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机遇

一直到现在,谢彩凤还经常回忆自己当搬运工人的日子。

她看见自己扛着硕大的包袋,在高高的过山路踯躅而行。望着自己一个孤苦而单薄的身躯,她总是默默念叨,卧薪尝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这是一个骚情的夏季。

在这个夏季,先是绵延不绝的小雨。那雨,好像少女丝丝缕缕的情思,剪不断,理还乱,一连下了许多天。接着就是干旱,每天,毒日头白光光的,焦渴得如发情的壮年汉子,到处能够嗅到火辣辣的情欲味道。在高温的绞杀下,黄桷树低垂下高昂的头,叶片翻卷枯萎,好像被抽掉了丰沛的汁水,真正成为了龙钟老人。只有夹竹桃,迎着毒辣的日头,挺直了青春的嫩绿躯体,竞相开放着鲜艳欲滴的花蕊。那火红的,黄色的,粉色的,雪白的花蕊,像情欲旺盛的妙龄女子,迎着它渴慕已久的情郎太阳哥哥转,展现着自己的千种风情,万般妩媚。

这天下班后,搬运站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会上,久未照面的癞子书记出现了。他戴着假发,倨傲地坐在主席台上,并拿着干部花名册,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嗓音,一个一个地念着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必得赶快答应,这是搬运站铁的规矩。

癞子书记念到谢彩凤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癞子书记再念了一遍,还是没有回音。

癞子书记刚要说什么,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声。是谢彩凤,她和牛宏一起,一边急速地走一边喊道:“报告章书记,我送罗癫子去医院了。他老人家癫子病犯了,见人就打,还说要打死你癞子书记哩。书记你想,不把他送医院怎么能行?”谢彩凤现在已是公司工会主席,送病人去医院,本是她分内的事情。

癞子书记沉下了脸,说:“早不送医院,晚不送医院,偏偏开会时送医院。啊?!”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空气非常沉闷,好像要爆炸的样子,只有头顶几台吊扇在响。

谢彩凤说:“章书记说得对,我今天算迟到,违反了公司纪律,我诚心诚意地接受您老人家的批评。”

癞子书记把花名册摔在了主席台上,拉着脸道:“最近,我们这个公司好像特别不正常啊!有的人,不过就是蒙得几个字,却把屁股翘上了天,到底有多大能耐,老子也没有见过——你说,你是科学家,发明了什么?你说,你是文学家,又写了一些什么?老子晓得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可是,某些人你能够代表知识,能够算是人才?”

癞子书记索性把汗衫脱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老子是粗人,没有多少文化,做不来虚滑的事情。但是,我在这个码头摸爬滚打几十年,把青春和精力都奉献给了码头,老少爷们都知道我是什么人。而某些人也是码头后代,码头人也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总在人后整动作,朝老子脑壳泼污水,妄想改朝换代。”说罢,他打开提包将一沓材料摔在桌子上。“哈,异种啊!你脑袋上已经烙刻了深深的印痕。什么印痕?就是耻辱的印痕!就是下贱的印痕!鸡呢,天生就是要卖肉的,连三岁孩子都知道,连七八十岁的老人也知道,你骄傲什么呢?你有什么资格骄傲?你命中活该吃球,哪怕你藏到江水里头!老子是癞子,却从不打谎眼,老子喜欢直白,虽然戴了假发,但是老子的癞性绝不改变!”

癞子书记说着就把假发套摔在桌上,露出他那疤痕累累的癞痢头。

码头汉子们轰地都笑了。

癞子书记把那沓材料抓起摇晃着:“这是什么,这是某些人背后耍阴谋诡计的铁证!哼,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什么东西嘛!”

谢彩凤轻盈地走到主席台,把一杯水轻轻放到癞子书记面前。“章书记,您老人家好像在说,公司里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少来这些,老子晓得现在不提阶级斗争,我也不会破例,这个政策水平老子还有。”癞子书记说罢跺跺脚,“不是到处上告吗?怎么样啊,现在这块地盘还是姓章!”

谢彩凤说:“书记您口渴了,请喝点水吧。”

癞子书记没有搭理她,他站了起来,说:“现在,我宣布公司党支部的处分决定——”

谢彩凤脸色红扑扑的,好像盛开着的夹竹桃花,而眼眶里面却闪着莹莹泪花,动情地道:“章书记,您的批评对我真的触动很大。我晓得,我伤害了您,也伤害了公司老少爷们的感情。作为一名干部,我没有坚决执行公司雷打不动的学习制度,还到处反映您,我诚恳接受您老的批评。我破坏了公司纪律,违反了公司的工作秩序和学习秩序,没有起到一个当代大学生应有的作用。作为一个搬运工人的后代,我非常难过,也非常痛心,为此,我向书记请求,保留我的干部资格,下放码头,参加搬运劳动三个月。章书记,请您老人家批准吧!”

所有在场的搬运工人都惊呆了,所有的干部也惊呆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前些时在癞子书记面前还那么吃香的谢彩凤,何以转瞬之间就与之形同仇敌?

他们都张大嘴巴望着谢彩凤。

癞子书记也呆呆地望着谢彩凤,半晌没有开腔。他脑袋里面急速在转动,他没有想通,谢彩凤的发言,何以与他将要宣布的处分决定一个版本?难道她知道公司支部委员会的决定?

谢彩凤浅淡地笑着,癞子还会说什么呢?他还能说什么?好像阴霾天盼望阳光的夹竹桃花,谢彩凤静静地等待着。

癞子书记的手微微颤抖着,心里狠狠骂着自己:老子失心疯了么,大江大河都经过,居然怯火了一个黄毛丫头!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喝了口水,说道:“痛心啊,一个大学生,一个码头工人的后代……不过,劳动不是处分,劳动光荣嘛。谢彩凤同志没有犯错误,这只能算是小小的失误,对不对?哈哈,谢彩凤同志主动请缨,到码头参加劳动,这就很好嘛。这说明,谢彩凤同志还是善于学习,善于改正失误的。公司领导非常欣赏这种积极的态度,并且愿意给谢彩凤同志提供一个向工人学习的机会。”

接着,癞子书记念了几个文件,至于上面是什么内容,他自己也不知道。会议纪律十分差劲,闹哄哄的,好像自由市场。他没有制止,他感觉自己脸上无光,灰头土脑的。癞子书记觉得,这个会议开得好窝囊,好像会议的主角不是自己,反倒是谢彩凤那烂婆娘。因此,文件刚一念完,他就赶忙宣布散会,然后,把桌子上的文件抓起,头也不回就走了。

谢彩凤望着癞子书记的背影,心想,癞子显然已癫狂,这是不是图穷匕首见的时候了呢?她默默地走出会议室,沿着小路朝嘉陵江走去。

上涨的江水已把困牛石完全淹没,那一片葳蕤的夹竹桃也被淹没了一半。浊浪中,她们争先恐后地簇拥着,频频向谢彩凤点头,好像向她招手致意。那鲜艳生动的夹竹桃花,好像火焰一般燃烧。那火红飘荡着飘荡着,少年时代的情形又浮现在她的脑海。

耻辱啊!谢彩凤默默地念出了声,身子一颤,颓然软在沙滩上。

晚霞瑰丽,谢彩凤觉得不能自已,这哪是夹竹桃花,分明是自己身上喷涌出来的鲜血,那么红,那么艳丽,犹如火种一般,把她周身的血液也点燃了。

啊……谢彩凤低吟着,慢慢站了起来。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苍凉悲怆的歌声。

是罗癫子,怎么他从医院出来了?

“癫子大叔。”迎着江风,谢彩凤朝那歌声跑了过去。

清晨,谢彩凤朝牛背湾码头走去。举眼望去,浑浊的江水好像发情的野兽,汹涌着朝岸边打来。停泊在码头的货船,在波浪冲击下剧烈地相互撞击,发出砰砰啪啪的声响。绞车铁轨笔直而陡峭,路两旁,长满了夹竹桃。这些骚情的植物,开得闹热,疯狂而野道。

也许,码头根本就是男性的世界,所以,需要阴柔的夹竹桃花来陪伴点缀。谢彩凤笑了,她的心情很好,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正汩汩朝上奔涌。

这时还没有工人来,她是第一个到的。坐在货船的尾舱,谢彩凤好像看见摇晃着的跳板上,蹒跚着一个摇晃的身躯。那是她的母亲,她,曾经也是这里的女搬运工人。

小时候,谢彩凤经常到码头,亲眼见过母亲摸活路。母亲穿着肮脏的汗衫,下面是阔大的灯笼短裤,与一个汉子抬肥猪一般的条石。母亲身躯如树干,脚板砸得跳板忽悠忽悠。江风怪叫着刮过,母亲的灯笼裤子如气球般鼓起,那红色的内裤也泄露了出来,火一般燃烧。母亲好坚强啊,当时这里没有机械化,全靠工人肩挑背磨,她居然能够在这里坚守15年。15年啊!谢彩凤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工人们陆续来了,都是清一色的汉子。谢彩凤成为码头第一个下放劳动的女干部。

云丰公司是市里的重点码头,曾经有过许多辉煌。不过,随着公路与铁路建设的加快,这里已经慢慢衰败,就像一个走进暮年的老人,显现出了龙钟老态。

谢彩凤举着钢钎,在货船上撬条石。这是一个装卸机械化的码头,所有货物都靠吊车以及绞车运输。不过,谢彩凤好像运气特别不好,这天刚上班,恰好就遇上停电了。见停电,搬运工人就高兴了,他们骂咧着,哈,今个真是天照顾我们,可以休息了。

这时,组长老黑走过来,拍拍谢彩凤的肩头,道:“大侄女,你真是干部下来参加劳动?”谢彩凤点头说是。老黑说:“今天这批货是急件,必须要运走,所以,我们要使老力。哈,弟兄们,照规矩,各自摸自己的活路,摸完就回家,喝酒,睡老婆,怎么都行。弟兄们,雄起!”

王三发说话了。王三发是搬运公司资格很老的搬运工,在村里与谢彩凤是隔壁。“组长,你这个分工原本也公正,可是,今天大侄女来了,人家是干部,再说,还是女流……”

老黑的脸色就黑成了锅底。“女人又咋了,干部又咋了?都是靠搬运公司工资吃饭,自己提劲要来码头与我们比力气,难道叫我们养一个大活人?”

谢彩凤默默把王三发推到一旁,笑眯眯地望着老黑组长:“是啊,我既然来到小组,自然就与弟兄们一样摸活路,不然,怎么向癞子书记交代?”她拿起搭肩布,垫在肩头上。“雄起啊!”王三发与一个工人吼叫着,把一尊条石放到她肩头上。

谢彩凤气沉丹田,挣站起来。好沉重的条石啊,她咬着牙,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朝跳板走去。刚上跳板她就气喘吁吁了,看那跳板呢,就好像漂浮在水面,肩头肉皮磨烂处,剧痛一阵阵刺着她的神经。她感觉浑身软塌塌,迟疑着想朝回转,甚至,想把条石摔掉。

下力汉摸活路全靠板命

靠天爷靠土地总不得行

是汉子就要扎实鼓劲

雄起雄起雄起呀

陡然,在江岸沙滩边,传来罗癫子那声嘶力竭的吼叫。那吼声沙哑,粗野,就好像荒野的狂风扫过,显得十分狰狞与突兀。

谢彩凤浑身一颤。此刻,她汗水直流,好像待宰的小羊羔,朝前走一步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她已经挪不动脚步了。

此时,又传来一阵歌声:

下力啊砸笨啊凭借野力

上坡啊下坎啊依仗硬气

捏着啊鼻孔哟把老力使完

雄心啊壮志飞跃了险滩急流

罗癫子叔叔!谢彩凤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又望见困牛石旁那蓬娇艳的夹竹桃了。阳光下,那花开得好热烈好缤纷,愤怒如火。她看见母亲了,她抬着山一般的货物在前边走,好像路标一般引导着她。

谢彩凤咬着牙,迎着那丛葳蕤的夹竹桃花,从跳板上艰难地走了过去。当她终于把那条石放倒在条石垛上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疲乏得要虚脱过去。

这是一个疯狂的夏天。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过一场雨,毒辣日头每天周而复始地高悬在天上,把人的汗水都烤干了。公路上的沥青被烤化,变作了一摊摊稀泥,汽车从上面经过,发出一声声令人心悸的咝咝声;而人从那里走过,却被粘得拔不起脚。

在干燥闷热令人窒息的空气中,牛背湾那两株兄弟黄桷树死掉了一株。死去的是大哥,它好像被野火焚毁了一般,枝干枯槁,树皮脱落,就在一天早上轰然倒地,露出黑森森的空筒,情状惨不忍睹。那弟弟也显得十分难堪,树叶枯黄,枝干干裂,十分孤独的样子。

夹竹桃却开得轰轰烈烈,火一般的夹竹桃花与毒辣的太阳交相辉映,争齐斗艳。

接着,就是不停的暴雨。长江发洪水了,嘉陵江发洪水了,从上游汹涌流泻而下的洪水,裹挟着泥沙,疯狂地劫掠着沿途的建筑。

这天早上,谢彩凤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市防汛指挥部打来的,说是当晚最高洪峰将通过,要求单位采取一切措施,动员水位线以下的居民全部撤离到安全地带。

接完电话,谢彩凤沉思着,然后咬牙切齿地说:“癞子啊,你也有今天!”说完她风风火火朝外面走。

起风了,呜哇叫着的江风,妖怪一般迅疾地掠了过来。在西边天际,金蛇狂舞着,隐隐地传来沉闷的雷声。谢彩凤刚走到通往牛背湾那条青麻石小路,倾盆大雨就兜头下来。

好雨!迷蒙中,天地混沌,连成了一片;风妖鼓动着巨嘴,把那雨吹成弯脚杆雨,斜斜地砸在地面,把地面撞击出一个一个的水坑。地面一会儿就汹涌着一道道小河,呜咽着一首首低沉的曲子,奔泻而来。举眼望去,嘉陵江黄浊浊的,巨浪拍击着江岸,发出令人震撼的轰隆轰隆巨响。夹竹桃也矮了身姿,簇拥着,喧哗着一首首欢快的歌。

谢彩凤浑身被雨水淋湿,那雨水钻进她的鼻子与嘴巴,咸腥腥的,很呛人。

陡然就下起冰雹来,劈劈啪啪的好像爆豆子一般,打在人身上,很疼。“什么鬼天气!”谢彩凤骂了一声,然后双手搂抱在头上,加快了脚步。

不一会儿,牛背湾搬运新村响起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住户们看见谢彩凤浑身湿透,挨家挨户动员低洼住户们马上迁移。随同她一起的居然是平素很少露面、疯疯癫癫的罗癫子和码头上著名的说书人苟天才。罗癫子仍然穿着一身中山装,可是,神态却与平时截然不同。他眼冒金光,步履沉稳,好像天生就是一个领导干部。而苟天才呢,则语气浑厚柔和,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其实,就算领导来,说破了嘴皮,居民们也不会有离开家的想法,尤其是这样一个暴雨倾盆的时候。可苟天才却搬出了清代以及民国时期大暴雨造成的灾害,并说当前这场大雨,并不会比那时的雨水小。

也怪,谢彩凤苦口婆心的劝说效果不大,可苟天才一帮腔,事情很快就说妥了。瞬时,牛背湾就忙碌起来,呼儿叫女,扶老携幼,大家顶着草帽,戴着斗笠,举着雨伞,背着包袱,陆陆续续地朝上半城走去。

最后,谢彩凤与苟天才、罗癫子来到孤寡老人赵婆婆家。赵婆婆七十多岁了,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推开门,谢彩凤见屋子已经漏雨,地上到处摆着脸盆、碗,甚至还有尿罐接着雨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谢彩凤拉着赵婆婆,告诉她马上要涨洪水了,叫她跟自己走。

赵婆婆耳朵很背,她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啊啊啊地望着谢彩凤。罗癫子在一旁大声地喊叫着:“要涨大水了,老人家,快逃命吧!”

“啊!”赵婆婆挣开谢彩凤,“什么呀,莫耽误我,我还得把被盖遮挡了,不然晚上可不能睡觉了。”

谢彩凤与罗癫子对视着,显得束手无策。

陡然听得隐隐的震撼声,那响声急促,使人不寒而栗。啊,洪水来了!谢彩凤顾不得什么了,对罗癫子他们说:“罗叔叔苟叔叔,快跑呀!”一把将赵婆婆背在了后背上,踢开门,冲了出去,苟天才和罗癫子也紧紧地跟在了后面。

当他们离开屋子,朝坡上走了几十步,就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赵婆婆那简陋而寒酸的吊脚楼,在洪水的肆虐下一下子被冲塌了。跑到牛背湾高处,谢彩凤把赵婆婆放下,揩了一把冷汗。

赵婆婆此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哽咽着,拉着谢彩凤的手,说道:“丫头,谢谢你。要不是你救命,老婆子我已经被洪水冲走了。”

谢彩凤却呜咽着:“啊呀,我的老爸老妈——”转身朝牛背湾冲去。罗癫子一把将她抱住:“小凤,你没见洪水已经把街道全部淹没了,还要眼睁睁去送死?”

“我不要你管,你把我放开,我要去救我爸我妈呀……”风雨中,谢彩凤的声音凄厉,好像刀子一般剜着人的神经……

天慢慢暗下来,市长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市长披着雨衣,在许多随员地陪伴下,沿着那条青麻石路健步走来。许多盏雪亮的灯光照射着他,把他那冷峻、严肃的脸色照耀得白光光的。他朝身边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低声说了什么,那个小伙子就高声问道:“谁是这里的负责人?出来一下,市长来看望大家了。”

罗癫子捅捅谢彩凤后腰,低声道:“小凤,你赶紧答应,是龙是虫,决定你命运的时刻到了!”

谢彩凤把脸上的泪水擦干,答应道:“是我。”她穿过人群,走到市长面前。

突然听见破锣一般的吼叫声:“我是这里的领导,我是这里的书记。”是癞子书记,此刻,他站在自己家那屋顶的花台上,无数灯光照射下,他的身躯显得那么单薄。在他旁边,一个头发蓬松、衣衫不整的女人拽着他。他气急败坏,想要挣开,却没有得逞。

人群轰然一声笑了。当着市长面,不少人用恶毒的咒骂,数落着癞子书记的种种恶行。

赵婆婆被罗癫子搀扶着,来到市长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涕泪横流,诉说着谢彩凤的救命之恩。“极好的丫头啊,为了救群众,她把自己父母的生命也搭上了……”

赵婆婆声泪俱下,把谢彩凤舍弃自己父母,救助自己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人群都沸腾了,有人大声叫喊着:“雷锋,谢彩凤就是我们这里的雷锋!”

掌声响了起来,这自发而真挚的掌声,好像春天的惊雷,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市长被这一切深深感动了,他赶紧把赵婆婆搀扶起来,说:“同志们,巨大的灾难对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对每一个革命干部,都是严峻的考验。真的很好啊,这里,既有舍生忘死、救群众于水火的干部,也有醉生梦死、寻求自己享乐的负责人。好,好!”市长看了一眼还站在屋顶的癞子书记,一边拍拍谢彩凤的肩头,谢彩凤却啊的叫了一声。

市长关心地问:“怎么了?”

谢彩凤说:“我肩头有伤。”她怕市长不相信,把衣服撩开,露出前些天在码头工作时落下的伤痕。

望着谢彩凤的肩头,市长又被深深触动了。这是多么稚嫩的肩头,白皙,嫩滑,好像绸缎一般;却又是多么可怕的肩头啊,两个肩头上,布满了乌红和鲜红的伤疤,那鲜红的是新伤痕,而乌红则是伤口结上的血痂。市长紧紧握住谢彩凤的手,动情地说:“谢彩凤同志,感谢你啊,你为我们上了很生动的一课啊!你是共产党员吗?”

谢彩凤腼腆地点了点头。

市长对随行的新闻记者说:“你们宣传的镜头不要对准我,而要对准像谢彩凤这样的基层干部。”他的话刚说完,只见闪光灯一阵闪烁,接着,有记者已经把话筒递给了谢彩凤。

市长再一次与谢彩凤握手,然后向人群挥挥手,走了。

谢彩凤的老爸老妈居然没有被肆虐的洪水卷走,两人的遗体是一天以后发现的,那时,洪水已经退了。小凤妈卡在那蓬夹竹桃树丛中,她面色艳红,眼睛睁得很大。那蓬依然翠绿娇嫩的夹竹桃与她交相辉映,使她变作了一个美丽的夹竹桃花神。

而谢铛铛则躺在那株黄桷树下。那株老黄桷树被洪水劫掠以后,裸露的根须好像女子多情的手臂,紧紧地搂抱着他。他,变作了黄桷树的儿子。

牛宏和几个汉子把谢彩凤父母的尸体放在门板上,然后,打来清水擦拭着他们的身子,给他们换黑色的丧服。

谢彩凤没有哭,倒是赵婆婆失声痛哭。她扑到小凤妈的遗体上,哭喊道:“妹子啊,你不该死,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拖累了你啊……”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把牛背湾所有在场的人都震撼了,他们望着那两个被白布单蒙着的老人,以及他们唯一的女儿。

谢彩凤默默地看着把爸妈被抬上火葬场的车子,然后随着车子一道走了。不过,临走的时候,她没有忘记把那一只大花圈捎上。

那是一束用夹竹桃编织的花圈,绿茵茵的夹竹桃叶片上,怒放着火红如血一般的花朵,把人们的眼睛都灼痛了。

依稀的,传来罗癫子有板有眼的歌声。

……

把我生养在码头上

吃没的吃

穿没的穿

勤扒苦挣装了个虫

到末了一缕黑烟飞到云层上

……

谢彩凤的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