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当赵超普知道丢失的手机已经找到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还不能最终解除对他的嫌疑。可至少可以证明,他绝不是闵家山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与他最后一个打交道的人。至少还有人用他的手机给他打过电话。因为从时间上看,闵家山接到用那个手机打的电话时,赵超普确实应该没有离开千山医院。这是警方告诉他的。

手机是丁少聪和于文昌亲自送给赵超普辨认的。

他们虽然已经精心提取了遗留在手机上的所有指纹,可手机却依然装在一个崭新的小塑料袋里。

赵超普当然明白,尽管警方还没有最终确定是谁用他的手机给闵家山打过电话,可至少他们已经不再怀疑是他曾经有意设置过让警方迷惑的陷阱。如果他真的要那样做的话,那无疑是庸人自扰了,他何必不在使用完那个手机之后,迅速将它马上销毁呢?

此刻,赵超普最先想到了他的爱人宁小洁,想到了他的女儿赵琳,想到这些天来,她们为他所付出的心血。他觉得他对不起她们。

自从那天晚上走出餐厅回到家之后,直到眼下,宁小洁与他的矛盾始终还没有平息。矛盾焦点正是围绕着他未来的事业走向问题展开的。

早在几年前原本勉强解决的问题,在赵超普有了麻烦之后,被又一次提了出来。其实,宁小洁此次回国,一是放心不下他,特意回来看个究竟。二是想回来再度劝他离开河东市,远离这个她眼中的是非之地。

这些天来,他们还是不时地争吵。赵超普一直是家中的少数派。

宁小洁与赵超普最近的第一次争吵,是在她回国之后的第二天晚上。那天,她再一次提起了她从来就没有彻底放弃的想法。赵超普告诉她,希望她不要再提及此事。他说他同样接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可是他却同样接受不了仅仅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牵连,就这么快做出离开中国的决定。

宁小洁终于向他发出了忠告,如果他不去美国,她将不再考虑回国问题。

赵超普沉默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已经无话可说。晚上,她睡在了女儿房间。

第二次争吵是发生在两天前。她丝毫没有改变第一次与他争吵时的态度,她试图继续说服他,她甚至明确表示,她再回美国之后,就着手为他洽谈工作问题。

赵超普再度拒绝了。

宁小洁真的发怒了,她终于做出了决定──离婚。

她再也不想为他无谓地牵肠挂肚,尤其是担惊受怕。

那天晚上,虽然争吵得很激烈,可她还是睡在了那张双人床上。已经夜半三更,两个人都无意再争吵。赵超普紧紧地搂住了她,眼泪夺眶而出。

宁小洁喃喃道来:“不是我想在你患难时离开你,而是我不想让你蒙受灾难。要不你就选择跟着我去美国,要不你就选择离婚。我看到了我们在美国的前景,我们在那里生活是没有问题的,而且会生活得非常舒心。”

赵超普依然没有答应。

第二天清晨,当赵超普要离开家时,宁小洁站在门口抱住了他。她哭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与你纠缠,你还是跟我走吧。在美国你依然可以做梦,也许比这还会更有机会。”

赵超普同样抱住了宁小洁,但始终没有说话。

宁小洁以为赵超普可能动摇了,她来了情绪,“许多华人在那里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且很有成就。就连奥巴马一个有非洲血统的混血儿,都做了美国总统,我们……”

赵超普放开了宁小洁,“我不是奥巴马,我也没有美国梦。我不能就这样离开这里,不能。”他看到宁小洁脸上的泪水再一次泛滥起来,他拉起了她的手,“我知道我这样说有点儿生硬,可是我真的不能走,不能就这样离开这里……”

赵琳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爸,你不能太自私了。”赵琳几乎是在喊着。

“自私?”赵超普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推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他并没有坐进每天清晨都等候在楼下来接他的车里,一个人沿着前往国华医院的路边行走。心里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如果说自己还有梦的话,怎么可能离开中国呢?如果需要去异国他乡做梦的话,那早就应该留在国外,何必等到现在呢?

眼下,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波折与选择,自己只有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才会让心里更踏实,更脚踏实地。

当年国家教委的一个考察组发现了他在心脏方面的医学研究成果,而诚邀自己回国工作。尽管回国之后并没能一一兑现他们的承诺。可是那毕竟是他们想挽留住自己的真情表达。尽管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高地估计自己的才能。

如果能够为自己家乡的百姓们尽一份力,让每一个百姓都能享受到国家变化而给他们带来的实惠,健康地生活着,不同样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吗?

可是,眼下物欲横流,人心不古,即便是自己的爱人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所想所思,又能和谁去谈及这样的话题呢?

况且这几乎不合潮流的梦幻般的想法,说来立刻都会被那鄙视的目光所嘲弄。

可是,眼下怎么可能就这样让宁小洁离开呢?

家不仅仅是野鸟的巢、水手的港,还是人生精神的游乐场,宁小洁如果真的离场而去,这里还会有什么欢乐可言呢?

天上下起了小雨。他在雨中继续行走。他不时地想起自己与宁小洁认识时的情景。

宁小洁与他的出身完全不同。她是家中四个兄妹当中排行最小的一个,她是遗腹子。她出生时她的爸爸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妈妈把她拉扯到六岁时,就抑郁而死。那是因为她一直怀念宁小洁的爸爸而最终才发展到了精神抑郁的程度。

宁小洁的爸爸是绝顶的聪明,又是一表人才。二十七岁时就做上铁路分局副局长,眼看着要大干一番时,却赶上“文革”。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走资派,他被带到了铁路局所在地省城。不知道造反派当时都对他做了些什么,几天之后,他就趁别人不注意跳楼自杀了。

这一切都是宁小洁的哥哥后来告诉她的。

直到如今,已经几十年过去了,每当她爸爸的祭日,她都会心情沉重,不自觉地想起他来。这成了她永远的心病。

赵超普是理解她的。理解她心中那份一直解不开的死结。

赵超普认识宁小洁时,还是在一次聚会上,当有人提了关于“文革”的话题时,当宁小洁讲起了她爸爸遭遇的那一刻,她哭了,赵超普也哭了。他是除了宁小洁之外在场的人当中,唯一当场落泪的人。

这仿佛引起了宁小洁的共鸣,在这之后,聚会结束时,他们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一走,两个人竟然携手走了许多年。

可是赵超普明白,他始终都没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治愈宁小洁心理的创伤。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会情绪波动。

他只是没有想到,此次她竟然会这般坚决。

他明白,白天怎知夜的黑。他还是从内心理解妻子的心理。

晚上,当他回到家时,发现了宁小洁留下的一封信,那上边写道:

超普:

我们已经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我们是谁都难以说服谁的。时间会见证我的取舍。

我走了,我必须马上回美国,没有时间再与你纠缠。

我还是想再给你一段时间,希望你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如果你依然固执己见,对不起,我们只有分道扬镳。

宁小洁

此刻,他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一切,想到眼下出现的对他极为有利的转机,他再也无法平静。他想到了宁小洁,想到应该马上将这一消息告诉宁小洁。他看了看表,此刻,应该正是美国的午夜,他放弃了打电话的想法。

正在这时,丁少聪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了手机。没有人知道那是谁打来的电话。丁少聪接通电话后走出了办公室。

赵超普给女儿打了个电话,电话不断地响着,就是没有人接听。

他想先把这件事告诉赵琳,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最让妻子和女儿牵挂。

此刻,他给赵琳发了一个短信,“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手机已经找到。我终于从那种尴尬的处境中摆脱了出来。哈哈哈,上天自有评说。”

丁少聪接完电话后走进办公室,却没有坐下,不急不慢地向赵超普问道:“听说闵家山生前非常喜欢钓鱼?是喜欢海水钓?还是淡水钓?”

赵超普并不知道丁少聪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此事,他没有犹豫,“海钓。他从来就不钓淡水鱼。”

“很迷恋吗?”

“很迷恋。”

赵超普向丁少聪和于文昌讲述了曾经经历过的一幕。

闵家山除了周六和周日经常去钓鱼之外,有时还偶然会在工作时间去钓鱼。

赵超普曾经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上午,他正在闵家山办公室里交谈工作。正巧,他接了一个电话,电话中都说了些什么,赵超普听得并不清楚。放下电话后,闵家山说当天下午他要去钓鱼,也是为了与渔友聚会。

那一刻,赵超普才悟出闵家山对钓鱼具有多么大的兴趣。

于文昌并不知道丁少聪此刻为什么要提到这样的话题。丁少聪微微地点着头。

半个小时后,丁少聪还是说服了赵超普为他们做向导,三个人一起前往闵家山家。尽管丁少聪早就与夏丹打过交道。

夏丹对丁少聪等人的造访,并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可她还是平静地把客人请进了客厅。

走进客厅时,丁少聪最大的感觉就是家中显得乱七八糟。透过客厅通往一间卧室的房门看去,几个旅行箱正摆在地中央。客厅内也堆放着一些杂物,像是要搬家那般。

他们还没有坐下,丁少聪便试探着问道:“您这是忙什么呢?像是要搬家呀?”

“哦哦哦……”夏丹“哦”了半天,也没有下文,这反倒让丁少聪更加敏感。

他感觉到夏丹并不愿意告诉他真实情况。她是真的想搬家,还是另有安排?

丁少聪的脸上露出微笑,“是想搬到哪里去呀?”

夏丹犹豫了片刻,“想去我侄女家里住一段时间。”

“侄女不在本市呀?怎么还这样兴师动众呀?”

夏丹似乎担心对方再看出自己的犹豫,“不不不,不是在外地,就在护国路边上的杨柳小区。她的孩子小,父母都不在本地,让我去帮助照顾一下孩子,也是为我考虑,免得我太孤单了。”

夏丹的回答似乎能够自圆其说,可是那堆放了一地的东西,还是让丁少聪有些纳闷。他已经不能再问下去。

丁少聪和赵超普,还有于文昌都随意坐了下来。

赵超普与夏丹交流着什么,显得有些随意。

几分钟后,丁少聪的目光集中到了放在书房角落里的一个大陶瓷画缸里,那上边正立着几个鱼竿,“听说闵院长生前十分愿意钓鱼,他通常都和谁去钓鱼呀?都什么时候去?”

这并没有引起夏丹的怀疑,“周六和周日除了医院里有事之外,基本上都会去海上钓鱼。都和谁去,也不固定,我也说不清楚。”

丁少聪不停地点着头。

“这不,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没有回来。早晨离开家时,他还莫名其妙地带了一些钓鱼用具。”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丁少聪机敏地问道:“带了些什么样的钓鱼用具?”

“那一大堆东西,我怎么知道,我也不关心这种事。他平时只要能早一点儿回来,就愿意摆弄那些东西。就算是出国,有时也会带回来一些渔具。”夏丹像是唠家常那般随意聊着。

“他明明告诉你是去出差,却又带着钓鱼用具,你没有对此产生过怀疑?”丁少聪继续着他关心的话题。

“怀疑过,他完全可能不是去出差。可我已经没有打探究竟的兴趣,类似这种事我早就习以为常了。何必呢?弄得谁都不愉快。”

“哦,没有想到您还这么看得开。”

“不是看得开,是被逼无奈。慢慢让自己习惯呗。”

夏丹的一番话,还是让丁少聪又一次产生了疑问,可他还是不想在这一刻把问题搞得过于复杂。他什么也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起身朝书房走去,“于文昌,你不是也对钓鱼感兴趣吗?过来看看,看看这些东西比你用的那些工具的档次怎么样?”

于文昌也跟着走了过去。

赵超普并没有离开原地,他与夏丹坐在那里继续闲聊。他们的目光完全可以光顾到丁少聪和于文昌的每一个细小动作。

几分钟后,丁少聪与于文昌重新回到客厅,但并没有再坐下的意思。

赵超普也站了起来,“嫂子,如果有需要我们帮忙的事,就说话。我没有时间,还可以派别人过来。”

夏丹还算客气,这让赵超普感觉到,她对他仿佛已经少了几许上次她去医院时对他的那种反感。

走出闵家山家所在小区,他们各自离开了那里。

分手前,丁少聪告诉赵超普,他们之所以让赵超普跟着来闵家山家,是为了淡化夏丹对他们此行目的关注。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想弄清楚闵家山的钓鱼工具是否曾经缺少过。

丁少聪和于文昌前往国华医院找赵超普时,原本并没有当天去找夏丹的计划。正是丁少聪在赵超普办公室接到的那个电话,让他们改变了行程。

那是张东打给他的电话。

当天上午九点多钟,城东区环卫队在清理护城河垃圾时,意外地有了发现,那是浮在浅水处淤泥上的一样东西,当他们捞出来时,发现那是非常新的渔具,鱼竿上还有一个滑轮。每一节鱼竿的衔接处的金属环,看上去都是由金子镶嵌。

正在大家对鱼竿津津乐道时,就在护城河边的理石地面上练毛笔地书的一群老人围了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其中有一个六十岁出头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挤到了前边,不断地打量,又从环卫工人手里接过鱼竿仔细观察,像是在辨认什么。

他越看越觉得眼熟。

最终,正是这位老人在鱼竿上发现了秘密,鱼竿最粗的那头竟然有几个汉字清晰可见。那上边刻有“闵家山”三个字。

就是这样三个字,让这位王姓老人走进了闵家山之死调查组的视野。

这位老人叫王长久,退休前曾经是一家公司的会计。他与闵家山并没有太多的接触,两个人共同的爱好曾经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那是在一次市钓鱼协会组织的渔友联谊活动中,王长久与闵家山坐在同一条船上。船上共有八个人,彼此之间有的相互认识,有的从来就没有谋过面。王长久与闵家山就从来没有谋过面。

正是那次活动让王长久记住了闵家山,因为闵家山所使用的正是眼前从护城河的淤泥里发现的鱼竿。鱼竿不仅仅是王长久第一次看到,也是同船的所有人第一次看到过的最豪华而精制的鱼竿,仅仅是那个电动轮就值八千多元钱,这还不算,更让人瞩目的就是鱼竿的纯金环箍,在渔友使用的渔具中是绝无仅有的。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一路上让王长久与闵家山有了更多的交流。自从这件事之后,王长久又有过一次机会与闵家山接触。那次也是因为钓鱼,但那是钓鱼比赛,闵家山并没有再带那支鱼竿。那是因为比赛组织方有要求,不能使用电动轮。

当王长久认出那支鱼竿时,他并不知道闵家山已经不在人世。可是他还是马上意识到这是极其不正常的。据他对闵家山对自己那支豪华鱼竿喜爱程度的了解,那支鱼竿绝不应该躺在护城河的淤泥里。

于是,他建议环卫队将鱼竿交到附近派出所,他们听从了王长久的建议。王长久也跟着去了派出所。

正是因为派出所民警对闵家山意外亡命海上的敏感,这支鱼竿很快就交到了张东手里。

随后,张东便把电话打给丁少聪。

等到丁少聪将这件事情如实地告诉赵超普时,赵超普才明白他为什么会成为丁少聪和于文昌去闵家山家时的向导。

赵超普回到办公室,此刻,他真正地意识到虽然自己已从闵家山之死的瓜葛中摆脱了出来,但闵家山之死无疑是存在问题的。不然,警方绝不会对那支鱼竿那样地感兴趣。

他不时地晃动着脑袋。手里却慢慢地抓起了座机,几乎是下意识地拨通了女儿赵琳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