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我觉得有点老,你要喜欢以后我经常戴。”

“说好,你可别忘了,真的很有味道。”

“我好几次都想戴。”

“那为什么不戴?”

“得换了衣服,像今天这样。”

“你一直想着今天?”

“是。”

“让我吻它一下。”

我搬过椅子挨着她,吻她的发卡、湿发,她不动,像沉入梦厢一样。我们站起来拥抱,浑身的浴香,长长的接吻,再也无法分开。拉上落地窗纱,屋里立刻暗下来,我们不要风景了,风景可以离开了。你也洗一下吧,水特别好,她轻声地耳语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预期的最后完成,是在我的小院不可能享受到的。她是完美的,至少在爱情上。我下了床,恋恋不舍,最后吻了她一下,“等着我”,她还了我一吻,我们已是情欲难当,等得太久了。

光线如此柔和,几乎是湖水晨时的样子,风抖动着窗纱,有时会放进一点阳光,非常明亮。冲洗之后,做爱是平静的。我们已有了相当的经验,不急,慢慢的亲吻,进入,不剧烈,只是贴切,寸寸光阴,无限风情。她的内衣和三角裤也是腊染风格的,非常别致,质地如同皮肤,开始时让我稍稍激动了一下。我几乎不忍摘下它们,抚摸它们,事实上最后也没摘下,胸罩搭扣在前面,我只是打开了它们,就像张开的蚌壳那样,Rx房妙不可言,像少女一样无辜。吻。枕在上面,对着樱红,然后面对面看她眼睛。发卡还别在她一边的头发上,让我一阵阵激动,比做爱还让我喜欢,好像我拥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唐漓。我们相互欣赏,做爱应该就是一种欣赏,不仅是肉体的充盈,更是灵魂的深处的愉悦。我们交感,握着,不动,还说着话,以便控制着身体,让美好的时刻深远凝住。我总是问她,爱我吗,她总是不回答,然后我用力,她皱一下眉,爱你,她说。我抱紧她,吻她。我总是在说完我爱你后让她也说,她不说,问我干嘛老说,我说就要老说,她不说,我用力,她皱眉,爱我吗,爱你。我们拥抱,我问爱我什么,她总是反问我,我说了之后她却不回答我。说,说,她皱眉,你坏死了,就不说,噢!她掩住口。我说,我说我有那么书,你为什么从来不评价一下我的书,是不是假看不见?我当然不能说了,她说,要不你更骄傲了。我骄傲!我睁大了眼睛。你自己不觉得,我不能让你太骄傲了。你真这觉得吗?真的吗?瞧给你美的。我要让你幸福,我大声说,几乎失去控制,赶快搂住她,吻她,长长的吻。她的舌头细得像鱼,无比灵巧,我们都闭上了眼睛。慢慢的我恢复了力量,如同拿破伦重新集结了军队。是的,我当时的确想到了拿破伦,想到奥兹特里茨,我像王一样。我知道唐漓在等待什么。我开始了,像举着旗帜,我看到她一下睁大了眼,以往这样的目光会让我疯狂,但现在我不为所动,我骄傲,可从来没得到过认同,今天我要真正骄傲一次。我想起童年的图书馆,大学的图书,直到我在家构筑的书的世界,从没有人认同,但今天唐漓认同了,说出了我隐秘的甚至我自己都不敢承的骄傲,我要让她得到我全部的她从没得到过的幸福。她闭上了眼,几乎是疼痛地呻叫,赶快咬了枕头,低沉的声音非但没使我心花怒放,反而让我越加无情,她咬枕头显然是习惯了在我的小院不能放出声来,这是该死的习惯,我们总是担心窗外杂踏脚的声音,现在我们在山中,空谷足音,我一把抽去她的枕头,将她侧过身来,长驱直入,那一瞬间,她的声音划破房间,飘到湖上,如同鹤的鸣叫——以致当电话铃突然响起,我还以为是碰响了什么警报。

电话非常刺耳,我们没有分开,她回头看了我一下,我不知如何是好,搂住她的小腹不放,我知道她可能想让我抽出身体。她的身体已完全僵住,好像冻住了一般。她向我嘘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出声,拿起电话,竟然是她的!我的头轰的一下,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了下表,还不到时间,至少还有一个小时。

“我立刻动身。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嗯,嗯,马上,我知道了”

身体冰凉,但我仍然搂着她。出了什么事?!

她放下电话,看了下表,摇摇头。我们得快点,她说,从枕下拿出安全套,通常这是我们快要结束的信号,也是最后的疯狂,总是她给我戴。我犹豫并且有些萎顿,在里面我还能坚持,一旦出来,还没戴上它已低下了头。她吻我,抚弄它,至亲吻它,我不知所措,以为她要咬我,吓坏了,因为从来没有过。我完全傻了,又恐惧又羞愧,一切听凭她,不知奈何。我知道她很着急,也许她并不需要,完全为了我。刚有了些感觉她又戴,我也希望戴上,是的,戴上了,可很不像样子,临了还是失败。我再也感觉不到它,它好像飞了,消失了。我们分开了,时间像死了一样,我看到她的汗再次流下来,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你着什么急!”

“你告诉我!我们能回去吗!”

她愤然扔掉安全套,放弃了最后的努力。

“没时间了,赶快穿衣裳!”

她下了床,像风一样穿戴上胸罩去了卫生间。

我的衣服穿反了,我不知道,而且只穿了一半。她从卫生间出来见我还在床上,立刻嚷起来,像另一种鹤鸣:

“你怎么搞的,连衣裳都不会穿了!”

她脱下我的上衣重新给我穿上,又给我穿上裤衩,裤子,甚至袜子,像对孩子那样。我觉得越发混乱了,一动不动,只是不断地说,你走吧,我不走了。她像没听见一样,刮风般地收起桌上的东西,把鞋踢给我,走呀,你还要我揪起你来吗?!我真的没时间跟你废话,你听见了吗?你走吧,我大声说,你不用管我,你管不着我!不行,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我不要和你一块走!不行,你必须走,这是命令,走!不,我不走,我就要呆在这里,除非你杀了我,你开枪吧,开呀?你有枪,我知道你有枪,你早就有枪,是五四式手枪,我知道!她走近我,一袭黑衣,银发卡消失了,还是那样短的头发,全副武装的样子,我向后躲,直靠到床头,一动不动。她搬起我的脸,你读了那么多书让我感到恶心,非常恶心。她拿起床上软软的有少量液体的安全套,慢慢贴在我的脸上,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样子,说完大步流星,毫不犹豫,房门没关,快速的皮鞋后跟从走廊传来,像密集的金属般的雨点,然后是楼梯门的破开声,哐当声,哒哒哒的下楼声和汽车发动机声。

你总是强调你看到可我听出来你并没把握你读过很多书我是说在我的专业领域你也读过一些我们有很好的讨论基础因此我的疑问你应该视为正常你说是吗?你什么意思怀疑我说的我是说比如我们可以做一些学术上的讨论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做学术论文是不是我猜得出来你瞒不了我我的任何患者都有助于我的学术论文这是我的工作除非我不做这个工作好吧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么你愿帮助我吗?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因为我也在帮助你你可以认为我们是在互相帮助。医患关系我知道你这是在建立A型的医患关系。你很了解我的工作你说得很对。我大学毕业考过你们专业的研究生可惜我数学不好我从小就不喜欢数学我的数理化糟透了我学的是文科现在也不懂为什么心理学算理科数学和机械怎么能解决精神问题你们净胡闹。它部分是理科,部分是文科,是一门边缘科学,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我知道发生学。我知道你知道——人们看到的事物同事实上存在的事物之间是有距离的,有时有很大距离,事实成为记忆有一个过程,也就是人通常并不是按照最初的事实记忆事物而是按照某种心理需要修改甚至重构记忆,当修改后的记忆被后来无数次重复之后便成为牢不破的事实,人们说出来的往往是这种记忆,这里有两个关键,一是否修改了记忆,二为什么要修改?修改过的记忆与没修改过的记忆在治疗方法上有着很大不同,所以我们要解决第一个问题。你是说我修改了记忆?我们先不匆忙下结论,我再问你:你真的看到她的枪了?她有枪是完全可能的。我在问你她是否拿出了枪?她拿出来了,就这样对着我,这样。你看到的是枪口还是枪?这有什么不同吗?当然不同,这个我们一会再讨论,你看到她是怎么拿出的枪?这个,这个我从来没想过,这个用说吗,拿出来就是拿出来还要怎么拿出来?那么就是说枪突然出现在她手上?是,是,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就是这样训练的,根本让你看不到是怎么拿出来的!她告诉你的?这还用告诉,你难道不知道她们这行是怎么训练的?我不知道,这是很专业的事。你知道得太少看的书太少了书上都写着呢你应该多看点书增加知识你这样不行的。谢谢我再问你你看到了整个枪还是只看到了枪口?你的问题总是这么奇怪枪口就是枪枪就是枪口还有很圆的准心儿呢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一把五四式手枪。你光看到枪口怎么知道就是五四手枪?难道他们用的不是五四手枪?不我觉得不是从你描述的情况看应该是左轮手枪,像电影上看到的。好了,我们现在总结一下,一支完整的枪是静态的,通常并不构成主体的危险,但枪口就不同了,它直指人的恐惧,就算一支木头枪的枪口也会让人产生恐惧,反之由于恐惧人们想到的也是枪口而不是一支具体的枪,换句话说,枪口比枪更是一种恐惧的符号,更像是一种幻象。

停止电击之后,效果还不错,人安静下来,已不是原来的人,或者那只是一个叫李慢的人。后来李慢看别人电击时也像其他围观的人一样觉得十分有趣,李慢不知道自己电击的样子,只知道别人的样子十分好笑。通常是这样,我记得非常清楚新来的病人或发作期的病人被按到床上,仰面朝天,口中塞上厚厚的牙垫,以防电流通过病人咬断舌头;头部两侧装上电极,医生调整好电流,突然按键,挣扎的病人立刻浑身抖动起来,两眼上翻,头发像刮风一样竖起来,瞬间全身僵直,人事不知。众人尖叫,欢呼,翻白眼,手舞足蹈,像一场狂欢,快乐极了。医生走了,人们通常要在床头观望好一阵子,他们不希望他醒来,永远不要醒来。他们听他的呼吸,试探他的鼻孔,毫无反应。他们走来走去,在集体晒太阳之后采来野花放在深睡人的床边,胸前盖上一条红毛衣或秋衣,他们鞠躬,排着队,做出悲伤的样子,就像在电视中看到的。我记得还有悼词,没有纸,就举着手念,通常评价都很高,大体都是伟人。不是一个人念,是大家一起念,完全是气声,非常认真。不念也行,可以参与打拍子,有人更愿意无声打哀乐缓慢的节拍。悼词基本一成不变,最早起自哪年无从可考,不过显然不会早于1976年,或者也许还要稍晚一些。游戏是秘密的,专门有人门口放哨,只要走廊一有动静大家就像刮风一样回到原位,整齐一致,毕恭毕敬。游戏通常要持续到深睡人醒来,那时候人们既失望又欢喜,事实上游戏具有哀悼与招魂双重性质。有一点必须说明,即使平时再有什么打闹行为也没有人伤害深睡的人,最多是探鼻孔,吹气,非常小心。

病院坐落在郊外一条干河上,几里之内荒无人烟,据说有一年暴雨下了一天一夜,干河的来水突然猛涨,滔滔洪水冲决了院墙,几乎将病院一笔勾销或送入远方。现在病院的高墙仍留有当年的洪水痕迹,显然经过二次加固加高,看上去像个城堡。墙头零乱分布着朽烂的铁丝网,其实完全用不着了。毫无疑问谢绝参观、探视,更谈不上后来的杜眉博士倡导的开放治疗。病院建于六十年代初,据说文革刚好派上用场,其间规模差不多扩大了一倍,有许多特殊的治疗手段,因为十分见效,有些手段一直延用至今。比如病人被编成连排班,当然现在不这样叫了,实质一样,病人实施集体训练,治疗,大声喊号,有为病人特制的音乐和早操,简单生硬。告密与开会制度虽然取消了,但读报制度保留下来,每间病房都订有一份日报,即使经费再紧张,各种设施年久失修,但报纸一直延续至今。不能小看读报学习,对于重建精神世界的人报纸的言论特别是社论具有铿锵的不可替代的重建功能。当然读报不能代替具体问题,病人除了集体整训一般时间都在病房里,吃饭屙屎撒尿也在病房,倘若有谁发病,刚好管护人员在场,有时马桶就会扣到管护人员的头上,弄得屎尿横流。这种情形在李慢入院时已有所改观,病院专门为病人在院子里修建了厕所,因为刚刚启用不久,厕所十分清洁,甚至可以闻见因潮湿而泛出的专木檩条特有的香气。厕所让李慢多少有了现实感,倒是对病房很长时间难以适应。李慢永远搞不清病房倒底是个什么样的场所,像病房又不像,四周砖木裸露,没有墙皮,没有天花板,第一次电击醒来李慢看到的是黑糊糊的三角屋顶,屋顶的许多横梁之间四脚蛇蜘蛛总是间歇地跑来跑去,看不清四脚蛇的眼睛,对视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总是攸忽而过。窗户涂成了猪肝色,窗棂布满斑斑驳驳密密麻麻的指痕,像狮虎山的铁门。李慢听到尖叫、嘻笑,以为是左近的猴山,结果看到的是一群畸形怪状的目光,目光围拢着他,神态各异,天真而变形,不时向他吹气,各种难闻气味让他想要呕吐却又浑身乏力仍不能动。欢声此伏彼起,好像庆祝什么,像跳神一样。那时李慢身体衰弱,意识仍然模糊,眼睛睁累了,再次睡去。

是,她穿了一件白圆领衫,很青春,脸上还有汗水,可当时我想的不是她是另一个人,一个夫人的形象,我当时没什么特别印象,只是觉得她不是我想象中的,不过我现在很喜欢她当时的样子,她很少那样,对了那天她还穿了一条牛仔库,她的腿非常美,美极了。

你这样说不太像之前你一直描述的唐漓。

是,那天她很特殊,只是我当时很恍惚,我正在写一个诗剧。

不过你对她后来腊染风格的裙子好像印象很深,听得出你很喜欢那件裙子。

不是裙子,是睡裙,质地特别柔和,像海浪似的,我当时非常惊讶。

头上还别了一只发卡,是吗?

是,是,就别在这儿,和睡衣配起来当时我觉得别提多有味道了——

可黑衣是怎么回事?你曾说到她一袭黑衣对着你。

没有的事!她冬天常穿黑衣服,那天没穿,我不是说过是白色圆领衫吗?

你说过她一袭黑衣用枪对着你,你忘了?难道那可能是一张电影海报吗?

不,不,不是的!

那黑衣服是怎么来的?

她没穿黑衣服,没穿,我对天发誓。

那么她穿着白衣服用枪对着你?

不!是的,她用枪对着我,就这样!就这样!我说过一百遍了!

你太激动了,喝点水。喝吧,不用怕,这是我的杯子,我就用这杯子喝水,是白开水,不含任何药物,喝吧。我知道你非常不容易,没关系,我们只是讨论问题,澄清一些记忆,必须挖出根子,找到障碍,这很重要。你们发生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不是谁都能碰到,不过爱情中存在各种问题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你的问题比较特殊,但是也完全可以理解。关键你一定要真实的面对,不能再让幻象遮蔽真实,只有面对真实缓解才可能真正开始,你也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我很希望有一天我们的谈话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医院外面,我去看你,或你来看我,我们在任何地方,公园或者餐馆,到时你会请我吃饭吗?好了现在我再提个问题,你要仔细回忆一下,回到最初始的情况,你什么都不用考虑,只回答我的话。关于枪的视觉注意我强调的是视觉,你是当时就产生了枪的视觉,还是在后来的回忆中产生的?我们差不多是同龄人,都经历了那个时期,你产生了枪的记忆并且相信那个记忆是这样吗?但是你想想,她为什么要以枪对你?那是可能的吗?

可能,完全可能,你不知道她是谁!

我知道,你向我强调过很多次了。

我说过吗?

说过。

怎么不可能呢?

是的,有可能,你这样想有道理,我不否定这种想象的合理性,她有枪是可能的,但是我要指出的是那天可能仅仅是一种想象甚至幻象。

你把我搞糊涂了。

好了,现在枪是否是事实已经不重要,我们说到了幻象、合理性,我们已度过第一道难关。你要知道就算她没有以枪对你,你当时的恐惧也是完全合理的,谁遇到你的情况也会像你一样感到不堪,我可能也同样。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吗,你再好好想想,下次我们专门谈恐惧,对了,你应该知道恐惧在人类精神现象中占有怎样重要的位置,下次我们一起讨论容格,格式塔,还有佛洛伊德,好吗?

电击也称作电休克或电抽搐疗法,它的原理是以一定量电流通过患者头部,导致全身抽搐达到治疗镇定目的。通电时间一般是1.5~2秒,电量为80~120V,在此电量下,电流直接通过人的大脑,引起脑电图改变,导致全身僵直,抽搐,眼上翻、呼吸停止,意识丧失,持续时间一般为20~30秒,随后,病人全身放松,进入睡眠状态。电疗一般以7~10次为一个疗程,每日或隔日一次,治疗期间与之后患者会出现意识模糊,反应迟钝,身体僵硬,目光呆滞等症状,一般视疗程长短要7~30天,有的要两到三个月才慢慢减弱、恢复正常。那么按此原理,所谓精神治疗某种意义就是对过往记忆的删除,电疗无疑是最干净彻底的方法,大量脑细胞死亡的同时也是记忆的死亡。不过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通常所谓对记忆的删除事实是一种通俗并不科学的说法,因为事实上记忆是删除不掉的。倘若真的删除了那只能说是事故。事实是删除的不是记忆,而是记忆中的情感与声音,这有点类似通常海边渔民的风干工作,也就是说电击之后,你的记忆还在,但水分全失。因为删除了记忆中的情感与声音人们以为就删除了记忆,不是这样。你仍可回忆过去,但似乎与自己无关,或者像另一个人的记忆。最初的几个月里李慢大体就是这样,目光呆滞,行动僵直或一动不动,记忆看上去像一张白纸,实际上陷入了更深的记忆。是的,李慢显得比过去深沉了,甚至过于深沉了,李慢的常态基本是照着罗丹思想者的样子摆在那里,一手托腮,终日一动不动。

电疗当然不是一项惩罚措施,其科学性不容置疑,任何患者经过电处理之后都会安安静静,整齐划一,所有的患者都是同一个患者,无论对病人还是对整个病院秩序一词都不可或缺,须夷不可离开,因此集体电疗的情况也是有的。赶上节假日、重要会议或上级主管检查工作,病院像别的单位一样上上下下行动起来,大扫除,检查安全隐患,防火防盗,同样一次集体电疗是免不了的。如同扫除之后病院上下整浩井然有序,病房也会安静许多天,白天夜晚都阆无人声,特别是夜晚,更深人静,人类最孤独的那部分灵魂苏醒过来,或直目房顶、窗棂、脚面,或侧耳谛听、聆听像真正的雕塑。人们形态各异,每个人都是思想者,即使清晨李友贵有气无力但仍然尖锐的哨声也不能使人们像平时那迅速弹起。早晨每个人都慢慢吞吞的,起来又倒下,再起来,缓慢的摇晃。早操自然衣冠不整,七零八落,十分好笑,不过这时再也没一个人发出嘲笑别人的声音。

李友贵也笑不出来,尽管身怀形意通背功夫,同样腿脚不便。李友贵叫李大头,年龄不详,有人说四十多岁,也有人说五十多岁,一般看去应该是个老头了,谢顶,头很大,脸很黑,两侧的头发垂下来与脏兮兮的胡子连在一起,有点仙风道骨又像武林中人或者介于两者之间。因为不怎见阳光的缘故李大头的黑具有某种潮湿或窑藏的味道,也就是说同自己比他是白多了,但仍然很黑。此外通常一般人顶谢之后会呈现出某种蟹红,秀色可餐,至少看着喜庆,但李李大头不同,顶还是那么黑,也许缺少光合作用?实在说不好。李大头来病院多少年了没人知道,不过从他潮湿的几乎生出苔类沉积物的皮肤上看,应该不少于十年。如果相信他不断重复的故事,比如炫耀他曾当过排长连长偶尔还说当过营长,那么他入院的时间还要往前提,一个单位分成连排应该是七十年代前后的事,比如当时的学校班称为排年级称为连校称为营或团,野营拉练对空射击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十八个伤病员要成为十八棵青松,这些听起来恍如隔世,可李大头说起来头头是道,唾沫横飞,连比带划,做出青松状,不像沙家浜倒像威虎山的人。李大头可能当过中学或小学体育老师,他把一些事弄混了,很多显然不可能是医院的事,让人怀疑李大头是否真的到病院那样早。不过李大头也确实夹杂一些病院事,特别是其中有关水疗的故事,听上去闻所未闻。后来杜眉医生专门查阅了档案,认为那完全是李大头的胡扯,水疗在建院初期不到一年就废止了,事实上从未投入使用。不过,文革时期是否一度投入过使用?对此杜眉医生也没把握,那段历史过于混乱并且基本没有记载。不管怎么说李大头好像知道很多耸人听闻的事情,日日夜夜,如果情况正常也就是说没有人电疗,不读报的时候,就是李大头一个人在那讲述,不断重复,周而复始,所有人都瞪眼听着,好像闻所未闻,实际上听过不知多少遍。

某种意义或更多时候是李大头是职业患者,所有人都听李大头的,唯李大头马首是瞻,李大头叫大家做什么大家就做什么,这一方面来自他的资历、孔武有力的身体、无可替代的叙事能力,另一方面显然也与得到医生的认可有关。这种认可由来已久,无须强调,早已授权,李大头每天负责吹起床哨,他脖子上挂的哨就是某种标志。那是一支铜哨,擦得十分明亮,透着久远过度的光泽,几乎像一个古董,似乎印证了李大头说过的当年当过连长排长甚至营长之类的话。是的,是一只军哨,这种哨当年在地方十分普及,就像军装一样。此外李大头还是领操员,每次领操之后意犹尽,总要在房间单手走一趟形意或通背,起落生风,有时故意碰到谁身上,那人立刻便不知了去向。读报也是由李大头安排,通常他指定别人读,每人一段,秩序井然。种种迹相表明李大头绝非一般患者,早就有传说李大头住院不花钱,不但不花钱甚至还传出过有一份神秘的薪水。当然只是传说,李大头自己从没说过,按他的性格应该会夸耀这一点。我记得李慢后来曾经问过杜眉医生,杜眉医生说不花钱确是真的,薪水是瞎说,不过院方过去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李大头事实上已兼有管护人员的职责,这是不正常的。

你知道她当时把安全套放我脸上是多么从容,就像给我包扎伤口,可又是多么厌恶我,她的眼神儿我永生难忘,简直像银灰的月光。在她看来我就是人间的一堆垃圾,甚至连垃圾都不如!我顶着软绵绵脏兮兮的避孕套,人都傻了,我觉得房间都变成白色塑料。你是医生见得多,可是你见过这么可怕的银灰色的女人吗?还不如一枪打死我。上帝,现在我一想起来这里还是粘糊糊冰凉凉的。我完了,真的完了,没救了,你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思了,我命该如此,上帝,你不用费心了

李慢,李慢,你说出来就非常好,你已经说出来了,你的情况非常特殊,让我吃惊,我说实话你不说出来我永远也想不到,我作为医生不该这么激动,可我确实为你感到难过,不过你说出来了,你会好起来,相信我,你会得到帮助,你会重新站起来,至少有一个人知道了你的痛苦,这个人愿意帮助你,杜眉医生愿帮助你,帮助你是她的职责,也是她心底所愿。李慢,还没有病人让我流过眼泪,你是第一个,因为我觉得你的泪水也是我的泪水,想信我李慢,我们一定能走出黑暗,我们一起走,你会好起来,你已进了一大步。

我觉得我不动手术好不了的,我脑子里老是有一道白光,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那道白光,除非把它取出来,否则我好不了的。

好的,如果你需要哪天我们动一次手术。

真的可以动手术吗?

只要你觉得需要,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