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女儿

李百义回家休养之后的第一周的周末,他的故事讲完了。对于李好来说,这个故事是一个近乎荒诞的、与已无关的呓语,她不愿意也不能把故事中的人和她那个慈爱、深情的父亲联糸起来。她无法相像在温和宽广的父亲身上,竟有这么强烈的仇恨的印记,而这些印记是由于极端痛苦的经历产生的。

一切是真的吗?李好这样问自己,为什么如此痛苦的经历没有摧毁父亲的笑容。在李百义身上,看不到被仇恨扭曲的面容,也找不到被痛苦压垮的痕迹。所以,一连几天,李好都无法让自己相信父亲的讲述是真的,也许这只是父亲为了转移她的感情而施放的一次烟幕弹,制造的一次事故?

但李好的直觉又让她无法完全否认父亲的所述,依他的秉性不可能开这么大的玩笑。李百义是一个务实、守信、内向、真实的人。但一切毕竟发生了。如同她爱上养父的事情一样,父亲讲述的经历更为怪诞,这两件事都像不真实的影像一样。李好快要被摧垮了……她只能选择让这一切都成为梦中的事物。一周来她的脑海中无数次地上演父亲描述的情节,就像过电影一样,可那是别人的故事,也是梦中的故事。她自己也像梦游一样,生活在一种不真实的气氛中,这是把问题搁置的最好办法。

李好在电视台录像时心不在焉,老是出错。她只好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她想,她总得和父亲面对……这是一个显得尴尬的问题。李好回家后看到父亲,父亲看她的眼神没有尴尬,也看不到退缩,反而有一种从容。这是他把故事讲完以后的变化,他的目光比以前更深沉,也更深情。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真正的父亲的目光。如果说李好突然爱上父亲着实让李百义吓了一跳,而产生了某种距离的话,现在这种距离消失了。女儿的爱情让父亲有了一个倾诉自己的机会。在讲述之前,李百义注视女儿的目光如果只是一个父亲的关爱,现在他已经在注视一个朋友了。这是李百义正式承认女儿已经长大的标志,因为她可以开始与他一起分享痛苦了。这的确是一个深刻的变化。

但女儿可不这么想。父亲的想法是幼稚的,如果他想用这个故事来改变女儿的想法,只能让女儿产生更强烈的爱情。本来在女儿心中产生的爱情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是一种对英雄和高尙的爱慕,现在,这份爱情中添加了苦难的因素,显得更加完整和巍峨。但现在李好内心对父亲的爱情表达的确放慢了速度,因为有另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巨大危险正在渐渐向她逼来:她可能永远失去他。

李好这几天脑海中总是被这种可怕的想像占据:她站在囚车的前面,拦住囚车的去路,但终于被推开。在梦中,她总是一次一次抓住车门,却一次一次地被推开……然后她醒来,看见枕巾湿透。这就是所谓悲伤。

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女儿做出了一个决定,这是她第一次决定父亲的命运。她多么幼稚!但她这样做了。李好收缴了父亲的手机,致电单位各部门声称父亲需要长期休养,停止了李百义的所有工作,把他弄到了一个深水边上一个叫文房的小型水电站,这是她一个同学的父亲工作的地方,偏僻、安宁,不容易发现。周围景色优美,鸟啼不绝。李百义明白女儿的用心,他任由李好摆布,来到这里住下。

因为他疲倦了。自从李百义把那个故事说出,他的身体就像绷断绳子的柴禾,一下子松驰了。也就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老了。因为女儿长大了。

深水边上的文房,像一颗宁静的珍珠,不发光,但悄悄地躺在河边。李好和父亲在这里住了两个星期了。他们有厨师每天给做饭,所以闲来无事,就看着河水和对面像烟一样的山林。这里非常安静,所以听上去反而有无数不同的声音出现,只要你竖起耳朵,你会发现,其实这里比城里更喧闹,在安静中有无数动物的鸣叫慢慢浮现,越来越清晰……最后汇成一种合唱,但就其整体来说,又可说是宁静的。所以,他们发现,绝对的宁静就是绝对的喧闹,只是发出声音的对象不同,一种被称为宁静,一种被称为喧闹。

晚饭开始。厨师老李做好了饭菜。李好把饭桌搬到大门外的空地上,从这里可以一览平静的江水和对面的群山。她为父亲准备的是从河里刚捞上来的白灼江虾,清炖溪鱼和芦笋,还有一盘雪里红。李百义对吃的简单到了惊人的地步,他曾经有一个星期每顿只吃一碗清汤挂面的记录,挂面里只有盐。他下乡的时候,就到镇上买一溜长长的馒头串,挂在身上晃荡晃荡,很难看,但很实用。他用矿泉水就着每顿嚼两个馒头了事。他有一个理论:人身上所有的养份实际上来自于五谷,菜只是让人咽下五谷。可以不吃菜,但不能不吃五谷。眼下这顿菜对于李百义是丰盛的了,但他勉强可以接受,李好掌握了他的心思。这些鱼是江里捞的,不花钱,所以能让他接受。

李百义对自己苛刻,对别人大方,这通常被当做榜样的特征。但在李百义身上,这不仅是特征,而近乎是一种生命了。他甚至连生病也不上医院,挺着让自己医疗室的人对付一下;而他大笔一挥,就可以捐出几百万给穷人。所以有人说,他有慈善综合症。他所捐建的所有建筑物上面从来不许刻他的名字,他也从来不领证书,别人看来这是高风亮节,实际上是他对钱有一种奇怪的轻蔑。从那个保险箱偷一笔钱开始,他就对这个东西有一种天生的厌恶。他爱的是书,不是钱。所以,只有在一件事上他肯花钱,就是买书。

可是在六年前开始,他却停止买书了。他觉得这些书上并没有教会他如何生活和做人。他发现,指导生活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一个人在深夜,听自己的良心。因此他形成了一个习惯,在临睡前,他会闭上眼睛,慢慢地问自己的内心,和它对话。他会过电影一样把一天的事情过一遍,哪些事情不应该做,哪些事情有欠缺,他都会过一遍。他发现,自己的心灵比任何朋友都可靠,它不饶舌,很亲切。它是最好的朋友,它和他交谈时也最真诚,它是最好的导师。关于未来的事应该如何行,问它便知。而在文房这个安静的地方,听心的声音是很方便的。这里太宁静了。

有一次,他为一件事烦恼:关于他是否应该买一辆新车的问题。老周等同事一致表示,购买新车并不是好逸恶劳的象征,是效率的需要,而提高办事效率的目的是为了慈善事业,这是说得通的,那辆旧车经常得修理,因此这是一个技术问题,无关品德。李百义拿不准,他就采用这个办法,一连几天的深夜,都坐在床上闭眼冥思,和自己的心对话。第四天夜里,他终于听到了清晰的回答,这个回答是:爱和效率无关。他立刻明白了,坚持使用旧车。

但后来有一件事真的把他难倒了,就是陈佐松要他出任慈善会长和政协委员的事。他从心里并不愿意出头露面,但陈佐松的话很有道理,他说,这不关乎李百义自己,是关乎爱的事业。李百义用了一周时间天天深夜坐在床上,问自己的良心,当这种官是否正确,但毫无结果。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題。

可是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如果你对一个决定真的无法决断,而你的心又是真诚的,那你就放下吧。他似乎明白了“放下”是什么意思。不是放弃,而是等待。在这种等待中,除了一颗完全纯净的心之外,什么杂念也没有。这时,环境就起作用了。它会用事情发展的结果来向这个人昭示,如何做是正确的。

李百义对自己说,十天之内,如果他们真的批复,要我做这个官,我就做;如果不能批复,就是不应该做的。

十天以后,文件批复。李百义当上了政协委员。这是他第一次当官。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职务聘书。他丝毫也不觉得滑稽:一个杀人犯当上了立法者。他的良心没有控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这经过了这样的心理过程,来接受这个职务的。包括陈佐松。

那天晚上,他坐在床上,突然想起了王牧师讲的话。他想,我现在是代表权柄了。我应该开始害怕。害怕什么呢?就是小心用手中的权力。他整个人紧缩起来。这是一个重要变化:以前的李百义是一个自信到了极点的人,甚至是自以为是的。他对自以为是的解释是,自己认为是对的,就什么也不怕。可是现在,李百义却害怕起来。他的自信好像一下子丢掉了一大半。自己认为是对的为什么还要害怕?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从那天半夜开始,李百义变成了一个恐惧战兢的人。不是因为罪,而是因为权柄。

他也是运用这样的方法,来决定是否向女儿说明自己的历史的。他在病床上经过几天的质询良心的声音,相信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是时候了。我想。李百义自从向女儿说出这一切之后,就不再感觉自己只是一个人,也不再孤独。虽然现在和女儿面对面吃饭的气氛和平常有些不同,李好和他说话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随便,却平添了一种凝重,也增加了一种隽永……李百义的心变得像江水那样平静,因为自己最亲近的人已经开始在分担他的苦难。

李百义和李好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江水,他们的话很少。女儿问父亲:好吃吗?

李百义点点头说,好吃。在女儿面前,他说话的样子像一个青年一样拘谨,笑容单纯得像一个未谙世事的人一样。

这说明他们之间有秘密。也说明这对父女的关糸正在重新进入另一个新的阶段。如同一个老年男人突然中风,现在重新开始学习走路和说话一样。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鱼。李百义对女儿说,这溪鱼很香。

女儿收拾碗筷,说,因为这鱼有脂肪。

李百义说,对,河水冷,鱼就好吃。

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对话方式,有一些奇怪,李百义仍觉得舒服。但李好的心情不同,她毕竟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虽然由于她的经历,使得李好比同龄的女孩成熟,但李百义所讲的故事过于离奇和危险,已经危及她和她最亲爱的人的处境。这几天,李好始终处于担惊受怕之中,她用了一个孩子气的看上去有些好笑的方法:把父亲软禁起来。这样就没人能找到他,也不会把他抓走。而且父亲也不会贸然去自首……

然而父亲为什么要跟她讲这个故事呢?是不是蕴藏着一种即将和她分别的意味?李好仿佛看见:父亲在和她讲完自己的经历,接着就转身上了囚车。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实。

她不知道父亲是否有自首的意味,但她不敢去问,父亲也不说。这样,那个被说出来的故事成了没有下文的孤零零的东西,闲置在两个人的心里。谁也不敢触及,谁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碰,两个人就像两只栖在树上的受惊小鸟一样,马上就会分开,飞走了。

可是,他们住到文房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让李好失魂落魄的事。

早饭后,李百义失踪了,直到午饭时他还没有回来。李好预料中的事发生了:父亲已经讲完他要讲的,现在付诸行动了。他一定是去自首了。

厨师老李让她先找一找,李好就拉着老李满山遍野寻找,可是到下午两点钟,还是不见李百义的踪影。她的猜测被证实了。

她回到房间里,抑制不住悲伤,痛哭出来。

她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一种腥味在她的面前飘浮。她知道了,父亲的冗长讲述的确是一种告别。

她收拾衣服,准备回黄城找李百义,她怀着一丝最后的希望。

可是她刚出门,父亲就出现了。老李站在他旁边,说,你父亲迷路了,没事的。

李百义笑着看女儿,说,我出去散步,走得太远了,在树林里走不回来了。

他的手上有叶子的刮伤,脚上沾着泥巴。手上还抓着一只小鸟,说,你看,麻雀。

李好一把抓过小鸟扔了。

她失声痛哭,抱住父亲不撒手。

她大声骂他。

李百义突然明白了。他的笑容收敛。这时的李百义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女儿的重要性。女儿的激烈反应让李百义明白,今后,他所作出的任何决定,他的每一步行动都不再是他个人的事了。

李好的泪水湿透了他的肩。李百义轻轻地拍女儿的头,说,我不是在这儿嘛……别哭,啊。

李好喊,你为什么到处乱跑,混蛋……

李百义知道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是完全受惊了。他低声说,我混蛋,啊,爸爸混蛋……爸爸保证不乱跑了。

李好抽泣着……

李百义轻声说,我不会离开你,放心……啊?

这一句“我不会离开你”李好听懂了。这是他对她的回答。也是对那个故事的交代。对于一个爱上父亲的女儿来说,一切失而复得了。

但李好心中的疑惑仍在翻滚。现在,那个重担好像突然从李百义身上转移到了李好身上,她被这个担心压得喘不过气了。

她品尝到了父亲感受过的独自承担秘密的孤独。

又过了一周,李百义在文房终于呆不住了,他向女儿提出要回黄城。虽然他再三解释不是要离开她,成天不工作的休闲生活使他不堪忍受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李好仍把这种要求看作一种危险。好象只要一分钟看不到李百义,他就会从空气消失。

现在她必须作出一个决定。

她想到了陈佐松。

她对李百义说,行,我们今天就回黄城。

如果李百义是她的父亲,陈佐松就是她的叔叔,至少李好是这么认为的。她知道陈佐松跟父亲的关糸好到什么程度,但她对陈佐松是否了解父亲的故事仍无把握。如果她向陈佐松讲出父亲的故事,她相信陈佐松不会对父亲构成危险,反而会有所帮助,但父亲是否愿意她向另一个人吐露一切?

她矛盾极了。

也许陈佐松早已知晓秘密,而她才是最后的知情者。这种情况是常有的。她或许可以先去征询一下父亲的意见。可是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样可能使问题复杂化。如果她真的去找陈佐松,引起的意外危险同样可能是致命的。但如果她不去找陈佐松,就失去了唯一的一个最可能的依靠,而她一个人是无法解决这个事情的。

李好陷入痛苦的深渊。

周四,李百义收拾东西回黄城了。李好阻拦不了他,只好和他一起回去。她强行把父亲再度送进医院,他的确百病丛生,有足够的理由住院,李好这样做是利于监管他。李百义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再住几天,复查一下身体。

李好不能再等待了。她决定找陈佐松说明情况。陈佐松是一个律师,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她给陈佐松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到家里来,陈佐松正在开会,但李好强烈要求他停止开会,有要事相商。陈佐松脑中侵入不详预感。

他赶到李好家,发现她竟坐在沙发上抽烟。他从来没见过她抽烟。他说,好好,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李好把父亲讲的故事重新讲述了一遍。她没有讲细节,但她讲完时,时间已经是傍晚了,红红的斜阳照在陈佐松因惊异而变得僵硬的脸上。她知道他对此一无所知……好久,他才说,你给我一天时间,我冷静冷静。

李好说,他现在被我困在医院里,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要快点儿。

陈佐松说,给我一支烟吧。他点上烟,说,事情太突然,我的头快爆炸了,你让我整理一下思绪,好不好?两天,我需要两天时间。

李好说,好吧。

陈佐松说,你放心,他不会跑,他要自首,他就不会告诉你……陈佐松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陈佐松给李好打手机,约她在她家见面。陈佐松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是不自首,也不是他去自首。

李好问,那怎么办?

陈佐松说,我们帮他自首。

我们帮他自首?李好重复了一句。

他已经疲倦了。陈佐松说,我能猜想他的心情。他把事情告诉你,又没去自首,我现在还不能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我们能有所作为。

李好双手掩面,哭了,他会死的……

陈佐松说,我是律师,我要说,不自首,才有可能会死,只要有一天被发现,他就要承担故意杀人罪。如果自首,加上他的案情特殊,有可能越过死刑。

不!李好突然大叫一声,不要拿他的生命去冒险!

陈佐松说,冷静点儿,好好。如果他不自首,是一定死。如果自首,有可能不死。

李好说,他不想自首,他要自首,他就自己去了。我们不要把他送进地狱。

那你找我干什么呢?陈佐松问。

我后悔了。李好摆摆手,说,这事到此为止,我相信你会保守秘密,到此为止。

陈佐松怔怔地看着李好,她在轻微颤抖。

行。陈佐松说,此事……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