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授二年以来,上官婉儿渐渐发现,登基之后的武则天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许是《大云经》中净光天女下凡的传说无形中对她产生了影响,原先风骨峥嵘的面容变得明朗而安详,说话时语调迟缓而沉静,仿佛一条湍急的河道突然减慢了流速。这年七月,武则天颁布了一道谕旨:在宫中禁止杀猪宰羊。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曾悄悄地和婉儿谈及此事:“原来她除灭异己惟恐不及,如今好像有人在宫中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让她怏怏不快。”

随着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日渐亲密,她与女皇朝夕相处的日子也在慢慢减少。武则天整日与男宠薛怀义密处明堂寻欢作乐,有几次甚至在沉睡中忘掉了早朝的时间。

一天晚上,武则天做了一个奇怪而冗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在参加一年一度的亲耕仪式时,看见两名僧人在一片桑园中御风而行,其中一人看上去很像自己的父亲,他站在瑞云之上对武则天说道:“月过中天而偏,水堆河岸而溢,盛隆之极,亦是衰败之始,吉凶相陈,阴阳相易,古今一然,吾皇宜好自为之……”随后,两名僧人飘然远遁,如黄鹤一去杳杳无踪。

武则天从梦中醒来,衣裙已被汗水浸湿。她独自一人来到窗边,突然感到了一种无所依归的空落和惆怅。薛怀义在熟睡中发出静谧的鼾声,屋外树影幢幢,万籁俱寂,幽蓝的月光洒满了窗台。这样的夜晚仿佛似曾相识,当年在永巷的漫漫长夜中,她也曾这样凭窗独坐,枯索待旦。如果说当年的孤寂是一种掺杂着期待和恐惧的混合物,那么,现在,它已变得让人难以窥测,不可名状。她所梦寐以求的愿望得以实现的同时,武则天几乎立即感到了它的虚幻,了无意趣。

不过,这样的念头在她的心中只是一闪而过,经验和本能提醒她,眼下她还不能在这些浮靡的思绪上耽搁太久,她必须去思索一些更为具体而棘手的问题。

武则天知道,她在任用酷吏清除异已势力的同时,也给自己留下了隐患。告密和杀戮之风正在朝廷内外愈演愈烈。来俊臣的一个密使到达黔南之后,在一天之内就杀掉了六七百人。诬陷和滥杀遍行全国,不仅导致了民众的惶恐不安,也使朝廷变成了一个无赖云集的场所,这与开国之初的盛隆之景显得极不相称。

和往常一样,武则天一旦决定将某个计划付诸实施,她的行为之快,往往令人猝不及防。

这年秋天,武则天在批准了大臣李敬则“废除酷刑,恢复常法”的奏请之后,索元礼即以酷刑逼供被控,交与大理寺审讯,不久即被杀于狱中。现已居仆射之职的周兴看来亦难逃厄运,他的死颇具戏剧性。负责审讯周兴的官员恰好是他的故交来俊臣。一天晚上,来俊臣派人将周兴请到自己家中,饮酒闲谈之余,来俊臣面露难色,对周兴说道:“兄弟有一件难办的案子,还请仆射指点。我几乎用遍了《罗织经》中的刑法,犯人却死活不肯招供,不知如何是好?”周兴指了指桌上的一只酒瓮,对来俊臣说:“这有何难?你不妨将犯人放在一个大瓮里,四周堆上木柴,大火烘烤之下,不怕他不开口。”来俊臣笑道:“这个办法倒也不错。”

他旋即命人抬来一只大瓮,对周兴说:“现在请兄长进去吧……”

周兴死后,武则天并未立即诛杀来俊臣。来俊臣对武则天素来死心塌地,在她登上皇位的过程中建功殊勋。倘若仓促将他除掉,必然会使朝中亲信受到惊吓。另外,来俊臣正处于文昌左相武承嗣的卵翼之下,受到他的护佑,即便武则天有心将他除灭,亦非易事。正在这个时候,朝廷之中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豫州刺史狄仁杰为官政绩显赫,名闻遐迩。天授元年四月,女皇将他召回神都洛阳,官拜鸾台侍郎,后累升至大理寺卿、尚书省仆射及宰相之职。长寿元年,在武承嗣的指使下,来俊臣以谋反之罪控告狄仁杰,同时受到指控的还有御史徐有功、魏元忠等七位大臣。

狄仁杰知道武承嗣一直将自己视同世仇,必欲除之而后快。现既遭拘押,倒也并未慌乱失措。他曾任大理寺卿,对朝廷法律了如指掌。武则天近来曾向大理寺发布了一条谕旨:凡是初审时即肯服罪之囚犯,不仅可以免用刑法,亦可兔去死罪。因此,当来俊臣对他开始审讯时,狄仁杰即从容说道:“周朝既立,奉天承运,气象日新,我乃李唐旧臣,难奉新主,谋反是实,甘愿一死。”来俊臣听后哈哈大笑:“狄仁杰老儿。你堂堂大理寺卿,未及施刑便招供如仪,想必早已听说我来某的厉害了吧?”

一同受牵累的几位大臣似乎心有灵犀,除了魏元忠之外,一律即刻服罪。来俊臣也未便施刑,只得将他们收押在监,听候处置。

当天晚上,狄仁杰将一封密信藏于棉衣之内,说服一名狱卒,将其送还家中。

狄仁杰之子狄光远接到狱卒送来的棉衣,颇感蹊跷,眼下正值隆冬季节,父亲让人将棉衣送回,也许其中别有隐情。他很快就在棉衣内找到了父亲的密信。第二天一早,狄光远即通过风阁侍郎乐思晦之子入宫向武则天告发。

乐思晦在两个月前获罪被杀。他的儿子虽然只有八九岁,却异常聪慧。武则天在贞元殿一见他唇丹齿白,目如秋水,便心生爱怜之意。女皇在问明了他入宫求见的原委之后,便对他说道:

“狄仁杰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替他送信求救?”

孩子答道:“来俊臣在朝内作恶多端。两个月前,家父即死于来俊臣之手,现在他又要加害当今宰相……”

武则天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有些事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武则天亲自替他掸掉了身上的雪花,并握住了他那冻得通红的小手,只是因上官婉儿侍立在一边,她不便将他揽入怀中。

“想不到乐思晦还有这么个儿子……”武后看了婉儿一眼,若有所思地说。

接下来的谈话一度偏离了正题。武则天已将狄仁杰一案放置一边,极有耐心地与孩子拉起了家常。她问他多大年纪,读过哪些诗文,并当场赐给他一对玉制的小佛像。

最后,武则天问他愿不愿意入宫读书,孩子在谢过女皇之后,依然显得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武则天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她笑了起来:“你不用担心,狄仁杰是不会死的。”

孩子走后,武则天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对婉儿感慨道:“要有弘儿还活着,他的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第二天下午,武则天将狄仁杰等七位大臣召入宫中面询。大臣们一见女皇便纷纷跪倒,其中一名老臣当即泪如雨下,武则天来到狄仁杰身边,问道:

“你既已服罪,为何还让人送信鸣冤?”

狄仁杰说:“臣等若不服罪,恐怕今天就见不到陛下了。”

武则天将手中的一纸奏表扔给狄仁杰:“那你为什么要给朕上《谢死表》呢?”

狄仁杰粗粗看过奏表,十分震惊:“臣等并未写过《谢死表》,这是别人伪造的。”

武则天继而又逐个询问了另外的几位大臣,他们的回答与狄仁杰如出一辙。武则天在仔细核对了他们的笔迹之后,脸上顿时掠过一线阴云。

“你们都起来吧。”武则天对大臣们说道。

站在一边的武承嗣见状便上前劝谏:“狄仁杰等人阴险狡诈,陛下不可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辞……”

“放肆,”武则天怒道,“还不给我退下!”

延载元年六月,右卫大将军薛怀义第三次领兵攻打突厥默啜。经过将近半年的长途跋涉,他于这年初冬回到了神都洛阳。和前两次出征的情景一样,薛怀义率领部卒在定襄至海热尔一线的沙漠地带游走数月,未见敌方任何踪迹,便班师凯旋。他除了给女皇陛下带回了一些鸟类的羽毛和几只羚羊的舐角之外,几乎一无所获。仿佛薛怀义的此番出征不是为了远驱狄夷,安服边陲,而仅仅只是一次野外狩猎而已。

薛怀义和他的部将们来到紫禁城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早已在那里迎候多时。不过,薛怀义感到意外的是,女皇陛下未像往常那样亲自出门迎接他。

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武则天命令薛怀义三次领兵攻打突厥,一直使朝内文武感到迷惑不解。人们不久便有了这样的猜测:女皇频频驱使不谙兵法的薛怀义出征边塞,也许预示着大和尚和女皇之间的关系出现了某种难以弥合的裂隙。

女皇本人也不知道这种裂隙是怎样生产的,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和尚很少在女皇的宫中留宿,大部分时光都居住在白马寺里。有时,女皇不得不降尊派使女前往白马寺召他入宫随侍,而薛怀义往往借故推脱。即使薛怀义偶尔奉旨前来,神色也显得极为勉强。武则天不安地意识到,自己毕竟已经七十二岁了,而薛怀义正值盛年,精力充沛……去年春未,薛怀义与自己的女儿太平公主之间的闲言传到她耳中时,她的心再一次被揪紧了。武则天虽然不会甘心于目前“形同弃妇”的境况,但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有一回,大和尚与太平公主竟然在武后的宫中苟且愉欢,被突然返宫的武则天撞个正着。隔着几道幕帘,她听见女儿不知羞耻地对薛怀义说:“怀义,我与女皇味道是否一样?”“当然不一样。”薛怀义说道。接着太平公主又问他如何不一样,薛怀义的回答更是淫亵不堪,不忍卒闻。武则天一想到自己当年和高宗李治也曾谈过类似的话题,不觉面红耳赤……

薛怀义如今是右卫大将军兼鄂国公,位极人臣,煊赫一时,连武承嗣和来俊臣见了他都不免随马执缰,心揣敬畏。随着他对女皇的厌倦渐趋明显,他在宫中的行为也日益荒唐,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他对于恶作剧似乎非常迷恋,常常以扇打大臣的耳光取乐。他在白马寺中私蓄童娈,终日与之狎戏无歇。他动辄在宫中举行佛教的无遮大会,悬灯结彩,当众抛撒钱袋,以至于有人在哄抢中竟被践踏而死。

薛怀义这次出征归来,武则天未到城外迎接,使他在震惊之余大为羞怒。第二年的正月十二日,为了庆祝自己得胜还朝,薛怀义在万象神官举行了盛大的佛事庆典,整个仪式隆重壮丽,极尽豪奢。善男信女云集宫外,一时人头攒动,万人空巷。薛怀义原以为女皇陛下会像往常一样前来参加这次盛典,不料,直至曲终夜深,灯阑人散之时,武则天始终没有露面。薛怀义终于失去了理智,他一时兴起,便决定放火焚烧万象神宫。

当武则天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肃天门的殿楼,眺望西北方被烧红的天空时,大火显然已经无法扑救。这座耗时数年建造起来的天堂神官在一夜之间即被化为灰烬。

明堂被焚烧后的第二天,御史周矩再次入宫面询武后,上本弹劾薛怀义。未等周矩把话说完,武则天就打断了他:“万象神宫被烧掉了,咱们再建它一座就是了。”

周矩说:“大火烧掉万象神官,陛下尚可补救,倘若燃及江山社稷,臣恐救之不及……”

“有这么严重吗?”

“臣闻薛怀义在白马寺内私自招募了一千多名武功卓绝的僧人,似有谋反之嫌。臣以为应将孽怀义交由大理寺审讯。”

“你也不是不知道,”武则夭叹了口气:“怀义现在已经发了疯,倘若将他交给大理寺审问,只会惹出笑话。我看这样吧,你若担心薛怀义谋反,就将寺中的那些僧人发配到外省去吧。”

周矩见女皇圣意已决,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领命而去。其实,事到如今,武则天也并非不想将薛怀义除掉,况且她近来又有了一个新的男宠——殴中省御医沈南璆。不过,若将薛怀义定罪,势必将由大理寺审讯。女皇担心,薛怀义见大势已去,也许会将他与自己及女儿之间的秘密尽数抖搂出来,几年前郝象贤临刑前的一幕似乎还历历在目。

周矩走后不久,太平公主入宫求见。出乎武则天的预料,太平公主也是为了薛怀义之事而来。她的忧虑和母亲一样,既然薛怀义胆敢纵火焚烧明堂。他发誓严守秘密的诺言就成了一句空话。

母女俩的谈话因碍于很多不便启齿的内容而显得小心翼翼。当然,两个当事人由于心领神会,许多枝节问题自可略去不提。

“薛怀义近来在宫中胡作非为,陛下得想个办法制止他才行……”

武则天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你倒来让我想办法!他如今对我的话只当耳边风……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如果陛下觉得为难,”太平公主说,“那就将那个秃驴交给我吧。”

“交给你?”

“我是说,让他在宫中元声无息地消失。”

“你准备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

“那好吧,”武则天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你要小心从事。”

薛怀义纵火烧了明堂之后,似乎也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倘若女皇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他将面临怎样的后果。好在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糟糕——武则天不仅没有责怪他,而且还降诏让他负责重建万象神宫。他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年春未的一天,太平公主派一名宫娥悄悄来到白马寺,交给他一封书信。公主约他当晚到后宫的御花园中幽会,并在信笺中夹了一缕青丝。薛怀义接信不禁喜出望外:自己外出征战经年,这个风骚的女人毕竟有些熬不住了。天还没有黑下来,他便像个女人似地在寺中精心打扮起来,寺中的一帮僧众忽见主持心花怒放,亦不明所以。

这天深夜,薛怀义未带任何随从只身前往皇宫北门。御花园中夜凉似水,月光如洗。在春虫的鸣叫声中,四周一派静谧。大和尚站在回廊下朝远处张望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到了太平公主,她正站在一座被月光照得发白的拱桥上向他招手。

薛怀义见状赶紧穿过一片花圃,朝太平公主走去。他一想到久未触碰的公主的娇美玉体,顿时心跳气喘,脚步也加快了。当他走到桥头的一处池塘边时,数十名健壮的妇人手持刀剑、棍杖,纷纷从树篱间闪了出来,将他围在了当中。

薛怀义似乎被吓了一跳,他对太平公主说:“公主,你这是干什么?”

太平公主笑道:“和尚,你不是吹嘘夜御十女,法力无边吗?就让我的这几个宫女先侍候你一会儿吧。”

薛怀义自知死期将近,便索性纵声大笑起来。他对面前的这群宫女说:“诸位姐姐一哄而上,小宝倒是受用不起啊……”

薛怀义被杖毙之后,他的尸体被立即运回白马寺,在一座佛塔前当众烧化。

一到春秋两季,洛阳城中的乌鸦便会飞临到皇宫御花园的树丛里,武则天在不安的睡眠中对它们的聒噪已渐渐熟悉。女皇已经七十四岁了,胭脂和熏香再也遮掩不住额角的皱纹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衰老的气息。她每天天不亮就从床上起来,由几位宫娥替她梳洗化妆,然后赶往洛阳宫早朝……这样的情景日复一日,枯索无趣。她不由得怀念起在四川的广元度过的闲暇岁月,怀念起那里古老而安宁的院落,树木、云朵和溪流。有时,她仿佛感觉到自己刚刚从童年的梦呓中醒来,天竺花的香气尚未散去,她就已经变得衰老不堪,而中间的岁月早已不知去向。

幽处宫廷的深处,犹如置身于一个黑暗而浩瀚无边的沙漠的中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栖息地只不过是阴谋、权术与搏杀所织成的无形网络。女皇终于意识到,在衮冕和玉玺的背后,她所寻求的也许仅仅只是安宁,而她所得到的似乎更加微乎其微。长寿二年,她收复了安西四镇,扩大了帝国的版图与疆域,境内百姓安居乐业,随处呈现一片太平盛景,但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像往常那样给她冷寂的内心带来安慰和砥砺了。

自从长子弘和雍王贤去世之后,庐陵王哲又遭流放,女皇的身边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唯唯诺诺,寥无生气的皇嗣旦。而在她早已选定的皇位继承人中;无论是武承嗣还是武三思,都已让她感到失望。他们身材矮小,缺乏教养,毫无帝王之气。现在,武则天在决定让皇嗣李旦还是武承嗣继承大统一事上颇费踌躇,女皇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反复无常与她以前的果敢、坚毅判若两人。她一会儿频频召见皇嗣,并时常与他共进晚餐,一会儿又试图说服太平公主嫁给武承嗣,为他日后登上皇位扫清障碍(她的这一意图遭到了女儿强烈的抗拒),不管事实最终如何,武则天的内心非常清楚:她实际上已在着手为自己安排后事了。

丈昌左相武承嗣看来已经看穿了女皇的心思。她在立储一事表现出来的犹豫和摇摆的确是一个不祥之兆,来俊臣曾多次提醒他,一俟女皇对皇嗣的怜爱苏醒复生。武承嗣和他自己除了被抛尸荒野之外,不会有什么更好的结果。就目前的情形来说,他们可以选择的对策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皇嗣李旦立即除掉。

早在两个月前,武承嗣就在为这件事着手进行准备了,当时,裴匪躬、范云仙两位官员因私自谒见软禁中的皇嗣被告发,武承嗣下令将裴、范二人于曹市腰斩。随后,他进而控告皇嗣李旦结党谋反,试图将他一并除灭,后因女皇未能准奏,这事就被搁置了起来。长寿二年十月,武承嗣秘密收买了女皇身边的一个近侍,再次告发李蛋宠妃刘、窦二氏在背后口出污言,咒诅女皇。正当武则天准备对此事进行调查的时候,刘、窦二妃却在皇宫之中突然神秘地失踪了,似乎已遭诛杀,尸体也被除灭了(窦氏在身后留下了一个六、七岁的儿子,就是后来的明皇李隆基)。

武承嗣和来俊巨并未就此罢休。他们在没有得到女皇的准许的情形之下,擅自带领军卒闯入东宫,将皇嗣的近臣和仆从拘押审讯,以便搜索李旦谋反的证据。几名侍女因经受不住陈醋贯鼻、针刺胸腹的酷刑,立即成供,而其中一位名叫安金藏的低级官员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忠诚。他未及施刑,便高声叫道:“我什么也不会说的……皇嗣旦并无谋反企图。”说完,他拔剑出鞘,在自己的腹部划了一刀,然后怪笑着将肠子从腹内掏了出来。亲自负责审讯的武承嗣和来俊臣没有想到安金藏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进行违抗,顿时面无人色,几乎不知所措。

一名奴仆很快将此事报告给了武则天。女皇看来也被吓了一跳。她吩咐左右立即起驾赶赴东宫。当她来到审讯室,安金藏已经奄奄一息。女皇命令太监帮助安金藏把肠子塞入腹内,用丝线缝合后涂以炭炱,等候御医前来救治。

三天之后,安金藏在昏迷中醒来,看见武后正站立在他的床边,不觉热泪横流。武则天也流下了眼泪,她对安金藏说:“我身为一国之君,居然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多亏爱卿不惜性命相救……”

第二天,武则天下诏免去来俊臣御史中丞之职,将他贬往外省。武承嗣虽未受处罚,但来俊臣离京之后,他的宫中的势力随之一落千丈。当武则天终于决定将流放在外省的狄仁杰、徐有功、魏元忠等大臣一一召回京都时,他只能眼看着这些昔日的宿敌被相继委以重任。

武则天将狄仁杰等大臣召回洛阳之后,破例在贞元殿举行了一次盛宴,以示抚慰之意。在酒后的闲聊中,女皇对狄仁杰、徐有功等人说:“你们两人都是三次贬官,三次复用,今有幸安然回京,也是你们的福气……”

狄仁杰当仁不让:“这也是陛下和社稷之福。”

武则天含笑不语。她又转过身来对魏元忠说:“元忠,我记得你曾两次获罪将斩,都是在临行前被我免除死罪的,像你这样的人在历代王朝中虽不胜枚举,可在本朝也算是屈指可数了,为什么你总是遇到那么多的麻烦呢?”

魏元忠回答说:“那是因为来俊臣日夜都在盼望将我杀掉啊。”

“为什么呢?”

魏元忠笑道:“臣犹如一只肥羊,来俊臣大概是想将我杀掉后,做成一锅鲜美的羹汤吧……”

武则天对陪坐在一旁的武承嗣瞥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徐有功正官屠正谏大夫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弹劾来俊臣。在这之前,来俊臣就已遭到周矩、王德本等人的参奏,现在,随着朝中屡受贬抑的老臣纷纷回京,弹劾来俊臣的奏表在武则天的书案上已堆达数尺之高。武则天知道来俊臣现已必死,但依然试图借故拖延。徐有功的奏本送达武则天后一连数月没有回音。神功元年四月的一天,女皇在花园散步时突然对上官婉儿说:“我现在再也不想杀人了,这种事情我早已厌倦。来俊臣自入宫以来,虽然朝廷内外对他颇多怨言,但他对我一直忠心可鉴。可如今即便我想救他也已不行了。这也算是他平常滥杀无辜的一种报应吧。”

回到房中,女皇提起朱笔,在徐有功的奏折上批了一个“可”字,泪水扑簌而落。婉儿照例劝慰了她一番。

这年五月十六日,来俊臣口含木枚,被押赴曹市处决。洛阳城中的居民早已蚁聚在曹市两侧,将邻近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随着来俊臣人头落地,愤怒的市民在顷刻之间冲散了行刑的队伍,闯入曹市争抢尸首。一位店铺伙计在混乱之中得到了来俊臣的一只眼睛,按捺不住巨大的喜悦,在洛阳的街市上狂奔不止,逢人便告……

有关行刑的场面传到宫中,已是当天的傍晚,武则天坐在寝宫的南窗前,浑身颤栗不已。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安静下来,对身旁的几个宫娥长叹了一声,自语道:

“看起来百姓们是痛恨来俊臣,可实际上他们是在恨我啊,只是百姓不便明说罢了……”

来俊臣弃世后不久,重新被召回神都的狄仁杰官复宰相之职,同时,武承嗣在朝中的权势也受到了限制,他从文昌左相被贬为散官特进。狄仁杰正在有条不紊地利用自己的权力,他相继提彼了姚崇、宋憬、苏味道等人,当他向女皇推荐另一位更为重要的人物时,遭到了武则天的拒绝。此人就是张柬之,在神龙元年发生的复辟政变中,他将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万岁通天二年,经由太平公主举荐,女皇武则天又得到了一个新的男宠,名叫张昌宗。张昌宗对年二十二岁,喜弹琴瑟,工于音律,面如睡莲,口含兰麝之气,俨然一个翩翩少年,武则天对他自然一见倾心。接着,张昌宗又将自己的兄长张易之介绍给女皇,张易之体健貌美,善制春药,不多久,张氏兄弟双双成了武则天的枕畔的伴侣。

翌年初春,张氏兄弟的恃奉和羽化登仙之术似乎在女皇身上发生了作用,武则天以七十六岁高龄居然新眉重生,她在兴奋之余立即下令,在后宫新设控鹤府,网罗天下美男俊少,以供女皇赏玩取乐。这座禁苑实际上已成了武则天的“三宫六院”,只不过,它在修经编史的名目下被装饰得很好。

张氏兄弟在朝中恃宠专横,权倾一时的煊赫气象终于引起了朝内大臣的不安。魏元忠、姚崇、宋璟等人先后向女皇上表弹劾,宋璟甚至当着武后之面,公然称张易之为“夫人”,讥辱之意,溢于言表。这场纷争最终由魏元忠再度遭到流放而暂告平息。

狄仁杰看来敏于进退,精干得失。他对张昌宗、张易之等人祸乱朝廷一事只当视而不见。他这年已有六十多岁,而且久病不愈,狄仁杰自知大去之期已近,他现在更为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困扰武则天多年的立储事件,它无疑是当务之急,刻不容缓。

女皇在宠幸了张氏兄弟之后,心情虽一度好转,但立储问题依然在耗磨着她正在衰竭的心力。她历经艰难凶险创立的“武氏”江山看来无以为继,犹如一个宫甲天下的商贾积攒起万顷良田,千座房宅,却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女皇有时不安地感觉到,她的身边已无可以信任之人,即便是张昌宗,也常常给她带来难以言说的烦恼:他在控鹤府仍然与太平公主藕断丝连;上官婉儿作为自己最宠爱的近侍之一,近来也已让她失望,她与张易之在后宫行淫之时被人当场捉获……而朝中的大臣早已学会了玩世不恭,阳奉阴违。在这些人中,最使女皇伤心的当属魏元忠。她曾多次救元忠于生死,对他可谓恩重如山,仁至义尺,可魏元忠不仅不图报答,相反一味违拗圣意,处处与她为难。在武则天看来,魏元忠不惜性命屡屡谏责圣上多少显得有点矫饰——他只不过是在替自己赚取一些“忠臣良相”的可怜的名声罢了。

在所有这些事情的背后,武则天终于看情了这样一个事实:她依靠权术与智谋夺取了江山,现在她自己也正在陷入到这样一个古怪的泥潭之中。现在,她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也许只是贞元殿的龙床,在那里,她躺在男宠们的臂弯里,在男人的肢体散发出来的汗味中沉沉睡去,忘掉尘世的一切。有一次,女皇正在洛阳宫外的一座花园里小坐,一名清扫树叶的园丁悄悄来到她的身旁。在闲聊中,园丁问她:“陛下现在荣华尊贵,一应俱全,为何郁郁不快?”武则天想了一下,答道:“荣华尊贵不过是浮萍流云而已,朕的所思所想,所欲所忧,天下无人能够知晓……”

“那么陛下如今最想做的事又是什么呢?”园丁问道。

武则天的回答使他们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朕想将这座宫殿一把火烧掉了事……”

在朝廷的众位大臣中,武则天好像只对狄仁杰抱有持续的好感。狄仁杰风趣幽默,举止沉静,处变不惊。他在与女皇谈论国家大事时,也时常能使武则天发出爽朗的笑声。一天晚上,武则天再次将狄仁杰召入宫中议事。她告诉狄仁杰:她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御花园中振翅高飞,它羽毛艳丽,叫声清亮,女皇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鹦鹉,便站在回廊下久久观望。不料,时隔不久,这只鹦鹉的羽翅突然为大风所折,扑然坠地……

狄仁杰听后淡淡一笑:“以臣之见,此梦意味深长,鹉者武也,鹦鹉显然是陛下的化身,两翅即为陛下的两个儿子。现在庐陵王已被废贬在外,皇嗣旦又遭禁于内,故而有折翼之象。倘若陛下能重新任用他们,鹦鹉必能复振于天空,翱翔高飞……”

“以卿之意,我当立庐陵王或皇嗣旦为太子?”

“正是,”狄仁杰答道,“臣知陛下在立储一事上委决不下。臣与武氏兄弟并无血海深仇,而陛下皇子对臣亦无恩宠可言,臣所顾念的惟有陛下的江山而已。请陛下想一想,子侄对您孰轻孰重,孰疏孰亲?即使儿臣日后忤逆母意,终究还是母子,陛下千秋之后,得享宗庙祭奠,亦在情理之中,如陛下立武氏外侄为太子,一旦他们大权在握,事情就很难说了……”

女皇沉吟了片刻,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朕有两个儿子,卿以为立谁为妥?”

“当然是庐陵王显,他毕竟是陛下的长子啊,”狄仁杰说,“况且,年前契丹兵马犯境,围我幽州,就打出了‘还我庐陵玉’的旗号,臣以为陛下如召回庐陵王,可以一举安定天下。”

武则天神秘地笑了笑,朝侍立在侧的一名太监做了个手势:“好吧,我现在就将庐陵王还给你。”

狄仁杰惊愕万状,不明所以。

不一会儿,庐陵王显就已从重重幕帷之中悠然走了出来。

“国老不必惊骇,在几个月前,朕已秘密将庐陵王召还洛阳,现在我就把他交给你吧,”武则天眼中亦闪烁着泪光,她转身对庐陵王显说,“还不快谢过国老?”

狄仁杰如梦初醒,老泪纵横,当即摘冠降阶,叩头不止。

圣历九年九月,庐陵王显被册立为太子。

一年之后,狄仁杰宿疾猝发,旋即卧床不起。这年十月的一天,女皇武则天和太平公主一同前往狄府探病。狄仁杰在弥留之际亦谈笑自若,而武则天却静坐床侧,面色忧戚。

女皇对狄仁杰说:“爱卿之后,谁人堪当宰相重任?”

狄仁杰平静地答道:“当今大臣姚崇、宋璟、苏味道、李峤文章盖世,谦恭有礼,是难得的良臣。若论文能安邦,武能统帅三军,宰相一职当非张柬之莫属。我记得,我已是第三次向陛下推荐此人了。”

武则天因为张柬之在仓曹参军任上曾帮助萧淑妃之子素节向高宗递送过《忠孝论》一文,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现在见狄仁杰又一次保举柬之,女皇只是冷冷说道:“朕已经任用了此人。”

“张柬之生来就是名相之材,陛下仅仅委以司马之职,似乎未尽其用……”

武则天默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好吧,朕同意你的奏请就是。”

女皇在临走之前,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来,她挨近床头,低声对狄仁杰说:

“朕另有一事,还望国老坦言相告。”

“陛下请直说吧。”

武则天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嘤声说道:“两个多月前,朕听千金大长公主提起,先朝太史令李淳风曾与术士袁天罡合演《推背图》一书,不知国老可曾耳闻?”

狄仁杰答道:“臣并不知晓。”

“书中预言,将来夺我武氏江山之人,即为爱卿……”

狄仁杰似乎大吃一惊。随后他开怀大笑起来:“史官卜祝所言,未可为信。今臣将撒手西还,而陛下社稷稳若泰山,足见此言虚妄无理,陛下何优之有?”

武则天也笑了起来。

在回宫的路上,天空突然狂风大作。太平公主一连几次提醒武则天:张柬之万万不可重用。此人的智谋与权术与狄仁杰不分仲伯,但狡诈阴险犹为狄公所不及。倘若陛下重用柬之,无异于自织罗网……

武则天听罢,注视着道路尽头灰黄的天空和漫天的沙尘,徐徐答道:“朕一言既出,再难收回……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我对朝中的一切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