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章三十三 长安

丁当声中,一片银片被打成银环,套在了一根三尺长的细铜管上。铜管上镌满了咒文,大多是增强御火、韧性的咒文。紧接着两根吹弹得破的纤指轻轻一捏,那银环就生生地嵌进了铜管当中。

“你这婆娘干些什么!我的阳火御鬼笛啊!就这么被你给毁了!”旁边传来一声哀嚎。

云舞华分毫不去理会那汉子的鬼哭狼嚎,右手掌心中亮着一朵淡青色的真火,火中一块赤铜,已被溶成一团铜水,飘浮在真火正中。她右手微微一倾、铜汁就此滴下,将那只三尺长的阳火御鬼笛的笛孔一一封死。

在她身旁一株大树上,正缚着一个面皮白净、书生模样的人物,他面有青色,身有鬼气,显然是常年与尸道鬼畜打交道的修道者。他显然对这支御鬼笛极是心痛,哀号不已。

此人本是湘西万鬼宗门人,乃是御鬼唤尸的高手,只是今日时连不济,刚用阳火御鬼笛召了些符鬼行尸出来,就不知因何惹到了从旁路过的云舞华,被她骤然发难,一击而倒,夺了阳火御鬼笛去。

云舞华名头不小,这人倒也是认得的。只是他连问数遍何处得罪了云舞华,她不予理睬,只是开始动手改造这支铜笛。那人爱笛如命,一身道法倒有大半需靠此笛施展,一见之下简直心痛得如欲昏去。他本非什么善类,急火攻心之下也就口不择言,骂道:“你这千人骑的骚货,凭什么如此强凶霸道……”

他尚未骂完,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云舞华已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双眼中透出的寒意杀机,几乎可以将他的魂魄冻僵!

他这才从怒火中醒来,刚想求饶,云舞华右手一挥,那一团用剩的铜汁已脱手飞出,尽数浇在了那人胯间!他连叫都叫不出来,只吸了一口气,就已晕死过去。

云舞华不再理会那人死活,只是凝神制出一枝长二尺的细长铜箭。然而是在箭身上刻螺旋纹还是刻直纹上,她终于犹豫起来。

她自幼性情刚烈,素喜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杀伐果决。因此学艺之时即选了无垢山庄中从未有女子练过的冥河剑录。她虽然也习过暗杀潜行之道,但当时只是匆匆掠过几眼而已。云舞华嫌这等背后下刀,暗中动手的伎俩上不得台面,是以她虽然真元、剑气、剑术、道法俱是无垢山庄弟子之冠,惟独暗杀处于末流。

可是现在算算已没有多少时间,纪若全自己就很是滑不留手,云风更加难以对付。当日在洛阳城外,云舞华一阵倾力狂攻尚攻不破只能运起七八成真元的云风守御,如今他们有了防备,要靠正面突击堂堂正正地击杀纪若尘,几乎是全无可能。无可奈何之下,云舞华只得选择暗杀。无垢山庄精擅暗杀之道,云舞华虽只知一二皮毛,白忖应也远远强过了云风、纪若尘二人。

她努力在记忆中思索,铜箭刻成螺旋纹又或是直纹有何区别,最后终是选了螺旋纹。记忆之中,这等刻法飞箭去势即疾且稳,只是似平她还忘记了些什么。

清晨。

看到山那一端逐渐浮现的两个身影,已在山顶守候数个时辰的云舞华双瞳中终闪现了一丝生气。她默默运起无垢山庄心诀,小心翼翼地将周身气息都收回体内,与周围石头无异。然而她气海中升起一道黑色的龙卷。引得周身真元逐渐攀升,又将这些真元都吸附在龙卷周围,不使一丝外泄。

徐徐行来的两人正是纪若尘与云风。他们并不急于赶路,没有驭气飞行,只是足尖不住点在树梢岩石上,每一次落足,即可腾空而行十余丈,方慢慢落下。这等行法速度其实并不慢,又能持久,乃是道行修为未能到达与天地浑然一体之人长途赶路的首选。

云舞华已完全停了呼吸,只有一双星瞳和那支改造过的铜笛跟着纪若尘的身影慢慢移动着。

三百丈巨离,正是她这一支夕隐箭的最佳距离。她已收敛了全身气息,在这个距离上,除非是有忘尘先生那般道行,否则无论如何也难以发现她的行踪。

转眼间纪若尘与云风已从她面前的山谷中穿过,一路远去。云舞华盯着纪若尘的背影,徐徐将体内汹涌澎湃的真元进过双唇倾注入改造过的铜笛之中。铜笛突然微微一颤,笛心中铜箭如电穿出,在空中一个转折,掉头向下,几乎是贴着林梢向纪若尘后心刺去。

此箭飞动时全无声息,且离笛后越飞越快,肉眼几已不可辨识,若一道极淡的灰线,刹那间飞过三百丈,已到了纪若尘身后!

云舞华忽然暗叫一声糟糕!

原来那少隐箭一直极速飞旋;越飞越快,但飞到后半途时,箭身上忽发出一阵几乎分辨不出的尖啸!

若是灵觉稍差,对于夕隐箭所发的尖啸是决计分辨不出的。就算听到了尖啸,也多半来不及对其疾如电的夕隐箭做出反应。只是云舞华已然看到纪若尘和云风都转过身来,面有讶色,望向了来袭之箭。

那他们会不会来不及反应呢?

与云风一战后,云舞华已不再对此有任何奢望。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想法,云风反手抽剑,斩落,停剑,收剑,回鞘,直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挥洒自如,他长剑回路之时。夕隐箭方才居中分开,掉落地上。

“若是没有这个该死的杂毛……”云舞华咬牙,恨极。可是她旋即看到纪若尘手中早已多了一柄艳红短剑,横剑当胸,已作好了万全准备,就是没有云风,这一箭也要不了他的命。

云舞华面色铁青,悄然自山顶退后,迅速远去。

她没有料到纪若尘和云风灵觉一至若斯。更没有想到二人反应皆是如此快法,那分明是历经过生死轮回之后方能有的反应。但她更懊恼的只是当初未能好好修习暗杀之道,若所附真元过于强大,螺旋箭纹会产生极尖细的尖啸,这是当初忘尘先生反复叮嘱过的。她现在倒是想起来了,可是又有何用?

夕隐箭可一而不可再,既然对方有了提防,那她就必须得另行想办法了。一想到又要努力回忆研习暗杀之道,云舞华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

云风和纪若尘并未去追云舞华,无垢山庄的身法遁术闻名于天下,追是多半追不上的。云风拾起已被斩为两片的夕隐箭看了片刻,紧急的双眉慢慢舒展开来,笑道:“无垢山庄精于暗杀之道,我本还是十分担心,可是从这支箭上看,云舞华道行虽深,却不大懂偷袭暗杀。她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我们只需一路留心,自可平安抵达长安。”

说罢,二人又启程向西而去。

当日依着真人们的指示,纪若尘将道德宗一众弟子都留在了洛阳,继续学习兵道,自己则与云风一同赶赴长安。道德宗已另行派得有弟子下山,将于长安城外与纪若尘会合,同入长安,在殿前与真武观一分高下。

傍晚时分,两人已出了群山,转上了官道。遥遥望去,可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小茶棚。云风对这等喝茶歇脚之所十分有兴趣,当下招呼了纪若尘,就向那茶棚行去。

茶棚中只有一个老头招呼客人,他看上去五十多岁,腿脚料十分健旺。云风随意点了壶茶,四碟小吃。纪若尘端起茶杯,刚就唇欲饮、忽然停住了手,皱眉看着茶水,又仔细地嗅了起来。

那厢云风也没有动杯,只是举筷不停地翻着四碟小免一双竹筷翻着翻着,筷头就是乌黑一片。云风看了看纪若尘,见他仍在嗅那杯茶,于是微笑问道:“怎样?”

“很厉害的麻药,只是药气实在大重,一尺外就能嗅到不对,嗯,实在是相差得太远了。”

云风道:“哦?茶中麻药看来是无垢山庄秘制之醉仙散,菜中所下的则是奇门之毒琉苏,皆是专门针对修道人而制。她可能报仇心切,把药量下得多了三倍而已。怎么,若尘;你见过比这更好的麻药?”

纪若尘摇了摇头,道:“哦,没什么。”

以前在龙门客栈时,他尚未感觉到掌柜所用的蒙汗药有何特异之处。此时与无垢山庄的麻药一比,这差别可就出来了。龙门客栈的蒙汗药全然无色无味,要入口方知味道有异。且这蒙汗药药性十分古怪,不论你是凡夫俗子还是道行高深,都是照麻不误,而且道行越高的人,药性发作得就越快。这等实是有违纪若尘所学丹鼎之道的基本原理,也不知道那掌柜夫妇是怎么炼出来的。

不过两相对比,无垢山庄所谓闻名天下的秘药醉仙散,似乎还是较龙门客栈的无名蒙汗药差了那么一点。

纪若尘将茶杯放下,向不远处正弯腰浇水的老头看了一眼,道:“看来他倒是不知情。”

云风点了点头,在桌上扔了些铜钱,袍油一拂,已将茶壶小菜都卷了起来,然后抬手一指,一道真火将其烧得干干净净。他又在茶棚内外游走一圈。将所有沾染了醉仙散与流苏的器具以真大焚毁,绝了后患,方才与纪若尘离去。那老头得了足是整个茶棚几倍的钱财,眉花眼笑,自不会再有异议。

纪若尘与云风沿着官道行了一会,就离了官道,转而向北而去。他们不欲惊世骇俗,要离了官道方好加速驭气而行。

两人行了片刻,纪若尘终于问道:“云风师兄,你刚才何以耗费许多力气清理残毒?我看那老人体内虚亏,也不过就是三两年的寿命而已,何况那云舞华既已在食物茶水中下毒,难保她不会埋下一二我们难以发觉的机关来,你若是误中了可要怎么办?虽然她暗杀下毒之道不精,但我们行事前总不能假定她事事不成吧?”

云风笑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就能救人一命,何乐而不为呢?若稳妥起见,我刚刚的确是多此一举。不过师兄性格使然,总喜关注些细节小事,不是能成大器的人物。这一点你要明白。若尘,你身负重任,可不要学我。”

纪若尘点了点头。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些莫名的东西在悄悄翻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此时云风忽然停了脚步,望了望前方的群山,微笑道:“若尘,你看前方之山既幽且险,石松林密,又有若干溪流,实是布设陷阶的大好所在。那云舞华暗杀之术看来不过是照本宣科的阶段,想来不会放过这等好所在。我们先行去布置一下。”

云在华遥立于远方,见云风与纪若尘进过了醉仙散与琉苏,初时只恨得一顿足,心中不知咒骂了几遍道德宗妖道狡猾,又在心中懊悔下药时不该贪多,多下了几倍份量。可是待她见了云风不嫌麻烦,将沾了醉仙散与流苏的器物一一销去,心中又是颇为不解。依着无垢山庄传统,那是素来不会管这等普通人死活的,是以云舞华下毒之时也根本没有考虑到遗毒会害到多少人。这云风如此不怕劳烦地清理遗毒,就不怕自已在茶棚中布下一二陷阱吗?

云舞华百思不得其解,目送着云风与纪若尘远去。待看到远方那巍巍群山时,她眼前忽然一亮。此山绵绵延延,林密水足,正是埋伏陷阶暗杀偷袭的好所在。陷阶埋伏威力不必致命,只消伤了云风,她就有绝对把握击杀纪若尘。

如此好去处,她又如何肯放过了?

于是云舞华一跃而起,如一缕轻烟般向那山中飞去。务要抢在纪若尘与云风之前设下一二陷阱埋伏。

纪若尘与云风悠然在山麓林间穿行,最终停在了一道清可见底的山溪边。

在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一座山峰上,云舞华屏息静气,一支七寸银笛凑在唇边,只待云风与纪若尘再向前十丈,就要吹笛启动陷阱,然而眼看着两头猎物就要落入陷阱,她却不自觉的越来越紧张。这一次,又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呢?

“你觉得如何?”云风问道。

纪若尘凝神看着溪水,最后伸指在水中沾了沾,放在舌上试了试,方道:“师兄所料无差,看来这道溪水的上游的确是设了陷阱,那么……”

纪若尘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群峰,续道:“既然陷阱设在此处,她此刻就该是藏身于那边的峰顶了。”

云风点头道:“想来必是如此。”

纪若尘于是从怀中取出一颗银铃和一把金槌,持槌用力在铃上一敲,清脆的铃声远远地荡了开去,在群峰间回响不休。

轰的一声响,纪若尘方才所言的山峰峰顶忽然乱石排空,又有一团径达数十丈的桔红色火焰翻滚着升起,直升上百丈高空,方才渐渐化成滚滚黑烟,腾空而去。

轰鸣之声,满山皆闻。

遥望着烟云缭绕的峰顶,云风抚须笑道:“虽然要不了那云舞华的命,可也足够结她一个教训了。这一路去长安,谅她也不敢再轻举妄动。若尘,我们走吧,时候可不多了。”

“两个无耻妖道!不斩下尔等狗头,我云舞华誓不罢休!”云舞华仰躺在山谷底一道清溪岸旁,恨恨不已。

只是她虽然怒发欲狂,却只能动也不动地躺着,静待真无一点一滴的修补受损的身体。刚刚她为了敛去气息而收束真元,护体之力自然大降,因此身下骤然炸起滔滔地火时,早就受了不轻的内伤。其后她又从百丈孤峰上坠地,纵是道行强横,一时间也爬不起来,惟有伏地喘息。

好在这些伤势虽然不轻,但并不难疗治,只是需要时间而已。转眼间数个时辰过去,云舞华终于伤势尽去,于是浮空而起,虚立于溪流之上。她挥手一招,天权古剑即自行飞回她的背上。

天权在手,云舞华胆气再生,正欲向道德宗一大一小二妖道追下去时,忽然一阵风吹过,她只觉得头上一凉,眼前片片飞灰掠过。

云舞华心下一惊,忙到溪前一照,这才发现一头秀发已在刚刚的地火十板烧得七零八落,此刻头上只余下寸许乱发。

她登时呆住!

云舞华素不在乎容貌,但对于一头青丝是极爱惜的,虽然短发的她另有一种异样的风情美丽,但她哪里忍受得了?

云务华面若寒霜,提剑向二妖道疾追。

这一番全力而行,一个时辰之后既已追上了纪若尘与云风。然而她立定在山巅,却有些犹豫,不知当不当上前动手。她所立之处已是山区尽头,纪云二人则已出了山,正向长安方向行去。他们面前已是一马平川,再无遮挡之物。云舞华略一思索,就已决心放弃暗杀之道,改用冥河剑录与云风纪若尘拼个生死。可是她刚下定决心,远方忽然云雾涌动,遥遥望去,正有十六名道士浩浩荡荡而来,迎上了纪若尘与云风。这批道士人人道行深湛,皆非易与之辈。就是单打独斗,云舞华也不能轻易取胜,何况一来就是十六个?

转眼间纪若尘已与这十六名道士会合。于是祥云生,薄雾起,一道紫气直冲九宵!十六名道德宗道士簇拥着二人滚滚向长安而去,气焰涛天。

云舞华死抓着天权的创柄,指节已尽显青白。她十分清楚此时即使冲上死战,也不过是力战身亡,却未必能杀得了任何一名道士垫背。可是若这样放纪若尘入了长安,她还能有几天等他出来?长安非同于洛阳,帝都中卧虎藏龙,可不是能够任由她随意来去的地方。

可是,她还能有几天?

云舞华开始举步向前!

只是她刚踏出数步,道行方提到五成,后方忽然升起一团灵气,全速向这方赶来。云舞华望了望正在远去的道德宗群道,又回首看看那团灵气的来向,面色瞬息数变,犹犹豫不定。

那团灵气认准了方向,笔直向这边冲来,速度极为惊人,只眨眼功夫就已近了数百丈。

云舞华暗叹一声,转身迎向了那团灵气,将她在半途中截下。那团灵气中央有一个生得甜美无双的女孩,她挽着着两支巨大的发髻,一双小手张开,掌心中亮着一青一白两团光芒,纤小的身体却挟着万钧威势,正全速冲来。她所过之处,单是排空而升的威压,已令树折石飞!

这女孩正是苏苏,见云舞华拦在当空,当下瞬间就止住冲势,定在了空中。她疾行骤上,地面却受不住这瞬间变幻的压力,于是轰的一声,在她身后一道泥石巨浪排空而起,直冲上数十丈方才落下。

苏苏白生生的小脸显出一丝惊讶之色,道:“舞华姐,你的头发怎么变了!”

云舞华玉面微红,顾左右而言它,只是问道:“苏苏,你怎么来了?”

若只有云舞华自己,道德宗虽是人多势众,她又有何惧,无非一死而已。可是苏苏却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苏苏自小就是极眷恋着云舞华的,必不会看着她去送死。云舞华自己性命不过数日,自不惧一死,可是无论如何她也不愿苏苏陪着自己一起送死。苏苏行进时气势惊人,若不拦住她,多半要为道德宗群道发觉。无垢山庄与道德宗数十年前就已是死数,二女行踪一露,生死多半堪忧。是以云舞华不得不放弃痛快大战一场的诱惑,先来拦住苏苏。

苏苏道:“父亲说你出了事,传讯给我,令我带你速回山庄。舞华姐姐,你出了什么事,刚刚你好大的杀气!”

云舞华哼了一声道:“你回去告诉师父,就说我暂时不会回去了。好了,现你走吧,我还有事要办。”

苏苏却不似小时那样会时时事事听她的话了。苏苏睁大一双妙目,盯着云舞华,双膜渐渐变成左青右白。她忽然面色一变,叫道:“舞华姐,你怎么练了太华忘尘心经!?”

云舞华暗叫糟糕,她倒是忘记苏苏修成龙虎太玄经后,双眼已转成玄瞳,可以看透人体内精气流转运行。自己每日都要运行太华忠尘心经,以压下极乐针效力,这自然瞒不过苏苏双眼。

还未等她回答,苏苏又叫道:“不对,你身内有伤!原来你是用太华忘尘心经压住伤势。舞华姐,是谁伤了你的?你告诉我那人是谁,苏苏一定会为你报仇的!你快回山庄。现在时间勉强还来得及,父亲会为你治伤的。”

看着焦急之色溢于言表的苏苏,云舞华惟有暗叹。无垢山庄心法最讲究高下等阶之分,苏苏不光拥有一双玄瞳,龙虎太玄经本身又是无垢山庄心法之冠,无论是冥河剑录还是忘尘先生修炼的太华忘尘心经与之相较都要逊了一筹。因此在苏苏面前,云舞华直如一池清水,不可能瞒得住自己的身体状况。

云舞华轻轻拍了拍苏苏的小脸,微笑道:“苏苏,我不会回山庄去的。”

“为什么!”苏苏叫了起来。

云舞华叹道:“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了。”

苏苏怔怔地看着云舞华,忽然轻声叹道:“我明白的。”

云舞华笑了笑,道:“你明白就好,现在姐姐要去报仇了,你回山庄去吧。”

“我也去。”

云舞华望着一脸认真的苏苏,无奈地摇了摇头。苏苏性子自幼就执拗之极,这一点倒和她有七八分仿佛。无奈之下,云舞华只得道:“你可以跟我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能出手,若不依我,那我就不去报仇了。”

苏苏认真地想了半天,方勉强点了点头。

云舞华不再耽搁,带着苏苏迅速向长安奔去。

子夜时分,巍巍的帝都已在地平线的尽头浮现。云舞华立于一座小山之顶,遥望长安,片刻后她盘膝在一块山石上坐定,古剑天权横置膝上,徐徐闭上双目。

苏苏也在她身旁坐下。她静坐了一会,终忍不住问道:“舞华姐姐,离心经发作还有几日?”

“五日。”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吗?万一他不出城怎么办,还不如直接杀进长安去呢!”

云舞华双目不开,只淡淡地道:“就在这里等。”

长安。

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色绣户中的长安。

平素在这种子夜时分,长安城本该是各门紧闭,但此刻东门大开,两列衣甲鲜明的禁卫军分列城门两侧,高举火把,将城门通道照耀得有如白昼。此等明显违禁之举,非是寻常极贵可为。这些禁卫在此,乃是奉了高力士之命,守候道德宗诸位神仙的。

不多时,城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三十六位骠骑军簇拥着五辆华贵马车,鱼贯进入长安。

守门禁卫将军一挥手,率领着禁卫军护翼在车队之后,向着东华苑而去。

咣当一声,沉重的长安东门再次合拢。

车队方行过两个坊间,车队前忽然一阵喧闹,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哗啦啦一片响,车队后的禁卫军皆是刀剑出鞘,大步向前,将车队翼护起来。这些禁卫神情颇见紧张,倒是五辆马车中全无动静。道德宗群道安坐车中,处变而不惊。

领军的禁卫将军纵马向前,沉喝道:“前方何事?!”

一名膘骑军回道:“启禀将军,前方李翰林醉酒,卧于道路中央,挡住了去路。”

禁卫将军低声喝道:“李翰林?他好大的胆子,这可是高公公的贵客!若是误了事,大家都要人头落地!将他扔到路边!”

此时那将军身后一名禁卫凑上前,低声道:“吴将军,使不得!听说李翰林近日很得贵妃欢心……”

那禁卫将军倒也是个决断的人物,当即下令道:“你,你,你,还有你,送李翰林回府!路上小心伺候着!”

四名禁卫得令上前,不一会就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架到了路边,车队复又前行。那男子长发凌乱,醉意囊然,虽被四个如狼似虎的禁卫架着,却并不甘心就此离去。这男子力大无穷,随随便便一个张手伸足,就会带得四名禁卫的踉踉跄跄地跌出数步。那些禁卫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方才将他架到了路边。

那男子先是仰天长笑数声,一手指着车队,含糊不清地道:“我……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马车中忽然响起咦的一声,车窗窗帘拉开,露出了纪若尘那俊朗的脸。他凝望着路边那酒醉欲眠的男于,见他四十许年纪,尽管衣冠不整,须发凌乱,但面如冠玉,凤目剑眉,望之有种说不出的出尘之意。那一双凤目偶尔也会回复清明,顾盼之间,神光如电。

两人目光一触,那男子忽然向着纪若尘一笑,然后伸指指着马车,长叹道:“本就没有那个心,非要来凑这个趣!真是何苦来哉?”

纪若法看着那男子被禁卫们架着一路远去,方才关上了车窗一他默然不语,身边的云风则问道:“刘公公,刚才那人是谁?那两句诗真是好意境!”

这一辆马车中除了纪若尘与云风外,对面还坐着一个中年太监,生得白白净净,面面团团,名唤刘炎,乃是高力士亲信。听得云风问询,他当即陪笑着道:“难得神仙对他有兴趣。这人姓李。名白,是本朝翰林,诗歌文才那是没得说的,就是好酒贪杯,性情狂放了些。冲择了诸位的车驾,神仙们万匆放在心上。”

云风笑道了声无妨。纪若尘则将李白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记了下来。

东华苑位于长安宫城之东,苑内有大半倒是荷池,亭台水榭,描金嵌翠,金碧辉煌处不比帝宫稍差。东华苑中央一座方轩,宽三丈。长十丈,红柱黄瓦,四面通透,建在荷池中央,气势非同一般。池水上一道回廊,将方轩与池边宫室连成一体。

在盛夏酷暑时分,明皇也偶有在此纳凉。

方轩尽头燃着一对牛油巨烛,跃动的烛火仅够映亮这宽大方轩的一端。

巨烛中间,那高力士身着青丝袍服,头顶玄纱高帽,背月临水,独踞高座,正候着道德宗群道。

群道一入方轩,高力士就起身迎上,向着云风笑道:“今日见到这许多位神仙,看来咱家也能沾染得一点仙气,延延年,益益寿。”

云风回礼笑道:“高公公乃是朝廷柱石,日理万机。我等化外之人,好的不过是些炼丹修身的小道,不入公公法眼。”

听得炼丹二字,高力士的眼皮微微地跳动了一下。这等细微变化自然逃不过纪若尘双眼,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高力士接下来向他笑道:“这位小神仙气度不凡,将来必是个名动天下的大人物。咱家虽是个废人,所幸还有点眼力。”

纪若尘没想到这高力士眼力如此厉害,只一眼就看出了长安之行大局是由云风道长与自己主持。要知李安虽然早修过密书给高力士,但其中并未说明自己二人身份。事实上,李安也不知道德宗此次斗法是由谁来主持。按理说高力士眼力如此厉害,断不会将心事在脸面上泄露出来才是。怎么听得炼丹二字,就会有所失态呢?纪若尘心下仔细揣摩片刻,终于明白高力士实是借此暗示自己所需为何物。

纪若尘当下微微一笑,心道既是如此,那就一切好办。

群道坐定后,云风与高力士又互相恭维了几句,即转入正题。纪若尘双手一张,手心中就多了上下两个檀木盒,来到高力士面前,道:“高公公,我宗地处化外,这次入京没准备什么好东西,只有几颗龙虎丹献给明皇,功能调合阴阳,被精益气,益寿延年。另有一颗千年龟甲断续丹,却是给高公公留用的。功用服法已附在纸上,公公容后一观便之。”

高力士眼眉又是一挑,笑逐颜开,忙起身将两个檀木盒接过,刚要放在椅旁几上,纪若尘又道:“高公公,我宗所积虽然不丰,这次入京没准备什么好东西,不过这几颗丹药论用料火候,想来还是比真武观所炼之丹强了二三筹的。”

纪若尘此言一出,高力士腮肉登时跳动数下,忙将藏有千年龟甲断续丹的木盒拿起,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中。再坐回椅中时,高力士对待诸道的态度已迥然不同。

云风见时机已到,即说了欲与真武观在殿前斗法,以令明皇辨明谁方是妖道。

“殿前斗法?”高力士细声细气地道:“这事听起来倒有意思,却不知怎么个斗法?”

此节云风早已胸有成竹,当下言道观一叶足以知秋,若由宗内真人们出手与孙果斗法,一来实在是胜之不武,二来所用道法威力太大,波及过广,若是惊了明皇可就不美了。是以此番只与那真武观斗三项本事,法宝、道术,以及由双方年轻一代的弟子殿前斗法。如是足以今明皇明白双方谁才是道门正宗。

高力士思忖片刻,也觉此法可行,于是点头道:“殿前斗法一事想必寿王的奏书已到,咱家看时机合适,自会为诸位神仙在明皇面前进言几句。现下诸位神仙且去休息,静待咱家消息即是。”

一日后,明皇身着便服,于景阳殿设宴,席中十余人皆是朝中亲信重臣,国师孙果、相国杨国忠、太子李亨皆列在席。

“殿前斗法?”孙果面沉如水,向明皇拱手道:“大道先于天地而存,岂是可以儿戏的?且那道德宗夺我朝神物,分明心存祸心,陛下不可不察。万一这群妖道机接近,意图行刺,那该如何是好?”

明皇闻言颇为意兴阑珊,但孙果身为当朝国师,德高望重,又不好当面驳他的面子,当下沉吟道:“国师此言甚是。只是朕以为神物事关重大,不可轻率处置。这几日来不住有人给朕上书,言称那道德宗乃是当今道门领袖群伦的大派,香烟传承三千余年,也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孙果面色阴晴不定,若说道德宗只是寻常小派,这等当面撒谎事他却也做不出来。且道德宗诸真人并不出面,只比试道法、法宝及年轻弟子三项,直是以短攻长,真武观也不是全无机会。何况孙果交游甚广,道友众多,也不愁无人肯来帮忙。

孙果素知明皇喜欢热闹,揣摩明皇意思,该是很想看这场殿前斗法的,再推辞就显得心怯了。他沉吟良久,当下道:“陛下,贫道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我朝能够长治久安。那道德宗的确势力雄强,但他们出手抢夺神物,显然心怀不轨。不过既然他们来了长安,那贫道也无退缩之理。既然他们想斗,那三日之后,我真武观就会一会道德宗群贤吧!”

如此结果,早在济天下意料之中,也就在了道德宗群道的意料之中。

道德宗此次有备而来,是以这三日中也不必特别准备什么。纪若尘在驿馆中左右闲来无事,忽然想起入长安那天看到的李白,于是打听了李翰林的居处,登门拜访。

李白所居的翰林府不过是问前后三进的小小院落,院门楼上以黑漆书就的“李翰林府”虽然笔力挺拔,但终是难掩寒酸之气。

给纪若尘开门的是一位老家人,见了护送纪若尘的两位如狼似虎的禁卫,登时吓得不轻,抖索着打开了院门。

纪若尘踏入中厅时,这以诗文名动天下、自号“谪仙人”的李太白正伏于八仙桌上,鼾声大作。看他面前空着的五六个酒坛,显然他又去作酒中仙去了。

纪部失笑,摇了摇头,刚向前行了两步,耳中忽传来一声暴喝:“何方狂徒,满身杀孽,还敢闯我仙府!”

这一声喝有如洪钟,在纪若尘耳中不住轰鸣,一时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纪若尘眼前金星乱冒,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周身真元震动,险些就要牵去。混乱之际,他忽然感到一缕如针般的锐气扑面而来,隐约有青光闪动。纪若尘多历生死之事,知道多半是一柄利剑已刺到眼前。眼见躲避不得,情急之下,纪若尘运起真元,舌绽春雷,厉喝一声,中已喷出一团青气,与疾刺而来的青钢剑撞个正着!

嗡的一声轻响。客厅中坛碗杯壶尽数碎裂成千百片,门口两名禁卫闷哼一声,面如金纸,笔直地向后倒去。

然后一团暴风才在厅中暴发!

纪若尘接连后退几步,重重地撞在了厅柱上,嘴角已溢出一丝鲜血。他周身衣衫褴缕,长衫破烂得不成样子。

中厅一片狼藉,碎瓷烂木中间立着的李太白倒是在发无损,玄衫上一道破口也没有。他早已不被那烂醉如泥的样子,正凝望着手中只剩下半截的青钢剑,面有讶色。

纪若尘右手一张,手心中已多了一张天心正将,神情颇显紧张。李白道行出人意料的深湛,以这入门级的天心正符对之,最多只能稍起拦阻之效。然而纪若尘背在身后的左手不动,手心中已多了一枚小小金铃。他只消以尾指轻轻一点,一点普通修道之士根本听不见的清音就可远远地传开,召唤宗内后援赶来。这才是纪若尘的真正后着,不论是天心正符还是面上的紧张之色都是用以麻痹李白的。

经历过洛阳大劫的洗礼,此时的纪若尘不论对上何样的故人,本心皆可如一片冰湖,凝定无波。

哪知李白忽将半截青钢剑掷于地上,向纪若尘笑道:“你也不用装这害怕样子出来,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来来来,你我且到书房中再干几坛!”

李白也不由纪若尘分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硬扯进书房。李白的书房。别有特色,除了文房四宝外,就是堆得到处都是的酒坛。

李太白挥手招来一坛老酒,运掌如刀,削去了坛口,又向书桌上一指,凭空变出两只海碗,倒满了酒,就硬拉着纪若尘喝了起来。

纪若尘心下骇然,从李白抓视手腕直到现在,他实际上未尝有任何抵抗余地,甚至于连躲闪避让都作不到。那李白在桌边变响酒时,他只能在一边呆呆看着,只觉得周围似有无数无形利针,稍稍动一下就有可能被刺伤,自林不敢稍动。待得酒碗入手,纪若尘也学李白样子,一口饮尽一直到烈酒入喉,他才猛然省觉为何要对这李太白事事依从。全无反抗之意?

纪若尘还未想明由此点,手上又多了一碗酒,于是一仰头也就干了。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于了十余便酒,皆有熏熏之意。这当中纪若尘只觉得自己就似是一只扯线木偶,一切动作皆是身不由已。但细细想来,若说是完全身不由已也是不对,他所有动作都是依着对于危险的本能直觉而动,却恰好完成了那李太白想要他完成的动作。如一人见一柄钢刀贴地砍来,第一个反应就是高高跃起一般。

一念及此,纪若尘当下凝神定志,一颗心中刹那间驱出了所有悲欢恐忧,恰如一潭死水,亘古而不波。他心志一定,立刻全身一震,正举碗就唇的手也停在空中,那只海碗一倾,一碗酒皆倒在了前襟上。

李白本已有八分醉意,见纪若尘竟能停碗不饮,由得赞道:“好!年纪轻轻,道行和心志却有如此修为,道德宗果然不愧为正道之首!”

纪若尘惟有苦笑,擦拭着前襟的酒渍。若以修道年限论,他道行进境的确是神速,直可以天纵之材来形容。但那非是他天资过人,而是因着身怀解离仙诀,可以取身外灵气为已用的缘故。至于心志,李白倒没赞错,对于自懂事时起已时时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纪若尘来说,早已不止是心坚如铁的境界,而是隐隐约约的窥到了无心之境。

李白伸手一指,房中又多出了两张椅子,招呼着纪若尘坐下,方道:“今日你我能在此共谋一醉,说来也算是有缘。道德宗素来超然世外,怎么这一次却要与真武观在殿前斗法了?如此儿戏之举,岂不是让天下修道之士讥笑?”

纪部思索片刻,才道:“敢问您出身何派?”

李白没想到他问出这么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当下道:“我闲云野鹤,无门无派,只是自己摸索着修行而已。”

纪若尘点了点头,反问道:“原来如此。那么以李大人如此道行,为何也如此想要在朝廷中谋个出身呢?”

李白面容一肃,道:“你从何看出来?”

纪若尘朗声吟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先是一怔,而后大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有心人。其实我欲在本朝谋个出身,非是为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我道行再强,周游天下,能度不过百人千人而已。若在一朝为相,则可泽被天下百姓,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纪若尘登时肃然起敬,又道:“李大人如此深陷俗务,就不怕误了修行飞升吗?”

李白笑道:“羽化飞升,说到底为的还不就是一已之私?”

“可是??”纪若尘犹豫片刻,方问道:“似乎李大人在朝中颇不得志啊!”

李白默然片刻,悄然长叹一声。道:“宵小当道,宵小当道??不去说它了,来,喝酒!”

两人又喝了一会儿闷酒,李白颓然倒在书桌上,入梦去了。纪若尘自行出了书房,叫上仍面如土色的两名禁卫。回驿馆去了。

回馆路上,纪若尘双目低垂,宛如入定,但他的心绪却怎也静不下来。直到现在,他也不知为何要去见李白,更不知道德宗插手庙堂之争所为的何事。难道真人们真的有意于天下?

夜已深时,真武观中仍是灯火通明,弟子们匆忙来去,·忙碌不休。观内人人皆屏气凝声,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这些弟子虽然大处帝都,但毕竟也是修道之士,怎会不知道德宗是何等样的宗派?眼看着即将与道德宗在殿前斗法,事关本派气运,又叫他们如何不紧张。

主殿中,孙果真人一身杏黄道袍,刚拜过了三清,又祭过祖师,方才缓缓起身。旁边一名亲信弟子送过七宝绿如意,孙果接在手里,转身向殿外行去。

将将出殿时,那弟子终忍不住问道:“师父,道德宗势力雄大,我们又同为正道,何以非要与他们为敌呢?”

孙果哼了一声,横了那弟子一眼,目光极是严厉,冷道:“怎么,怕了?”

那弟子闻言面一变,沉声道:“师傅,弟子绝无心!后日与道德宗斗法,弟子愿打头阵,不胜无归!”

孙果显然十分痛爱这名弟子,面色慢慢缓和下来,道:。为师此举,非是为我真武观一已之私,实为本朝气运社稷能够延续,天下变乱不生。吾道不孤,那道德宗就是再强横,为师又何惧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