嘛。夏玉龙笑,说没那么可怕的,这次不要别的,就你这个出头鸟。

当然都是些笑谈,他们俩熟,玩笑无妨。电话上探讨了一些具体事项,夏玉龙交代说,谢要求本次调研轻车简从,他自己不带车,统一用省政府的中巴。下面也简化迎送,不必接,直接到宾馆见面就行了。

陈捷说这好,汽油很贵的。

那时候他没当回事,反正主随客便,各自高兴就行。不料一向黄江河汇报,麻烦就出来了。黄江河说谢省长怎么搞的?有这么简单?没搞错吧?

陈捷这才发觉可能真的搞错了。以往类似事项他管得少,副职不当家。这回主任生病才有他麻烦。他问了市里接待处,接待处答复说谢副省长近年到本市视察多次,单独来过,带队来过,每一次都由市主要领导出面,到高速公路出口处接。这是惯例。上边领导下来都这么迎接,别的人也都如此,其他市也都一样。

可是这一回人家作风优良了,特别交代。怎么办呢?破一回惯例?黄江河觉得不妥。他要陈捷问一下周边的人:“别找夏玉龙,他只能那么说,问他还为难。”

于是陈捷找了蔡省吾,蔡省吾在邻市当农办主任,比陈捷官大。但是彼此老同学,加上不相统属,私下里不计大小。夏玉龙跟他们也是同学,人家如今高高在上,俨然一座大山,跟他说话得注意一点,与蔡省吾略有不同。

蔡省吾说上个月谢到他们那里去过一次,也是带省里几大部门的人,开了一辆中巴车。省农办李主任给他打过电话,也讲不必接。他们觉得不合适,依然全场出动热烈欢迎,大领导哈哈哈哈,并无异常。

“交代嘛当然需要,总得说说,表示表示,客气客气,你怎么当真了?”蔡省吾跟陈捷打哈哈,“这一套你还不会?”

陈捷也笑,说自己聪明着呢,陈老乡从来不笨。每一次路过仙山去拜见蔡主任,哪一次他都会先打电话,要求别给他上卤猪蹄。是不是?这就是提前交代了,多卤几块猪蹄以备咀嚼。

蔡省吾让陈捷小心点,谢荣光对猪蹄不感兴趣。

“他感兴趣啥?”

蔡省吾说以他观察,该领导比较喜欢人,尤其是陈捷这样的人。他要高兴起来,会把陈捷从头到脚修理一遍,让陈捷从此容光焕发。

“你让他修理了吗?”

“还好,大修年限未到,小修当然免不了。”

蔡省吾讲了一件事:他们安排谢看一家台商农业企业,下车时领导忽然指着山边一棵树问那是什么?蔡省吾却不认识,急中生智说可能是台商从台湾搞进来的新品种。领导说这要是新品种岂不怪事。于是亲率众人过去鉴定该新物种,确认不过是本地早有种植的油萘。于是大领导当场修理他,要求他到省农科院果树研究所去进修一下,学习一些本地果树基本常识,以适应农办主任的业务需要。

陈捷大笑,说蔡省吾活该。上大学时到处追女孩,不好好做作业,时间到了连夜借人的本子抄,现在才知道厉害。

蔡省吾说这位领导不太照顾咱们的面子,不过高兴起来也还行。那天挨了一番修理,他感觉窝囊,却没有因此缩头。后来找到个机会,他向该领导大声哭穷,说不是自己不认真学习,是单位经费不足,困难太多。末了大领导竟然替他开口,要市里给蔡省吾多拨点钱,让他能够支付前往省农科院进修的路费。金口一开还真管用,市里一下子给了十几万元,一举解决了该单位买新车安空调的经费缺口。

陈捷向蔡省吾打听有关热烈欢迎的各项细节。毕竟是老同学,彼此不必客气,用不着云山雾罩,担心内部事项乱说不宜。蔡省吾一五一十介绍了情况,他还开玩笑,问陈捷干吗打听得如此仔细,有何险恶用心?难道是准备拉领导下水?陈捷跟着也开玩笑,说蔡主任可以拉领导下水,陈副主任就不能学?只能伸脑袋挨人修理?蔡省吾咯咯地笑,说领导又不是他们蔡家的,那是全民所有制,公共财产人人有份儿,陈捷尽管下手,他哪里管得着。陈捷便感叹,说如今当大领导真是特别不容易,这么多人摩拳擦掌,个个冤鬼似的,尽想把他拉下水去。有如《西游记》里你来我往那么多妖怪,都要吃唐僧肉。想来不免为之畏惧。

蔡省吾提醒陈捷,说不要太为领导畏惧,还是多为自己。所谓“阎王好哄,小鬼难缠”,安排类似领导事务,尤其要注意打点好其身边工作人员,否则哭都来不及。

陈捷问:“你是说招呼好秘书?”

蔡省吾说不错,谢荣光的秘书姓王,省政府办的一个处长。

“是不是胖胖的,中等个,戴一副眼镜?”

蔡省吾说不错,就这个王。

“还跟着他?”

“是啊,一直都是。”

“这人我认识。”陈捷喜出望外,“热烈欢迎过一次。”

蔡省吾问陈捷如何欢迎的?感觉怎么样?好侍候吗?陈捷说没事了。忽然间如释重负,很高兴。别的人指望不了,这个人能帮上忙。这就没事了。

蔡省吾大惊,说难道这是陈捷在大领导身边安插的卧底?陈捷说他跟这个王几乎不认识。但是彼此有缘,看来这回没问题,可以将领导径直拉下水去。

紧急咨询就此打住,陈捷赶紧跑去找黄江河汇报。黄江河很满意,说这就对了。他当即拍板,按照本市惯例,参照其他地方做法,不管领导如何客气,咱们该迎照迎,热烈一点。于是大家隆重前往。

结果陈捷一上阵就碰个满脸鼻血,大领导果然名不虚传。陈捷哪能指望什么卧底啊,那天上午他随黄江河上了调研组的大巴车,一边点头一边东张西望,顿时心里发凉,知道自己高兴早了:满车领导该有的都有,独独就缺了那个王。

看来这回是在劫难逃。

2

从高速公路出口前往市区,进入市宾馆,车行十五分钟。一路上气氛很沉重,但是未出意外,却不料甫一下车,大领导即刻发作,上了第二回火。

“搞什么?”他指着大门口问,“谁定的?”

“这没写错啊!”

“马上拿走。”

谢荣光指什么生气呢?竟是摆在他们下榻的贵宾楼大门两侧的欢迎牌。这种牌很普通,一侧摆一块,牌上红纸黄字,写有两条非常一般的标语。左边一面为“热烈欢迎谢荣光副省长率省调研组光临我市检查指导”。右边一面是“祝谢荣光副省长及调研组各位领导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类似标语见诸于多种欢迎场合,几乎可谓全国通用,并无创意,今天谢副省长驾到,标语上写的是谢荣光,明日谢省长走了,王主席来了,换成王主席的名字即可,大家一律笑纳,反正就是个意思,表明主人热烈欢迎,客人没有太多计较的必要。却不料今天谢荣光认起真来,坚决不予接受。

“早交代不搞这些,”他对陈捷瞪眼睛,“怎么还弄?”

陈捷说如今乡下人过年少不了也得贴两张红纸,写两个“福”字。大省长光临,没有两张红纸怎么说得过去?

夏玉龙急了,当即发话阻止:“你还说什么!快收起来。”

于是小姐、门童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两面标语牌抬进门厅里。谢荣光站在车门边,板着脸一动不动,直到欢迎牌抬开,才拂袖而行。

后来宾馆老总向陈捷讨教,问这标语怎么了,让领导这么不喜欢?这问题不好回避,因为两条标语事前曾由陈捷亲自过目。这次来的领导大,如何安排让陈捷很费心,所有细节都很注意,包括标语。却不料该倒霉时,任你怎么用心都不管用,横竖都得碰鼻子,标语也跟着倒霉。陈捷对老总说,看起来咱们真是老乡,不会搞,弄个标语都发馊。为什么要写“光临我市”?应当写“莅临我市”才对。老总说这还不一回事吗?陈捷说这位省长叫什么?谢荣光,谢荣光副省长光临我市,左一个光右一个光,加上另一边还有一个光,三光政策吗?把人家弄光,这怎么可以?老总说不对啊,谢副省长也不是第一次来,以往抬出来的也是三个光,人家很高兴,没问题嘛。

陈捷纯属胡说八道,他自己心里有数。大领导何以与两条全国通用标语过不去?跟什么三光两光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是在借题发挥呢,有如一个乡下老太婆指着院子里的一头猪,骂其贪吃懒做,你以为她真是在骂猪?猪贪吃懒做不是长膘快吗?求之不得。人家老婆子指桑骂槐,是在抱怨儿媳妇不好。谢荣光对两条标语发难跟乡下老太婆骂猪是一个道理,让他不高兴的不是标语,是标语旁大门边站着的人。当时有十来位大小官员候在那里热烈鼓掌,欢迎大领导驾到。这种场面很普遍,并非刻意安排,绝无创新,大家早就习以为常,问题是今天人家领导恼火这个。

他这火恼得太没道理,陈捷略有不服。

时已中午,客人到达后先进房间,叫做“擦一擦脸,洗一洗手”,然后就该用午餐了。夏玉龙把手一摆,让陈捷跟他进房间,门一关就他们俩,这时比较好说话。

夏玉龙交代说:“谢副省长一向脾气大,加上今天不痛快,你们小心点。”

陈捷说原来是这样,领导今天不痛快,搞得大家这么痛苦。

夏玉龙说:“你陈主任不痛快的时候,底下人很愉快吗?”

陈捷说自己小主任还是副的,管不了几个人,没法比。当然人总有不痛快的时候。

夏玉龙说谢副省长也不是总这样,也有高兴的时候。别往心里去,注意一点。

陈捷说谢谢夏副主任提醒。当下属的免不了挨训,视同接受教育。

夏玉龙是陈捷的老同学,早年间他俩与蔡省吾等人一起就读于省农业大学,眼下都在农办系统工作,如陈捷怪话所称,均为老农。夏玉龙跟陈捷关系比较特别,他们曾经在同一个县待过,那时也是上下级。上下身份有别,彼此都得找准位子,但是老同学间毕竟还可以说点知心话。

当天午餐没出事,一切正常。事前夏玉龙交代过,谢副省长强调不许摆酒,菜简单些,便餐为宜,入席陪餐人员尽量少点。陈捷照办。当天中午陪餐的仅市长黄江河和陈捷两人。时市委书记出差不在家,市长最大,他出场就够了,可谓以一当百。陈捷负责具体安排调研组活动,自当出席,主要任务不是吃,是把调研日程的细节一一敲定。他在席间从旁观察,谢荣光的脸色始终不好,但是没再发火,可能因为这一桌菜暂无把柄可抓,也可能是不痛快过去了,心情开始好转。

开吃之前,餐厅服务人员依例,询问客人需要什么酒水?谢荣光说不要酒,不要饮料,也不要茶,他要一杯白开水,对一点凉的,不要太烫。服务员赶紧去办,不一会儿用托盘端出一杯白开水。谢荣光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瓶,打开,就着开水服药。坐在他身边的黄江河表示关切,问省长身体怎么样?谢荣光说不怎么样,所以才吃毒药。桌上人一听讲的是毒药,个个惊讶,以为听错了。谢荣光即补充说,是药三分毒,猛药尤其毒。治病就得服毒,没有办法啊。

其语音表情竟有些惆怅,与常人无异,显出点人情味了。

他居然主动向陈捷发问,非厉声追问,是比较亲切的询问。

“说一说,你这个陈老乡哪来的?”

说他一个三座大山,他记住了此间的一个陈老乡。这人似开玩笑,脸上却无笑意,依旧十分严肃。陈捷怕他再拉下脸训斥,不敢多说,只讲自己农家出身,读的农科,干的农业,春耕秋收知道一点,大政方针领会不够,土话怪话讲起来顺溜,开会念讲稿说正经话嘴角漏风,姓陈说成了姓“神”。所以自称老乡,即乡下人。

谢荣光没轻易放过他,还追着问:“什么陈啊神啊的,你这是哪的口音?”

夏玉龙替他解释,说陈捷老家在本市连山山区一带,那边的人真是这么讲话的,“芝吃丝”分不清楚,姓陈的就变成姓神了,陈捷刚上大学那会口音可重了,如今好多了,已经没有那么“神”了。

陈捷说这归功于领导的批评教育,还有个人的努力学习。

谢荣光脸上有笑容了,这时候的样子比较和蔼。他感叹,说他早几年到过连山。记得那儿有一条小河,流到镇子旁边,形成一个小湖,狭长形状,湖边长着树,植被不错。陈捷赶紧套近乎,说自己的家乡真是有幸,大领导亲自深入视察过,还记得这么清楚。但是领导有一点小错误,就是该地不把湖叫湖,当地人口音重,管那叫“水蚕”,意思是“水潭”。他的村子就在水潭边,早年潭水清澈,最深处达数十米。

“他们告诉我湖里有大鱼。”谢荣光说。

陈捷即笑,说当地镇村干部罕见大领导,一朝撞见不免手脚发麻,心里发憷,畏惧不已,所以没敢说老实话。他们家那个狭长深“蚕”里真有一些土特产,但是最著名的土特产不是大鱼,是阿三。村中大人们总拿它吓唬小孩,说阿三藏在潭中,小孩不听话下潭玩水被阿三看见了,顺手就拉下水去。所谓“阿三”其实就是水鬼。当地民间传说,水鬼都是些溺水而亡的冤魂,它们不得超脱投生,必须捉住一个替身溺死,自己才能转生为人。所以阿三们总是潜伏在潭里窥视,随时准备把个活人拉下水去。捉住替死鬼后阿三得以转生,替死鬼就变成阿三,再去捉拿下一个活人。

谢荣光说:“这都是鬼话。”

陈捷赶紧检讨。这时服务员端一盘清蒸桂花鱼上桌,陈捷说不好意思,干扰了领导们的胃口。领导说得对,什么阿三阿四那都是胡说八道,鬼话,大家吃鱼,这鱼不错。

黄江河对谢荣光说,陈捷这张嘴在机关里是出了名的,怪。这干部就是嘴怪,其实办事挺认真。说他陈老乡,真是有点老乡模样。个头小,身材瘦,经常在乡下跑,晒得黑,给他把锄头往地里一站,跟乡亲们确实也差不多,搞搞农办挺合适。这人曾经在乡镇干过多年,农村农业农民都很熟悉。

谢荣光说:“在哪里干过?连山?”

陈捷说他在连山当过副镇长,后来还在邻近的旧城乡当过一届乡长。陈捷特意提一下谢荣光的秘书,说这一次谢副省长来视察,事前省里曾传来一份名单,他一看名单上有王处长,非常高兴。因为当年他在旧城乡工作时曾经见过王处长,有幸认识,当时王处长也是随领导下来视察的。不想这一次王处长最终没有光临,很遗憾。

谢荣光不吭不声,紧盯着陈捷看。陈捷不禁心里发紧,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又说错话,领导是不是准备忽然拉下脸来。大领导神妙莫测,真是说不准。夏玉龙及时在一旁插嘴,把话接了过去。夏玉龙说当年他也在县里。曾经有省里一伙电视记者到旧城乡搞随访,看到路旁几个农民兄弟在聊天,记者叫住其中一个,问这位老乡知道省里发布的某项农业政策新规定吗?该老乡即表示他知道并坚决拥护。记者细细一问,不得了,虽然嘴角漏风,但讲得头头是道。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什么老乡啊,原来就是本乡乡长“神”捷。

大家都笑,于是就议起了记者。谢荣光问这次调研活动通知记者参加了吗?陈捷说通知了。谢荣光问通知了几家?陈捷说本市报纸、电视、电台都通知了。谢荣光说只有市里的?陈捷说省里各主要新闻单位在本市都有记者站,他们也都会派记者来。谢荣光点点头,不再询问。

那时陈捷正喝蘑菇汤,他大汗淋漓,说这汤真是烫嘴。席间他跑出门去,声称是要落实一下下午的安排,其实哪有什么安排,他是去救火,喊人,紧急调度。做什么呢?通知记者到场。

这一次谢荣光所率调研组到本市,内容是“农业产业政策调整”,调研组成员来自省里各涉农部门。类似调研活动不属于特别重要的公务活动,媒体可报可不报,视情况而定。此前夏玉龙交代调研事项时,从未跟陈捷提起需要通知记者随同。加上谢荣光强调不让接不让迎,不摆酒不要陪,让陈捷觉得该领导这一次搞的不只是农业调研,还有些像是廉洁从政优良作风标兵示范了。所以他压根儿就没跟媒体打招呼。哪想人家大领导不喜欢官员迎来送往,却很欢迎媒体参与活动,看起来还多多益善。陈捷在饭桌上一听其言,知道大事不好。当着谢荣光的面很畏惧,不敢承认全无计划,唯恐他当场发作,只好硬着头皮无中生有,回头才赶紧安排。

午餐后走出餐厅,夏玉龙给陈捷使眼色,让他还要保持警惕。夏玉龙提醒了一句,说话适可而止,怪话不要太多。阿三阿四什么的,不要讲了。

陈捷说明白。

他也问了夏玉龙一句,说王处长呢?怎么这回没跟来?

夏玉龙说本来要来的,名单都打上去了,临时有点事。

“干吗老问他?”夏玉龙问。

陈捷说知道大领导不好对付,指望他帮点忙。也算故人了,当年有幸热烈欢迎,共同战斗过一个晚上,留下了一些伤痕。从那以后再没见过面,本来也未曾想念,事到临头才忽然想念起来。

“这些年他一直跟着谢吗?”

夏玉龙说是的。这个王不简单,谢特别欣赏,带过来带过去,总在身边。秘书就像鞋子,对脚的好走路,总穿着。不对脚的哪会再用。

陈捷说乡下人管这叫尿壶,洞眼对得上就留着尿,对不上早扔了。

夏玉龙说以前那些事不要再提。明白吗?

陈捷说知道了。

什么事呢?彼此心照不宣。涉及当年的热烈欢迎,拉人下水,此事内部掌握。

那一年,陈捷在旧城乡当乡长。有个星期天晚间,近十点钟,他的手机来了一个电话,是夏玉龙打的。夏玉龙问他在旧城,还是在县里?在干吗呢?陈捷说他在县城家中,没干好事。儿子期中考成绩很差,满纸是屎,老婆管不了,让他利用假日回家加以教训。就干这个,明天一早回乡下。夏玉龙说那好,这里有事,赶紧来一下。

那时候夏玉龙是副县长。夏玉龙跟本县旧无渊源,他是省城人,农大毕业后去了农业厅下属一事业单位工作,一直干到处长。后来恰逢省直抽调一批干部到县里挂职,他给抽到了,下派陈捷那个县当两年挂职副县长,两位老同学才欣然重逢于基层。那天晚上夏玉龙让陈捷赶到县城北郊的华丽大酒楼,没别的事,就是见客,见一女三男四位客人,均为省农业厅的年轻干部,时随厅长视察本县。夏玉龙在省里时跟他们都在一个系统,彼此认识,此刻相聚于基层,当然得尽地主之谊,聊表热烈之情。当天晚上客人们已经陪同厅长接受了书记、县长的正式欢迎宴请,现在是夏玉龙另加安排的余兴节目,哥们儿姐们儿小范围聚会,吃吃夜宵,唱唱歌。这种场合相对私密,为什么要无关者陈捷赶来参与?因为有两项内容需要,其一是喝酒,其二就是买单。

夏玉龙酒量不行,碰到需要喝酒,甚至斗酒的时候,他需要援兵。凡类似场合,没有足够的酒精,哪里能够表现欢迎之热烈程度。所以那天晚上他得搬救兵,这种救兵当然得用自己人。陈捷是老同学,酒量大,嘴巴还格外有用,嘴角漏风,能讲怪话,阿三阿四一来,大家哈哈哈哈,非常下酒。重要的还有一条:待欢迎项目全部热烈完成,他可以全数买单,因为乡长管财,签的字算数。夏玉龙虽贵为副县长,手中掌握的接待费有限,有时不免需要下属部门分担一下,帮助买买单。这种事也不是随便找一个有钱的就行,必须如陈捷般可靠,以避免出现意外麻烦。

陈捷与四位客人一一握手,其中有一个握手动作很敷衍,伸出几个指头跟陈捷一碰,一点力气不用,轻飘飘就把指头抽回去。这就是那个王处长。当时他名片上印的是农业厅办公室的助调,但是他们都管他叫王处长。这人年纪比夏玉龙、陈捷要小一些,个不高,人很牛,一对眼睛眯在眼镜后边看陈捷,没把他太当回事。

夏玉龙介绍,说这位王处长是厅长的大秘书。陈捷快敬他,来个满杯。

陈捷赶紧举杯,那王处长俯着身子只顾跟一旁的女子说话,头也不抬,杯也不举,眼睛也不看,摆一摆手,让陈捷赶紧喝,就这么被敬一杯。

陈捷讲怪话了。说他发现夏副县长说得不对。王处长哪里是领导的大秘书,他自己就是大领导。领导说的是他给写的,领导看的是他给排的,领导签字的那支笔也是他递过去的。离了他,领导不懂得说话,不知道走路,签字都找不到地方了。像乡下人说的,神婆不跳,菩萨不到。

不觉大家都笑。那个王略显不快,让陈捷不要胡说八道。陈捷笑称胡说八道是小事,今天晚上代表夏副县长和全县人民热烈欢迎,准备光荣牺牲在这里,用这酒楼里的酒把王领导灌倒,彻底拉下水去。

“哎呀呀,你是个谁啊?”

陈捷说他是“神”老乡。他先给领导讲个故事:他老家连山那边有一口水潭,水潭里有种东西叫做“阿三”,那其实是传说中的水鬼。他五岁时跟几个小孩偷偷下潭玩水,不幸撞着阿三,被水鬼拖进潭底。村里大人即刻赶到,他母亲跪在水潭边哭天唤地,请求阿三饶了他,结果奇迹发生,他从水潭边冒了出来,毫发未损。从那以后他就怀疑自己变成阿三了。各位领导碰到他千万小心。

座中女客发笑,指着陈捷道:“王处,人家单挑你呢。怕不怕?”

陈捷说王处长在省城不用怕,到了此地只好畏惧。这儿的水潭归阿三管。

王处长是什么人?他还能怕陈捷如此吓唬?于是喝。这人果然好酒量,连干三杯不见动静。他自己夸口,说晚间书记县长宴请,他为老板替酒,少说已经喝了半斤洋酒。给老板当秘书,没这水平怎么行。陈捷便感叹,说看起来任务很重,拉王领导下水这么不容易,拉王领导的老板下水那就更不容易了。

席间陈捷托故跑出门,到外头偷偷给老婆打电话。老婆已经睡了,陈捷交代她上好闹钟,午夜一点前,如果他还没回家,赶紧来电话,随便说个什么,儿子发烧老爹摔倒,越紧急越好。到时候他好借机逃跑。

“不跑准他妈给搞死。”他说。

夏玉龙也出来打电话。他哈哈哈,很高兴,说陈捷就这么干,好。重点突出,方向明确,拉住这个王往下拖,看他还能喝多少。

陈捷说小屁孩这么牛逼,夏副县长巴结他做啥?

夏玉龙说别小看,这是人精,大领导面前,最能说上话的就是他。

陈捷说乡下人讲,撞见小鬼,认得阎王。小秘书这么难搞,大领导还了得?碰上了不是该活活给吓死?

夏玉龙说大的以后再讲,现在先把小的搞定。

陈捷说:“那行,再接再厉,咱们淹死他。”

口出狂言,实有畏惧。他心知当晚没那么简单。

当时王处长一口一个老板,给陈捷留下深刻印象。王处长跟随的老板就是谢荣光,时谢为农业厅长,后来才成为谢副省长。当时陈捷以小推大,开玩笑说碰上大领导该活活吓死,居然一语应验,数年后果真碰上了该领导,真是一下子给碰个灰头土脸,满鼻子流血。这种时候不免有些想念王处长,尽管知道无从指望。

下午出发前,陈捷在大堂前坐立不安。还好,终究是补救及时,不劳大领导再行发火。各媒体记者陆续赶到宾馆,有的拿笔有的杠枪,坐满了两辆面包车。

但是正如老乡所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人家还盯着呢。

3

下一轮发作在山间,调研的现场。

午餐后,谢荣光的脸色有所缓和,语气略显轻松。下午出发前,黄江河给谢荣光介绍几位随行记者,谢荣光跟他们握手,脸上稍有笑容,表情很亲切。陈捷以为阴霾基本过去,领导的心情已经好转,不再打算紧抓不放,亲自调研陈老乡是“怎么搞的”,大家可以愉快些了。看头一个点时情况也不错,没出事,问题出在第二个点上。

这个点安排得比较远,大巴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往山里跑。调研组一行去看茶叶基地,该基地四周几个山头全都辟为茶园,相当壮观。调研车队在狭窄山路左盘右旋,进了半山腰一座山间茶场,一路车行顺利,并无意外,直到下车喝茶。

按照原定计划,谢荣光一行到达后,先在茶场总部小休片刻,喝喝茶,放放水。诸位领导坐着车一路上山,时间长,路不好,跑到这里也该累了,宜劳逸结合。这茶场有好茶,在该地首屈一指,正可隆重推出。当天车队到达时,茶场老板早已恭立于场部新楼前。客人下车走进楼下大厅,厅中茶几上摆有数套茶具,电热壶上开水已经烧开,诸事俱备。

茶场老板三十多岁,喜眉笑目,能说会道。客人落座后,小老板即烫壶,沥水,泡沏,亲自为客人上茶。第一杯茶自然先送首长,小老板用一支专业竹夹把茶杯夹送给谢荣光。却不料太认真,动作略大,小半杯茶水给洒到了茶几上。

小老板笑,说自己手艺不行,但是茶肯定好,是自产的特级茶。

谢荣光板着脸,看着茶几上茶香升腾的茶水不说话。大家不觉紧张,轻声慢气,唯恐弄出什么动静。忽然该领导伸手把小茶杯一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好,”放下茶杯后他点点头,“不错。”

原来他不是不高兴,只是品茶的表情动作比较严肃。

陈捷说谢副省长果然懂得茶。本地乡亲们可不太明白,这里一向管喝茶叫做“吃茶”,有如吃红烧肉。他这个陈老乡也差不多,什么茶都是一吃了之,缺乏品位。

得到领导表扬,小老板来劲了。这人有一套。他说茶好还得水好,水好还得茶具好,茶具好还得手好。哪有手好?他这儿有。

于是他拍手,两位青年女子应声而出,从里屋走了出来,原来小老板金屋藏娇,暗存两大活人。两女子细皮嫩肉,打扮都很入时,不像茶园里采茶的村姑,倒像茶馆表演茶艺的小姐。人长得漂亮,古人称“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大约就这样。她们的手指头都很长,白润有光,所谓“手好”原来如此。

小老板让女子给各位领导沏茶。小姐即鞠躬问候,笑盈盈分坐在两张茶几边,卖力施展。谢荣光对面位子上坐了一个,一双巧手于众目睽睽下在茶具上飞快动弹,白净耀眼,细如景德镇刚出窑的薄瓷茶杯。

“这小姐功夫特别好。”小老板夸耀。

谢荣光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身走出门去。

陈捷心知不好,赶紧跑步跟上。黄江河夏玉龙及调研组其他人等面面相觑,片刻间大厅里一片椅子声,大家相继匆促离席,追赶出门。

谢荣光不吭不声,表情气恼。原来他心情尚未根本好转,不留神间又给惹着了。活该陈捷倒霉,此刻只能追在后边叫唤:“省长,省长慢点,这地板不平。”

谢荣光即训斥:“搞什么名堂!”

黄江河追上前。谢荣光指着陈捷对黄江河发话:“你说,这个人怎么搞的?”

黄江河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荣光说:“记住,我说过了,给我查他。”

陈捷即苦下脸来。谢荣光喝道:“上车!”

于是动身前往茶园。一路上谢荣光满脸怒容,没谁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如此光火。

夏玉龙把陈捷拉到一边,很生气。

“陈捷你怎么搞的?”他说,“领导好不容易高兴一点,又不行了!”

陈捷还说不怪他,怪小老板太认真,看来太认真确实不行。前些天他专程到这里安排调研事宜,发现小老板毛手毛脚,即交代他找两个会沏茶的员工备用,到时候领导不喝茶算了,有兴趣就把好手使上。所以小老板才特地去弄两个美女为领导服务,哪知道人家烦的偏偏就是这个。美女是祸,一点不错,让美女出场真是馊主意。但是话说回来大家都有些冤枉。毕竟人家小老板不是拉皮条,美女们尽管细皮嫩肉,却不是桑拿浴室的按摩女,或者发廊里的暗娼。人家没想在这里拉谁下水,不外就是给领导展示一下茶艺和手段,这也不行吗?

“你自己看看,这行还是不行?”

陈捷说他真是不服。这不是他自作主张,事先他特地了解过,找的是蔡省吾。蔡告诉他上个月谢在那边调研,曾抽空专门欣赏过当地茶艺团的表演,听说对该市的茶和茶艺小姐评价都不错。怎么到了这里就跟人过不去?脸一拉就教育上了?

夏玉龙说:“早跟你讲过了。不知道谢副省长脾气吗?他今天不痛快。”

陈捷说这回死定了,冤枉。

陈捷决定赶紧采取措施,再上一个主意,不管馊不馊,先办就是,以备谢荣光言而有行,真要一查,对陈老乡实施“调研”。乡亲们有说法,叫“菜叶死青,赶紧使肥”。陈捷使的什么肥?茶叶,绿色食品。

他把茶场小老板叫到一边,让小老板即悄悄准备十五袋最好的特级精品茶,用礼品袋装好,安排一辆车立刻拉走。各项费用按成本价打点折,届时他会让财务人员转账结算,不加重小老板负担。省调研组人员自谢荣光起到司机止,一共十五人,陈捷安排每人一袋,不多不少。市县陪同人员就免了,节约成本,也防扩大影响。

小老板赶紧让人操办去了。

谢荣光及调研组一行在黄江河和市县一批官员陪同下,看过茶园和制茶厂,上了停在路旁的车辆,离开茶场前往下一处参观点。

夏玉龙问陈捷:“看你一路跑来跑去,这个电话那个电话,干什么呢?”

陈捷说他还能干什么?做好下一步安排。

“考虑周到些,特别是细节。”夏玉龙交代,“别再让他不高兴。”

陈捷说明白,谢副省长已经发过几回火了。看来这次大领导不仅是来开展农业调研,还是专门来教育他的。他一向自以为认真,这回左弄右弄总没弄对,搞不明白,对领导真是了解太少,心里很憋气。如乡亲们所说,犁到了,耙也到了。大领导火发了,话说到了,陈老乡不更认真一些无异于找死。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正快速行驶在返回市区的路上,车上装有小老板提供的礼品茶。这些礼品将直送市宾馆,那儿有人负责张罗,务必赶在客人返回之前,让宾馆服务人员将礼品悄悄送入他们所居的房间。

这是什么?以陈捷的玩笑说辞叫“拉领导下水”。从谢荣光已经表现出来的情绪推测判断,陈捷如此行动无异于自己找死。他痴呆了吗?没有,他并非自作主张,且这般送礼早有前科。

事情就在那一年,陈捷被夏玉龙叫到酒店里陪王处长等人喝酒之后。那天晚上陈捷没有淹死那个王,相反,他自己险些被人家淹死。大领导的秘书年纪不大,果然高手,对酒精似乎毫无反应。他夸口,说历经无数战斗,不管在上层在基层,从没让老板丢过一次脸。陈捷与之周旋到午夜一点,感到有些支持不住,一心指望手机铃响,老婆发来撤退信号。还好夏玉龙见好就收,主持罢兵。夏玉龙说领导明天还有重要活动,四位还要百忙,今晚就到这里。陈捷松了口气,赶紧安排后事。夏玉龙已经交代清楚了,除了当晚消费,让酒楼送上四条中华香烟给客人当礼品,还有两盒精装礼品茶,请那个王带给老板,这就是谢荣光了。

茶是上品,价格不菲,以夏玉龙的名义,由陈捷买单。陈捷付钱时有些心疼,但是一声不吭。事实上他也不吃亏,一个月前夏玉龙从省厅要到一笔数十万元的农业项目经费,戴帽下达给了他那个旧城乡。

客人没有推辞,类似场面一定司空见惯。王说了半句话:“夏玉龙你干什么。”

夏玉龙说小东西,不成敬意。

陈捷插嘴,说要是各位领导看不上,他“神”老乡只好全数背走,回他老家连山,去跳那个水潭。

客人们觉得奇怪,问陈捷什么意思?陈捷说他老家的阿三这几年闹得特别厉害,每年都有个把小孩被拉下水,丧生潭底。乡亲们想了很多办法。一方面是教育小孩子不要下潭玩水,一方面就是跟阿三商量,给它烧纸,剪几个小人烧给它,让它不捉真人,抓纸人顶事。这个办法基本无效。有人记起当年的事情,说陈捷跟阿三有缘,把他扔下去找阿三谈判可能有用。弄得陈乡长畏惧不已。一个乡长本该为群众不怕牺牲,怎么能不跳潭呢?他声称跟阿三谈判也得带点礼物,备齐了才好下水。各位领导看不上这些烟啊茶啊,是不是存心逼他带去跳潭?

夏玉龙哈哈笑,说陈捷就是怪话多。

客人们欣然而归,带上各自的香烟,还有茶叶。

当晚的事情却不止于茶叶。

夏玉龙领着客人上车离去,把陈乡长留在酒楼结账。陈捷签完字办完事,刚要走,电话来了,却是老婆告急,说儿子突发高烧,让陈捷赶紧回家。这是他们事前约定的撤退暗号。那时陈捷发笑,说怎么不另外找个人说?盼咱们儿子生病是吗?儿子真是倒霉,半夜里还要配合发烧。他老婆愣在那边说不出话。陈捷告诉她没事了,战斗已经结束,客人走人,本人健在,不劳儿子发烧了。他老婆松了口气,说那好,不能咒老人生病,只好说自家儿子。陈捷关了手机刚要动身回家,电话又来了,却是夏玉龙。夏问他是不是还在酒楼?他说现在正在门口。

“不要走,还有事。”

几分钟后轿车过来带陈捷离去。车上除夏玉龙,就剩王一个客人。

夏玉龙说,王处长白天陪领导工作,晚上为领导战斗,累坏了。他想洗一洗,按摩按摩,恢复一下。找个地方吧。

陈捷说:“明白。”

陈捷在车上赶紧打电话,这回不找老婆,找小舅子。陈捷的小舅子在税务部门工作,管办公室,经常有接待事项。这人比较花,吃喝玩乐事项没有他不知道的。小舅子居然还没睡,在外边跟人还在喝。陈捷告诉他有贵客需要,请他帮助安排一下。他问了几句,说没事,等会儿回电话。

当时夏玉龙跟王在车后边悄悄说话。夏讲他的事别的人不好找,只能拜托王处。王说放心,不会有问题,回去就跟老板提。夏说老板那种脾气,真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王说要是谁都摸得着,那还当什么老板?

两人谈论的肯定是谢荣光。

陈捷手机铃响,小舅子的电话到了,让他们去太平洋浴宫,于是立刻动身。

太平洋浴宫在城西,为新建高消费场所,在本地名声很大,主业为桑拿浴,其他各种服务齐全。所谓服务齐全指客人可以正经洗浴,也可以另有所图,想干什么有什么,只要付钱。他们的车到达浴宫大门时,已经有人立在门边恭候,把他们迎进了大堂。这就是陈捷小舅子找的联络人——浴宫里的一个业务经理。

陈捷什么都没说,就是让该经理把两位客人带进去。那人也什么都不问,只说跟他来,领着两个人上楼往深宫里走。

夏玉龙问:“陈捷你呢?”

陈捷笑笑,说不要管他,他自己安排。

那个王眯起眼一瞥,忽然问:“这里有相好的?”

陈捷说好几个呢。

于是哈哈哈,笑得都很暧昧。

陈捷在这里哪有什么相好的。他哪都没去,事情交代清楚就坐在大堂里等。几分钟后,夏玉龙匆匆走了出来。

“陈捷你在这儿啊。”他说。

陈捷说他还哪里跑?夏副王处洗澡,他管买单,同时保驾护航。

那个王不在身边,夏玉龙不用过于掩饰,他显出不快,摇着头对陈捷说,这洗什么鬼澡,里边男男女女全是光的,整个就是色情场所。这小王年少得意,营养太好,精力过剩,也太好色了。真是的,这么一个晚上也不能忍,就要玩这个。有什么办法,人家那种身份,敢开口,咱们能拒绝吗?

陈捷说瞧,这谁是阿三?谁拉谁下水啊?

夏玉龙问:“陈捷你找这地方安全吗?”

陈捷说他可不知道。他小舅子介绍的,应当还行。类似场合都可能有一些小姐不爱卫生,染有性病,难免。那个业务经理是里边的人,他帮助安排,情况应当会好一点,起码安排一个清楚点的吧。但是王处还宜自爱,干活的时候加点保险,否则自己染病还是小事,万一洁具用品使用不当感染了大领导,那就闹大了。

夏玉龙说:“别讲瞎话。”

他所谓的安全不是说这个,指的是会不会忽然碰上警察扫黄。陈捷说这么晚了,警察也该睡了。警察不是咱们的吗?怎么轮到夏副县长如此畏惧?

“陈捷你少来怪话。”

夏玉龙为人一向小心,如果不是陪客,他哪会到这种地方。刚才他硬着头皮陪着王钻进深宫,因为不做一起下水姿态,对方可能会有看法,弄不好还起疑心。待对方关门逍遥,他立刻甩掉小姐纠缠,掉头走开。这时候考虑很具体:他到此地任副县长两年,出头露面多,认识者众,要是让人看见在此场合出入,肯定有话。于是不免着急。他对陈捷说不行,他要先走,这里全权委托陈捷处置。

陈捷说他也一样十分畏惧。一块走吧,那家伙淹死算了,咱们不管他。

夏玉龙生气,说又来了。能这样吗?人家是上边来的,跟大领导的,不管怎么样,咱们下边人总得照顾好,要出什么事情可就坏了!

陈捷说他坏他的,又不是咱们嫖娼下水。夏玉龙说他后边是谁?陈捷说难道他下水就是领导下水?他嫖算领导也嫖,或者还算他替领导嫖?像乡下人说的,生儿子豁嘴,只怪媒人?夏玉龙急了,说陈捷胡搅什么,学土话装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他后边要是没个大领导,咱们哪会到这里来!

陈捷发笑:“行了行了,跟你开玩笑的。”

他说上头来的王处在里边快活,留个下边的陈乡长在外头侍候就足够了,不必用上县领导,那也太铺张浪费了。

夏玉龙匆匆离开。

陈捷在大堂里独自守候。老婆的电话到了。陈捷本已通知完事走人,马上回家,老婆左等右等不见,害怕了,以为路上出事,赶紧打电话追问。陈捷告诉老婆临时有事,又给黏住了。老婆不解,说半夜三更,什么好事那么缠人?陈捷不禁发怒。

“好个屁。”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老子怎么他妈的干这种事。”

老婆大惊,说怎么了?陈捷说没事,快睡。即关了电话。

堂堂乡长,道貌岸然,坐在此地护卫这么个家伙嫖娼,拿乡财开支买单。想来真是他妈的。但是有什么办法?生过气了还得等。等待了一个多小时。估计差不多了,里边贵人过剩之精力应当基本耗尽,也该悄无声息溜出来了。忽然大堂里扑通扑通,声响杂沓,十几个警察从外边冲进门来。

夏玉龙那张嘴真是厉害,临走前叽叽咕咕,担心这里不安全,会不会碰上警察扫黄。不料一言成谶,警察应声而来,简直就是蓄意召唤。

陈捷动弹不得,坐在那里看一组警察冲上楼梯。这时大堂里乱成一团,有小姐匆匆跑过,尖声叫唤。留在大堂的另一组警察大声吆喝,控制局面。警察让大家安静,坐在各自的位子上,配合他们依法履行公务,开展例行检查。

有一个警察走到陈捷面前,要他出示证件。陈捷说自己没带证件。警察说那行,一会儿跟车走,到分局去做笔录。陈捷点头,指着对面另一位警察小声说:“能不能请你们领导过来一下?”这边警察吃惊了,问陈捷认识他?陈捷说有些特殊情况。

原来这些警察来自城关分局,当晚突击扫黄。大堂里那人是分局副局长,曾在陈捷的旧城乡当过派出所副所长。他看到陈捷,不动声色,没说一句话,肩膀一拍了事。陈捷站起来往外走,警察不加阻拦,即予放行。

陈捷能一走了之,脱身而去,把那个王丢下不管吗?他知道不行,尽管比较解气。事情至此,再他妈的也只好一边在肚里骂娘,一边继续。他没有走远,就守在门外等候。十几分钟后一行人被带出浴宫,均妓女嫖客,多衣冠不整,狼狈不堪。警察把他们押上停在门外的面包车,陈捷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王,头发蓬乱,外裤的拉链都没拉上,出门后站在一旁拒不上车,伸着头东张西望,像一只突然受惊的大鸟。

陈捷走到警车边,分局那位副局长正靠着车门抽烟。

“你没走?”副局长表情吃惊。

“等那个,”陈捷指着王对他小声道,“省里来的。领导。”

“啊。”

情况显而易见,需要一个乡长在下面恭候,这嫖客肯定不同一般。

陈捷说是县里请的,这人后边还有更大的领导。来桑拿,可能有点误会。需要的话他马上给县领导打电话,只是这么晚了,领导都在睡觉,事情影响大了恐怕不好。

副局长点头,说知道了。

几分钟后陈捷带着王上了旁边的一辆出租车,陈捷吩咐直开宾馆。王处长惊魂初定,上车后一言不发,陈捷什么都没说。

两人一直保持沉默。半路上突然有手机铃声打破沉默,却不是找陈捷,是王的手机铃响。他接了电话。

“厅长,是我。”

老板竟然尚未安寝。

“我让他们找了个安静地方处理材料。天亮起床给您,没有问题。”王说。

陈捷不屑。他想,本来真是有些材料要处理:警察的笔录材料。

领导在电话里问起了某一件事。王回答:“那张盘是她参加电视台超级模特大赛的录像,点一下就出来了,很清晰。”

听起来有些暧昧,比太平洋浴宫里的暗娼档次显高。

他们还谈到了茶叶。王说:“回头我送两盒茶叶上去。您试试,口感非常好。”

该两盒茶叶以夏玉龙的名义,是陈捷花的钱。

最后是一个生活细节。王说:“小药瓶在您床头桌的抽屉里,保温杯里的水是热的,在办公桌上。”

他始终没跟陈捷说话,陈捷也始终一言不发。两人保持沉默,直到宾馆分手。离开前彼此习惯性地伸出手握了握,陈捷顿时感觉不同:这回对方使了劲,用力握紧,不像几小时前酒楼初见时那般软绵绵两指头一碰,纯粹敷衍。

后来他们再没握过手,直至此番谢荣光副省长驾到。准备热烈欢迎之际,陈捷曾猜想如今王处伸出的手是软的,还是硬的?以情理判断,即使没有最后那么硬,当不至像最初那么软。

人家没有随老板光临,猜想无以证实。

陈捷依旧为领导准备了两盒礼品茶,相信口感依然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