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小和尚,你看过这个没有? 花娘子,你想要干什么嘛?

忽闻一阵马蹄声响发自来路方向,扭头只见两骑骏马拥著一辆华贵异常的马车,缓缓驰近,马上两名壮汉俱著黄衣,颜色式样都甚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那儿见过。

左首那名面色黧黑的汉子忽一眼瞟著在溪畔饮水的白马,立刻“咦”了一声,四面望望,纵马奔到铁蛋面前,喝问:“公主在那里?”

铁蛋呆了呆:“什么煮?那有人在煮菜?”

那汉子十分暴躁,喝了声“死贼奴”,右臂一扬,手中马鞭已夹头劈脑的抽下,好在铁蛋眼快,只一跳早跳在旁边,止不住心上火苗乱窜,圆睁双眼,“卡察”一捏拳头就待开打,那汉子见他摆出这副凶相,似乎很是惊异,骂道:“你这个死奴才,还敢对我凶?”马鞭扬起,又欲朝铁蛋头上抽去,却听马车内一个娇腻如糖脂的声音道:“薛耸,你又打人哪?”

铁蛋顿感浑身上下起了千万粒鸡皮疙瘩,同时却又觉得舒泰无比,简直像被这蜜糖串成的话声整个浸透了一般,接著就见车帘一掀,露出一张年的三十、妖娆绝伦的脸儿,慵懒有若夏日流泉的目光朝铁蛋脸上扫了扫,娇笑道:“你为什么要打这个小兄弟?”

名唤薛耸的黑面汉子立刻收下凶恶面相,毕恭毕敬的哈腰答道:“启禀娘娘,这个死奴才没上没下,不懂规矩,竟敢顶撞属下……”

铁蛋听他左一声“死奴才”,右一声“死奴才”,很觉剌耳,正想破口大骂,那美妇人却一点头道:“看样子,他大概是公主新买的小厮,以后多教教他就是了。”

薛耸赶紧口答“遵命”不绝,却闻一人朗笑道:“人说‘醉花娘子’苏玉琪心肠最软,今日一见,果然不差!”

只见桑梦资快步由树林中走出,秦琬琬却一步一拖的跟在后面,脸上好似结了一层冰。

马上两名壮汉当即滚鞍下马,垂手肃立道旁,恭声道:“属下参见公主。”

铁蛋暗忖:“这‘金龙堡’的规矩倒大得很,那像咱们寺里,弟子拜见长老也用不著这么低声下气。姓薛的还说我是奴才呢,真不怕笑掉人家的大板牙!”

他若知道这两名汉子乃“金龙八将”之中的“张牙龙”薛耸和“舞爪龙”狄升,俱为江湖道上响叮当的人物,恐怕更要觉得不可思议。

那“醉花娘子”苏玉琪的眼波又在桑梦资脸上溜了一转,笑道:“小琬,这位是谁呀?”

秦琬琬面罩寒霜,两眼紧盯马车顶上的天空,没好气的叫了声“姨娘”之后,就不再多说半个字。

桑梦资忙一抱拳:“在下‘神鹰堡’桑……”

苏玉琪甜甜腻腻的哦了一声:“原来是桑公子,久仰久仰!”眼角一飘,见他二人手中都抱著一大束花儿,又笑道:“桑公子好雅兴,香花美人,福气不浅!”

铁蛋见他俩原来真是去林中采花,心中怨气顿时消解了一大半,忙撇下“张牙龙”薛耸,跑到溪边将二马一驴都牵了过来。

却见那桑梦资笑容满面,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搞来搞去,嘴里嘟嘟囔囔、夹夹缠缠的道:“‘独角金龙’秦大伯的福气也自不浅,竟能娶到伯母做他的第二十八位夫人……小侄久闻江湖传言,只是这个……咳咳……伯母若不嫌弃,且收下小侄这束花儿……”当真双手举花过顶,恭恭敬敬的送到苏玉琪眼前。

不想旁边秦琬琬的脸色简直变得跟块生铁皮相似,重重哼了一声,将怀中鲜花全丢到地下,用脚踩了两踩,翻身跃上白马马背,如飞般向前驰去。

苏玉琪笑道:“这下可把你的好妹子惹恼了,还不快追过去陪礼?”终究没拿桑梦贡献上来的花束。

桑梦资尴尬的笑了笑,兀自想和她扯蛋,苏玉琪却已垂下车帘,娇唤道:“薛耸、狄升,上路吧。”

桑梦资无奈,怏怏爬上黑马马背,一步三回头的尾随秦琬琬而去。

铁蛋也忙跨上驴子,双腿一夹,“哈”地大喝一声,那驴却先往后退了几步,方才慢吞吞的朝前迈动,行过车边之时,“张牙龙”薛耸兀自气咻咻的瞪了他好几眼,似是在说:

“死奴才,等著瞧!”

铁蛋心中有气,嘴巴一歪,对他做了个乌龟爬的手势,却见那苏玉琪又探出头来,对准自己丢了一个怪眼,咕哝道:“银样蜡枪头,那比得上这小子硬刀硬枪?”

铁蛋被她的眼神薰得差点晕厥过去,一团无名火焰从胸口一直延烧到腰际,端的是难受异常,忙收摄心神,催赶驴子向前狂奔,心中直犯嘀咕:“什么硬刀硬枪?我身上那有什么刀枪?”

埋头闯出数里,终于追上桑秦二人,远远就听得秦琬琬尖声大叫:“色鬼色鬼!见了那个骚狐狸,就连姓什么都忘了,你去找她呀!你去找她呀!苞著我干什么?”

又闻桑梦资陪笑道:“愚兄只是久仰‘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大名,多看了她几眼而已,那有旁的意思?贤妹也大多心了……,秦琬琬伸手捣住耳朵,摇头大叫:“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再去多看她几眼好了!看死你!最好叫那个骚狐狸吃掉你!”

桑梦资正色道:“女人的美,乃是世间极有价值的东西,你姨娘确实很美,愚兄怎能昧著良心不去看她?”

秦琬琬几乎就在马镫上跳起脚来:“她美?她美?不看她就算昧了良心,可见你的良心根本就是色鬼的良心!我可不要让色鬼看!我可不要让爱看骚狐狸的眼睛看!你以后再也不要看我!”

当真用双手蒙住脸庞,别过身去。

桑梦资皱眉道:“贤妹休要无理取闹,男人的眼睛生来就是要看女人的,你若不想让色鬼看,只好一辈子都不出门。”意犹未尽,又添补了句:“也免得因为男人看狐狸而吃醋。”

秦琬琬怫然大怒:“我吃醋?我吃酱油加麻油!我会为你吃醋?呸!美过头了吧?”

铁蛋缀在后面,虽听不懂他们究竟在吵些什么,却觉他们所使用的言语新鲜至极,不由咧开大嘴傻笑出声。

秦琬琬猛一回头,瞧见他这副蠢相,愈发火冒千丈,起手一鞭,在桑梦资肩上抽了一记,疼得“摘星玉鹰”呜哇大嚷,正想翻脸理论,忽见前方岔路烟尘滚滚,八骑人马纵声呼啸著向大道驰来。

桑梦资眼睛立刻一亮,高叫:“秋燕云水柳花叶,人间翩翩七神鹰!”

马上骑士闻言齐勒马□,八匹骏马同时人立起来,迎著朝阳,闪出一团刺眼金光,只见当先七名骑士年纪皆在三十左右,眼深鼻挺,相貌不凡,衣帽鲜明华丽,七彩缤纷,都是最时兴的款式,乓刃鞍镫俱镶有黄金,使这仲秋原野一刹那间竟显得热闹非常。

这七人看清桑梦资之后,纷纷笑道:“原来是梦资老弟!”纵马上前,拍肩的拍肩,摸头的摸头,亲热得不得了。

桑梦资回脸笑道:“贤妹,这七位就是敝堡的‘中条七鹰’。穿紫衣的叫‘翘遥鹰’秋无痕,穿黑衣的叫‘蹁跹鹰’燕衔翠,白衣者名唤‘步虚鹰’云含烟,蓝衣者名唤‘凌波鹰’水连天,青衣的是‘梳翎鹰’柳翦风,著彩衣的是‘舞月鹰’花团簇,著红衣的是‘戏虹鹰’叶春残。”

铁蛋光看他们一身花里叭哒的衣服,早已眼昏,再听这一大串花里叭哒的名字,连头都跟著昏起来,却见桑梦资一把将“舞月鹰”花团簇头上的帽子抓下,反覆观看,笑道:

“哟!这样子倒新,那里买的?多少钱?”

“步虚鹰”云含烟却伸手抢过桑梦资挂在鞍鞘上的包袱,探掌就往里面乱摸,边道:

“又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秦琬琬见这七个家伙没上没下,尊卑不分,竟公然对堡主之子动手动脚,心中大不以为然,那知“神鹰堡”的规矩就是如此,休说“中条七鹰”,连任何一个堡众都可以和堡主勾肩搭臂,直呼堡主“美髯公”桑半亩之名而无所忌讳。

但闻“蹁跹鹰”燕衔翠轻笑道:“好东西怎会放在包袱里?当然要恭恭敬敬的摆在马背上喽!”

其余六鹰瞟了秦琬琬一眼,一齐放声大笑。

秦琬琬听他们居然敢出言轻薄自己,直气得眼睛喷火,冷冷道:“贵堡这七大高手的味儿,和咱们的‘金龙八将’可是大大不同。”

“中条七鹰”脸色齐地一变,“梳栩鹰”柳翦风把头一扬,冷笑道:“‘金龙八将’只不过是八个奴才而已,岂可和咱们相提并论?”

秦琬琬再也忍耐不住,圆瞪杏眼,喝道:“大胆贼奴!你当你是在跟谁讲话?”

柳翦风丝毫不惧,冷笑道:“你们‘金龙堡’的那一套少在咱们面前耍!‘金龙堡’秦家只会养奴才,咱们‘神鹰堡’每一个可都是堂堂正正的人!”

桑梦资连连颔首:“柳兄此言极是,‘金龙堡’乃至天下帮会都应多向咱们看齐。”

铁蛋刚受了“张牙龙”薛耸一顿恶气,只觉得这番话极为入耳,但猛个想起桑梦资昨晚却也是满口满嘴的“主子”、“奴仆”,不由得心想:“说是一套,做是一套,这人的毛病可也不小。”

偶然转目一望,双眼立刻突了出来。

秦琬琬正恼得个要命,就将要开口骂人,蓦闻一声暴喝:“番僧休走!”一条蛋也似的人影直朝“中条七鹰”身后那人扑落。

秦琬琬一直没有注意此人,这时方才举眼看去,只见他蛇目鹰鼻,皮肤黝黑,显非中土人氏,口里叽哩咕噜的不知嚷了些什么,匆匆滚鞍下马,举掌一挡,立被铁蛋震退七、八步,功力无疑差上了一大截。

桑梦资皱眉道:“什么番僧……”

一语未毕,就见“阿旦”头上的小帽掉落下来,露出一片光秃秃的脑壳儿,他不禁大敲一下前额,咋唬道:“怪不得一直看他眼熟,原来把招牌藏起来了!”转向秦琬琬冷笑道:

“还怪我爱看别的女人?我可没把野女人装扮成小厮,带在身边!”

秦琬琬百口莫辩,索性双手叉腰,尖声道:“我就是要把他带在身边,你怎么样?你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他!”

桑梦资气了个瞠目结舌,一迳重复著道:“你居然喜欢穷和尚?你居然喜欢穷和尚?”

嘀咕了十几声,扭头只见铁蛋拳风脚雨,打得那天竺番僧毫无还手之力,当即翻腕找出双枪,把手一挥。“这秃驴是岳翎的徒弟,先把他抓住再说!”

“中条七鹰”纷纷鼓掌,嚷道:“拿下这个‘金龙堡’公主豢养的花和尚!”

八条彩影,齐扑铁蛋而来。

铁蛋飞起一拳,将那番僧打得在地上滚了好几转,猛旋身躯,戟指“神鹰堡”八大高手,喝道:“原来是你们在暗中搞鬼,想要霸占咱们少林寺!”

桑梦资一听这罪名何等严重,忙道:“休得胡说!谁要霸占少林寺?这番僧是干什么的?”

“翘遥鹰”秋无痕一耸肩膀:“桑半亩可怜他们无依无靠,叫我们来接他。我们只知他是天竺国师昙摩罗迦,其余一概不知。”

铁蛋连声冷笑道:“还不认帐?看你们这些花里叭哒的家伙就不像是好东西!”那管三七二十一,提起钵盂大的拳头,蛮牛般撞入八人中间,乱踢乱打。

秦琬琬心知他决非“神鹰堡”八大高手之敌,不禁急喊:“小呆瓜,你找死啊?还不快跑?”

铁蛋好不容易才撞见这群阴谋霸占师门的家伙,岂肯轻易放过,双拳双脚如同泼水一般朝对方阵中打去,眼角却还不忘紧紧盯住那坐在地上忍痛调息的昙摩罗迦。

“中条七鹰”齐声笑道:“好个夯货!”刷地四下散开,将铁蛋围在中间。

秦琬琬急道:“你再不跑,我不带你去啦!”

铁蛋虽呆,却也懂得权衡轻重,暗暗寻思:“我一个人打他们八个,确实打不过,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把那番僧逮住再说!”心念电转,欺身向东虚晃几招,忽一个大返身,从“步虚鹰”云含烟和“戏虹鹰”叶春残中间穿过,探掌直抓昙摩罗迦。

那番僧刚顺过气儿,忙纵身跃起,头下脚上,倒劈铁蛋顶门。

铁蛋单手一格,右掌一记“大擒拿手”,迅快绝伦的扣住对方左腕,运动往回一扯,昙摩罗迦身在空中,无可使力,眼看就要被铁蛋拉下地面,生生擒住。

却见“梳翔鹰”柳翦风长身而起,抓住昙摩罗迦双足使劲一提,竟把铁蛋也带上了空中。

铁蛋暗自冷笑:“要把这番僧当成牛皮筋,却也使得,最好把他一扯两半!”猛一沉气,落将下来,脚底紧紧抓住地面不放。

昙摩罗迦被这两股力道上下一扯,身体简直像要活活裂开一般,痛得他哇哇乱叫,只得用唯一没被人抓住的右手去打铁蛋,却吃铁蛋左臂一架,反打在自己的嘴巴上,把牙齿都敲掉了两颗。

但见云含烟、叶春残也双双飞起,一人抓住柳翦风一只脚,往上猛提,铁蛋便又再度被带上空中。

铁蛋打起架来,反应可快得很,擒住番僧的右手硬是不放松,挺腰扭身,双足倒飞而起,踢向云含烟小肮,心中边想:“看你们能在空中支持多久?”

丙然,对拆了没两招,上升之势便已用尽,五人互相牵扯著向下落,“蹁跹鹰”燕衔翠、“舞月鹰”花团簇却又同时飞起,各出双掌朝云、叶二人空著的手掌上一拍,又把人球拍起老高。

“翘遥鹰”秋无痕、“凌波鹰”水连天打声啃,紧接著窜上,托住燕、花二人脚底。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始终将人球托在半空中。

桑梦资得意洋洋的用双枪指来指去,笑道:“贤妹,瞧咱们的‘飞鹰大阵’如何?”

秦琬琬呸了一口,飞马上前,手中马鞭一起,卷住铁蛋右腿,再猛然催马前行,一股大力顿时扯得铁蛋握手不住,整个身体掉落下来,恰正落在秦琬琬背后,“龙仙子”一夹马腹,飞矢般沿著大道疾驰而去,依稀听得“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声音在后面笑道:“嘻嘻,原来是个小尚!”

秦琬琬扭头一看,只见“醉花娘子”的马车也已驶近刚刚拚斗之处,桑梦资正涎著嘴脸挨靠过去,她不禁心头狂怒,愈发策马飞奔。

铁蛋本就没坐稳,再被马背一颠,险些翻跌下地,忙抱住秦琬琬腰肢,怨道:“你真多事!那番僧已经被我抓在手里了……”

秦琬琬正没好气,怒道:“你这人有勇无谋,幸亏‘中条七鹰’只想戏弄你一番,否则命都没了,还怪我呐?”

铁蛋想想也对,又乐起来,笑道:“看不出你还满够意思,我师父一定也会喜欢你。”

秦琬琬出了好一回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噗哧一笑。“你喜欢我啊?”

铁蛋猛吃这么一问,竟觉比拔尖高手递出的一招还难招架,脑浆立刻糊作一团,支支吾吾的道:“好像……不过……这有什么好问的?”一摸耳朵,热得烫手,忙顾左右而言他:

“‘神鹰堡’居然敢动咱们的脑筋,惹火了,全寺一千三百人统统出动,怕不把他们连人带房子全部踩平?”

秦琬琬冷笑道:“别以为你们少林寺有什么了不起,别人怕你们,咱们三堡……有些人可不怕!”她正在生桑梦资的气,故而说到“咱们三堡”,立觉□扭,赶紧改口,又皱了皱鼻子,续道:“不过,他们‘神鹰堡’实在不怎么样,专搞一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什么‘飞鹰大阵’,看起来好看,那有什么用处?”

铁蛋抱著头干笑几声,把屁股在马鞍上稳了稳,身体也因此更加贴上秦琬琬后背。

秦琬琬被他老实不客气的箍住腰间,几要喘不过气,心忖:“被和尚这样抱,可像什么话?”

然而她既怕桑梦资从后追来夹缠不清,又不好撇下铁蛋不管,只得提议:“我们换个位子。”

两人也不下马,就在马背上屈腿拗身的调换过来。坐定之后,秦琬琬才发觉更不对劲儿,原来铁蛋久未洗澡,身上又臊又臭,薰得她鼻子著实难受,而她又不肯把马□交给铁蛋,只得伸长手臂,绕过铁蛋的身体来抓马□,却正把铁蛋圈在怀中,恰似圈了个大冬瓜,两眼直直瞅定铁蛋那颗光脑壳,心中不禁又忖:“这样抱和尚,又像什么话?”

铁蛋可觉得舒服至极,他本就比秦琬琬矮一截,这下简直如同奶娃儿窝在亲娘怀里,有得靠有得躺,索性整个偎在她胸前,满意的打了个大呵欠,笑道:“这样走个三、五天都不会觉得累。”

秦琬琬吃他一身臭气逼住嘴巴,不敢开口说话,只有气在心里。

铁蛋从小到大都是和一些硬来硬往的粗鲁货色混在一处,从未和任何人有过这么亲近的举动,此刻心底不禁泛起一股异样滋味,泡得他周身发软,暗道:“原来长老说的都不对,这些妖怪一点都不穷凶极恶,反而迷人得紧哩。”益发把头紧靠在秦琬琬胸前。

“龙仙子”又何尝与男人有过任何稍嫌逾矩的接触?她一方面分明知道这样非常不对劲儿,另一方面却又告诉自己:“我跟这浑小子只是好玩而已,就把他当成我弟弟好啦,谁叫爹一直生不出弟弟?”这么一想,立觉坦然,竟伸手把铁蛋的脑袋扶了扶正,真个宛若慈母长姐一般。

铁蛋惬意极了,心忖:“她若也跟那苏玉琪一样温和,可有多好哇?”嘴上便道:“你那个什么……姨娘,也是要去‘三堡联盟’对不对?”

秦琬琬一听他问这个,刚刚升起来的一点温柔情愫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硬梆梆的道:

“你管她去不去?奇怪!”

铁蛋笑道:“我只是觉得她长得挺漂亮……”

秦琬琬不由眼冒金星,恶声道:“她有什么漂亮?”

铁蛋听她口气不佳,忙道:“她其实也并不比你漂亮,只不过味道不同……”话还没说完,就觉四、五只火辣辣的大锅贴盖到后脑上,不禁抱头大叫:“你又打我怎地?”

秦琬琬猛推他一把,尖嚷道:“你下去!”

铁蛋也火了,怒道:“我干嘛下去?偏不下去!”

秦琬琬又捶了他好几拳,铁蛋只是不动,怒极之余,自己翻身下马,立在地下直跺脚,几乎要哭出声来。

铁蛋立觉过意不去,赶忙跳下地面,叠声陪不是,好不容易逗得秦琬琬气消,却再也不肯上马,白了铁蛋一眼,嗔道:“马都被你弄得臭死啦,回去一定要从头到尾好好的洗一洗!”撒开脚步迳自前行。

铁蛋抠抠脑袋,考虑了半天,终究舍不得放弃骑马玩儿的机会,一任她在地下走,自己大剌剌的跃上马背,乐得一个人逍遥。

秦琬琬垂头走了几步,忽然抬起脸来,眼中竟似闪过一丝迷惑之色。“那骚狐狸到底有什么味道?”

铁蛋想了想,答不上来,一耸肩膀。“反正跟你不一样就是了。”

秦琬琬撇著嘴角,冷笑连连,却不再暴怒,也不再动手打人了。

铁蛋笑道:“你们堡里的规矩倒真大,一层一层的,好像宝塔一样。”

秦琬琬漫应道:“我爹一向把人分成好几等……”

铁蛋哼道:“六祖有云‘见性是功,平等是德’,一切法、一切众生,本无差别,差别只在悟性之利钝而已。你爹这样把人分来分去,其实可笑,将来他自己在轮回里受苦,他的奴才说不定全都变成菩萨了哩。”

秦琬琬忙捂住耳朵:“少罗唆!少罗唆!你们佛家的那一套我最受不了啦!”忽又抬头警告道:“等下到了‘三堡联盟’,你可要装得像一点哦!反正人家叫你‘奴才’,你就答‘是’就对了。”

铁蛋无奈,叹口气道:“是!奴才!”

两人一个骑马、一个步行,沿途招来不少路人的怪异眼光,都道:“这和尚派头好大,居然有办法弄到这么一个标致的女马僮!”

傍晚时分,来到“邓州”城外,秦琬琬领头直奔一座大庄院。铁蛋举目张望,只见这庄院构造得异常古怪,竟分不出那里是前、那里是后,东、西、南方各有一个大门,各有一个院落,好似由三座宅子拼凑而成一般。

秦琬琬轻车熟路,奔至南面门前,马上闪出十几名身著黄衣的“金龙堡”众,必恭必敬的把她迎了进去。

铁蛋定睛细看,发现这些堡众虽都穿著金黄色的衣裳,其实颜色有深有浅,式样也有很大的差别,显是为了区分等级。铁蛋忆起秦琬琬的话,心中立觉一阵□扭。秦琬琬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可□了,手比脚划,连连发号施令,支得那十几个家伙团团乱转,牵马、卸鞍、提包袱,又跑来一名堡徒,冲著铁蛋喝道:“跟我走!”将铁蛋领往右侧偏院。

铁蛋一问之下,才知东面院落乃“飞镰堡”派驻“三堡联盟”的堡众居住之地,西面院落则是“神鹰堡”的势力范围。三堡之间平常并不来往,只有在议事的时候,才会一齐来到位于三个宅子中间的大厅。

铁蛋又问:“除了追杀岳翎之外,你们平常还干些什么事?”

那堡众楞了楞,道:“咱们就只有这一件事而已,那还有别的事?”

铁蛋点点头,闭嘴不言,来到仆役聚居之处,立被一名执事模样的家伙分派去井边打水洗碗。

铁蛋逆来顺受,捧著几百只碗蹲在井边洗了半日,两条骑马骑得逡痛无比的短腿,愈发逡不可耐。

洗完走回一看,晚饭却早开完了,只剩一条长嘴狗在地下捡骨头□。铁蛋心下不忿,寻著那执事,劈脸就间:“我的饭呢?开饭也不叫我!”

那执事惊诧莫名的瞪起眼睛,嚷嚷:“你好大的赡子!竟敢对我这样讲话?你这个杀千刀的死奴才,今天非要叫你认清楚自己的身分不可!”抓起一根木棍,兜头就打。铁蛋一心牢记秦琬琬的嘱咐,不愿再开争端,忙一溜烟跑出偏院,叉八著两条逡腿,沿著回廊瞎走了一圈,只不见半个堡众,心下颇感奇怪,既不知秦琬琬住在那儿,欲上西面院落找“神鹰堡”算帐,可又嫌太早,信脚走至前院,日间在路上遇见的华丽马车竟停在院中,想那“醉花娘子”苏玉琪也已来到此地。

铁蛋暗忖:“‘金龙堡’跑来这许多人,不晓得要干什么?”

三步两步走近车边,倾耳细听了听,但闻一股幽香直沁入鼻,心脏立刻青蛙也似的“噗通”一跳,就想伸手去掀车帘。

却听一个粗哑浊重的声音喝道:“偷看什么?”

铁蛋大吃一惊,忙抽身后退,冷不防车内猝然伸出一只手,正点在他胸前“幽门”穴上,不由手脚齐软,往后便倒。

但见车帘一起,“张牙龙”薛耸、“舞爪龙”狄升双双走下车来,脸上俱挂著厌憎鄙夷的表情,却又同时恭恭敬敬的朝铁蛋行了一礼,齐声道:“得罪了,希望你以后大人不记小人过。”

一人抓住铁蛋半边身子,凌空提起,却似作贼一般,鬼鬼祟祟的穿房越屋,走入一道石门,拾级而下,只见两旁数间石室,竟是地牢一类的所在。

铁蛋急道:“你们想干什么?”

薛耸、狄升依旧恭谨万分的应道:“小师父暂且委屈一下,过几天便见分晓。”鼻中却嗤呀嗤的尽喷冷气。

推开左首第二间石室铁门,走了进去,狄升点亮油灯,室内倒也干净宽敞,一张大床靠墙而放,壁上钉著几个大铁环,各拖著一条手腕粗细的铁链。

薛耸躬腰道:“得罪了。”拉起四条铁链,分别铐住铁蛋双手双足,解了他胸前穴道,两人又齐行一礼,咕噜咕噜低骂著退出室外,“砰”地关上铁门。

铁蛋奋力一挣,手脚筋骨立被自己的力气反震得生疼,壁上铁环却丝毫不见动摇。他暗暗叫苦,兀自不死心,狒狒般乱跳乱扯,弄得铁链“哗喇喇”震耳价响。那铁链颇长,方圆一丈之内并不妨碍行动,但任凭铁蛋怎样使力,铁链铁环却牢固依旧,彷佛打从盘古开天就被铸定在那儿似的。

铁蛋终于颓然坐倒,一股莫名的恐惧猛然袭上心头,使他的心脏缩成了一团,暗暗寻思:“他们已经晓得我是岳翎的徒弟?……但他们是怎么晓得的呢?小豆豆应该不会讲才对……是了!一定是那桑梦资在路上告诉‘张牙舞爪’的……小豆豆在那里?她若知道,一定会来救我……”但转念想起薛耸、狄升二人古里怪气的模样,纵然不屑,却不像有什么恶意,心上便安定了些,“总不会是小豆豆开我玩笑吧?”

左思量右思量,想得脑浆都干了,仍想不出个道理,蓦闻对面石室中一个声音低吟道: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逐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官犹望翠华临……唉,六官犹望翠华临……”

铁蛋除了佛经之外,从未阅读过别的书籍,但总也知道这人是在吟诗,只不知他吟些什么鬼,不由心想:“好大兴致哩,换了我,连尿都撒不出来,从何□起?”

跳上大床,踮起脚尖,从开在铁门上的小窗之中望过去,又吃一惊,原来对方竟也是个和尚,年纪的在三十左右,生得龙颜隆准,颇有点威严气象,只是体格瘦弱,面带菜色,彷佛近来吃了不少苦头。

铁蛋高声道:“那位师兄请了!你被关在这里多久啦?”

青年和尚抬起眼,隔著两道铁门上的窗格子,好不容易才看清铁蛋,微微一笑道:“大概总有十几天了吧?牢中日月长,谁还记得了日子?”

铁蛋听他话中似有禅机,不禁大为佩服,又问:“你是那座丛林的?”

那和尚犹豫了一下,道:“少林寺……”

铁蛋一拍巴掌,指著他哈哈大笑:“原来是个招摇撞骗的家伙,我在少林寺十九年,怎么都没看过你?哼哼,骗人,活该被人家关起来!从前长老就常说,江湖无赖之徒,最喜欢混充本门子弟,果然不错!”

青年和尚听了他这话,不但不脸红,反而露出喜悦之色,霍然站起身子,急问:“少林寺已经晓得我在这里了?”

铁蛋一呆:“已经晓得?谁已经晓得?你是谁呀?我们为什么要晓得?”

青年和尚的眼神立刻黯淡下来,默默坐回床上,不住叹气摇头。

铁蛋鄙夷他开口骗人,也不再搭理他,盘腿坐下,一个劲儿的胡思乱想,一听见些微响动,就虎跳起身,勾著脖子看是不是秦琬琬来放自己出去。

如此这般的站起身来十几次,终于听见橐橐脚步从石阶上走下。铁蛋心中狂喜,才要开口大叫“小豆豆”,却又立刻打个寒战,急忙凝气于胸,随时准备放手一搏。

但见来人又是薛耸、狄升,一人手上托了一只大盘子,一个走向铁蛋这边,一个走向青年和尚那边,踢开铁门底下的小门,送进盘子,却盛著七八样热气腾腾、色香绝佳的菜肴,两大碗白米饭,外加一只钝金酒壶。

薛、狄二人各自说了声“慢用”,便登上石阶而去。

铁蛋又呆了一会儿,眼见再没有人进来,不由大感失望,踢了墙壁几脚,生了一回闷气,止不住肚腹蛙鸣,拖著铁链跳下大床,用脚尖勾过托盘,一屁股坐下,就用手抓著大吃起来。

那些菜肴全都是鱼虾螃蟹海鲜一类,铁蛋也分不出什么是什么,只当又是另一种灵芝草,七抓八抓,全抓进了肚里,抹抹嘴巴,暗忖:“咱们寺里的饭菜若有这么好吃,我可一辈子都不会想偷溜出来了!”

再把那壶酒对著嘴一倒,只觉香醇甘美,比前几次喝的“人参汤”还要好喝得多,只是隐隐有股药味扎舌头,喝在肚内滚烫滚烫,把全身经脉都挑得活蹦活跳。

吃饱喝足,神智竟似清明许多,暗道:“这样招待我,大概总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先不管他,走一步看一步。”

当下盘腿而坐,喃喃低念:“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

怎奈反覆念了十几遍,不但不定,反而愈念愈烦,倒在床上想睡,又被对门和尚不时发出的叹气之声吵得睡不著,过了一会儿,酒意汹汹直泛上来,与前两次酒醉大不相同,只觉浑身燥痒,好似有几千只小老鼠在体内乱钻,他不由伸腿伸腰、翻来覆去的在床上瞎滚,滚得火了,索性又跳起来乱扯铁链,边扯边吼,直比荒山野兽还要狂猛几分。

却听那青年和尚大著舌头道:“你这样白费力气有何用处?乖乖坐著吧,吵死人了!”

一字一个结儿,显然也喝了不少酒。

铁蛋怒道:“你罗唆个屁!等我挣开这鬼链子,你可别求我救你出去!”

那和尚极端苍凉的哈哈一笑:“人总以为自己能主宰一切,到头来才发觉根本是一场妄想而已。”

铁蛋皱眉道:“你在说什么?谁想宰掉一切?我只是想弄断这几根铁链!”

那和尚又叹口气道:“人身上的铁链何其多,你即使挣断了这几根,又能怎么样呢?”

铁蛋听他语气消沉,不禁心中生厌,吼道:“你少管我!”

那和尚又苦笑著叹了口气,喃喃道:“想当年,天下什么事不归我管?如今却连一个小沙弥都管不了,唉,真是可笑……”

铁蛋再不理他,自顾自的扯了一回铁链,直扯到全身都没了力气,方才躺下去睡,梦中兀自充满了那和尚的长吁短叹。

接连下来的五、六天里,铁蛋无一日不把铁链扯得“哗喇哗喇”响,那和尚也无一日不叹气,弄得双方都烦得要死,幸亏饮食一直都跟第一天一样,把本就巳够圆滚的铁蛋养得愈发像个肉九子,精神大约也因喝多了那药酒的缘故,特别的旺健。

到得第七天晚饭过后,忽然乱哄哄的来了一大群人,狄升先启动室外机关,绞紧铁链,使铁蛋动弹不得,再打开室门踱了进来,点上铁蛋的“气海”穴,才除下他双手双足上的铁铐,挥手召入一名堡众,手拿剃刀,将铁蛋已长出一些短发的脑袋,重新剃了个滑不溜丢,再唤进两名大汉,搬来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紧接著又走入八个人,各提一桶热水倾入大木桶之中。

狄升皱著鼻子躬腰道:“小师父,请吧。”

铁蛋才一楞,狄升又一挥手,走上四条壮汉,不由分说,将铁蛋身上衣服剥得精光,抱将起来,没头没脑的塞进大木桶里,每人拿起一块肥皂,在他身上咯吱咯吱的乱洗。

北方人从无洗澡的习惯,虽说僧侣较好清洁,一年却也难得洗上一回,偶尔为之,不过随便冲冲泡泡而已,铁蛋于此事上尤其马虎,那知今日竟被这四条豺狼也似的汉子压著彻底洗了一回,直洗得他大呼小叫,如丧考妣。洗完站起一看,只见浑身透红,好不难过。

立刻又有一名堡众送上一袭全新僧袍,给铁蛋穿戴妥当,再奉上一副木鱼。铁蛋野了十几天,终于又变回一名干干净净的小尚。

狄升哼笑道:“乌鸦一朝变凤凰,风水转得倒真快,只怕……嘿嘿!”做了个手势,竟是请铁蛋出房。

铁蛋狐疑一阵,四面瞅瞅,暗道:“反正现在也没什么办法可想,等我冲开穴道,再跟他们算帐不迟。”当即举步出门。

狄升跟在后面笑道:“但望小师父得意之后,稍微记得咱们的好处,咱们就感激不尽了……”

铁蛋暗里皱眉:“不忘你们的好处?难道还要你们再把我关上七天不成?”

又听狄升自顾自的喃喃道:“若是人家用得不合意嘛,那就休怪了!”语声虽细,铁蛋却听得清楚,只觉他语气中满溢愤恨之意,心头不由一怔。

但见那青年和尚也正走出房来,“张牙龙”薛耸也跟在后面,罗罗噪噪的说些好话,只是态度万分恭谨,决未掺假。狄升更匆匆猴上两步,直对那青年和尚哈腰作揖,卑恭已极。

铁蛋不禁好笑,心忖:“倒像咱们就要被派作那座庙里的住持一般。”

与那青年和尚对望一眼,并肩走上台阶,只见外面天色已暗,随行人众也不举火,摸著黑,小偷也似东拐西弯,穿过一座偌大庭院,来到一个三面临他的水榭之前。薛耸、狄升轻轻推开门扉,示意二人进去。

铁蛋一挺胸脯,当先迈步入房,但见房内灯火辉煌,正中央摆著一个大圆桌,桌上三副杯筷,却还未开始上菜,靠里面放著一张大床,帏幕低垂,瞧不见床上有些什么东西。那青年和尚也跟了进来,薛、狄二人便将房门“卡”地反锁住了。

铁蛋和那和尚正摸不著头脑,却听大床上的帏幕之内,传出一个娇腻欲滴的声音:“你们两个会不会念‘往生咒’?”竟是“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口音。

铁蛋暗道:“原来要咱们做法事来著,当初好言相请也就得了,为何跟强盗一样?”又四下看了看,肚内寻思:“死人在那里?”

那青年和尚垂著头道:“小僧新入佛门,尚未熟习……”

铁蛋冷嗤一口,心忖:“这家伙笨得连装假都不会装,那有和尚不会念‘往生咒’的?

呆透了!”嘴中忙道:“我会!我会!”寻了张椅子坐下,抖擞精神,敲动木鱼,张口大唱起来:“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果然抑扬顿挫,起伏有致,不愧名门子弟。

唱了几遍,却见床帏一起,苏玉琪嫣娜走下,铁蛋立觉胸口一窒,差点当场晕倒,原来那婆娘身上竟只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裳,玲珑胴体,隐约可见,脸上一片醉红,眼波宛若酒浆一般浓稠,直在二人光头顶上打转。

铁蛋喉管“咯勒”了一响,忙低下头去,苏玉琪却走到那青年和尚面前,笑道:“我该叫你陛下呢,还是建文太子?外头对你的称呼天天都不一样,我都被搞糊涂啦!”

原来燕王朱棣夺位之后,压根儿不承认朱允□这个皇帝,因此民间多半仍沿用“建文太子”这称呼。

铁蛋吓了一跳,掉眼望著那青年和尚,半天转不过脑筋。

建文太子越发垂首,低声道:“小僧朱允□,无财无势,无拳无勇,一介孤贫,贵堡何故苦苦相逼?”

苏玉琪笑道:“哟,谁逼你来著?咱们当家的想倾全堡之力,扶助你重新登基为帝,他可才是苦苦思索,用心良苦呢!”

建文太子嗫嚅道:“小僧只想闲云野鹤,了此残生,恳请大嫂转告贵堡堡主,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苏玉琪哼道:“他才不会死心呐,他已经决定要把女儿嫁给你了!”

铁蛋又吃一惊:“小豆豆原来要嫁给他?”心中竟浮起一阵怅惘,转念却忖:“小豆豆不一天到晚揍他才怪!”可又觉得异常快意。

只听建文太子冷著嗓门道:“贵堡公主——说到“公主”二字,不禁重重的哼了一声--金枝玉叶,小僧万万匹配不上,还请贵堡堡主另觅佳婿。”

铁蛋脑中顿时一阵迷糊,连连点头道:“对对对!”

苏玉琪眼波一溜,笑道:“是嘛,我也是这么想。陛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黄花闺女怎解得万千风情?而且人说帝王都有龙马精神,那小丫头片子那禁受得起,却让她尝鲜?”说著说著,居然就要坐到建文太子的大腿上,边道:“当年你是怎样应付你那六官粉黛的?”

建文太子猛一抬头,眼中射出两道威严肃穆的光芒,使苏玉琪不自禁的退开两步,强笑道:“哟!凶什么?”

建文太子扫了她曲线毕露的胴体一眼,脸上慢慢浮起厌憎的神色,恍若见到一具极端丑恶的髑髅一般。“小僧本还没有真正出家之意,施主这可增强了小僧长斋礼佛的决心。”言毕起身,大步走到门边。

苏玉琪脸色数变,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种表情,终于娇笑一声道:“薛耸、狄升,送客!”

“张牙”、“舞爪”显然一直守在门口,闻言立刻打开房门,押了建文太子出去。

薛耸躬腰道:“启禀娘娘,堡主正在前厅接待韩教主,属下……”

苏玉琪一挥手道:“你们等下就过去伺候著吧,我这儿不需要人了。”

“张牙龙”唯唯应是,又反锁上房门,两人一路和建文太子嘀嘀咕咕的走远了。

苏玉琪恨恨道:“稀什么哟?当年后官的那些骚娘儿们早就把他的身子淘空了,还当他自己是个宝咧?呸!”转过身来,两朵红云重又飞上面颊,望著铁蛋道:“那有小师父结实呀?对不对?”

铁蛋打个寒战,赶紧低头念咒,几将木鱼敲得裂成碎片。

苏玉琪笑盈盈的在他身旁坐下,听了一回“往生咒”,面颊益发醉红,腰肢也跟著铁蛋念咒的节拍轻轻款摆,咽了口唾沫,笑问:“小师父,你叫什么名字?”

铁蛋结巴道:“我叫……铁蛋无欲……”

苏玉琪掩嘴笑得浑身肉浪乱颤:“铁蛋?嘻嘻,铁蛋!只是‘无欲’杀风景……”

铁蛋心头狂跳,咒也念不下去了,一迳把脑袋垂在胸前,并膝而坐。

苏玉琪好像吞了一块火炭,沙哑、低沉,断断续续,气喘吁吁的道:“前几天给你吃的酒菜都吃了没有?那药酒很好喔……那些海鲜吃了也都有用处……”边说边伸过手来在铁蛋身上乱摸,七摸八摸不知摸到什么所在,惊得铁蛋跳起老高,嚷嚷:“你干什么?”

苏玉琪眼神如水波荡漾,身体也波浪般摆摆晃晃的站起,一指自己胸脯。“小尚,你看过这个没有?”

铁蛋说不出话,只把头摇得跟个货郎鼓相似。

苏玉琪双手轻轻一分,竟把前襟敞开,露出两团羊脂球一般的酥胸,铁蛋立刻倒吸一口冷气,大约是因为吸得太深太猛,以致把眼珠都挤得突了出来。

苏玉琪又抬起右脚,踏在椅子上,笑道:“这个你看过没有?”

铁蛋满嘴涎沫,费尽力气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玉琪一抖双肩,衣裳整件滑落下来,铁蛋犹若被铁锤重重敲了一记,往后退了两步,却又向前冲出三步,苏玉琪双臂轻展,早把他拥入怀中,狠狠按倒在地。

铁蛋惨叫一声,就再也无法动弹。

却听窗外一人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何消您老人家提枪上阵?”

铁蛋脑中蓦然一醒,只见苏玉琪双目尽赤,面容有若豺狼虎豹,紧贴在自己眼前,鼻嘴之中喘吁吁的喷出如火热气,牙齿闪闪发光。

铁蛋这一惊非同小可,体内真气一阵翻涌,顿时冲开被狄升封住的“气海”穴,双手猛推,早把那赤裸裸的婆娘抛在空中,但见右侧窗户一开,一条人影兀鹰般抢进,凌空攫住苏玉琪,顺手就在他胸脯上摸了一把,笑道:“老牛吃嫩草,羞也不羞?”

那婆娘惊魂甫定,一抬眼,只见一张俊俏非常的脸儿在自己鬓边嗅来嗅去,赶忙反手抱住对方脖子,喘笑道:“谁叫你不早来?当然只好拿那楞小子杀火啦!”

“玉面留香小将军”帅芙蓉向铁蛋递了个眼色,抱著苏玉琪就往床边走,铁蛋大吐口气,逃命般跳出窗口,只见赫连锤、左雷、李黑全都站在外面,贼笑兮兮的齐声道:“师父受惊了!”

铁蛋乍见徒弟,高兴得差点又哭又跳,但猛个想起自己是师父,好歹总要维持点体面,便咳嗽一声,摸摸脑壳,大剌剌的道:“惊倒是没受什么,只是昏得难过。”

左雷、李黑不禁笑得前仰后合,唯独赫连锤满面通红,叉著手、扭著腰,不停的在窗边探头探脑,终于鼓足勇气,向屋内招了招手。“二师弟,你出来一下……”

帅芙蓉正待豁出全力拚战,闻言走到窗口,没好气的道:“干什么?”

赫连锤左看看,右看看,胀著脖子直劲低声咕哝,帅芙蓉猛一皱眉,似是极不情愿。

铁蛋不知他俩在搞些什么,转问左、李二人道:“你们怎么也跑来这里?”

李黑笑道:“那日唐赛儿姑娘放出烟雾,咱们马上冲前救人,师父却早不见了,咱们只得杀出重围……”

左雷冷笑岔道:“哦,原来那天咱们如此神勇?我还以为咱们是连滚带爬的逃走的呢。”

李黑瞟他一眼,□道:“反正都是个‘走了’,咬文嚼字什么劲儿?难道你将来想做个大文士不成?”顿了顿,续道:“却在路上遇见帅二师兄的师父……这该怎么算?就算帅二师兄的前任师父好啦,正巧他有事和‘独角金龙’秦璜商量,约在‘三堡联盟’见面,咱们就一路统统都到这里来了。”

铁蛋还要再问,却听帅芙蓉低声道:“你不后悔?这是你的第一次喔?”

赫连锤狠狠摇头:“决不后悔。”

帅芙蓉颇不甘心的一歪嘴角:“好吧好吧,也免伤了兄弟义气。”转头向内高声道:

“烦请娘子先熄去灯火则个。”

苏玉琪立刻腻著声音答应:“嗯,你还害羞呢?依你依你!”当真吹熄灯火,屋内顿时黑压压的一片。

帅芙蓉悄悄翻身出窗,做了个手势,“小熊”感恩不尽的千躬腰万作揖了一番,急吼吼爬入屋内,不忘随手把窗子给带上了。

左雷笑道:“这家伙!办起事儿来倒挺细腻!”

但闻苏玉琪在房内讶声道:“哟!罢才看你高矮适中,骨肉亭匀,那知衣服一脱,竟是这么大个儿?”

窗外众人不禁笑得打跌。

不久,房内便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李黑摇摇头道:“这婆娘赡子恁大,若让‘独角金龙’秦璜知晓,怕不立刻千刀万段?”

帅芙蓉道:“师弟有所不知,秦璜自从和元配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就再也生不出一个鸟,他却一心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堡业,便只好不停的娶姨太太,到如今已娶了三十六个,这‘醉花娘子’是第二十八个,也是他最宠爱的一个,不过嘛,如果她再跟前面的二十七个一样,生不出儿子,终究难逃和她们一样的命运。”

铁蛋诧道:“前面的二十七个都怎么了?”

李黑笑道:“师父多此一问,自然都被秦璜杀了。”

铁蛋打个寒噤,暗忖:“怪不得小豆豆有时候心狠手辣,原来是家传绝学。”

左雷一点头道:“生不出儿子,横竖是个死,倒不如赌他一赌。苏玉琪这婆娘倒满合我脾胃。”

帅芙蓉舔舔舌头,似乎十分惋惜自己没有硬下心肠吞掉这块肥肉,怏怏道:“天下那个男人不觉得她合脾胃?连师父这等……”

却听一人在他身后咭咭呱呱的道:“谁又合你脾胃啦?你哟,不管什么女人都合你脾胃,不要脸!”

紧接著就是一串嘻嘻哈哈的清脆笑声。

铁蛋不用看便知是唐赛儿和罗氏兄弟来了,还没打招呼,唐赛儿就已先拍了他一下肩膀,笑道:“你那天跑到那里去了?找你找得要死!”

铁蛋那日便觉得这个小泵娘亲切近人,对她很有好感,连忙行礼道:“多谢姑娘那日相救,否则我早上西天当菩萨去啦。”

唐赛儿笑嘻嘻的道:“还想当菩萨呢,收了这几个徒弟,成天干些不正经的事儿。”抽冷子走近窗边,倾耳便听,立刻面颊通红,狠狠踢了帅芙蓉一脚,咬著牙道:“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变得规矩一点?”乌黑闪亮的眼珠竟似蒙上了一层雾,扯著罗氏兄弟回身就走。

罗全、罗奎两个小家伙也正挨在窗边,一个道“里面有人生病哩”,一个道“吃热汤烫著喉咙了”,没防著唐赛儿一把揪住耳朵,死拖活拉的往前边去了。

李黑笑道:“二师兄好福气,瞧你这小师妹可真喜欢你。”

左雷却道:“娘儿们有时候真叫人想不透。忠厚老实、本领又高强的‘病猫’林三,她不喜欢,偏要喜欢你这路子货!”

帅芙蓉唯有干笑而已。

铁蛋天性不爱穷究别人不肯说的事情,但他这几日来胸中充满了大多疑团,已到了非打破不可的地步,一扯帅芙蓉道:“听说你师父也来了?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帅芙蓉道:“一直未能跟师父提起,今晚自得说个明白。”拉著铁蛋在水榭旁边的围栏上坐下,缓缓道:“不瞒师父,我本乃‘白莲教’东宗的‘四大传头’之一。”

铁蛋最近惊吃多了,骤闻此言却也不觉得特别意外,只“唔”了一声,道:“你们的教主就是彭和尚喽?却怎又姓韩?”

帅芙蓉道:“‘白莲教’并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教派。当年彭和尚四出传教,不仅为吾教中最了不起的人物,也是驱走鞑子的第一功臣,但‘白莲教’会东起一个、西起一个,并非全部在彭和尚的控制之下。元末初起群雄,几乎全为‘白莲教’徒,彭和尚拥立徐寿辉,建‘天完’国,占有荆襄川赣之地,是为‘白莲’西宗;刘福通拥立另一会首韩山童之子韩林儿,建‘宋’国,席卷河东两淮,是为‘白莲’东宗,其余芝麻李、布王三、孟海马等人也都割据一方,霸地自雄,然而他们之间非但不通声息,甚至还有互相攻伐的情形发生,诚乃吾教史上一大憾事。更可恨东西二宗之下,后来各出了一个匪类,东是朱元璋,西是陈友谅,这两个好贼人面兽心,丧尽天良,全下思身受吾教大恩,却在阴值势力,羽翼丰满之后,分别袭杀旧主韩、徐,尚且矢口否认自己曾为‘白莲教’之员,吾教至今仍敕令教徒,将此二贼的图像绘于茅房之内,好叫他们遗臭万年。”言至此处,脸上颇有痛恨之意。

李黑笑道:“贵教这等作法,真令人不敢恭维。大小便本为人生至乐,却要被迫面对世仇之图像,未免太杀风景。”

帅芙蓉续道:“后来朱元璋攻杀了陈友谅,统一中原,建立明朝,愈发严禁吾教,但吾教教民遍布天下,岂有轻易就被禁断之理?彭和尚依旧活跃于荆襄,自任西宗教主,另推徐寿辉之孙为‘人王’;韩林儿之子,也就是我的师父‘万朵莲花’韩不群,则集合东宗旧属,另起炉灶于山东,十几年前便有起事推翻朱家的打算,却因副教主岳不党临时变节他去而告作罢……”

铁蛋蓦然想起汝州客栈那晚,“四天王”金刚奴临走时所唱的歌儿,又问:“‘白莲教’现下既只有东西二宗,‘白莲一茎三花开’又是什么意思?”

帅芙蓉笑道:“金刚奴他们本是东宗部将白不信、李喜喜、大刀敖等人的后裔,不料他们近来竟以北宗自居,实则势力尚不能与东西二宗相提并论。”

李黑笑道:“看样子,你们东、西、北三宗至今仍然无法合作,将来入教的教徒只怕又要大叹‘诚乃吾教史上一大憾事’了。”

帅芙蓉面色一变,窒了窒,道:“这个……西宗彭和尚已少过问教务,而那‘人王’徐寿辉之孙器量太窄,要跟他们合作,恐怕很难……”

李黑撇嘴一笑,不再多说。

铁蛋又道:“你师父韩不群可跟‘金龙堡’搞些什么玩意儿?”

帅芙蓉摇头叹道:“师父愈老愈糊涂,等下去大厅那边听听便知……”

却闻屋内呻吟之声渐弱,左雷悄间:“几次了?”

李黑将双手手指全数伸开,还把右脚翘了翘,惹得余人咋舌不迭。隔不多久,忽见灯火亮起,帅芙蓉不禁叫了声:“要槽!”

丙听苏玉琪见了鬼似的叫嚷起来:“你是谁?你……刚才是你?我的妈哟!”

接著就见“小熊”赫连锤提著裤子,面色灰败的跳出窗口,双脚竟软得跟面条相似,站都站不稳,扑地跌了个狗吃屎。

苏玉琪兀自在屋内叽叽咕咕的骂个不休,简直把天底下最难听的话儿都骂了出来。

帅芙蓉叹口气道:“娘子恁地看不开,还不都是一样吗?”

苏玉琪沉寂片刻,竟也叹了口气:“唉,说的也是,灯一熄,管他谁是谁?”说完,噗哧笑。“浑小子,便宜你啦!”

赫连锤奋力爬起,双脚仍然簌簌抖个不停,眼睛却望著屋内,满脸依依不舍之情,沙哑著道。

“娘子……”

苏玉琪立刻暴喝一声:“娘你妈的屁!快夹著尾巴给我滚!你们那几个也统统去死去吧,老娘要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