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不好了

母亲音子胳膊支在旧水车轴做的火盆沿上托腮沉思着,忽然,她猛省道:

“唉呀,坏了!今天是半天工作。”

于是,她扭动着胖大臃肿的身躯来到了廊下。

她打电话时的声音,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听起来悦耳动听。

“我是三浦。今天是星期天,我都给忘了!现在我就让孩子过去,请多关照。三万,我要三万元。好,我叫她马上去,劳您费心了。”

姐姐爱子扭头对妹妹说:

“阿荣,你出去的话,帮我留意一下高跟鞋的广告。”

“……”

“听说时装设计师们招集了一批时装模特,组织了一个名叫‘高跟鞋’的剧团。”

然而,阿荣对姐姐全然不睬。她把美丽的双脚靠近吊钩下的煤气炉暖着。

从高高的天花板垂下的吊钩上挂着一只洋铁壶。

这是一种农家地炉,劈柴形陶罩的下面燃着煤气。

粗厚的地炉一半平嵌入榻榻米①,另一半立在地板上,因为房间的地板比榻榻米低一截儿。

①在厚厚的稻草垫表面缝上草席,然后再用花布将四边包起来,这就是榻榻米。一般日式房间地上都铺榻榻米。榻榻米的尺寸是固定的(191厘米×96厘米),日本房屋的面积常用榻榻米的数量来表示,其量词为“叠”。

用大水车轴做的火盆远离炉子,放在铺着木地板的大屋子中间。火盆装有支腿儿,周围摆着草编椅子,上面放着丹波木棉的坐垫。

年代久远的鲤鱼形木制吊钩已变得油黑发亮,三浦商会②的客厅里充满了古朴厚重的气氛,唯有吊钩下阿荣那套着尼龙袜的双脚显得十分刺眼。

②这是一家批发商店。

半高的窗户朝北,镶的还是毛玻璃,窗外的铁栏杆已是锈迹斑斑。

屋里白天也得点灯。灯伞亦是民间手工艺品,其形状大如童伞,下面还套着纸罩使光线变得十分柔和。

爱子那艳丽的和服与吊盆内的鲜花为房内增添了些许明快的色彩。

爱子隔着火盆与母亲相对而坐,大约十分钟前,她曾对阿荣说:

“阿荣,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那人是我们事务所的,叫桂木。我想,小井大概也认识他。”

“我可没听说过这人。反正,我死也不会去相亲。”

“你怎么又……”

“不用看我也知道,对方肯定说我好。”

爱子身后的漆柜上立着一只木框,花盆就吊在木框里。大船形的花盆内插满了白百合和麝香豌豆花。

阿荣侧身坐在榻榻米上。她的身后也有一个漆柜,柜子上镶着铁箍,看上去极为结实。

“你赶紧走吧,都十二点多了!”母亲把装着礼品的绸布包交给阿荣。阿荣正要往外走,母亲又叫住她说:

“银行离这儿也不远,你还拎什么手提包?”

“女人嘛!”

“她总是那样吗?”爱子向母亲问道。

“差不多吧。她动不动就使性子,连着三四天什么也不干。”

“我还以为我每次来她都看不顺眼呢!”

“她跟你不一样,脾气坏……”

“我一回到这儿就觉得累得慌。”

“可不是……这些日子,我又犯神经痛了。”

母亲把脚伸向炉边蹭了蹭。

“有时候也该让阿荣擦擦浴盆沿儿了。我在的时候,那总是锃光瓦亮的。像现在这个脏样子,身子还真下得去!”

她所指的是包在浴盆沿儿上的黄铜板。

浴室的门柱及玻璃门的底边都包着黄铜板,但门柱也脏得成了黑柱子了。

“把小茶壶递给我。”

“小茶壶吗?”爱子从水车轴沿儿上取下茶壶,然后站起身,“这榻榻米也够脏的了!”

“你别那么说。”

“妈妈,你还护着她呀!”

爱子面对着地炉,坐在草编椅子上。她身穿一件绣着黄菊花的黑色和服外套,那花瓣大得简直不像是菊花。其艳丽颇似京都一带艺妓们所穿的外套,为古朴的老屋平添了一丝俏意。

母亲拿起仿古小茶壶向小茶碗内斟玉露①茶。

①一种高级绿茶。

她的头发全拢在了后面,因此白发清晰可见。虽说她高大丰满,但或因其动作笨拙而有些显老,看上去像是年近半百的人。其实,满打满算她才四十四岁。

爱子对摆在自己面前的玉露茶无动于衷,

“你穿的那叫什么呀,老里老气的!”

“是这个吗?”母亲摸了摸外衣的衣袖。这件衣服既不像和服外套也不像短大衣。

“我路过唐物街时,西田给了我这件衣服。”

“去那脏水沟干吗?”

“不干吗。现在已没什么可干的了。那儿有许多我从前的老相识,我寻思着看看她们热火朝天地做买卖,心情也许会好一些。”

“妈妈不是生在东京,而且在东京上的女子学校吗?用东京话说,这叫换换心情。”

“你奶奶可爱挑眼了。我一说东京话,她就不理我。大阪的媳妇不说大阪话怎么行?从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已有两个孩子了。你奶奶见了阿荣以后,不久就去世了。她说,又是个丫头片子,不过这孩子倒是个美人坯子……”

阿荣要去的银行与她家隔着五六条街,像今天这样办急事的时候,她一般都骑那辆花花绿绿的女式自行车去。

但是,由于出门时母亲和姐姐都给阿荣脸色看,因此,脚穿蓝色翻毛高跟鞋的阿荣反而不紧不慢地沿着古老的大街向银行走去。

她身穿一件淡蓝色的大衣,从领口可以窥见大衣的花衬里,窄小的领口使她的脖子显得很长。阳光洒在大街上,仿佛春天已经来临。

阿荣是在这条大街上长大的,她不看就知道走过了哪家店铺。这是大阪市中心经过战火后仅存的一条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依然保留着旧时批发商店街的风貌。

诚然,随着世道的变迁,房屋内部的装饰已不同往日,里面亦换了新居民。

百年老店变成了饭馆,有的门前还竖着新兴宗教支部的大牌子。

阿荣的家也经历了大风大浪。三浦商会的全盛时期是战后的昭和三十四年①。

①1955年。

作为一家老店,父亲巧妙地利用战后颁布的新商法,将经营范围由原来的纤维制品扩展到棉花、绷带及榻榻米草席、橡胶管等方面。总之,他几乎无所不做。

他抢先买下了一座被烧毁的小楼,并加以改造装修。顷刻间,他成了名人,不是作为老三浦,而是作为战后的暴发户。

“我得偷偷地瞧瞧正在睡觉的爸爸。”

父亲平时难得回家一次,因此,阿荣临上学前这样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到爸爸了。昨天晚上他回来我都不知道!”

父亲在外面有女人,还有一个孩子——这间古风浓厚的客厅中的窃窃私语也传入了阿荣的耳朵。

本来,父亲只有爱子和阿荣两个女儿,可是,听说在爱子出嫁时他得了一个儿子。父亲对他十分溺爱。

据说,那个女人每天都给公司打电话,要求父亲给那位“小少爷”买这买那。

母亲为在人前遮掩家丑,常常将无聊的事小题大做,取悦于人。阿荣感到连母亲也抛弃了自己。

阿荣开始讨厌自己的女儿身,并且由此萌发了诸多的想法,有时甚至想女扮男装。她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阿荣高中尚未毕业,三浦大楼就转让给了别人。在那前后,姐姐爱子举行了盛大、豪华的婚礼。

自孩提时代起,阿荣就与姐姐性格不和,因此,爱子的出嫁几乎没有引起她的丝毫伤感。

家里只剩母亲和阿荣两个人了。母亲说:

“你也嫁出去吧。你赖在这个家里不走,只会成为你父亲的一个绊脚石。”

阿荣笑道:“瞎说些什么呀!”

无论是窗上的铁栏杆,还是花岗岩围墙,无外乎都是为了防止外部入侵的。然而在阿荣看来,这些似乎统统是为了阻止内部对外开放的。

如今,家里已无人成天刷洗花岗岩了。

二楼的窗户也装有铁栏杆,窗下,刻有家徽的鬼头瓦当瞪视着街道。

“我再也没法儿收拾了。蜷缩在这座空旷的大房子里,我总觉着疼得慌,四周仿佛有从前的鬼魂游荡似的。我们要是换个地方,没准儿你的神经痛会好些呢!”阿荣时常这样劝母亲。

母亲所说的“父亲的绊脚石”难道不是一条自我毁灭的路吗?

母亲名下尚有一部分定期存款及证券,另外,她还有一些珠宝和茶具可以变卖。

可是,母亲在唐物街那班老板的怂恿下迷上了赛马、赛自行车①,从那以后,她整个人都变得让人讨厌了。

①类似于赛马的一种赌博。

阿荣学习成绩很好,她想去东京的大学深造,但是母亲却不同意。

这样,母亲反而成了挡在阿荣面前的一堵墙。

“前几天刚刚提过款,不知还剩多少?”

阿荣常去银行,她装作看绸布包的样子,偷偷地瞧了瞧母亲存折上的存款余额。当她抬起头时,发现已来到了爱珠幼儿园前。每当经过这里时,她总是感到无比的亲切。

阿荣在这里度过了自己最幸福的时光。

这所幼儿园始建于明治十三年①,在阿荣的父亲出生前就已经存在了。明治三十三年这里又进行了翻建,阿荣父亲小时候也上过这所幼儿园。

①1880年。

“爱珠”这个名字取自于“爱花如爱珠”这个诗句。这个外观像座古庙似的幼儿园掩没在大银行的楼群中。

但是,周围的银行中也有用红砖或石块建造的古老建筑。穿过这具有明治时代遗风的银行峡谷,就来到了御堂筋大街,街角耸立着一座七八层高的现代化大厦——三福银行,那白色的花岗岩崭新如洗。

银行正面的大铁门已经关闭,阿荣只得绕向侧面。银行里面的大理石墙壁、地面和柱子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因为母亲已经事先打过电话,所以,阿荣到这儿只不过是取已准备好的钱,然后请对方填写存折而已。

阿荣对等在那里的银行职员说了声“谢谢”。两人目光接触的一瞬间,那位年轻的银行职员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阿荣立刻垂下了眼帘。

阿荣一走上御堂筋大街,就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去大阪站。”

破旧的出租车摇摇晃晃地向林阴大道的另一侧拐去。

由于车身抖动得很厉害,所以给人一种高速行驶的错觉。

大阪站的时钟指向了十二时二十五分。

站前花坛上的凤尾松还裹着越冬的稻草帘子,甘蓝的叶子萎蘼不振地耷拉着,车站正面大钟的指针像是涂了一层油漆,发出淡淡的银光。尽管如此,依然掩不住诱人的春色。

阿荣回头望了望广场对面的大阪城区,然后,迈步向快车售票处方向走去。

“是去东京吗?要坐鸽子号吧?我有一张鸽子号的三等票。”一个小伙子凑上前来。

“得赶紧啦!十二点半的车,还有五分钟。我认赔了……两千六百元,怎么样?”

“不,不。”阿荣吓得逃开了。

另一个矮个儿的男人又追上来纠缠道:“你怕什么呀?多划算呀!你还可以省些钱。其实,那小子没票,我才有票呢,而且更便宜!”接着,他又说:“你给两千四百元吧,在东京的八重洲口买也得这个价儿。得,两千二百元!还不行?真拿你没办法。火车不等人,走吧,算你两千,两千元整!真是急死人了!”

“两千元?”阿荣刚一停住脚步,一张崭新的车票被送到了眼前。

“你可够狠的,不到点不吐口儿。年轻轻的,一肚子鬼心眼儿!”

话虽如此,但票贩子仿佛松了一口气,他在后边催促道:

“里边儿,里边儿!最里边的检票口!是四号车厢!”幸亏有他的帮忙,阿荣很快地通过了检票口。

阿荣急急忙忙地上了车。这时,离发车的时间还有三分钟,可是阿荣却感到很长很长,她心里十分烦躁。

她一边找自己的座位,一边看手里的车票,只见上面印着的基价是八百七十元,加快价六百元,总共一千四百七十元,而票贩子却要了她两千元。

“一点儿也不便宜!”她暗想道。

在这之前,阿荣并不知道大阪到东京的火车票是多少钱。

她并没有坐鸽子号的打算。

即便是从银行去了大阪站,买不买票也很难说,她很可能就此回家了。

她糊里糊涂地撞进了票贩子的网里。她并非遭到了诱拐,而是受到了教唆。

虽然事出偶然,但离家出走的念头早在一年前就在阿荣的脑里开始酝酿了。

把母亲一个人扔在家里实在是太过分了。姐姐趁姐夫出差的机会回娘家来了,阿荣认为这是离家出走的好机会,于是便来车站看看情况。

发车的铃声使阿荣突然想起存折也让她给带来了。

“这下妈妈可惨了!”阿荣站起身来。

阿荣想去过道,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对面车窗外的货场。平原北面的群山隐约可见,西风似乎刮得很猛,一群鸽子在空中吃力地飞着。

将要发车时,阿荣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邻座少女的肩膀。

“对不起。”

邻座的少女只是点了一下头。她的面前是一个嵌在前座靠背后的折叠小铁板桌,上面放着一本翻开的英译日参考书,书页上压着一本英日辞典。

特快鸽子号驶出了大阪。

阿荣也想打开自己座位前的铁板。她拉了几下都没有拉出来,邻座的少女见状,替她按了一下按钮。

“是这么开的呀!”阿荣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掩饰似的问那少女:

“你是去东京考大学吗?”

“已经考完了。”

“考完了你还学什么?”

“乡下的英语水平低。”

“你考上了吧?”

“还没发榜呢!”

“……”

阿荣嘴上聊着,但心里却在为母亲和存折的事忐忑不安。

母亲每周要从存折上取走四五万元,现在,账面上只剩下十八万六千元了,但这毕竟是母亲生活的唯一依靠。

“一到东京就把存折寄回去。”

阿荣不在的话,母亲也许会去姐姐那儿跟她一起过。为母亲着想,这样做或许比现在好些。

阿荣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极强的自信心。她在家的时候,什么也不干,而且也不想干。可是,她对旁人的所作所为却不屑一顾:“瞎忙些什么呀?”

她去东京也并非是心血来潮。

忽然,她感到身旁仿佛飘过了一丝白线。她放眼窗外,只见山崎附近的竹山上细雪飞舞,然而此刻却是晴空万里。

“那是雪吗?”她刚说了一半,目光便落到了邻座少女的饭盒上。

时值中午,许多人一上车就打开了饭盒。有的人是在站台上买的盒饭,有的人是自带的饭团等各种各样的都有。可是,邻座少女带的寿司饭却别具特色,那里面有高野豆腐、香菇、鸡蛋等,菜码虽无异处,但却蕴藏着做饭人的一片爱心。

阿荣不禁热泪盈眶。

“你家里人对你真好。”说罢,阿荣起身走过少女身前,来到四号和五号车厢的连接处暗自垂泪。

雪下了不到一分钟就停了。

阿荣擦干了眼泪,向餐车走去。

她要了一份外观漂亮的蛋卷饭。

每张桌子上都摆着小苍兰和漆红色的麝香豌豆花。阿荣回想起了一小时前家里的那盆麝香豌豆吊花。

一位带着议员徽章的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阿荣斜对面,侍者先为女子倒啤酒,那女子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随后,女子为议员点上了烟,接着她拿过烟盒,自己也取出了一支。

“一肚子鬼心眼儿。”阿荣不由得想起票贩子的话,她感到很好笑,心里也平静了许多。

京都天气晴朗。

窗外的阳光晒得阿荣头发都热了起来。琵琶湖里现出了暖绿色。

然而没过多久,又见到了飘雪的群山,细雪从窗前飘过,持续了一分多钟。

雪山从右窗转到了左窗,不久竟包围了列车。雪山在阳光的辉映下,如同一面冰壁。

米原的前一站叫稻枝,这是一座荒凉的小站,周围的屋顶及原野都覆盖上了一层细雪。

“要翻越雪山了。”阿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冰山的前方宛如一个全新的世界,仿佛有清新、庄严的幸福在等待着她。

列车直向雪山驰去。阿荣有些坐立不安,她摸了摸头发,头发是温热的。

“赞美女性美的国度必然繁荣昌盛。”阿荣觉得,自己的“荣”字就是取自于印度首相尼赫鲁的这句话。她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在雪山的前方,这美好的国度正在向她招手。

“雪把山峰堆起了尖儿,就像山本丘人的画儿一样。”

邻座的少女似乎不知山本丘人的画儿,她接口道:

“你是说奈良瀑布前的积雪吧?”

伊吹山自半山腰以上都是很深的积雪,积雪闪耀着阴森的银光。

阿荣想在车里给母亲发个电报,可是,她担心母亲马上报警,自己一到东京就会给带回大阪。因此,她要算好时间。另外,到东京后,阿荣打算去佐山夫人家,她犹豫这事该不该对母亲说。

佐山夫人是阿荣母亲女校时代的朋友,她跟母亲年龄相仿,但看上去要比母亲年轻十岁。她没有孩子。

阿荣儿时随母亲去东京的时候,佐山夫人曾带她们去看戏、吃饭。四五年前佐山夫人来大阪时,就住在阿荣家。

阿荣十分崇拜佐山夫人,认为她才是自己心目中的东京人。

佐山夫人的手纤细灵巧,她身上穿的和服和带子都是自己做的,而且,她和蔼可亲,善解人意。阿荣有时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可是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唯有佐山夫人能够理解自己。

雪山的前方仿佛隐隐浮现出了佐山夫人那和蔼的身影。

阿荣极想同身边的人聊一聊,可是,邻座少女却一直在埋头读书。

阿荣感到有些恼火:你家庭和睦幸福,难道就不能跟我多说几句?阿荣只能看到少女的侧脸,她的鼻子和嘴都生得小巧玲珑。

阿荣随身只带了一只小手提包,她无事可做。

手提包中除了常用的化妆品之外,只有几个岚山虚空藏寺的十三脂智慧护身符和京都南禅寺出的莲子耳坠儿。这耳坠儿是朋友送给她的,耳坠儿上的莲子打磨精细,吊在一条小玉珠链子上。如果自己把它拿出来戴上,真不知身旁的少女会怎么想。

米原没下雪,过了关之原后,列车奔驰在晴空万里的大平原上。

车到名古屋时,少女终于抬头歇息了一下。

“看完了?”阿荣问道。

“不,还有……”少女嗫嚅道,“我担心自己落榜,所以一刻也不敢放松。”

“考得不理想吗?”

“唉,今年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家里的人又反对……”

“噢。”

阿荣没有想到,少女在考试以后还不敢放松学习,由此可见其焦虑的心情。

一进入静冈县境内,就见到了阳光下满山的茶园。

午后六时光景,夕阳西沉,富士山隐没在朦胧的黑暗中。阿荣不知不觉睡着了。

八点三十分,列车抵达了东京。

旅客们纷纷取下自己的行李,有些人还重新捆结实。

阿荣没什么可准备的,只是空手下车就可以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双腿仿佛僵住了。

“我们一起走好吗?”邻座少女请求道。两人一路的话,也许可以躲过守在外面的警察。

“我要换乘电车去大森。”少女说道,“我朋友住在大森的山王,如果落榜的话,我就直接回神户的乡下。”

“肯定会考上的。你考的是哪所大学?”

“东京大学。……再见。”

她们在楼梯前分手了。阿荣连对方的名字也忘问了。

阿荣出了八重洲站口,周围没有警察。

“跟大阪站差不多,只不过更漂亮、更大罢了。”阿荣眼望车站低声嘀咕道。

阿荣在八重洲站前排队候车的时候,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两幅毫不相干的画面。

一个是淀赛马场赛马的情景:母亲赌的马输了,阿荣模仿着收音机里说相声的语调对垂头丧气的母亲说:

“骑手你不认识,场上跑的又是畜生,哪个可信呢?”

她又接着说道:“你想花一百元买一块卧室大的猪排吗?”

母亲只带她去过两次赛马场。

另一个画面是一位没落贵族的千金小姐。她乘特快列车海燕号到了东京,一下车便坐上出租车直奔吉原一号。这是一件真实的事,这位小姐对那儿的主人说,我觉得在您这家名店工作不会辱没自己,所以我就来了。据说,她是为了供弟弟上大学。两三年前,阿荣曾在杂志上读到过,记者还去了吉原,不知是真是假。杂志说,那位小姐美若天仙。

这两件没头没脑的事搞得阿荣心烦意乱,她定了定神,然后上了一辆漂亮的出租车。

“现在这个时候,还有营业的邮局吗?”

“有,中央邮局营业。您要是从前门出站就好了。”

“那就请把我送到那儿吧。”

“啊?就在站前呀!从这儿穿过出站口就是,那不是更快吗?”

“我只是顺便去一趟邮局。”

“噢,要打电报吧?”

“倒不是打电报……”

“然后您去哪儿?”

“现在还可以寄快件吗?”

“大概可以吧。”

出租车仿佛被后面的车推动似的缓缓地向前滑去。

“从邮局还去哪儿?”

“去一个叫‘沼部’的地方……”

“沼部?在哪儿?”

“您不知道吗?就在多摩河边呀!”

阿荣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佐山夫人在信的背面写着“写于多摩河边”。

“河边?多摩河那一带是什么区来着?”

“远吗?”

“远着呢!请等一下,我先查查地图就知道了。到了那边要是天黑了的话,找起来就费劲了。”

“确实,天都这么晚了,”阿荣显得有些扫兴,“这样吧,您把我送到站前饭店就行了。”

“咦?这里就是站前饭店呀!就在车站的楼上。”

“上面不是大丸百货商店吗?”

“啊,饭店就在那边老进站口的上面,所以,从这儿穿过去最近了。”

阿荣只听一个朋友说过曾跟父亲住过这家饭店,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这家饭店在哪里。

佐山卓次律师早晨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舒舒服服地享用一杯咖啡。

其时,无论妻子市子做什么,都必须在身边陪着他,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自己的每一天都是从妻子的身边开始的。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种习惯。

妻子在旁边削着果皮。他一边品味着咖啡,一边不时地望望妻子那纤柔的双手。然后开始喝麦片粥。

茶盘上放着一封寄给市子的快信,佐山连看都不看上一眼。

“不好了,你看看这封信。”

“怎么啦?”佐山往嘴里塞着面包,眼睛仍然盯在报纸上。

他看的是家庭版面上的一条报道,写的是一位名人的离婚案,文章中还顺便提到了民事法院统计出的离婚率。

据统计、昭和二十九年度离婚的夫妇中,从有无子女方面来看,无子女夫妇一百六十九对、有一个的四百零六对、两个的三百四十对、三个的一百五十三对。将子女作为维系夫妻感情纽带的观念近年来虽渐趋淡薄,但有三个以上子女的家庭的离婚率大大地低于其他家庭。

佐山的律师事务所也常常碰到棘手的离婚问题,因此,他对这条报道颇有兴趣。

佐山夫妇虽然没有孩子,但是,佐山觉得离婚对于自己来说简直是无稽之谈。他认为,离婚主要是由于择偶轻率或互相不体谅所致。

“喂,不好了,你快看看这封信。”

“是大阪的三浦太太来的信吧,她家出了什么事?”

只瞧一眼信封上的笔迹,佐山就知道是三浦音子来的信。

佐山已好久没有听到市子说“不好了”。刚结婚那阵儿,妻子动不动就这样大惊小怪地叫他,每当这时,他总会产生一种异样的兴奋。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声音他就再也听不到了。

“三浦家的阿荣你还记得吧?她出事了!”

“出什么事啦?”

“你瞧瞧这封信。”市子把一卷纸递给了丈夫。佐山没有接。

“就是那个长得像布娃娃似的姑娘?”

“不是,那是她姐姐。阿荣是那个漂亮苗条、性格有些像男孩子……”

佐山怎么也想不起来。

其实,既然妻子已经看过,听她大致讲一下就可以了,自己没必要再看一遍。佐山在家的时候,诸事都是如此。

“说是阿荣离家出走了,还说可能要来我们家。”

市子的目光回到了信上。

“信上还说,‘叫她去银行取钱,她就从那边直接走了……一个女孩子家,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我正着急的时候,昨天接到了阿荣的信,说是很久以前就崇拜您,生出了离家出走的念头……’”

“‘崇拜您,生出了离家出走的念头’,真是没想到!”

市子在这里又念了一遍。

“我才是没想到呢!你说是吧?信上还说,‘又要给您添麻烦了’。”

“噢,我记起来了,那姑娘走路很规矩。”

“对。我也挺喜欢她,心里还挺惦念的。”

“这个三浦音子可也真是的,马上打个电话来不是更好吗?这样她就会知道孩子没来这儿。”

“她认定孩子到我们家来了,看信上的口气像是挺放心。你听听,信上是这样说的:‘孩子任性、不懂事,什么也不会干,我担心会给您添麻烦,恳求您予以多多的关照。’”

“……”

“‘您也可以赶她回大阪,总之,一切都拜托您了。’”

“什么?家长竟然这样不负责任……”

“是啊。不过,她也说了她自己。你听,‘我深感后悔,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早晚也要去东京登门道歉,顺便聊聊’”。

“开什么玩笑?孩子根本就没来!”

“这也不怨我呀!唉,净给我出难题,怎么办才好?”

“你瞧着办吧。”

“我觉得自己没有责任……”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佐山望着妻子,“责任能反映出人品,你虽然嘴上说没有责任,但在心里已感到了责任。责任是在不知不觉、意想不到的时候产生的。阿荣这孩子是为你出走的,所以你也不能说没有责任。”

“要是那样说的话……”

“一个人所负的责任或许恰恰反映了他的人格。”

“可是,现在连阿荣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负责呀?”

“她既然为你而来,就一定会出现的。”

“那我们就等她出现?真让人担心!”

“瞧瞧,这责任感不是来了吗?这就是你的人品。人缘好有时也会惹麻烦。”

“你净拿我开心。阿荣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当不起。”

“那姑娘走路很规矩,所以……”

“……”

“现在的女孩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随随便便的,没有规矩。”

“那有什么?穿上高跟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