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餐厅风云

为迎接集团副总裁的到来,兴华日化在一个星期前就开始准备,总经办、人力资源部、行政部、生产部、工程部联合行动,对郑瑜可能经过的路线,无论是环境卫生、机器的运作,还是员工的着装及精神面貌,都一一进行大整顿,并反复检查,确保方方面面无懈可击,要让领导留下最美好、最深刻的印象。而黎仕国更是一大早便率萧昊和徐伯春两位副总,亲自到酒店迎接,陪郑瑜坐上车牌为银U88888的宝马745i轿车,在前面一辆奥迪、后面一辆雷克萨斯的护驾下,浩浩荡荡地向兴华工业城驶去。

按照行程,郑瑜上午先到生产车间参观,然后回兴华大厦,由黎仕国代表公司向他进行全面的工作汇报,下午由徐伯春作人力资源专项工作汇报,第二天上午郑瑜约谈相关人员,下午再开个会作进一步的总结和指示。一路走来,现代化管理的车间井然有序,工人们一个个精神饱满,忙而不乱地完成手头工作,一条条生产线有条不紊地运作着,一切都显得完美无瑕。前呼后拥下的郑瑜兴致勃勃,边看边问。走马观花地看完一圈,出了车间,郑瑜抬起手表一看时间,突然开口:"黎总,我想中午就到员工食堂,和工人们一起用餐。"

黎仕国顿感意外,还未答话,陪在郑瑜右侧,风度儒雅的徐伯春抢先开口:"郑总,工人餐的伙食标准是所有员工中最低的,虽然做得不错,但毕竟资源有限。要不我们去食堂看看工人们的用餐情况,然后再到管理层餐厅用餐?"

"不用,中午就是工作餐而已,工人能吃的,我当然也能吃。"郑瑜笑笑说,"我一年难得来一次,年初开董事会,江总就提出要求,我们要多找机会和基层员工接触,了解他们的工作生活情况,为他们提供更好的服务。"

"郑总说得对,那就大家一起在那儿用餐吧,共同体会一下职工的伙食,也好不断作出改进。"黎仕国不再给徐伯春插话的机会,直接说,"那大家一起去吧。"

徐伯春赔笑着,但心里突地揪紧起来,突如其来的改变,将部署完全打乱。食堂那么大,人又多,现在已来不及安排布置,谁也不知道郑瑜会在哪儿吃,会接触到哪些工人,听到什么信息,要是有人随便地说些不该说的话,问题可就大了。

虽然心里忐忑不安,但徐伯春向来深沉,脸色丝毫不变,只是眼光偶尔落在萧昊身上时,隐隐约约的,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似乎有个埋好的地雷,正等着自己去引爆。

兴华日化的工人食堂,六人一桌共餐。员工的餐费每月以补助的形式发放到餐卡里,工人根据当天菜式的价格和自己的需要刷卡购买。四至五楼为行政员工餐厅,用餐时每人一个餐盒,食堂准备了八个菜和两份汤,员工可以自主选择菜式,不够随时补充,菜的质量和档次比工人餐要好上不少。

此时已是十二点零三分,正是第三段用餐高峰期。只见将近2000平方米的大厅人头攒动,饭菜的香气夹杂着汗臭味,混杂成一股独特的味道。碗筷盘子的敲击声和工人之间的谈话声此起彼伏,整个场面拥挤嘈杂。十几个领导在人群中就如水滴流入大海,要不是一个个西装革履,在工人深蓝色的制服中格外醒目,一时还真不好找。

郑瑜亲自拿了套餐具,和工人们一起排队打菜,并和前面的工友聊起家常。兴华日化各位领导自从食堂建成以来,就习惯在楼上餐厅用餐,偶尔踏足这里也是以视察为名,溜达一圈就撤退的,如今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只能有样学样地跟在郑瑜后面排起队。

对这群躲在办公楼,高高在上的高层人物,绝大部分工人并不认识,很多人见过的最高领导,不过是生产部经理而已。虽然只看光鲜的衣着就知道他们职位不低,但并没有谁放在心上,干了一上午,顾着填饱肚子要紧。郑瑜用行政部开出的临时用餐卡,打了几样菜,找了张桌子坐下,随便吃了两口,笑着问身旁的工人:"你好,工友,吃饭呢?"

这工人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皮肤晒得黝黑,转过头打量郑瑜,嘴里不断咀嚼着米饭,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紧跟着郑瑜的秘书章俊凯看到对方这么没礼貌,心中不悦,立即搬出名头来:"这位是集团的郑总。"

郑瑜不以为意,看看工人挂在胸口写着名字和部门的厂牌,亲切地问:"你是牙膏车间的?来公司多久了?"

冲着郑瑜随和的态度,工人再有抵触情绪也不得不答,紧挨着他的徐树根含糊不清地说:"一年出头吧。"

这时黎仕国、徐伯春、萧昊等人纷纷过来,不过一张餐桌两边共十二个座位,五个工人加上郑瑜和章俊凯,只剩下五个位,根本坐不下那么多人。这时级别优势再度体现出来,按着职位顺序,几个老总依次坐下,其他人只能混迹于工人堆中找座位。

"你负责什么工序?在公司干得咋样?"

"我们几个都是产品封箱的,还行吧,反正工厂都这样,到哪儿不是干啊!"徐树根总算把嘴里的东西吃完,口齿清楚许多,听得出带着四川口音。

"你是四川人?那我们可是老乡,我母亲也是四川人,乐山的。"郑瑜立即转用四川话说,一口方言居然说得字正腔圆。

"是吗?我是广安的,离得不远。"乡音入耳,分外亲切,徐树根一改不耐烦的表情,用家乡话回答。

"没错,去年的奥运圣火传递,就是先在广安,再到乐山。"郑瑜借机打开话题,随意地和徐树根聊起来,谈过家乡的情况,又问:"平常住宿舍吧?生活得习惯吗?"

"公司环境还不错,不过就吃得差。我以前待过的工厂,规模比这小,但伙食可要好。"不再满怀戒备的徐树根,开始发起牢骚。

兴华日化的领导们脸色有些变了,徐伯春不动声色地接话:"公司定的伙食标准,是早餐一元,晚餐和午餐各四块五,一天刚好十元,每个月按工作的天数发放到你们的餐卡里,这作过市场行情调查,比绝大部分工厂都要高。"

"是啊,公司定的标准听起来是不错,但你看卖菜的价格,我们哪吃得起?"一旦打开话匣子,徐树根就刹不住发泄不满的冲动,用筷子撩拨着餐盘里的食物,"番茄和蛋才几个钱?卖我们一块五;卤肉,还不到五片,切得这么薄,塞进嘴里还不够一口,一块五;这鱼都是市场上最便宜的,卖两块;汤更不用说,几片紫菜一扔,外面餐馆白送的,这都卖五毛。这几样加起来,就五块五,我们还得倒贴一块,问题是还吃不饱,糊弄谁呢!不是我吹,以前的公司三块钱的标准,吃的比这好得多。"

这句话一出,很多人的面子可挂不住了,徐伯春忍不住反驳:"你整天在公司,哪知道菜市场的行情?物价一直在涨,和以前能比?再说了,餐厅内这么多窗口,几十样菜,觉得贵你可以不买,便宜的菜又不是没有,选择多的是!"

"得了,这些话我们可听多了,公司整天就知道找这些理由糊弄我们,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徐树根对面的工人不服气地接口,"打工这么多年,啥工厂没待过,啥伙食没吃过?不信我们到市场上去,把这几样菜买下来,看看多少钱?何况公司是大采购,量大价格还便宜得多!以前的分餐制,一样四块五,但可好得多!一搞什么承包,再弄购餐制,一下子就差得远了,想吃得好些,我们肯定要倒贴!不信问问其他工友,谁相信这几个菜对得起这价钱?"

郑瑜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看了要继续发话的徐伯春一眼,示意他不要开口,温和地对工人说:"那这个问题,你们有向上面反映吗?"

"说过,不过没用,后来听说承包食堂的老板有关系,谁还那么傻,去干见不到头的事?反正就是混口饭吃,每个月的工资能拿到手才是正事,吃得好不好,顶多就少买两样菜,无所谓了。"旁边一个工人摇着头,话里透着不在乎,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关系这两个字,顿时触动了一些人的神经,虽然已是深秋,但几个人的额头禁不住直冒冷汗,尤其是行政的最高管理人徐伯春,整个后背凉凉的满是水,眼神不知道要往哪儿放。要不是郑瑜在,早就狠狠地将这些人训一顿。

章俊凯心中明了,眼光一扫,只见这场戏的导演萧昊表情平静,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冷眼旁观。郑瑜意味深长的眼光一一扫视在场的领导,说:"行,这个问题我记下,回头进行处理。还有什么问题,你们继续说,我相信合理的要求,公司一定会帮助解决。"

听到有解决的希望,几个工人来了劲儿,一个接一个诉说,而四周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插起话来。郑瑜脸带微笑地倾听,不时点头回应,丝毫不管分公司领导们越来越铁青的脸色。

虽然意见纷飞,但黎仕国显得镇定自若,没半点不耐烦,甚至还叫秘书拿出纸笔,将这些意见一条条记录下来,深邃的眼神中偶有几道亮光闪过,折射出内心绝非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但就算眼前摆着山珍海味,领导们也没有半点儿食欲。谁也不知道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工人下一句会说出什么,会不会把火引烧到自己的领域,心就这么吊在半空,只怪时间走得太慢,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竟是漫长得如此难熬。

好不容易终于挨到上班的钟声响起,工人们纵然意犹未尽,也只得散去,准备回到岗位,黎仕国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大家先等一下,我说两句。"

所有人的目光刷刷聚焦过来,黎仕国神情凝重地开始发言,声音洪亮而真挚:"刚刚大家反映的情况,很多是公司在管理运作上存在的不足,作为负责人,我深感惭愧和自责,更感责任重大。这些问题公司已记录在案,将尽快采取措施进行解决,并在五个工作日内,在厂区各公告栏中公开结果,请大家给予监督。"

稍微停了停,待人群中小小的骚动停下来,黎仕国眼神炯炯地环视着四周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语调昂扬,铿锵有力:"食堂的改革,是立足于为员工提供更物美价廉的菜式以及更好的服务。采用发放补贴购餐制,一是为减少浪费,以前分餐制时,很多人吃不完,或者菜式不合口味,就随手倒掉。二是增加菜式供应,让大家的选择更多,想吃什么买什么,想吃多少买多少,希望能让大家对伙食更满意。现在看来,操作上出现了一些问题,公司将认真检讨,加以改进。从这件事中,我发现最大的问题,就是作为管理层,和大家的沟通渠道严重欠缺,没能及时收集和处理有益的意见和建议。公司将马上着手建立相应的机制,安排各级管理人员与你们定期进行沟通,确保上情下达,下情上通。在此我拜托各位,继续保持这种热情,言无不尽,帮助公司不断完善,同时希望你们在公司工作得顺利,生活得愉快,为兴华的事业多尽一份力量!"

啪啪的两声,郑瑜嘴角挂起淡淡的笑容,眼光深远,带头鼓起掌来,紧接着如梦方醒的众人赶紧不落人后地鼓掌,带动着工人们的掌声纷至沓来,如暴雨雷鸣般轰然响起,甚至还夹杂着几声欢呼,气氛一时间热烈至极。

姜还是老的辣,看着黎仕国举重若轻地把尴尬局面扳回,借机展现出虚怀若谷的胸怀和知错即改的气度,好好一展领导风范,徐伯春脸上乌云密布,眼神如秃鹫般散发出冷冷的光芒,双手紧握成拳,猛吸几口冷气,尽量不让胸口的郁气在脸上表现出来。

看着徐伯春郁闷的表情,萧昊志得意满,嘴角浮现出几缕讥讽的笑意,在郑瑜面前出这么大丑,这记闷棍,足够他痛上好一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