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抱着从御手洗那里借来的魏斯·蒙哥马利的吉他演奏唱片,回到公寓。

因为已经事先告诉过良子,今天我会晚点回家,所以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家里等我了。打开房门时,良子戴着耳机,背对着我,蹲坐在音响的前面,正在听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唱片——“德布西的阿拉伯即兴曲”。她没有发现我回来了。

“怎么不用扩音器听呢?”我一边说,一边轻拍她的背。

“啊,你回来了!吓我一跳。”

“怎么不用扩音器听呢?”我又说了一遍。

“听不到声音了嘛!把耳机的线拉掉了,还是没有声音。”

原来如此。这个新买的音响很奇怪,扩音器上还另外有开关,插上耳机的电线后,还要按扩音器开关的“on”,才能从耳机里听到声音;而扩音器的开关在“off”的时候,即使拔掉耳机的线,也不会有声音从扩音器里出来。

昨天晚上我用耳机听fen,听到很晚,听完时并没有把耳机线拔掉,良子对机械的东西一窍不通,当然没有想到扩音器上还有开关的问题。看到面对音响而无可奈何的良子,我突然觉得她好软弱无助:心里生出无限的爱怜,便用力地抱紧她的肩膀。我第一次发现到:悲伤的情绪可以助长对异性的爱情。

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我又连续去了御手洗的事务所。他是个怪人,也是个好人,每次都诚恳地欢迎我。他每天穿同样款式的衣服,但是每次见面时,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

不过,我还是很害怕他泡的咖啡,所以就邀请他下楼,找一家咖啡馆喝咖啡。每回去御手洗的事务所时,都会经过一家漂亮的小咖啡专门店,让我很想进去试试那里的咖啡。

御手洗这个男人非常不爱出门,他说光是在家里走动,就已经很累了。而且他不习惯世俗的电波,那会干扰他的情绪。他说的这些话我都不懂,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硬把他拉出门。

进入咖啡专门店,点了咖啡,咖啡也送来了。等他喝了一口后,我就问他:“可以习惯这样世俗的咖啡吗?”

“还好还好。”

御手洗的回答真是让我惊讶,也让我无话可说。和这里的咖啡比起来,他泡的咖啡根本就是药草熬过的药汁,只是一碗难喝的褐色热水。喝了之后竟然没有拉肚子也算是奇迹了。

有三个上班族模样的男子,坐在店的最里面聊天,笑说车子被拖吊走,令人非常生气的事。我似听非听地听到他们的谈话,想起自己在公园醒来,找不到车子时的混乱心情。那时——甚至到了第二天,我的心里一直想着:车子一定被拖吊到哪里去了。住在日本,有车子,却没有停车场的人,确实经常处于爱车随时可能被拖吊走的惊慌之中。

“不,那样是不对的!”一个大到让人吓一跳的声音,在我的身边响起。

一时之间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地带点怯意,抬头看突然站起来的御手洗。

“拖吊车存在的意义,本来是清除无视禁止停车标志,任意停在转弯地方,妨碍大型车辆通过的车子,或停在出入口,挡住人车通行的车辆。拖吊车辆是消除道路障碍的不得已手段。

“但是,现在拖吊车进行的拖吊工作,已经变成以营利为目的的行为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停车行为,不是非立刻清除不可的车子,也会被拖吊走,目的就是为了向驾驶者收取罚金、拖吊费,和保管费。轻意把人家的车子拖吊走,又任意处罚车主,就像处死了犹太人,又向其家族索取死刑费用一样,是不公平又违反正义的行为。

“车子为什么不能停在马路上?那是因为停在路边的车子,可能造成儿童的危险。小孩子如果站在车子的后面,身体很容易被车身挡住;这是个死角,正在开车的人是看不见他的,一个不小心,就会发生车祸。但是造成这种情形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执法的人应该好好想一想。是开车的人冯?当然不是,车子是机器,本来就有停下来的时候。我觉得罪魁祸首就是执法者。明知车子一定有停下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好好设计道路,让马路足够宽敞,并且有适当的停车场所。执法者现在的行为,根本就是推卸责任,让老百姓承担施政错误的苦果。

“还有,在马路上制造最大死角的,当然是大型车。车子愈小,所制造出来的死角,当然就愈小。因此,若要拖吊,当然是先拖吊大型车;可拖吊公司碍于某些原因结果正好相反,像大卡车、公车从来都没被拖吊过。各位见过吗?没看过吧!我也没有见过。

“日本这个国家解决交通问题的方法,真是让人咋舌。例如停车收费计时器的设立,这个措施始于外国人,基本上是为了补足都市的财政,而设下的敛财道具的名号:但是我们摇着假道学的旗帜,学别国一天到晚只想取缔国民,是行不通的,那种收费器只是成了大家见风驶舵的贿赂工具罢了。

“本来禁止停车的某些地方,有一天却忽然竖起一整排的停车收费计时器。为什么以前禁止停车?不正因为在那样的地方停车会造成塞车、对行人有危险性吗?现在竖起停车收费计时器,只要把钱塞入计时器两侧的嘴巴,车子的流通就会好转了吗?真是开玩笑!面对这样的事情,各位难道不生气吗?应该生气才对!现在竖起停车收费计时器‘限停四十五分钟”的地方,以前应该就是可以停车的地方吧?这国家简直是贿赂的天国,莫名其妙之极!每个国民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被这个国家以各种巧妙的方法,从根铲除自信心。”

三位上班族都屏住气息,看着御手洗,一副不敢用力呼吸的模样。他们的脸上都有惧色,好像很怕眼前这个正在发表高论的男人。

店里的气氛变得很诡异,每个人都安静地看着御手洗,他们或许正在想:这个男人是下是喝醉了?还是脑筋有问题?

“所以各位根本就无法察觉这个问题根源的可笑。”御手洗还要继续演说。

“御手洗君……”我小声地,有点畏惧地拉拉占星师的衣袖。

“在日本人的想法里,车子是一种奢侈品。一般国民都能奢侈拥有,执法者当然就更百倍于此,所以开车的人被再怎么剥削了,也不以为意。因为他能取得平衡……”

“喂,御手洗兄……”

“这是一种姑息的算计,只要看这一项,就可知统领这个国家的那只是,只不过是一种欺骗。虽然,这也碰巧平衡了某种庞大的嫉妒心理,彼此保持了均衡状态而已……”

“我们出去吧!唔?出去吧!”

“这国家没有道德感,正义都沉睡了。大家都是伪善的骗子,如今日本的道路上,充斥着古代日本后宫妒忌心,大家互相妒忌,见不得别人好。”

“不管怎么说,这个……”

“每个人都只看到眼前的东西,真是愚蠢至极。拥有高贵理念的人,已经不复存在,早就绝迹了。可悲呀!这是真正的悲剧!”

“好了,走吧!”

“各位,最后我要向各位请求一件事,希望各位去呼吁:既然一定要有停车收费计时器,那就把那东西做成手腕的形状,然后把钱币的投入口,设在袖口下方。”(“袖口下方”在日文中即贿赂之意——棒槌学堂注)

我推开门,拉起御手洗的手,硬把他拉到外面。

“好了,祝各位身体健康。”御手洗又把头伸入店内,非常有礼貌地说了这句结语后,才让门关上。

拉着这个狂人的手,我目不斜视地走了一百公尺,只求能尽快远离那家咖啡店。我再也、永远也不会再进入那家咖啡店了。我的脸发烫,我想我的脸一定胀红了。

走到人比较少的地方后,我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你怎么了?干么那么急?”御手洗还很天真地问着。我真是败给他了,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后,我才说:“你妤像很喜欢演讲嘛!”

“什么演讲?别说得那么夸张,我只是发表一下我自己的想法。”

“那确实是发表想法,但是……”

“事情不说出来的话,别人怎么会了解呢?不是吗?”

“或许你说得有理。可是,你难道不能用比较正常一点的方式,来表达你的想法吗?你用的方法,会吓死一般人的。”

“为什么会吓死人呢?我只是说说话而巳呀!”

我盯着御手洗的脸,仔细瞧了又瞧;他不像在装蒜。这个男人是真的不懂。

“对初次见面的人,突然就说了那一堆话……”

“那要先说什么?今天的天气很好?还是要说你今天穿得很好看?或是你的孩子几岁了?真的一定要先说那些无聊的话,才能进入主题吗?说了那些话以后,恐怕我会忘记我想说的事。”

“但是……”

“那些都是社交辞令,说不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谈话的内容,和内容的品质。”

“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

“有意见的话,就应该说出来,互相沟通。”

“可是你那样根本不算沟通,那只是你单方面在陈述你的想法。”

“有沟通,才能够相互成长。再说那几个上班族吧!竟然任凭罚款!他们应该提出反驳才对,不向权力低头。”

我死心了,什么也不想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