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第三章

余胖子进逍遥城之前我正站在后台。我在练习打火机。我已经玩得很好了,可以说点火我已经十拿九稳。打火机真是一件很好玩的东西,小轮子转来转去,就能把火转出来了,真是很有意思。我喜欢打火机里头的汽油味,很好闻,深吸一口真是过瘾。我站在小金宝的衣橱房边,一遍又一遍玩弄打火机。我注意到大厅里许多大人都在玩打火机。漂亮,有派头。我要是有了钱,长大之后可也是要吸烟的,烟好不好在其次,我只喜爱点烟的样子。等我开了豆腐店,出完了豆腐,我会倚在门框上,慢慢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点上了,真是帅气,处处是大上海留下的气派。

小金宝坐在那面干净的镜子面前,用唇膏细细修理她的唇。我只能从镜子当中看见她的半张脸。她的那半张脸,让她自己挡住了。这个女人几乎每天都在修理自己。我望着她的背影,手里机械地拨动打火机,我并没有料到我已经闯下大祸了。我手里的火苗早已爬上了小金宝的一件粉色旗袍。一团火焰眨眼间变大了,如一朵荷花,开放在小金宝的粉色旗袍上。

我慌忙吹灭火苗,一把用手摁住。我挪开巴掌之后发现,旗袍的前襟开了洞。一个比鸡蛋还大的洞。我张罗了两眼,小金宝早站起身子了。她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自己的目光。我收起打火机,悄悄把旗袍拿下来,顺了衣架卷好,放进了衣橱。

这时候小侧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四十开外的女人。四十开外的女人慌慌张张地说:"小姐,老爷来了,快,老爷来了。"

小金宝侧过脸,疑疑惑惑地问:"他怎么来了?"

女人说:"来了好几个,说是陪余胖子听歌来了。老爷让你上《花好月圆》,小姐你快点换衣服。"

小金宝并不急。她把手背到身后,一边解衣服一边撇了嘴骂道:"那个老色鬼!"小金宝从头上取下一只蝴蝶发夹,咬在嘴里,无精打采地说:"臭蛋,给我把那件粉色旗袍拿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一眼那个女人,打开了橱门,装出认真寻找的样子。我翻了两下,把那件旗袍压到下层,挑了一件紫色道袍式样的东西,托在手上,小心捧到她的面前。"小姐。"我说。

小金宝伸手抓了一把。她的头回都没回。我看见她的修长指头在衣服上捻了一把,猛地把衣服摔到我的脸上,大声说:"是旗袍,乡巴佬,你以为老爷到这儿出家来了!"

女人倒是眼尖,几乎没费神就从衣堆里头找到了那件衣裳,嘴里不停地说:"小姐,别急,老爷他们在说话呢,就好,这就好。"

女人给小金宝套上旗袍,她把衣架顺手放在了梳妆台边。我屏住呼吸,严重关注着小金宝脸上的表情变化。小金宝懒散的目光在镜子中游移,如只猫,突然就发现了一只老鼠。我盯着她的眼睛,小金宝的懒散目光在见到那只糊洞之后瞳孔由一条竖线变成了一个圆!她嘴边的胡须贲张开来,大声说:"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个洞?"女人摇着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小金宝低下头对我吼道:"怎么回事?"

事到如此我反而不紧张了。我望着她的样子心中一下子塞满了冰淇淋。"我不知道。"我说。说完话我挂下眼皮,望着她的鞋尖。我的脑海里想像起她的模样,口红和胭脂一起气急败坏。

小金宝顺手操起衣架抽向了我的脑门。我甚至没有回过神来,没有来得及感受到疼,额上的血顺了我的眉骨爬了下来。血流进了我的眼眶,它使小金宝染上了一层鲜红,在血泊里头活蹦乱跳。

逍遥城的四壁响起了《花好月圆》,小金宝随了音乐的节奏款款登台。台下一片雷动。我捂着伤口,看见老爷慢慢鼓起了两只瘦巴掌。他的笑容皱在一起,像一块旧尿布又脏又皱。小金宝走到台边狠狠瞪了我一眼,随即转过脸去,她一转脸脸上立即风景无限,散发出卖弄性媚笑。我注意到老爷、宋约翰和郑大个子中间夹了一个大胖子。我猜得出他就是电话那头的"余老板"。余老板衔了一支雪茄,青色烟雾后头的眼睛一直盯着小金宝。他的眼睛极凸,和他的嘴唇一样十分形象又十分饱满地鼓在外头,像著名的金鱼水泡眼。余胖子坐得很正,用肃穆的神情对着小金宝无限专注。

郑大个子端了一只酒杯,不苟言笑。

宋约翰只瞟了台上一眼,立即把目光挪开了。他的眼睛里大上海静然不动,如一只鳄鱼静卧在水下。

余胖子把两片猪肝唇就到老爷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老爷听后便大笑,两只手摸着光头,连声说:"彼此彼此,彼此彼此。"

小金宝的含情脉脉带了很浓的表演性质,她半睁半闭的眼睛一直望着这边,像墙上年画里的人物,每个人都觉得她只是在看自己。唐老爷以为小金宝拿了眼睛与自己恩爱了,来了兴致,对余胖子大声说:"余老板,这声音听起来怎么样?"

余胖子笑着说:"看在眼里比听在耳朵里有意思。"

小金宝唱道:"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老爷挠了头说:"唱来唱去,我就爱她唱这一段。上海滩会唱这个的到处都是,可她一唱就不一样,你听,你听听,拐来拐去的,像用鹅毛掏你耳朵。"

余胖子大而凸的眼睛失神了,目光里长出了指头。那些纷乱的指头在小金宝的身上握来搓去。宋约翰利用这个机会走进了舞池。他的舞步庄重典雅,两条裤缝正对了皮鞋鞋尖,在舞步节奏中既风流倜傥又极见分寸。他的脸上挂了一层笑,目光沉着自如,只在转体的过程中迅疾地朝台上一瞥。小金宝的目光在远处默契地捕捉到他的转体,恶作剧的幸福感贮满了心胸,小金宝心花盛开,歌中的气息春情勃发。这样的气息感染了老爷,感染了余胖子,只有郑大个子木然不动,他端了一杯酒,看起来忧心忡忡。

从小金宝上台的那一刻起,我就瞄好了她最喜爱的那条花裤子。他们正开心。我悄悄打开衣橱,掏出打火机,熟练地点着了,在屁股那一块烧了个洞,随后换了个位置,在对称的地方又烧了一个洞。小金宝的裤子上立即戴上了一副眼镜。

做完这一切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尽量收住我自己,吧台上的冰块那样不动声色。

小金宝从台上下来后那边进入了正题。四个人围在一张桌子旁,陷入了正式对话之前的短暂沉默。老爷首先打破了僵局,老爷的唇动了几下,说了一句什么。余胖子的雪茄早就自灭了,他吸了两口,嘴里没能喷出东西。宋约翰从桌子上拿起打火机,送上去一根火苗。余老板依然在目送小金宝。小金宝转身前回过头来,恰巧看到宋约翰给余胖子点烟,脸上顿时不顺了,掉过了头去。她的掉头动作看起来过于用力,过于生硬。余老板没有看宋约翰送过来的火苗,平静地接过打火机,自己点上了。余胖子微笑着吐出一口浓烟,嘴唇也动了一下。他们的说话声极小,我什么都没能听见。他们的话不多,句子也不长,就几个字,但从脸上看过去,话里头的分量都不轻。老爷和余胖子都只说了有限的几句,宋约翰欠了欠上身,说了半句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老爷的巴掌就伸出来了,叉开指头挡在半空,宋约翰望着这只瘦巴巴的巴掌,把后半句话咽下了肚子,我注意到老爷的脸色就是在伸出巴掌之后变得难看的。他又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用一种期待的神态注意着余胖子。余胖子耷拉下上眼皮,沉默良久,尔后从嘴里取下雪茄放到烟缸里头,站起身,只留下了几个字,三个甚至是两个字,兀自走了。这是一个姿态,一个强硬的姿态,一个胸有成竹的人才有的姿态,随着余胖子的起立另两张桌子旁分别站起来两个大汉,贴着余胖子一同出去。我回头望了望坐在镜子前的小金宝,又望了望老爷他们几个,眼前的一切扑朔迷离。眼前的一切那样不真切,没有底,带有浓郁的大上海性质。

老爷习惯性站起了身子。他站得极慢。他的送客姿态都没有做好余胖子就走出三四步了。老爷没有跟上去,只瞟了余胖子的背影一眼,然后就望着烟缸里的那半根雪茄。雪茄腾起一缕孤直的青烟,老爷重新抬起的脸上凭空而来一股杀气,如烟缸里的雪茄,燎起阴森森的冷蓝色雾霭。但他的眼睛依旧在笑。他抬起的目光与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的眼睛不期而遇了。六只眼睛开始了绝密会议。会议只用了几秒钟,就地开幕,就地解散。没有人说一句话。几秒钟之后一切进入了逍遥城的常态。但会议的内容隆重巨大,会议一致通过,"做"掉余胖子。

后来岁月里我终于明白,老爷把余胖子约到逍遥城里头,不只是给宋约翰擦一擦屁股,还有一笔账,是一笔大账。唐老爷想做掉余胖子,绝对不是余胖子不肯放过宋约翰,不肯给老爷这点面子,而是老爷的心里头有了隐患,在煤球生意上。老爷不担心刘鸿生,这个后来成为煤炭大王的人物与唐老爷一个吃河水,一个吃井水,犯不上。老爷警惕着余胖子,他不能答应让余胖子插进来。老爷闻得到煤炭生意里头银子的气味,但老爷丢不开现在手头的"这碗饭","这碗饭"是他成为"虎头帮"掌门时师傅亲手交给他的。"虎头帮"的香火他断不得。煤炭这口烟我唐某可以不吸,你姓余的也不能吸。你要吸我就做掉你。这是规矩,不讲理的规矩,大上海的规矩。

老爷就想靠近余胖子,闻一闻他。你姓余的到底有没有和英国佬热乎上,想把手插到煤炭里去。老爷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就相信自己闻一闻。你抬哪一条腿,他就知道你放什么屁,闻错了怎么办?——"当然有闻错的时候,"老爷曾慢声慢气地说,"杀错了不要紧,但不能放错了。"

唐老爷望着余胖子走出逍遥城的背景,闻出东西来了。不过这一回他的确闻错了。但到底是谁让他闻错了的?是姓余的。当然要"做"掉他。

上海滩就要死人了。

小金宝起床通常在午饭时刻,夏日里也就是午眠时分。小金宝从来不午睡的。她一觉醒来时大上海的太阳正悬挂在中天。夏日的太阳凶猛锐利,大上海也就是这一刻能安稳几分钟,四处皆静。小金宝的后院的草坪全是刺眼的炎阳。天井的地砖烤白了,反射出懒洋洋的光,后院的草坪上几只乳白色的木凳不醒目了,显眼的倒是凳子底下的黑色阴影。那些阴影如几只黑狗,静卧在草坪的四周。

小金宝在马脸女佣的安排下洗漱完毕,静坐在大厅里吃早饭了。她刚刚洗完脸,脸上隐隐有一种青色光芒。她早晨的胃口历来不好,景泰蓝小碗与调羹在她的手里发出一些碰撞,又孤楚又悠扬。她的左前方有一盆插花,五六朵鲜嫩的玫瑰富贵而又喜气。小金宝没有上妆,她的脸色在玫瑰面前流露出枯败痕迹。小金宝看了看窗外门前的大太阳,突然心血来潮,关照女佣说:"把冬天的衣服拿出来曝曝。"

小金宝的衣服真多。这也是每一个风尘女子共有的特征。马脸女佣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天井里就铺得红红绿绿。我帮着马脸女佣接接拿拿,但小金宝马上把我止住了。她看了看我的手,嫌我的手汗渍多,"太卤"。我只能斜站在门框旁边,看天井里的那株大芭蕉。那株大芭蕉在正午的炎阳下闪烁着油光,被阳光弄得又妖娆又吃力。它的巨大叶片在水泥与砖头之间显得缺乏应有的呼应,从进门的那一天起,我总觉得这株芭蕉与小金宝之间有某种相似,纷絮茂盛底下隐藏了一种易于忽略的孤寂。

马脸女佣开始往后院的草坪上运衣裳。整个后院开始弥漫出樟脑丸的古怪气息。这股气味越来越浓郁。小金宝夹了根烟,我走上去打火,她半天都没有点,却把烟放下了自语说:"多香,多好闻的气味。"我知道她说的是樟脑。我弄不懂她怎么这样痴迷这种气味。她的脑门上有一种梦的颜色,在夏日午时松软地绵延。我觉得她有一种类似于梦的东西被樟脑的气味拉长了,弄乱了,弄得四处纷飞。小金宝这样的神情渲染了我,我追忆起我的家乡,我的小柳河,我的桑树林。我望着小金宝,就这么走神了。小金宝突然注意到了我的打量,无精打采地说:"看什么?我又不是西洋镜!"小金宝哼了一声,走到了条台面前。她趿了一双拖鞋,她的走动伴随了拖鞋与地毯的磨擦声,听上去拖沓而又慵懒。她拿起一张胶木唱片,放到手摇唱机上去,摇了两下,却又把唱片拿下来了。她的手又伸到了矿石机的开关上去,奥斯邦电台里头正播送小金宝的歌。小金宝听了两句,好像对自己极为厌烦,转开了。另一家电台里是日本仁丹和南洋香烟广告。小金宝转了一气,听来听去总是无聊,顺手又关了。

我侧过脸打量起后院,秋千也被马脸女佣用上了。秋千上卧了一件方格子呢大衣,呢大衣被太阳晒出了热焰,在秋千上像被烧着了,有一种无色无形的火苗在静静晃动。小金宝点上烟。她的烟吸得极深,吐得却很慢,很轻。大口大口的浓烟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焦虑与郁闷,随后淡了,随后淡成为虚空。

这天就这样无聊,就这样无所事事。就是这样的无聊中我却惹下了大祸。

傍晚时分马脸女佣开始收衣物。小金宝说:"臭蛋,洗洗手,帮着收东西。"我洗好手,小金宝拿出一包樟脑丸和一叠小方纸,关照我把樟脑丸一颗一颗包好,待会儿塞到衣服的口袋里去。依照小金宝的吩咐,我先得在所有木箱的四只角落塞好白纸团。我托着一只盘子走进了小金宝的卧室。她的卧室极考究,放满了各式小盒子小瓶子和剔透的小玩意。小金宝不在卧室里头,但我尽量蹑手蹑脚,不弄出半点声音:我知道这个女人对樟脑气味的病态热爱,能放的地方我都给她放上了。

事情最终发生在一双棉鞋上,这双老式两片瓦棉鞋放在一张橱子的底部,被一块布挡着。这样的棉鞋我非常熟悉,这样的棉鞋充满了冬季里的乡村,但在小金宝的卧房里见到我反而好奇。我拿起鞋,鞋没有穿过,没分出左右。我把手伸进去,夏日里把手伸到棉鞋的深处有一种异样的归家感受。我塞进一只樟脑丸,随后拿起了另一只。

另一只鞋里头有只小盒子,一只极普通的纸盒。我打开来,里头装满了塑胶口袋,口袋里头是一个圆,像一只大耳环,也可以说像一只小手镯,软软的。我拿在手上,回头看了一眼小金宝,小金宝正在修指甲,没留意我这头。出于一种神秘的暗示,小金宝恰恰就在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看见了棉鞋。她的整个身子抖了一下,像给刀子戳着了。小金宝无比迅猛地冲进来猛推了我一把,抱过了棉鞋。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塞了进去。她的这次凶猛举动使我十分错愕。她捂住棉鞋,脸上脱了颜色。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那又不是金子。那么软,能值什么钱?

"你看见什么了?"好半天她这么厉声问。

"……没有。"我说。

她咬了牙撕着我的耳朵问:"你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

小金宝一时反而无话了。她稳了稳自己,却没有再说什么。她把棉鞋顺手扔进一只箱子里去,把我拉到客厅,叼好烟,对我小声说:

"给我点根烟。"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给她点完烟,小心地立在她的身边。

马脸女佣恰巧走进客厅,她抱了一大箱子衣物,却被小金宝叫住了。"柳妈,"小金宝躺到一张躺椅上,"让我看看我的小乖乖。"

马脸女佣没有立即离开,她放下衣物,却把目光移向了我。她的眼神让我不踏实。她就那么用生硬冰凉的目光叉住我,直到我挂下上眼皮。我再一次抬起眼皮的时候马脸女佣已经离开了,她从怀里取出一只铜钥匙,从后门拐到左边去。随后就没了下文。

小金宝的香烟抽掉三分之一时马脸女佣回来了。怀里抱了一只大圆桶。圆桶上罩了一层厚厚的黑布。小金宝夹了烟,用夹烟的那只手指了指地上的圆桶,对我说:"臭蛋,把布掀开。"我走上去,悄悄提起一只布角,弄不清黑布下面是什么。我拉开那张布,拉开布我就吓呆了,一条眼镜蛇几乎在同时竖起了它的脖子,对着我吐出它的蛇信子。蛇盘在一只极大的玻璃缸里,它的粗糙皮肤在玻璃的透明中纤毫毕现。马脸女佣用一块玻璃压住缸口,小金宝蹲到玻璃缸边,尖尖的指头华丽地抚过玻璃壁,对蛇说:"小乖乖,你真乖,是在乡下好还是在我这儿好?"小金宝一边自问一边自答了:"呵,在我这儿好,你可要乖,在我这儿你可别乱动,乱说,哑巴的舌头不乖,哑巴的舌头就没有了,对不对?"马脸女佣正站在我的对面,我看见马脸女佣的两只手紧叉在一处,两只大拇指不住地上下转动。她的一只牙齿龇在外头,两道目光痴痴地望着我。我的手凉了,我闻到了马脸女佣嘴里的一股浓臭。我低下头,听懂了小金宝话里的话,可我弄不明白什么地方又得罪她了。我只是觉得手上冰凉,好像那条蛇从我的身上游了过去。

小金宝歪了下巴让马脸女佣抱走玻璃缸,走上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舌头上。我用牙咬住了舌尖,对舌头说:"你可要乖,在我这儿别乱动,乱说。"

小金宝突然对我好些了。这让我很意外。我弄不懂究竟因为什么。她甚至上街买毛线这样的事也让我陪她了。她买回了一盒子英国毛线,米色,摸在手里毛茸茸的,两只指头一捏就没了,松开指头它们又恢复了原样。小金宝买完毛线情绪特别地好,还主动让我摸了一把,问我说:"好不好?"我想了想,连忙说"好"。

午后小金宝打毛线的兴趣说来就来了,她让我坐在她的对面,胳膊做成一张架子,帮她绕线团。小金宝绕到第三只线团时门外响起了刹车声,小金宝有些意外地抬起头,进门的却是给老爷开车的瘦猴。瘦猴走到小金宝的面前,叫过一声小姐,一双眼只管对我张罗。瘦猴对我说:"臭蛋,老爷叫你。"我有些恍惚,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小金宝放下米色英国毛线团,疑疑惑惑地说:"叫他做什么?老爷怎么会叫他?"瘦猴说:"回小姐话,我不知道,老爷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小金宝望着我,突然笑起来,说:"怎么又傻了,老爷叫你,还不快去!"我望着她的笑脸,怎么看她也不像小金宝。这女人真是好本事,刚刚是眼镜蛇,掉过屁股就是大姐姐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老爷会让我坐他的小汽车。老爷的汽车在下午开进了四马路,四马路热闹非凡,两边的建筑装潢呈现出中西迥异的矛盾格局。车子开得很慢,小广寒、也是楼、鸿运楼、中和馆、一品春、青莲阁以轿车的速度次第往后退却,各式人等在路两侧闲逛,西装革履的洋场阔少与身穿黑亮烤绸短衫的帮闲占了多数。老爷的车在"聚丰园"门前停住,我从汽车的反光镜里看见老爷正对着自己微笑。老爷说:"臭蛋,四马路可是个好地方,要吃有吃,要玩有玩。"

下午三点钟正是餐馆的闲时。聚丰园的二楼上冷冷清清,干净漂亮的二楼客厅只有两三个闲人在喝闲酒。老爷上了楼,四处张了眼看,窗前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客人端坐在圆桌前。他坐在室内,却戴了副墨镜,正对着窗下四处打量。我注意到他的面前只放了一碟花生米,一壶酒,一只酒盅。老爷缓缓向那人走过去,那人看见老爷过去,把老爷上下打量了一眼,拿起筷子横放在酒盅和盘子之间。

跑堂的伙计走上来,对老爷鞠过躬,弯了腰说:"先生要点什么?"

老爷指了指墨镜面前,说:"跟他一样。"

伙计转过身后老爷抱起了拳头,往后退了一步,说:"老大是门槛中人?"

墨镜回过头,摘下了眼镜,起身离了坐位,拱起手说:

"不敢沾祖师爷灵光。"

我发现墨镜摘下眼镜后是一个白白净净的人,两只眼睛很小,很长,长长的一条缝。

老爷和墨镜相向而坐,坐下后老爷发话说:

"帮是哪一帮?"

墨镜说:"江淮四帮。"

"贵前人领哪一个字?"

"父在外,徒不敢言师——敝家先师头顶二十路香,手烧二十一路香,讳一个'铁'字。老大领哪一个字?"

"头顶念一世,身背念二世,脚踏念三世。"

老爷和墨镜便再次拱手,一同会心一笑。

"兄弟找上门,是寻口霸、开桃源还是开条子劈堂?"墨镜说。

伙计上来放下酒菜,老爷阴森森地盯着墨镜,好半天说出两个字:

"劈堂。"

"野猫头还是钻地鼠?"

老爷说:"野猫头。"

"几条地龙?"

老爷伸出三根指头。

墨镜笑笑,摇摇头,说:"长价了,这个价只够卸两条腿。"

老爷夹住一只大拇指,把食指也放出去了。

"我要全打开。"

"老兄口子太大。"老爷的脸上有点不高兴。

"兄弟我靠这个吃饭,向来万无一失。"

老爷没吱声,半晌把指头伸到酒杯里去,眼睛看着四周,在案板上写下一行字。老爷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镜面对着对面的墨镜。老爷把镜子从面前的一行字上匀速拉过去。墨镜看着镜子,读通了,轻轻点头。老爷把镜子收进袋中,端起酒把那行字浇了,呼出一口气,神情松动了些。老爷拱起手,说:"我和贵前人有过一面,照这边的码头规矩,兄弟今晚为老兄接风。"

墨镜当天晚上死在逍遥城里谁也没有料到。宋约翰这件事干得真是漂亮。这么多年了,墨镜死的样子我还记得。宋约翰怎么会让一个职业杀手去做余胖子?怎么也不会。他要是那么傻他哪里还配叫宋约翰?他等着"虎头帮"的人自己去做余胖子,然后把事情挑大,职业杀手那么利索,余胖子死得又有什么意思,宋约翰不会让他死得那么干净,死得那么快。余胖子他还用得着,余胖子早早下土了,他一个人哪里能和姓唐的。墨镜真是个冤鬼,给虎头帮请来了,又让虎头帮给做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虎头帮"里头会出这样的事。

墨镜进逍遥城已经很晚了,可能是在接风晚宴过后。宋约翰和郑大个子陪着他。两个主人的脸上都有些酒意,但墨镜没有喝,我在后来的岁月里见到过数位职业杀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滴酒不沾。

照道理墨镜是不该在这种时候到逍遥城里来的。宋约翰能把他弄过来真的不容易。墨镜的身份一直没有显露,真正知道他该做什么的其实只有老爷和他自己。老爷没有说,宋约翰也没有问。宋约翰只知道墨镜姓"王",到上海来做"棉纱生意"。这是墨镜亲口对他说的。但是,不管他姓什么,做哪一路的生意,宋约翰的天罗地网在逍遥城是给他布下了。

墨镜进入逍遥城四下张罗过一遍,选择了靠墙角的一张座号。逍遥城里有些燠热,生意也比前些日子清淡了。宋约翰进门时小金宝正坐在吧台前和两个客人说笑,小金宝似乎喝多了,但是没醉。这个女人天生是个喝酒的料,喝多少都不醉,越喝笑容越亮堂。这样的时刻小金宝的眼神有一种迷糊,显得更有风韵。小金宝的一只手正搭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说了一句什么好笑的话。她只笑了一半眼睛就和宋约翰郑大个子他们碰上了。她拍了拍那人的肩,走到了宋约翰的面前。

"贵客来了。"

宋约翰点头一笑,让墨镜走到小金宝面前笑着说:"这可是上海滩上最有名的歌舞皇后。"

郑大个子向来对小金宝都是直呼其名的,他夹了雪茄,大声说:"小金宝,大哥不在,也别《花好月圆》了,我就想听'假正经,做人何必假正经'。"

小金宝对他抛个媚眼:"你才是假正经!"

宋约翰笑着说:"你别说,郑兄说得不错,我倒是也想听。"

小金宝早就不听他们啰嗦了,直勾勾地望着墨镜。墨镜极不习惯与女人面对面地对视,一双眼只是想躲。他的眼角有些吊,有一种天成的风流态。"这位是——"

"敝姓王。"

小金宝一眼就知道他是女人面前的新手,来了精神,故意坐到墨镜的对面,说:"姓王的都是我朋友——拿酒来,我们喝一杯。"

"我只喝水,从不喝酒。"墨镜客客气气地说。

酒已经送来了,小金宝端起一只杯子,斜了眼对墨镜说:"你喝一杯,我给你唱一首。"

郑大个子望了望墨镜的酒杯,大声说:"还不喝?"

宋约翰说:"王兄一晚上可是都没喝。"

"那是什么时候?"小金宝半闭着眼睛瞄了他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

墨镜有些窘迫地说:"我真的从来不喝。"

郑大个子伸手捧起墨镜的酒杯,痛快地说:"我替你喝!"

小金宝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郑大个子的巴掌,后头的三只指头翘在半空,袅袅娜娜的样儿。"我就不信我这点面子都没有。"

墨镜为难地拿起酒杯,看一眼小金宝,喝了,把空杯口对着小金宝。

小金宝粲然一笑,放下酒杯,起身说:"我去换衣裳。"一直站在吧台内侧的男侍阿化走了上来,他托捧了一只金属盘站在宋约翰的身后。阿化的上衣雪白,在逍遥城的灯光里不停地变换各种颜色。阿化长得臂长腿长,天生一副好身子骨。阿化在宋约翰面前弓下腰,墨镜正捂了嘴一阵咳嗽。郑大个子拍了拍他的背,说:"王兄真的是不能喝。"

宋约翰回头盯住了阿化,他的双眼一只眼像叉子一只眼像刀,有一种急于吃掉什么东西的热烈倾向。宋约翰命令阿化说:"给我一杯苦艾酒。"

阿化听清楚了。阿化听见宋约翰清清楚楚对他说:"给我一杯苦艾酒。"阿化迅速看一眼墨镜,墨镜正用无名指在眼窝里擦泪水。阿化躬下腰轻声对宋约翰说:"是,先生。"

宋约翰要喝"苦艾酒"就是要死人。至少死一个。

乐池里的音乐是在一段相对安静里轰然而起的。小金宝没有唱,她跳起了踢踏舞,她的踢踏散发出一股热烈的酒气。节奏狂漫,动作夸张,卷动着肉欲。她的一双脚在木质地板上踩踢出金属与木质的混响,小金宝知道有人在看她,知道自己的乳峰之上聚集了男人的焦躁目光。小金宝谁也不看,她依靠天才的空间感受能判断出男人们的空间位置。逍遥城里安静了,小金宝的鞋底在四处狂奔。她的头发散开了,黑色水藻那样前呼后拥。

墨镜在踢踏舞的尾声走向了卫生间。卫生间的路通过吧台前沿。墨镜在一个女招待的指引下一个人悄悄向后走去。郑大个子从来没有见过小金宝还有这么一腿,下巴挂在那儿。小金宝远远地看见宋约翰那边的坐位上空了一个人,她喘着气,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明白过来是那个姓王的离开了。台下一片喝彩,所有的手都在半空飞舞。只有吧台里的阿化低了头,静静地擦一样东西。阿化手里拿了一块很大的布。是在擦他的指头,一只,又一只。这家伙总是那么爱干净,手上一点东西都不能沾。

墨镜从远处的过道上出现了。他扶着墙,他的手指几乎像壁虎一样张了开来,吸附在壁面上。逍遥城里恢复了平静,人们没有注意这个额外细节。这时候有一个半醉的男人往卫生间走去,他走到墨镜的面前,说:"你醉了。"墨镜张大了嘴巴,一把扑住了他。他的手沾满鲜血。半醉的男人看着他的手想了好半天,突然大叫道:

"血,血,杀人啦!杀人啦!"

逍遥城的混乱随墨镜的倒地全面爆发。逃生的人们向所有的墙面寻求门窗。桌椅散得一地。整个逍遥城只有三块地方是静的:吧台、舞台和宋约翰的座号。郑大个子扔下香烟立即冲到了墨镜的面前。小金宝立在台上,站姿麻木得近于处惊不变。她的眼里飘起了烟。那股浓烟飘散出来,弥漫了宋约翰和郑大个子。她弄不懂身边发生了什么。她的身边死过无数的人,她惟一能知道的仅仅是又死人了。

"怎么回事?"郑大个子问。

宋约翰没说话,阴了一张脸,好半天才叹口气说:"天知道。大上海才太平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