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画一张关系图,就能控制所有人

欺君之罪

这几天刘基的心情特别灰暗,他几次试图在朱元璋面前替楚方玉说情,刚一张口,就被堵回来,再要开口,朱元璋已经很不高兴了,甚至半开玩笑不认真地说:“先生年龄已经这么大了,还陪着我,换了其他人,早就回家过清闲的日子。”

这话分明是在暗示刘基,让他卷铺盖走人,加上日前得知老妻在故里亡故,刘基更是心情凄恻。宋濂只能走曲线,托太子朱标进言,朱元璋更不买账了,他早猜到是宋濂的支使。

他们消愁解闷的唯一寄托是下棋。这天他们又各自捧了个南泥壶来到大柏树下亭子里对弈。刘基执黑,他手里举着棋子半天按不下去。

宋濂说:“干吗这么犹豫呀!这大概是举棋不定的来历吧?”

刘基说的是围棋术语,说他碰上了生死劫,宋濂是无忧劫。

宋濂说他这一劫,可是通盘劫,定了输赢了。

刘基放下棋子认输,他不禁连声长叹。宋濂知道他不会是为输棋而叹,他是为楚方玉而叹,为他越来越弄不懂朱元璋而叹。如今已不比从前了,朱元璋似乎不再像建功立业时那么如饥似渴地盼望刘基帮扶了,他受不了恭维,也同样受不了冷淡,甚至萌生了归隐之念。但他尚有未了的心事,他告诉宋濂想在回乡养老之前救出那个后生小子来,“楚方有才又有胆,见识不在你我之下,杀了实在可惜。”

宋濂何尝不想救,“却怕我们没有回天之力。这个楚方也太不给皇上留面子了,就是我这样的人当皇帝,也会动杀机的。”

刘基说:“你我是江南贡院直隶州的第一试考官,二甲一名的传胪因廷试对策而被杀,你我日后也定是要被后人耻笑的。”

“你夫人病故,皇上不是准你假了吗?”宋濂说,“你哪还有时间救人?你走了,我一个人可是孤掌难鸣啊!”

刘基皱着眉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回到桌前,拿出三枚制钱,在手心里晃了晃,掷下,又连掷两次,宋濂虔诚地等他的结论。

刘基看着三枚制钱慢悠悠地对宋濂析卦:“这是彖卦,原有坦诚相待,向有德者聚拢之意,既然永葆无邪气节,自然逢凶化吉,没有灾难,虚惊一场,或叫有惊无险。”

宋濂惊喜地说:“楚方没事?这太好了。你这卦准不准啊?大事你不占卜,怎么小事倒信?”

刘基也并不百分之百自信:“通常是解心疑而已,按《易经》摆卦,解释却千差万别,可信可不信。”

这时门人送上来名片:“有一位先生求见。”刘基看过名片递给宋濂,说:“是李醒芳,他必为救楚方的事而来。”刘基、宋濂迎到了院中柏树下,李醒芳行了师生大礼,说:“学生来打扰先生们,实在不恭。”刘基说,想必为了楚方之事而来,并说他们也正商议营救一事。

李醒芳说:“有二位前辈鼎力,楚方有望了。”

刘基说:“未必。”说着把李醒芳请进客厅。

李醒芳说他有一件东西请二位老师过目。他拿出一本《荆楚会咏》,双手奉上。宋濂一看,说这本书他有。这是女才人楚方玉所做呀,他想起来了,楚方在殿上说过,楚方玉已死,楚方是她弟弟。这样看来,他有姐姐的书就不奇怪了。

李醒芳苦笑着告诉他们,楚方即楚方玉,楚方玉就是楚方!

刘、宋二人大惊,怔了半晌,刘基问:“这么说,她是女扮男装?”李醒芳点点头。宋濂不禁摇头叹息,“她也太能恶作剧了!她若不出事,当廷中个状元、榜眼,怎么收场?岂不是欺君大罪?”

“现在也是欺君之罪呀。”刘基自嘲地说,“你我二人这样严格查验,竟让一个女孩子混入乡试,又过了会试,你我也是罪莫大焉。”

宋濂说:“且不说这个了,我倒觉得拼上老命,也要救出楚方玉来,不能让第二个苏坦妹死在皇上刀下。”

刘基在屋里走动着,认为有了转机,她既是名震天下的才女楚方玉,倒是有了一线希望,皇上也会顾及名声,当年错杀了一个苏坦妹,他已十分后悔,他是当美人祸水杀的,而忽略了她是个文人。如果知道了楚方玉的身份,他会手软的。

宋濂觉得首先得有人告知皇上真情,这也是一关。

“那只有你我去了。”刘基说,“你我可以代表万千儒雅的文人。醒芳,你也出面,你有你的独到之处。”

他指的当然是为朱元璋画像的事。

宋濂说他为皇上画的像皇上十分满意,这很难得。一张画,从牢中救出四位画师,也许同样能打动皇上放了楚方玉。李醒芳点了点头。

人在官场,祸从口出

李善长归隐田园,胡惟庸顺利地当上了丞相,汪广洋与他并列相位,汪广洋因素来胆小怕事,并不争权,朝政无形中悉归胡惟庸,他的真正得力助手是中书右丞陈宁。这不只因为他们是并称于世的陈烙铁和胡剥皮,他们的气味也相投,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这一天,胡惟庸把陈宁请到家里喝酒,没有别人在场,谈的也是私房话。陈宁最佩服的人是胡惟庸,赞佩他能屈能伸,做事不动声色,没人能挑出他的毛病来,对人十分苛求的朱元璋对他都没有微词,这容易吗?所以一端起酒杯,陈宁就用力与他碰了一下,说他总算熬到这一天了,他为丞相高兴。

胡惟庸说得更亲切,说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居高位更危,不见得是好事。李善长怎么样?杨宪又怎么样?都是前车之鉴。

陈宁注意到,皇上和从前打江山时不大一样了,疑心日重。那个传胪楚方虽话说得有些尖刻,可毕竟是一番好意。

“这事千万别再议论。”胡惟庸嘱他要格外谨慎才行。祸从口出,那个后生小子吃亏还不是吃在嘴上了?文武大臣各司其职,哪有你置喙的地方。他又说起刘基、宋濂不会袖手,二人是主考,不会不救自己的得意门生。

陈宁对刘伯温可没什么好感。陈宁为李彬的事专门跑到朱元璋的行在去求情,情没求下来,却遭到了刘基上疏抨击,把他和李善长一样视为枉法之徒,为这事陈宁耿耿于怀。

陈宁说,可恨刘基,专门在背地里嚼舌头,丞相得小心他。胡惟庸说:“我和刘伯温关系甚睦,他对别人刻薄,对我还好。”

陈宁冷笑。胡惟庸问:“你为什么这样笑?”

陈宁说:“他背地里一样说你坏话。如果不是皇上有主意,你这丞相根本当不成。”胡惟庸将信将疑:“有这事?他说我什么?”

陈宁说:“他对皇上说,汪广洋、杨宪为相,尚不足以为害国家,干不好也干不坏,惟这胡惟庸最不能用。”

胡惟庸很紧张,问:“他所指为何?”

陈宁告诉胡惟庸:“他说你是大臣里最聪明的一个,聪明到可以让别人完全不防备的地步,即使你把白的说成黑的,别人还以为是天经地义。这如同拉车,别人拉或拉不动,或不用力,你会把车拉翻。”

“这老东西如此可恨!”胡惟庸恨恨地说,又问这是谁传出来的。

“徐达呀!”陈宁说,“皇上用你为相,趁徐达回京时问了他的意见,徐达也说了你坏话,皇上便把刘伯温的话告诉徐达了,徐达又告诉了陆仲亨,陆仲亨是徐达小时候的邻居。”

胡惟庸知道陆仲亨和徐达都是皇上小时候一起放过牛的同伴,不会说假话给朱元璋栽赃。

“不可不防。”陈宁说,“都是皇上耳目。”

“说反了。”胡惟庸说,“皇上的亲信,该是我们的朋友啊!”陈宁会意地笑了起来。三杯酒落肚,宫里有旨意下来,让他立刻去觐见。胡惟庸忙跳起来,先用薄荷水漱口去酒气,然后更衣坐轿进宫。

其实朱元璋叫他只是为哪天再举行廷试的事,胡惟庸便说回头与主考商议一下,选个吉日,二人都闭口不谈楚方的事,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事。走出奉先殿,迎面碰上了达兰,胡惟庸站住,问候了一声:“真妃娘娘大安。”

达兰眼前一亮,说:“低着头走路,像等着拣元宝似的。人都说,扬脖的老婆低头的汉,是最不好对付的。”

胡惟庸小心应对说:“娘娘真会开玩笑。”

达兰说:“我还没恭贺你呢,当了丞相了,一手遮天了。”

胡惟庸说:“都是托娘娘的福啊!为皇上差遣,哪敢造次呀。”

达兰说:“丞相真会顺情说好话,你这是去干什么了?”

“皇上叫我上来是为殿试的事,太子朱标又想画像。”

一听说画像的事,达兰又埋怨开了,说请来了李醒芳为皇上画像,也不告诉她一声,也不让她见见,她说:“你是故意的吧?”

胡惟庸拍拍自己脑门,说自己忙忘了。其实他才没忘呢,他是有意瞒她。万一她见了李醒芳,萌起非分之念,弄出事来,他胡惟庸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吗?达兰知他滑头,就不强他,问太子怎么想起画像来了?胡惟庸说:“这不是吗,太子看我请的画师给皇上画的像画得好,太子也要画一张,我方才是送画师去了。”

“太子是准备登极时用吧?”达兰阴阳怪气地说,“皇上青春正富,是不是太急了点?”

“娘娘可别不知轻重,”胡惟庸忙解释:“太子不过是看着好玩想画张像而已。”

达兰说:“丞相眼睛别光往上头瞧啊!怎么不想着让画师给我们潭王画一张啊?”

胡惟庸说:“这个容易,早说呀,回头我关照画师,看潭王什么时候方便。”达兰高兴了,他答应了就好,只要李醒芳来给潭王画像,达兰就有机会与他相见叙旧了。她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当年李醒芳在她面前那么恭谨,不越雷池半步,不是因为李醒芳不懂得她的心思,而是惧怕陈友谅。说起李醒芳,她就兴奋,达兰眼里流露出明显的留恋之情,说:“丞相别忘了,约个时间,请李醒芳到仁和宫来。”

胡惟庸说:“放心吧,这点小事办不好,还能当丞相吗?”

其实胡惟庸是在敷衍她,想尽快脱身,而达兰却在打胡惟庸的主意,毕竟是他把自己弄到朱元璋这里来的,如今他又手握重权,今后要谋求大事,必须有他助一臂之力才行。

潭王画像

李醒芳给太子朱标画过像后,胡惟庸又找上门来,要他为七岁的潭王朱梓画像,李醒芳并不知道朱梓是达兰的儿子,因楚方玉陷入牢中,他心情不好,推了好几天,无奈胡惟庸三次登门来请,只好违心进宫。

胡惟庸亲自引着李醒芳走进达兰的仁和宫。李醒芳说:“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下不为例。我不是卖艺的,更不是宫中的御用画匠,这么多妃子、皇子、公主,若都叫我画起像来,我怎么受得了?”

胡惟庸说:“给潭王画像,我不搭人情,有人领你情。”说罢嘻嘻地笑,李醒芳正想问,已有管事太监来接了。

潭王早在等候了,他活泼可爱,浓眉阔口,有股子英武气。

胡惟庸和李醒芳进来,潭王朱梓问:“他是画师吗?”

胡惟庸说:“是的,他很有学问,是今科的进士,不光会画像。”

朱梓便坐到了太师椅中,摆了摆姿势,说:“你可别把我画丑了啊!”李醒芳一边摆画架一边不住地打量朱梓,心中犯疑,便忍不住和胡惟庸交换目光,胡惟庸却避开了。李醒芳说:“潭王殿下放心,这么英俊的小伙子,怎么能画丑呢。你累了就说一声,咱们就歇一会。”

方才他犯疑,是因为猛然一见朱梓,觉得这张脸太熟了,对了,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从陈友谅脸上剥下来一样的吗?胡惟庸不会看不出来,他无视自己的交流就有鬼。

这时达兰亲自端了水果来了,人未到笑声先到:“李画师一向可好?”一听这声音,李醒芳大惊,站起来直视着达兰,说:“达兰……”

达兰说:“我不认识什么达兰,我是真妃。”

李醒芳看看她,又看看胡惟庸,叹说:“真是世事难料啊!”

达兰问:“你成家了吗?和那个才女楚方玉还唱着天河配吗?”

李醒芳没有出声,低头去调颜色。达兰便坐在他侧后方看他作画。

李醒芳停下笔,看了她一眼,说:“你看,分别才几年,娘娘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一看就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达兰的眼圈红了一下,说:“是呀,时光催人老啊,我都老了,是不是?”又往前挪了挪椅子,离李醒芳只有一步远,他闻得到从她身上飘来的脂粉香味。李醒芳只得把画架向后撤了半步。

胡惟庸适时地说:“皇上在奉先殿等我呢。”他显然想尽早溜掉。

“不至于忙到这份儿上吧?”达兰说,“我想请二位吃顿便餐,二位都是故交了。”

胡惟庸说:“娘娘请他吧,我真的不行。京城正在疏浚城壕,本来用的是农夫,皇上去看过,说农夫泡在水里一天六个时辰,太苦,让我草拟个办法,用罪囚来替补呢。”

达兰说:“那丞相快忙去吧,别误了公事,叫皇上把你也当成罪囚罚去修城壕。”胡惟庸哈哈一乐,趁机溜走。

李醒芳在勾轮廓。达兰问:“你看,潭王长的像我还是像皇上?”

他吓了一跳,不知她为什么问起这个,他无法回答,尽量不去看她:“我这人就是不会看这个,我看,像皇上也像娘娘,既有皇上的威仪,也有娘娘的俊美。”他只能这样支吾搪塞。

“你倒会说话。”达兰问,“你这七八年过得怎么样?和那个楚方玉成亲了吗?”

李醒芳叹了口气:“别提了,她冒犯了皇上,下到大牢里去了。”

“为了什么?”达兰问。李醒芳不愿多说只扼要告诉她,楚方玉在廷试时对策,说皇上有三大过失,让皇上在大臣面前很失面子。

达兰皱起眉头来说:“廷试?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参加廷试?哦,她女扮男装?”李醒芳说,可不是,从院试、乡试到会试,她全闯过来了,没想到在皇上面前翻了船。

“叫皇上识破了?”达兰忍不住惊呼,“那皇上一定喜欢上她了,才艺双绝的人,普天之下不多见啊!”

李醒芳说:“皇上倒没识破她是女人,她在对策时劝皇上不要把皇子都封王,以免日后埋下骨肉自残的悲剧,皇上怪她离间骨肉。”

一听说楚方玉反对分封王子,她火了,发泄说:“这才叫活该!连我都不饶她!封不封皇子,是皇上自个儿的事,要你多嘴。该!活该!女人有才就成了怪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你这么钟情,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嫁你。”

李醒芳说出实情,方才本想求达兰在皇上面前说几句好话,救她出来呢,没想到达兰却这样幸灾乐祸地说她。

达兰说:“你希望我救吗?”

李醒芳说:“算了,你也不方便。”

朱梓说:“你倒快画呀,我坐得腰都酸了!你们原来认识?”

达兰看了李醒芳一眼,说:“你不是见过我的画像吗?都是这位画师画的呀。”李醒芳不再多言,专心做起画来。

权力关系图

宫中的报更梆子已在敲三更了,朱元璋尚无睡意,他不睡,云奇和殿上的大小太监都不敢去睡,老老实实在廊上廊下守着。

朱元璋从鱼龙海龟紫檀笔筒中抽出笔来,叫人在一方端砚里研好墨,开始写纸条,不时地往屏风上挂。

影子在门外一闪。朱元璋叫:“云奇,进来。”

云奇走进来说:“皇上在办公,没敢打扰,皇上要吃点夜宵吗?”

朱元璋说:“等一会再说,现在不饿。你去皇觉寺看如悟了吗?”

“没有啊。”云奇说,“心里想去,也没时间啊,哪敢离开皇上半步啊!”

“如悟是糊涂虫,他也只能当烧火僧。”朱元璋说,“你若想去看看他,就准你几天假,好歹在一个粥锅里吃过几年僧饭。”

“谢皇上。”云奇心里热乎乎的,也替如悟高兴。

朱元璋问:“朕让你画的图,画完了吗?”

朱元璋要云奇画的其实是朝中勋臣、国戚之间的纽带关系图,朱元璋担心裙带关系主宰了朝政,对于权力动态,他必须做到心中有数,才不会受蒙蔽。

云奇说:“快了。皇上要那个干什么呀?再说了,皇上想知道谁是谁的儿女亲家,谁是谁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问问他们自己不就清楚了?为什么叫我偷偷地打听?做贼似的!”

朱元璋虎着脸问:“你告诉别人了?”

云奇说:“我那么傻,你早不要我了。”

朱元璋笑了,说让他画,自然有他的道理。知道了臣子们的亲属关系,用人时、审讯时便可回避。他自然没有点破更深层次的忧虑。

“我懂了。”云奇说。朱元璋站起身,走动着,伸伸胳膊以缓解一下紧张,顺口问:“又有谁给你送礼了吗?”

“每天都有。”云奇说单子都抄给皇上了呀。

“以前朕不准你收任何礼,今后你可以收。”

“皇上让我当贪官?”他的眼睛瞪得老大。

“朕让你收,你又来报告给朕,你就不是贪官了呀。你明白他们堂堂的侯爵、伯爵、一品大员,为什么巴结你吗?”

“知道,我是狗尿苔不怎么样却长在了金銮殿上了,因我是陛下跟前的人,他们以为我在皇上面前能说上话。”

“你能说上话吗?”

“不能。”云奇说,“皇上能听我的吗?所以我一次都没说过。”

朱元璋说:“他们再求你说什么,你可以应承下来,告诉朕就是了。”云奇答应了一声:“哎。”

朱元璋翻脸

云奇的不可小觑,最先是陈宁看出来的。

那天和胡惟庸被朱元璋召到御前,谈的是征调罪囚服劳役的事。

当他二人奏事毕走出奉先殿时,胡惟庸说起皇上想征调罪囚修城壕,这事挺麻烦,叫陈宁和工部、刑部好好商议一下,皇上说了,不可更改却要稳妥,又要万无一失。

陈宁点点头,诡秘地说:“有一个人不可小瞧。”

“谁?”胡惟庸问。

“那个瘸子呀。”陈宁说。

“是呀。”胡惟庸最惊奇的是亲眼看到云奇能在奉先殿里用皇上的文房四宝练毛笔字!朱元璋却并不责难,还纠正他的笔顺。

据陈宁访察,皇上常差云奇干事,上次把李丞相、杨中丞家泔水弄出来的事,就是他干的。胡惟庸也风闻朝中好多人巴结他,给他送银子,却不知他收过没有。

陈宁担心弄出个宦官专权的局面,国家就要受害了。

胡惟庸说他杞人忧天。宦官专权在历史上屡见不鲜,那必定是皇帝昏庸。像朱元璋这样精明的帝王,会有不虞发生吗?他的分析,陈宁很是服气。就在他们议论云奇特殊时,云奇又待在奉先殿里。朱元璋把手中的笔放在砚台上,问云奇:“你还练字吗?字写得怎么样了?”

云奇笑了笑,说没时间练,只是偶尔临临帖。

“你写几个字朕看看,有没有长进。”朱元璋移过砚台。

云奇拿起笔,写了个“赵钱孙李”,又写了个“皇帝万岁”。

朱元璋说:“写写珍珠翡翠白玉汤!”

云奇没想到皇上让他写汤名,就笑道:“皇上还想这汤呀!上次差点吃了泔水,听说又是那个狂徒犯上?这回皇上不会再饶他了吧?”

“当然不会。”朱元璋说,“可一可再不可三。”

云奇果然在纸上写下“珍珠翡翠白玉汤”七个字,看得出是临颜体,却很幼稚,放下毛笔,他洋洋得意地望着朱元璋,等待夸奖。

朱元璋忽然变了脸,把笔洗拿起来冲云奇脸上一泼,墨汁在云奇脸上顿时横流,朱元璋骂道:“狗才,你给我跪下!”

云奇也不敢擦脸,委屈地跪下:“皇上,我犯了什么过呀!字写得不好,皇上也不用发这么大火呀!”

“你给我闭嘴!”朱元璋说,“你说,谁叫你四门贴告示,矫朕谕旨征召会做白玉汤的人?”

云奇心想:“皇上真神啊!他怎么猜到是我写的?除了马二,没别人知道啊!”朱元璋说:“你真要气死我了。”

云奇忽然回过味来,说:“怪不得皇上让我写白玉汤这几个字,皇上是对笔体呀。”他说他是看陛下想这白玉汤想得吃不下东西,才想起这个招来的,哪曾想惹来一个送泔水的,害得皇上吞了一口泔水。

朱元璋说:“到现在你还糊涂!朕不是因为吃了一口泔水而恨你,你知道吗?你是败坏了朕的威名,败坏了朕的声望!”

“这有什么!”云奇想不通,“皇上想要一碗白玉汤又怎么了?不应该吗?怕人说你嘴馋?”

“这是荒唐的事!”朱元璋被他弄得啼笑皆非,告诉他,只有无道昏君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云奇这才慌了:“那怎么办呀!若能挽回,我去死也行。”

“死就用不着了,朕也不忍心。”朱元璋说,“这样好不好?你从明天起,自己跪到午门外去示众三天,让天下人知道,你是因为私自做主,替皇上贴白玉汤的告示而受罚的。”

“行,别说三天,十天也行。”云奇恨不能尽早洗刷了皇帝的坏名声。朱元璋说三天并不好熬,叫他明天早上,多吃几碗饭,以免饿得挺不住了。

“没事,”云奇说,他叫马二偷着趁晚上没人时给他送几个包子就行了。朱元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化敌为友

又到了李醒芳进宫画像的日子,天下着雨,好在达兰派来接他的轿子挡风又遮雨。当轿子抬到午门外时,他无意中瞥见宫中御前常见的太监云奇颈后插着牌子,在那里示众。

他叫停轿,一打听才明白是为了私自出皇榜征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事。李醒芳心里想,这朱元璋果然机关算尽,有一套真本事,这样大张旗鼓处罚太监,一来昭彰他的公允,不徇私,不护短,更主要的是巧妙地洗刷了他的坏名声。

这种坏天气,云奇跪在那里,可真受罪,落汤鸡一样。他身后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字:四品内使监云奇,擅自假冒皇帝名义布告四方求珍珠翡翠白玉汤,自罚示众三天。

过往的市民都围过来看。马二化妆成百姓凑过来小声问:“饿坏了吧?我煮了三个鸡蛋。”云奇说晚上没人时才能吃。过去两天了,很快就挺过去了。马二告诉他惠妃的娘病重了,正缺人,也许皇上用得着他,提前让他回去。

“你不懂,”云奇说,“我在这跪着,就是帮皇上争面子呀。”

马二摇摇头,他不明白。

李醒芳正要走,胡惟庸的轿子过来了,停在了雨中。李醒芳又动了好奇心。胡惟庸的侍从替他打着伞,来到云奇面前,胡惟庸说:“你可以起来了,我已在皇上面前为你求了情下来。”

云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不会吧?”

马二说:“丞相会骗你?”

李醒芳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堂堂的丞相来看望一个御前太监?是胡惟庸过于精明还是过于傻了?当然只能是前者。胡惟庸命从人:“扶他起来,送到咱们家,给他弄点好吃的,将养将养。”

云奇说:“不行,皇上会找我的。”

“有我呢。”胡惟庸说,“这点面子皇上会不给我吗?”

李醒芳在仁和宫一直画到黄昏时分。

大厅里灯火齐明,只有画师和朱梓在,几个宫女太监躲在一边看热闹,朱梓坐在椅子里早不耐烦了,扭动着身子说:“你这么笨啊!还能不能画完了?我不画了。”说着跳下了地。

李醒芳只得依他:“好好,潭王先到园子里去玩一会,快好了。”他画的像已经看出眉目了。这时胡惟庸悄然走来,站在李醒芳身后,仔细端详了半天,突然说:“像,简直太像了!简直是从陈友谅脸上剥下来的一般。”李醒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说:“丞相在说什么呀?”

恰在这时达兰走来,听见他们交谈,又停住了步,隐在屏风后听。

胡惟庸说:“你没看出潭王长的像谁吗?”

李醒芳不想惹事,就说看不出来。

“你滑头。”胡惟庸说,“我才见过陈友谅几面,都看出来了,你和陈友谅那么熟,你会看不出来?”

李醒芳这才坦言,刚见潭王时,也吃了一惊,真是太像陈友谅了,半点都不像朱元璋,难道……胡惟庸说他扳着手指头算过,这孩子按达兰到皇上床上的时间推算,提前了一个多月,真不知道是怎么瞒过皇上眼睛的,皇上那么精明的人会看不出潭王不像他吗?他不会算日子吗?

“也有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的。”李醒芳说,何况皇上并没见到过陈友谅什么样,也就不会起疑心。至于提前出生,七八个月的都有,并不奇怪。胡惟庸冷嘲热讽,幸亏她生的孩子没封太子,否则可是天大的笑话了,朱氏江山叫亡国的陈友谅后人继承了,真正的鸠占鹊巢!

李醒芳问:“这事你会告诉皇上吗?”

胡惟庸才不多事!又没法做滴血验亲,陈友谅死了,死无对证,真假只有达兰一个人知道,谁敢乱进谗言?发昏了,去说这事?

他们的对话让屏风后的达兰听了个真真切切,初时她又惊又怕,又气又恨。万一这两个知情人把这话当着朱元璋捅出去,不是天塌地陷了吗?后来冷静一想,他们不敢,即使朱元璋相信了,也不会承认,那是家丑,他能让家丑外扬吗?不管怎样,这两个知情人总是对她构成潜在威胁的人,不除掉,就得笼络为自己的人,才能万无一失。

她不惧李醒芳,他是个谦谦君子,而口蜜腹剑的胡惟庸就很难说了。达兰已下决心变害为利,把胡惟庸征服过来,变敌为友,甚至是自己的帮手。大的计划一时难以想出来,眼前也要镇唬住他才行,封住他的口。这样想了,达兰走了出来,笑着说:“丞相来了?正好,饭都备好了,有好酒,不成敬意,今天二位可得赏光啊!”

李醒芳说:“我真的有事,我得走了,过几天我把裱好的画像送来。”说着收拾画笔。胡惟庸说他更不行了,他是顺路来看看李先生画得怎么样了,天快黑了,这时候不出宫,担不起责任啊!

达兰恨恨地说:“胡惟庸,你等着——”她一扭身走了。

胡惟庸拉了李醒芳一把,说:“快走。”

临终遗言

郭惠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和蓝玉一起抓着井绳吊在黑咕隆咚的深井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有人拼命把他们往上摇,当井绳全部绕到辘轳上时,他们露出了脑袋,却发现摇辘轳的是面目异常狰狞的朱元璋,郭惠恐怖地大叫一声,咚一下跌到冰凉的深井中……

她吓得惊醒过来,没来得及琢磨这奇怪而又可怕的梦,听见有人在咚咚地擂门,忙叫宫女去开门。原来是她娘的贴身宫女领着几个太监站到了门外。宫女一边点灯一边说:“娘娘,太夫人不好了,让你快过永寿宫那边去呢!”郭惠忙着穿衣服,她问:“去告诉皇上了吗?”

宫女回答,这么晚了,又不知皇上在哪个宫里,也不敢四处去惊动啊!郭惠穿上鞋,说:“快走!”宫女、太监们提着灯笼在前面走了。

一口气赶到永寿宫,郭惠跑到张氏卧房,只见几个御医和一群宫女围在张氏床前,正在给她灌药,张氏牙关紧闭,已气息奄奄。

郭惠扑到床头就哭了:“娘,娘,你怎么了?”

御医上来制止说:“娘娘别这样,你这一哭对病人不好。”

郭惠便强忍着悲痛,坐到床边拉着母亲的手低声饮泣。

马秀英和郭宁莲也都来了,都站在床前催促太医想办法。马秀英把太医拉到一边问,究竟要不要紧?御医道:“病人年纪大了,又是痰厥,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这服药下去,如痰通了,就不要紧。”

张氏喉间忽然咕噜噜作响,御医脸上露出喜色,说:“有痰了。”忙拿痰盂上去。御医从张氏喉咙里引出一口痰来,她的脸色立刻红润了一些,且勉强睁开了眼,环顾一下屋子里的人,说:“又把你们惊动了,快去睡吧,我没事。”郭惠忙拿了个枕头靠在她背后。

马秀英过去问:“娘,好点吗?喝口水吧。”她用勺舀了点水喂到她口中。郭惠说:“这么晚了,你们都歇着去吧,我在这陪着娘。”

马秀英说:“那都先回去吧。”大家陆续走了。郭惠坐在小凳上,头伏在床头母亲脚下,屋子里只有母女二人了。张氏的手轻轻抚着女儿的头发说:“我这病说不上什么时候,一口痰上不来就见你爹去了。”

“娘,你别吓唬我。”郭惠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娘这么一个亲人了,你若走了,我可怎么活呀。”

“傻丫头!娘也不能跟你一辈子呀!皇上对你好就行了。”

郭惠说:“都是我爹糊涂,留那个遗嘱,断送了女儿的一生。”

她说着说着眼中涌出泪来。张氏知道女儿并不愿嫁朱元璋,是强扭的瓜。听了女儿的话,立刻辛酸地落泪了:“你别怨你父亲,要怪,都怪娘一时没主见。”

听这话里有话,郭惠问:“娘,怎么会怨你呢?”

张氏说:“是娘害了你!自从他纳你为妃,又接连封了十几个,说不定日后还要封多少。娘这不是害你守活寡吗?倒不如嫁个平常人,小门小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吃糠咽菜心里也舒服啊!”

郭惠说:“我谁也不怨,就是这个命了。”

张氏说:“娘活不了几天了,我这一生本来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父亲的事,但现在……我就要去地下见他了,我怕他怪我,我不敢去见他呀。”说到这里,张氏又伤心地流起泪来。

这引起了郭惠的警觉,她问:“娘,你有什么大事瞒着我?”

“还不是遗嘱的事!”张氏说,她临死前说出来,女儿原谅了娘,娘才好到阴曹地府去求她爹原谅。郭惠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时她全都明白了,两眼可怕地瞪着,说:“娘,根本没有那个遗嘱,对不对?”

张氏又有几分后悔嗫嚅地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皇上说是你爹对他说的,没来得及写下来。”

郭惠怒不可遏地说:“于是你们合起伙来弄了一份假遗嘱来骗我,对不对?”张氏又心疼又惭愧地抱住女儿,呜呜地哭起来。郭惠推开了母亲,这一瞬间,她眼里充满了仇恨,她站到窗前,那里是梳妆台,她发泄地用胳膊一扫,饰品稀里哗啦地滚了满地。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雨水击打着荷塘里的荷叶,发出空洞的声响。郭惠任雨水淋头,在雨中茫然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马秀英带几个太监来了,马秀英用埋怨的口吻说:“到处找不着你!你怎么在这儿?娘已经去了……”郭惠眼前的雨丝、荷塘、木桥全都旋转起来,她傻笑一声,咕咚栽倒在地。

瞒天过海

朱元璋得了一件宝,是宋朝淳化年间留存下来的《淳化阁帖》,他如获至宝,因为《淳化阁帖》的第一卷里收的是帝王书,他动了心,也想日后在本朝录辑一卷帝王帖,刘基嘲笑他的字不行,他偏要练练。

他正在临帖,刘基一副山民打扮进来了,他是来向朱元璋辞行的。此前朱元璋已恩准他回青田去料理老妻的丧事,还破例赏了他一百两纹银,朱元璋为他妻子一直未能到南京来随刘基享福而感到愧疚。

刘基向朱元璋说:“谢谢皇上恩典,我明天就回浙江老家去办老妻的丧事,今天特来告辞。”

朱元璋说:“快去快回,你知道,你是朕须臾不可离开的人啊!”

刘基说陛下过去有李善长,后来有杨宪,现在有汪广洋、胡惟庸、陈宁,自己此时用不上力,已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朱元璋很不自在地说:“你是讽刺朕,还是发心中怨气?”

刘基说:“我是什么秉性,皇上又不是不知道。”

朱元璋见他坐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就问:“你还有事吗?惠妃母亲的丧事要办得风光些,朕不能不去照应一下。”

这等于是下逐客令,他怕刘基行前又提什么令他为难的事。

刘基说:“我记得陛下让我寻找江南才女楚方玉的下落。”

“找到了?”朱元璋的兴奋旋即被失落取代,“她不是死了吗?”

“她没有死。”刘基说。

“在哪里?快代朕去请!”朱元璋说他亲自去请也不为过。

“有皇上这句话就行了。”刘基用意不明的笑令朱元璋提高了警觉性,刘基说:“这楚方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朱元璋仍然没转过弯来:“近在眼前?在南京吗?”

刘基说:“在南京,在刑部大牢里。”朱元璋瞪起眼睛愣了半天,忽有所悟,又惊又喜地问:“你是说,是那个楚方?她本来就不是楚方玉的弟弟,她就是楚方玉?”

刘基笑道:“正是。”

朱元璋意识到楚方玉是女扮男装时,惊奇她真有本事瞒天过海,她也瞒过了刘基和宋濂两位主考官了吗?还是他们本来就联手作弊?

刘基说:“我们也没看出来。如果知道她就是楚方玉,我们也无须让她走科举之路了。”朱元璋转而又愤怒了,方才他是出于情,现在是理智占了上风,他表白自己虽爱才,还是不能原谅她。

刘基说:“皇上说过,江南楚苏,你杀了一个,如找到另一个,一定善待她……”

朱元璋说:“不要说了,这女人够可恶的了,女扮男装,坏朕第一场科考,离间朕骨肉,用泔水汤奚落朕,她存心跟朕过不去。”

刘基说:“她在文人骚客中名声很大,皇上是不是……”

朱元璋说:“你不用以文人压朕!朕不怕这个。名声大又怎么样?朕喜欢了、高兴了,把她当花儿摆一摆,不高兴了,什么也不是。”

朱元璋拂袖而去,刘基呆在那里半晌没回过味来。

最后一张王牌

朱元璋的岳母张氏的灵柩选在城外鸡鸣寺暂厝,待满一年后再运到滁州去与滁阳王郭子兴并骨合葬。

郭惠一直哀哀地在母亲寄灵的殿前跪着,泪流双行,马秀英过来劝她:“起来吧,人死又不能复活,小心哭坏了身子。”

郭惠说:“我娘说她对不起我……”

“你说些什么呀。”马秀英吩咐几个小太监备轿,快搀惠娘娘上轿回城去。小太监马二答应着要走。郭惠说:“我再坐一会。”

马秀英劝道:“皇上早就走了。”

“又不是他娘,他走不走和我有什么关系?”郭惠冷冷地说,“姐姐你们先请回吧,我要在寺里住上几天,陪陪我娘,这以后我还有机会来陪我娘吗?”说着又哭。

后赶来的郭宁莲见她哭得可怜,又是母女真情,不忍心违拗她,就让寺院里收拾出一间净室来,让她尽尽孝心。

马秀英还在犹豫,郭惠便道:“我死了我自己命短,也怪不得别人。”马秀英有点气恼:“你这么任性。”

郭宁莲说:“行了,我做主了,马二,你挑四个可靠的内使、两个奉御、两个典簿留下,万春宫的宫女也留下,三天为期,再来接她。”

她这么说了,马秀英只好顺水推舟地就依了宁妃。

朱元璋从鸡鸣寺送灵回来,并没注意到郭惠有什么反常,女儿哭娘,总是真情悲切的,他也不知道郭宁莲准许郭惠留宿寺院的事,他因为要召见李醒芳,便急着赶回了奉先殿。

朱元璋很高兴地接待李醒芳。朱元璋说:“你中了三甲,朕想来想去,把你留在翰林院当编修吧,这虽是个闲职,却能让朕时常有机会见到你。”李醒芳当然听候圣裁,他说自己本来也是个闲人,闲人供闲职正合适。

“听你这话,并不满意。”朱元璋说,“过一年半载,你愿意的话,不是不能外放。”朱元璋这次召李醒芳进宫,是敕命他为朱家的列祖列宗一一画像,因此对他格外礼遇。李醒芳这样主动带了画架、画布来,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借机为楚方玉求情。连刘基都碰了钉子,楚方玉的大名也没有打动朱元璋,使李醒芳感到渺茫,却也不能放弃这最后一次机会。

李醒芳拿出卷笔帘,打开,又摆好了画架,问:“不知画皇上的列祖御神像,可有什么依据?”

朱元璋说:“只能凭朕说了,朕之父淳皇帝,朕能讲出长相来,祖父裕皇帝、曾祖恒皇帝,乃至高祖玄皇帝,那只有凭你的想象去画了,要画出忠厚相来就行,不一定非要威仪。”

李醒芳坐下来,说:“就先请皇上说说淳皇帝的相貌吧。”

朱元璋说:“长脸,脸色发红,不像朕是单眼皮,耳朵也没朕的大,不过也比别人的大……”李醒芳差点笑出来,朱元璋又说:“个子没朕高,脚大。”

李醒芳说:“画不着脚。”

朱元璋干脆说:“你看着画吧,往好了画,反正没有几个人知道朕父亲淳皇帝长得什么样。”李醒芳又收起了画笔,既无真人可借鉴,那也就没必要在宫里画了,他说等他回去画好了再呈献皇上。

朱元璋说:“也好。”李醒芳发现龙案上有一个刚写的字条,楚方后面又写了个楚方玉的名字,又用朱笔重重地勾了一下。

李醒芳说:“有一件事,臣想禀告皇上。”

“什么事?”朱元璋立刻发现了李醒芳的目光在那张纸条上扫来扫去的,他明白了,说:“是不是为楚方玉求情?那就免开尊口吧。刘伯温的面子比你要大吧?朕已经严词驳回了。她女扮男装屡次奚落、戏弄朕,这种女人朕绝不轻饶。”

李醒芳说:“看在她当年在陛下落入困境时给过您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情面上,放了她吧。”

“朕感激她姐姐,与她无关。”朱元璋堵他说,“朕不能爱屋及乌。”看来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王牌了,李醒芳叫了一声“圣上”,刚要开口,朱元璋毫不客气地大手一挥,不准他说下去,李醒芳无法,只好寻思着再找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