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栗子

“银杏树又抽芽啦!”

“菊子,你才发现吗?”信吾说,“前几天我就看见了。”

“因为爸爸总是朝银杏树的那个方向坐嘛。”

坐在信吾斜对面的菊子,回头朝身后的银杏树扫视了一圈。

在饭厅里用餐时,一家四口的座位无形中已经固定下来了。

信吾朝东落坐。左邻是保子,“面朝南。右邻是修一,面朝北。菊子是朝西,与信吾相对而坐。

南面和东面都有院落。可以说,这对老夫老妻占了好位置。用餐的时候,这两位女性的位置,也便于上菜和侍候。

不仅是用餐,就是四人在饭厅里的矮脚桌旁围坐的时候,也有固定的座位,这自然而然地成了习惯。

所以菊子总是背向银杏树而坐。

尽管如此,菊子竟没发现,这样一棵大树不合季节地抽出了幼芽。信吾不由地担心她内心是否留下了空白?

“打开木板套窗,或者清扫廊道的时候,不就可以看见了吗?”信吾说。

“您说的倒也是。不过……”

“就是嘛。首先,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不是朝银杏树走过来的吗?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也是可以看见的嘛。菊子,你总是低着头走路,是不是一边走路,一边在沉思,心不在焉呢?”

“唷,真不好办啊。”菊子耸了耸肩膀说,“今后凡是爸爸看到的东西,不论什么,我都得注意要先看看啰。”

信吾听了这句话,觉得有点悲戚。

“这怎么行呢?”

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不论什么,都希望对方先看到,信吾这一生中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情人。

菊子依旧望着银杏树。

“那边山上,有的树也在抽芽呐。”

“是啊。还是那棵树吧。大概暴风雨把树叶都刮跑了。”

信吾家的后山,一直延伸到神社所在的地方。这座小山的一端,成为神社的界内。银杏树就耸立在神社的界内。从信吾家的饭厅望去,像是山上的树。

一夜之间,这棵银杏树被台风刮成了一棵秃树。

银杏树和樱花树的树叶被台风刮精光了。在信吾家附近,银杏树和樱花树可算是大树了,也许是树大招风,也许是树叶子柔弱经不住风吹雨打。

樱花树原先还残存着一些枯枝败叶,但现在也落光,成了秃树。

后山竹子的叶也枯萎了。大概是近海,风中含有盐分的缘故吧。有些竹子被风刮断,飞落在院落里。

大棵的银杏树又抽新芽了。

从大街拐进小巷,信吾便朝这棵银杏树的方向走回家,所以每天都可以望见。从家中的饭厅里也可以窥见。

“有些地方银杏树还是比樱花树强啊。我边想边看,难道长寿树到底是不一样吗?”信吾说。

“到了秋天,那样一棵老树还要再一次长出嫩叶,不知得花多大的力气啊。”

“可是,树叶不是很寂寞吗?”。

“是啊。我望着它,心里想:它可以长得像春天里萌生的叶子那么大吗?其实它是很难长大的。”

树叶不仅很小,而且稀稀拉拉。长得盖住枝桠的并不多。叶子似乎很薄,颜色也不怎么绿,呈浅黄色。

人们有这样的感觉:秋天的晨曦还是照在光秃的银杏树上。

神社的后山上植有许多常绿树。常绿树的叶子还经得住风吹雨打,毫不受损伤。

有的常绿树,在亭亭如盖的树梢上长出了嫩叶。

菊子发现了这些嫩叶。

保子可能是从厨房那边走进来的,传来了自来水的流水声。她在说些什么,流水声大,信吾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信吾扬声说。

“她说胡枝子开得很妍丽呐。”菊子搭上了一句。

“是吗。”

“她说狗尾草也开花了。”菊子又转达了一声。

“是吗。”

保子还在说什么。

“别说了。听不见。”信吾生气地嚷了一句。

菊子低下头来,抿嘴笑着说:“我来给您们当口头翻译吧。”

“当口头翻译?反正是老太婆自言自语。”

“她说她昨晚梦见老家的房屋已经破破烂烂了。”

“唔。”

“爸爸怎么回答?”

“我只能答声‘唔’啰。”

自来水声止住了。保子在呼喊菊子。

“菊子,请你把这些花插好。我觉得很漂亮,就把它摘了下来。拜托你了。”

“嗯。让爸爸先看看。”

菊子抱着胡枝子和狗尾草走了过来。

保子洗了洗手,弄湿那只信乐花瓶,然后拿了进来。

“邻居雁来红的颜色也很美啊。”保子说着坐了下来。

“种向日葵的那家也种雁来红哩。”信吾边说边想起那漂亮的葵花被暴风雨打得七零八落。

向日葵连花带茎足有五六尺长,被狂风刮断,倒在路旁。花凋落已经好几天了。恍如人头落了地。

葵花冠四周的花瓣首先枯萎,粗茎也因失去水分而变了颜色,沾满了泥土。

信吾上下班,都从落花上跨过,却不想看它一眼。

落下了葵花冠之后,葵花茎的下截依然立在门口。没有叶子。

旁边的五六株雁来红成排并立,鲜艳夺目。

“附近的人家都没有种邻居那种雁来红呀!”保子说。

保子所说的梦见老家的房屋已经破破烂烂,是指她的娘家。

保子的双亲作古之后,那些房屋已经好几个年头没人居住。

父亲让保子继承家业,才让姐姐出嫁的。作为一向疼爱姐姐的父亲来说,这是违心之举。这大概是美貌的姐姐出干可怜保子,恳求父亲这样做的吧。

所以姐姐死后,保子到姐姐的婆家去帮忙,并打算做姐夫的填房。由此看来,父亲对保子感到绝望了吧。保子之所以产生这种念头,她父母和家庭也是负有责任的。说不定她父亲也悔恨不已。

保子和信吾结婚,父亲似乎感到很高兴。

看来父亲决心在家业无人继承的情况下度过他的残年。

现在的信吾,比当年保子出嫁时她父亲的年龄还大。

保子的母亲先离去,待到父亲辞世之后,大家才晓得田地都卖光了,剩下的仅有山林和屋宇。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是古董的东西。

这些遗产,虽然全记在保子的名下,可后来都委托老家的亲戚照管了。大概是靠砍伐山上的树木缴纳税金的吧。长期以来,保子没有为老家支付过分文,也没有从老家得到过半点什么。

一个时期,因为战争,不少人疏散到这里来。那时节,也有人提出要把这些东西买下来,信吾体谅到保子留恋的心情,就没有出手。

信吾和保子的婚礼就是在这幢房子里举行的。这是她父亲的希望。她父亲说过:我把剩下的一个女儿嫁出去了,希望在我家里举办结婚仪式。

信吾记得,在酒宴上交杯的时候,有颗栗子掉落下来。

栗子打在一块大点景石上。可能是斜面的角度的关系,栗子蹦得很远,落在溪流里。栗子击在点景石上又飞开的景象,格外的美。信吾差点“啊”的一声喊了出来。他环视了宴席上的人一圈。

似乎没有人留意到一颗栗子掉落下来的事。

翌日清早,信吾走到溪流边,发现栗子就落在溪畔。

这里有好几颗落下的栗子,不见得就是婚礼时掉落的那一颗。信吾捡起栗子,一心想告诉保子。

信吾转念又想:自己简直像个孩子。再说,保子、还有其他人听了,能相倍这就是那颗栗子吗?

信吾将栗子扔在河岸边的草丛里了。

与其说信吾担心保子不相信,莫如说惧怕保子的姐夫的耻笑。

倘使这个姐夫不在场,昨天的婚礼上信吾也许会说栗子掉落下来了。

这个姐夫出席了婚礼,信吾有一种压迫感,像是受到屈辱似的。

姐姐结婚后,信吾仍然憧憬着她。他心中总觉得对姐夫有愧。就是姐姐病逝,信吾和保子结了婚,他内心仍然难以平静。

何况保子更是处在受屈辱的地位。姐夫佯装不知保子的心意,变相地把她当作体面的女佣来使唤,这样看也未尝不可。

姐夫是亲戚,请他来参加保子的婚礼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信吾有愧,没朝姐夫那边望一眼。

事实上,即使在这样的宴席上,姐夫依然是个耀眼夺目的美男子。

信吾感到,姐夫落座的地方,四周仿佛在闪光。

在保子看来,姐姐姐夫是理想王国里的人。信吾和这位保子结婚,就已经注定他赶不上姐夫他们了。

信吾还觉得姐夫似是居高临下,冷漠地俯视着自己和保子的婚礼。

信吾错过机会,没有说出掉落一颗栗子这样琐碎的小事。这一阴暗的情绪日后一直残留在他们夫妇的某个角落里。

房子出生的时候,信吾悄悄企盼着;但愿她能长得像保子的姐姐那样的美。这个愿望,不能对妻子说。然而,房子这位姑娘长得比她母亲还丑。

按信吾的说法,姐姐的血统没有通过妹妹承传下来。信吾对妻子有点失望了。

保子梦见老家之后,过了三四天,老家的亲戚来电报通知房子带孩子回老家来了。

菊子接到这封电报,便交给了保子。保子等待着信吾从公司回家。

“做老家的梦,大概是一种预感吧。”保子说罢,望着信吾读电报,显得格外沉着。

“唔,她回老家去了?”

信吾首先想到,这样一来,她大概也就不会寻死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回这个家呢?”

“她是不是觉得如果回到这儿来,相原会马上晓得呢?”

“那么,相原就会到这儿来说三道四吗?”

“不。

“看样子双方关系已经不行了。妻子带着孩子出门,可……”

“不过,房子回娘家,也许会像上回一样,事先向他打过招呼呢。从相原来说,他大概也不好意思上咱家来吧。”

“总之,这是不妙啊!”

“她怎么竟想到回老家呢,真令人惊讶啊。”

“到咱家来不是更好吗?”

“还说什么‘更好’呢,你跟她说话很冷淡哩。我们应该知道,房子回不了自己家,是怪可怜的呀。父母和子女竟变成这种样子,我感到很悲凉啊。”

信吾紧锁双眉,翘着下巴颏儿,一边解领带一边说:

“哦,等一等。我的和服呢?”

菊子给他拿来了更换的衣服。她抱起信吾换下的西装默默地走了。

这段时间,保子一直耷拉着脑袋。菊子关上隔扇门离去以后,保子才望着隔扇门,喃喃自语地说:

“就说菊子吧,她未必就不会出走。”

“难道父母要对子女的夫妻生活永远负责吗?”

“因为你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女人悲伤的时候,跟男人就不一样。”

“可是,怎能认为女人都懂得女人的心理呢?”

“就说今天修一不回家吧,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回来呢?你一个人回来,让菊子侍候你换西装,这样做……”

信吾没有回答。

“就说房子的事吧,你不准备跟修一商量一下吗?”保子说。

“干脆让修一回老家把房子接回来嘛。”

“让修一到老家把房子接回来,房子也许不高兴呢。修一看不起房子。”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不中用。星期六就让修一去吧。”

“到老家也是去丢丑啦。我们也没有回去,仿佛同老家断绝了关系。在那里,房子也没有可依靠的人,她怎么就去了呢。”

“在老家,不知她住在哪家了。”

“大概住在那幢空房里。不至于去打搅婶婶家吧。”

保子的婶婶该是年过八旬了。当家的堂弟跟保子几乎没什么来往。这家究竟有几口人,信吾回想不起来了。

房子怎么竟会逃到保子所梦见的破破烂烂的荒芜的家里去了呢?信吾毛骨悚然。

星期六早晨,修一和信吾一起走出家门,顺便转去公司一趟。距火车开车还有一段时间。

修一来到父亲的办公室里,对女办事员英子说:

“我将这把伞存放在这儿。”

英子微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问道:

“出差吗?”

“嗯。”

修一放下皮箱,在信吾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英子的视线仿佛一直跟踪着修一。

“听说天气要变冷,请注意身体。”

“唔。嗯。”修一一边望着英子,一边对信吾说:“今天,已约好她去跳舞。”

“是吗?”

“让家父带你去吧。”

英子脸上飞起一片红潮。

信吾也懒得说什么了。

修一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英子拎着皮箱,准备相送。

“不必了,不像样子。”

修一把皮箱夺了过来,在大门外消失了。

剩下英子一人,她在门前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上。

信吾无心判断她究竟是不好意思呢,还是故作姿态?但她的肤浅,倒使信吾轻松安乐了。

“难得约好了,真遗憾。”

“最近他常常失约呢。”

“让我来代替他吧。”

“啊?”

“不方便吗?”

“唉哟!”

英子抬起眼睛,显得十分惊讶!

“修一的情妇在舞场了吧?”

“没有这回事。”

关于修一的情妇,先前信吾从英子那里只听说过她的那嘶哑声很有性感。更多的情况,再没有探听出来。

连信吾办公室里的英子也见过那个女人,修一的家人却反而不认识她,或许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吧。不过,信吾难以理解。

尤其是眼前看到英子,更是难以理解。

一看英子就像是个轻浮的女人。尽管如此,在这种场合,她仿佛是一幕人生沉重的帷慢立在信吾的面前。她在思考什么呢?不得而知。

“那么,就找个什么理由带你去跳舞,你见过那个女人吗?”信吾轻松似的说。

“见过。”

“经常见吗?”

“也不经常。”

“修一给你介绍了吗?”

“谈不上什么介绍。”

“我真不明白,会见情人也把你带去,是想让人吃醋吗?”

“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构成障碍的。”说罢,英子缩了缩脖子。

信吾看穿英子对修一抱有好感,也产生妒忌,便说:

“你可以障碍一下嘛。”

“唉哟!”

英子把头茸拉下来,笑了笑。

“对方也是两个人呐。”

“什么?那个女人也带个男人来?”

“是带个女伴。不是男人。”

“是吗。那就放心了。”

“唷。”英子望了望信吾,“这女伴是跟她住在一起的。”

“住在一起?两个女人租一间房?”

“不是。房子虽小却蛮别致的。”

“什么呀,原来你已经去过了。”

“嗯。”

英子支吾其词。

信吾又吃一惊,有点着急地问道:

“那家,在什么地方?”

英子倏地脸色刷白,嘟囔了一句:

“真糟糕!”

信吾哑然不语。

“在本乡的大学附近。”

“是吗?”

英子像要摆脱压迫似的说:

“这住宅坐落在一条小巷里,地方比较昏暗,但蛮干净的。另一个女伴,长得真标致,我很喜欢她。”

“你说的另一个女伴,不是修一的情人,是另一个女人吗?”

“嗯,是个文雅的女子。”

“哦?那么,这两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呢?两人都是单身?”

“哦,我不太清楚。”

“就是两个女人一起生活啰。”

英子点了点头,用略带撒娇的口吻说:“我不曾见过这般文雅的女子,真恨不得每天都见到她。”

这种说法,听起来令人觉得英子是不是想通过那个女子的文雅,来宽恕自己的什么呢。

信吾深感意外。

他不禁寻思:英子是不是企图通过赞美同居的女伴,以达到间接贬低修一的情人的月的呢?英子的真心实在难以捉摸。

英子把视线投向窗外。

“阳光照射进来啦。”

“是啊。开点窗吧。”

“他把雨伞存放在这儿的时候,我还担心不知天气会怎么样呢。没想到他一出差,就遇上好天气,太好了。”

英子以为修一是为公司的事出差的。

英子依然扶着推了上去的玻璃窗,站了一会儿。衣服一边的下摆提起来了。神态显得有点迷惘。

她低着头折了回来。

勤杂工手里拿着三四封信走了进来。

英子接过信,把它放在信吾的办公桌上。

“又是遗体告别?真讨厌。这回是鸟山?”信吾自言自语,“今天下午两点。那位太太不知怎么样了。”

英子早已习惯于信吾这种自言自语,她只悄悄地瞥了信吾一眼。

信吾微张着嘴,有点呆愣。

“要参加遗体告别式,今天不能去跳舞了。”

“听说这个人在妻子更年期受尽折磨哩,他妻子不给他饭吃。真的不给他饭吃呐。只有早晨嘛,还凑合,在家吃过早餐再出门,可她并没有给丈夫准备任何吃的。孩子们的饭端上来了,丈夫就像背着妻子,偷偷摸摸着吃。傍晚因为怕太太,不敢回家,每晚都闲逛,要么看电影,要么就进曲艺场,待到妻子儿女都入睡了,他才回家。孩子们也都站在母亲一边,欺负父亲。”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更年期反应呗。更年期真可怕。”

英子似乎觉得自己在受到嘲弄。

“但是,做丈夫的恐怕也有不是的地方吧。”

“当时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官员呐。后来进了民营公司任职。按其身份,遗体告别,好歹得借寺庙来举办,所以相当讲究。他当官的时候也不放荡。”

“他抚养全家人吧。”

“那是当然啰。”

“我不明白。”

“是啊,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一个五六十岁的堂堂正正的绅士,竟怕老婆,以至不敢回家,半夜三更还在外头徘徊,这种人有的是呐。”

信吾试图回忆起鸟山的容颜,可怎么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来。他前后已有十年没见过鸟山的面了。

信吾在想,鸟山大概是在自己的宅邸里辞世的吧。

信吾烧过香火后就站在寺庙的门旁,他以为在鸟山遗体告别式上会遇上大学时代的同学,可是一个也没有看见。

会场上也没有像信吾这么大岁数的来宾。

也许是信吾来晚了吧。

往里窥视,只见站立在正殿门口的队列开始移动,人们散去了。

家属都在正殿里。

正如信吾所想象的,鸟山的妻子还活着,大概站在灵柩紧跟前的那个瘦削的女子就是她了吧。

她染过头发。不过,好像好久没染了,发根露出了斑白来。

信吾向这位老妇低头施礼的时候,蓦地想道:大概是鸟山长期患病,她来护理,没有工夫染发的缘故吧。当他转向棺椁烧香时,不由喃喃地说:谁知道实际情况又怎么样呢。

这就是说,信吾登上正殿的台阶,向遗属施礼的时候,全然忘却了鸟山的妻子虐待她丈夫的事。可是,转身向死者致礼的时候,又想起这件事来了。信吾暗自吃惊。

信吾不瞧遗属席上的鸟山夫人一眼,就从正殿里走出来了。

信吾吃惊的,倒不是鸟山和他的妻子,而是自己的这种奇怪的健忘。他带着几分厌烦的情绪,从铺石路上又折了回来。

信吾心头泛起一种忘却感和失落感。

了解鸟山夫妻之间的情况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纵令还有少数了解的人健在,也都失去了记忆。剩下的人,只有任凭鸟山的妻子随便回忆了。大概不会有第三者会去认真地追忆这些事了吧。

信吾也曾参加过六七个同学的聚会,一谈到鸟山的往事时,都没有人愿意认真去追忆。只是一笑置之。其中一个汉子谈及一些往事,也只对讽刺和夸张兴致勃然,仅此而已。

当时参加聚会的人,有两位比鸟山先逝了。

现在信吾心想:鸟山的妻子为什么要虐待鸟山?鸟山为什么又会受到妻子虐待?恐怕连当事人鸟山和他的妻子都不甚了了吧。

鸟山带着不明不白奔赴黄泉了。遗下的妻子也会觉得这些已成过去,成为对手鸟山不在人世的过去了。鸟山的妻子也会带着不明不白而告别人间的。

据说,那位在同学聚会会上谈及鸟山往事的汉子的家里,收藏着四五张传世的古老的能剧面具,鸟山到他家时,他拿出来让鸟山欣赏,鸟山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观看着。据这个汉子说,鸟山初次观看,对能剧面具并不怎么感到兴趣,恐怕只因回不了家,为了消磨时间才来看的吧。因为他妻子入睡以前,他是回不了家的。

眼下信吾思忖:一个年过半百的一家之主,每天晚k这样徘徊街头,是在沉思什么吧。

摆设在遗体告别会上的鸟山的照片,可能是当官时过新年或什么节日时拍摄的,他身穿礼服,是一张温和的圆脸。可能经过照相馆修饰了,看不见有什么阴影。

鸟山这副温和的容貌显得很年轻,同站在灵柩前的妻子很不相称。只能认为是妻子被鸟山折磨得衰老了。

鸟山的妻子个子矮小,信吾俯视着她那已经斑白的发根。她微微地耷拉着一边肩膀,面容非常憔悴。

鸟山的儿女以及可能是他们的爱人,并排站在鸟山的妻子身旁。信吾没有留意看他们。

信吾守候在寺庙门口,打算遇见旧友,就问一句“你家情况怎么样?”倘使对方反问同样的话,他就想这样回答:“总算凑合,至少到目前还平安无事,只是不凑巧,女儿家和儿子家还安定不下来。”

就算彼此推心置腹地表白一番,可是彼此也都无能为力。也不愿多管闲事。顶多只是边走边谈,直到电车站就分手。

就是这点,信吾也渴望得到。

“就说鸟山吧,他已经死了,什么受妻子虐待这类事不是全都无影无踪了吗?”

“鸟山的儿女的家庭美满和睦,这也是鸟山夫妇的成功吧。”

“现今,父母对子女的婚姻生活究竟应该负多大的责任呢?”

信吾喃喃自语,本想向老同学倾诉一番,可不知怎的,瞬间竟不断地浮现在他的心头。

成群的麻雀在寺庙大门的房顶上啁啾鸣啭。

它们划出了一个弓形飞上了房顶,又划出一个弓形飞去了。

从寺庙返回公司,早已有两个客人在那里等候了。

信吾让人从背后的橱柜里把威士忌拿出来,倒在红茶里。这样对记忆力多少也有点帮助。

他一边接待客人,一边回想起昨天早晨在家里看见的麻雀。

麻雀就在后山山麓的狗尾草丛中。它们在啄食狗尾草的穗儿。它们是在啄狗尾草的穗儿呢,还是在吃虫子?信吾正在思索,忽然发现原来以为是麻雀群,其中还混杂着黄道眉呢。

麻雀和黄道眉混杂在一起,信吾更留意观看了。

六七只鸟从这棵穗飞到另一棵穗,闹得狗尾草的穗儿摇曳不止。

三只黄道眉比较老实,很少飞来飞去。不像麻雀那样慌里慌张。

从黄道眉翅膀的光泽和胸毛的色彩来看,可以认定它们是今年的鸟。麻雀身上像是沾满了灰尘。

信吾当然喜欢黄道眉。正像黄道眉和麻雀的鸣声不同,反映出它们的性格不同一样,它们的动作也显示出它们性格的差异。

信吾久久地观望着它们,心想:麻雀和黄道眉是不是在吵架呢?

然而,麻雀归麻雀,它们互相呼应,交错飞来飞去。黄道眉归黄道眉,它们相互依偎,难分难舍,自然形成鸟以群分,偶尔混在一起,也没有吵架的迹象。

信吾折服了。时值早晨洗脸的时分。

大概是刚才看到庙门上的麻雀才想起来的吧。

信吾送走客人,把门扉关上,转身就对英子说:

“喂,带我到修一的那个女人家里去吧!”

和客人谈话的时候,信吾就想着这件事。在英子来说,却是来得意外。

英子满脸不悦,“哼”了一声,表现了反抗的样子。可她很快又露出了沮丧的神色,用生硬的声音冷漠地说:

“去干什么?”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您要去见她吗?”

信吾并不想今天就要去见那个女人。

“待修一回来后,再一起去不行吗?”英子沉着地说。

信吾觉得英子是在冷笑。

上车以后,英子一直缄口不语。

信吾觉得光是自己羞辱了英子,蹂躏了她的情感,心情就够沉重的了。同时也羞辱了自己和儿子修一。

信吾不是没有遐想过,趁修一不在家期间把问题解决了吧。但是,他察觉到这是停留在空想上。

“我觉得,如果要谈,就和她同居的女友谈好啰。”英子说。

“就是那个文静的女人吗?”

“嗯。我请她到公司来好吗?”

“是啊。”信吾含糊其辞地说。

“修一在她们家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闹得不可开交哩。还让她唱歌,她用悦耳的声音唱了,唱得绢子都哭了。把绢子都唱哭了,可见绢子是很听她的话呐。”

英子这种说法很巧妙,她说的绢子大概就是修一的情妇吧。

信吾不知道修一也会这样撒酒疯。

他们在大学前下了车,拐进了一条小巷。

“如果修一知道这件事,我就无法上公司去了,请您让我辞职吧。”英子低声地说。

信吾不禁一阵寒栗。

英子停住脚步。

“从那堵石墙旁边绕过去,第四间挂有‘池田’名牌的那家就是。她们都认识我,我就不去了。”

“给你添麻烦了,今天就算了吧。”

“为什么?都到跟前了……只要您府上能和睦相处,不是挺好吗?”

英子的反抗,也让信吾感到了憎恶。

英子说的石墙,其实是一堵混凝土墙。庭院里种植了一棵大红叶。一绕过这户人家的犄角,第四间便是挂有“池田”名牌的小旧房了。这房子没有什么特色。房门朝北,非常昏暗。二楼的玻璃门也关闭着,没有任何声音。

信吾走了过去。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注意的。

一走过去,他就泄气了。

这户人家究竟会隐藏着儿子的什么样的生活呢?信吾认为这户人家没有什么值得自己贸然闯进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的。

信吾从另一条路绕了过去。

英子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信吾走到刚才下车的大街上,也没有找到英子。

信吾回到家里来,看见菊子的脸色很难看。

“修一顺便去公司一趟,一会儿就回来。赶上个好天气,太好了。”信吾说。

信吾疲惫不堪,早早就钻进被窝里。

“修一向公司请了几天假呢?”保子在饭厅里问道。

“哦,我可没有问。不过,只是把房子接回家来,顶多两三天吧。”信吾在被窝里回答。

“今天,我也帮着干活,请菊子把棉被都絮好了。”

信吾心想:房子将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家里来,往后菊子又得操劳了。

他一想到要是让修一另立门户,脑海里就浮现出在本乡看见的修一的情妇的家。

信吾还想起英子的反抗来。英子虽然每天都在信吾身边,可信吾从来未见过英子那样强烈的反应。

菊子的强烈反应,大概还没有表现出来吧。保子曾对信吾说过:她生怕爸爸为难,也就不敢吃醋。

很快就进入梦乡的信吾被保子的鼾声惊醒了,他捏住保子的鼻子。

保子仿佛早就醒了似的说:

“房子还会拎着包袱回家来吧。”

“可能是吧。”

谈话到此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