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雷动九天 第五章

六月的“鹰愁峰”,恍若一名打着赤膊的壮汉,岩石纠结,巉崖陡峭,褐黄色的土里冒着热腾腾的汗气,草木不生,鸟兽绝迹,若非峰顶的山坳子里隐约传来哄哄人声,真会让人误以为这儿是一块被恶鬼诅咒过的绝地。

当千里迢迢从玉田县赶来的智和禅师与“河北大侠”公孙羽并肩走上山道之际,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

智和禅师抹着胖大颈项上的汗珠,喘吁吁的道:“如今国步艰难,岂知这条山路也不易走哩。”公孙羽笑道:“大师昔年以‘八步赶蟾’称绝于世,不料如今却连只猪都赶不上了,真是岁月催人老哇!”

智和呸道:“赶你这只猪!”拍了拍肚皮,道:“怪都怪这几年悠闲日子过太多了,身体里的肥油只会来不会去,竟着了相了。”

公孙羽笑不可遏。两人只顾逗趣,反忘了疲累,脚步愈发加快起来。

智和道:“听说这回梁小哥得了新皇帝的诏令,要两河人民组织‘忠义巡社’对抗金兵,依我看哪,驱逐金兵本非难事,但要这些平日据地自雄的各路好汉同心协力,恐怕,哼哼……”公孙羽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咱们汉人本来就是一盘散沙,要谁服谁,确实不容易。”智和正色道:“叶带刀他们师徒几个,我可是服的。想当年叶带刀的师父‘战神’孟起蛟何等英雄盖世,他的传人总算没辜负了他的美名。”

公孙羽叹道:“孟大侠竟己去世这么多年了,想来犹令人惋惜不已。他若还健在,现今也才六十出头,倒是号召两河义士的最佳人选。”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倒颇奇怪,照说孟大侠当年应收了四个徒弟,如今江湖道上却只知叶带刀一人而已……”

智和笑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总有有成器与不成器的。倒是叶带刀的八个徒弟,个个都是上驷之材,实在不简单。”

两人说着说着,已行至山窝之前,早有“九头鸟”桑仲笑嘻嘻的迎过来磕头,边道:

“两位师伯来得恁早?人胖脚倒不胖。”

智和啐道:“你个狗崽子,又在骂谁?”

举步走进山坳,只见已聚了不少人在里头,多是太行红巾头领,但也有来自河东、河北的红巾头目,彼此之间有识的、有不识的,俱各成堆寒暄,当然也不缺早就互有嫌隙的,远远两边站着,你瞪我,我瞪你,直欲找着机会便动起手来。

桑仲将两人领至一条长板凳上坐了,笑道:“两位师伯先歇歇,抹把汗,免得汗水渍烂了肥肉。”智和笑道:“你这腌臜鸟行货子!手上功夫可及得上嘴巴?”

桑仲胡打了几个混,翻身想再出谷外迎客,只见左首窑洞木门一开,走出一名女子,谷内众人顿觉眼前一亮,恍若天上坠下了一颗星星,将这光秃秃的山坳点缀得异常鲜活闪耀,原本沸沸扬扬的笑话喧哗更一齐沉寂下去。

桑仲踱到她身边,低声道:“九师妹,仔细点,今天可来了好大一堆虎豹豺狼,万一被咬上一口,咱们‘太行九侠’的威名可就扫地啦。”

夏夜星哼道:“怕他们?”旁若无人的把眼光遍扫谷内一转,边自问道:“五哥呢?”

桑仲叹了口气:“你就只知五哥五哥,咱们不都是哥呀!”

夏夜星笑着拧了他一把,还未答言,忽见燕怀仙陪着四名和尚快步走入谷内,群豪立发一阵骚动,纷纷叫道:“‘五台三杰’也来啦!”

自本朝初年,杨五郎在五台山落发出家,将“杨家枪法”传给寺内僧人之后,五台山的习武风气便一直为各丛林之冠,而这“五台三杰”——僧正庞英、杜太师与吕善诺,又是五台众僧中的佼佼者。去年太原被围时,他们便曾两次率领僧兵出山与金人厮杀,虽因众寡悬殊,未能突破金兵包围,却早令两河豪杰钦佩不已。

智和禅师笑道:“咱们和尚本乃方外之人,不想此次‘太行大会’,一来竟来了这么多个秃驴,外人看了还以为咱们在做什么水陆道场哩。”转眼只见三杰背后还立着一名高大僧人,左脸颊上生着拳头大一块青记,右脸颊上刺着两行金印,却是犯过事之人。

智和见他相貌骠悍,目隐精光,心知他必非寻常之辈,因问:“这位师兄面生得紧,不知……”

和智和一样胖,只是略矮一截的社太师赶紧岔道:“先拜见了主人再说。叶带刀呢?

好大架子,连影儿都不见哩。”

燕怀仙在旁忙道:“师父这几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与众位大师会面。”

五台三杰俱皆一楞,均忖:“叶带刀内功何等深厚,竟至病得起不了床,看来大约老命难保。”自不便再多追问,转向各红巾头领见礼。

夏夜星挨上前来,轻轻扯了燕怀仙一把,低声道:“师父到底是怎么搞的?人好好的嘛,怎么老躲在洞里不出来见人呢?你们这次下山回来之后,一个一个都变得阴阳怪气的,好没道理!”

燕怀仙打从半个月而回来以后,便一直忙着与各路豪杰联络,还没跟她好好说过一次话,每次见面都是匆匆忙忙的一闪即过,此时方有闲情定睛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她竟已出脱得一副成熟少女样态,娴静中虽然偶尔还会透出几丝刁蛮之气,但已寻不着以住那个泼辣野丫头的影子了。

燕怀仙不由笑道:“愈来愈像汉人姑娘了嘛?”

夏夜星高噘起嘴唇,哼了一声,依旧十分不屑。

燕怀仙又道:“‘寒月神功’进境如何?”其实根本不用问,也已从她苍白透明的脸上,看出她这十个月来一点都没闲着。

夏夜星眼中忽然闪过一抹怪异之色,嘴上笑道:“修习内功的确有趣得紧,一天不练,心头竟会发慌呢。”

燕怀仙大半年来也无日不练“寒月神功”,一听她这样说,立刻便点头道:“是啊,就是如此……”忽然想起以前修练别种内功,都不曾有过这种感受,不禁暗自一楞。

夏夜星却话锋一转:“你们真见着了宋国新皇帝?”燕怀仙苦笑道:“生平第一次见皇帝,不料却是在那样狼狈的景况之下,真叫人感慨丛生。”夏夜星抿嘴笑道:“当初你们在”崔府君庙’救他之时,他不更狼狈一些?”

燕怀仙道:“那时他既不是皇帝,又假扮成商旅模样,情形自然不同。可笑那日张邦昌也被我们一起救下,早不如一刀宰了他倒好。后来金人掳走二帝,竟册立他为帝,那家伙起先远大刺刺的做得安稳得很,等金人退还北地之后,汴京军民却那有人肯听他的话?他才觉得事情不对,忙将元佑皇后迎还宫中,太后立命康王嗣位。张邦昌见大势已去,忙赶到应天府,痛哭流涕,伏地请死。咱们那日进谒皇帝,正撞着他在那儿装模做样,看到我们进去,更是尴尬万分。皇上却笑了笑,说:“‘难得故人重聚一堂,只是再无那日的好酒了。’……”

夏夜星道:“这么说,康王的度量也满大的嘛?”

燕怀仙冷笑道:“那也未必,只怕是他眼见时局不定,还未到跟张邦昌算帐的时候。

当初在庙中,我瞧那康王好象还有点气魄,其实……”哼了一声,摇头不语。

夏夜星早听他们师兄弟说过那日之事,一转眼珠子,低声道:“莫非他还记得杨么哥骂朝廷的话?”燕怀仙叹道:“如今他正用得着咱们,自不便多说什么,只是老么日后可难过了。还有更绝的哩,他竟提起那日结拜的事儿,其实谁还认真呢,而且小哥那天只是敷衍他罢了。结果他这么一提,弄得大家都难堪……”

夏夜星笑道:“他的意思是要你们以后别到处乱讲,对不对?”燕怀仙看了她一眼,道;“你的心思可真快。那天若非九头鸟在旁暗暗示意,我和小哥还搞不清楚吶!”夏夜星道:“当初他到义父军中当人质,我就看见过他一回,只是个窝囊废嘛,有什么好跩的?”

燕怀仙猛然想起一事,犹豫了一下,道:“夏姑娘,一直忘了告诉你,外面传闻你义父斡离不……”夏夜星却立刻接道:“我早晓得了,义父在四月底就去世了。”

燕怀仙见她彷佛全无悲凄之意,自从她来到“鹰愁峰”后,也从未露出思念父亲夏紫袍的情绪,愈令燕怀仙摸不清这小姑娘家的心事。

“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有点道理。”燕怀仙正如此想着,忽闻一个粗大嗓门叫道:“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快听皇帝老儿想要咱们干什么吧?”

梁兴当即走到人群中央,也不废话,取出诏令便大声宣读起来。

夏夜星皱眉道:“师父真的不出来见人哪?成天躲着,抱着那把刀,干嘛呢?”

燕怀仙、梁兴和桑仲回山之后,根本不敢向师兄弟提起,师父这二十年来有一半时间以“叶生财”之名,大干其为富不仁的勾当,因此李宝、张荣等人虽对师父近日来的举动感到纳闷不已,却万万猜不着其中原委。

此刻燕怀仙亦只得苦笑道:“师父大概觉得自己老了,不适合再在战阵上厮杀,而且小哥在太行山的名望也不比师父差……”

夏夜星噘着嘴唇哼了一声,显然不信这套说词,眼珠又骨碌碌的滚动起来,好象在说:“你不告诉我,没关系,我总猜得着!”

只听梁兴已将诏令念至末尾:“……两路州县官守臣及忠义之士如能竭力捍御,保有一方,及纠集师徒,力战破贼者,至建炎二年,当议其勋庸,授以节钺,其余官军吏兵等第加优赏,应税赋货财,悉许移用;官吏将佐,悉许辟置,朝廷更行量力应副。为国藩屏,以昭茂功。”

诏书念罢,群豪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各有各的心事。“河北大侠”公孙羽率先开口道:“官军力薄势弱,唯有如此才能保住大宋江山。只不过,今日在座诸位,以往俱是各自为政,对抗贪官污吏固然游刃有余,却决非金人之敌。还得推出一人总揽全局,集合众人之力,方可与女真骁骑决一死战。”

群豪纷纷点头道:“这话不错。”智和禅师笑道:“不错当然是不错,但该请谁来担任这盟主之位,恐怕却要大费周章了。大伙儿平常谁也不服谁,相互之间又难免有些纠缠不清,这些意气上的争执若不先统统撇开,我看这大会开到明年都开不出个名堂来哩。”

众人嘴上都忙说:“没有的事,谁还会计较从前的过节?”其实心中却各自盘算不已。

“草上飞”武渊冷笑道:“依我之见,这次大会根本是白开。想那赵官家从前口口声声说我们是盗,骂我们是贼,如今闹得没法,却又想起咱们来了,什么‘为国藩屏’,放他娘的狗臭屁!我姓武的可不是傻瓜,才不帮他卖这个命!”说完竟欲转身出谷,红巾头领之中亦有不少被这番话打中心坎,便也想随他而去。

但见人影一晃,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汉子已拦在武渊面前,沉声道:“武头领,先把话交代清楚再走!此人名唤赵云,亦是太行红巾头领之一,生性鲠直,嫉恶如仇,平日最是与“铁弹子”梁兴投契。

武渊冷哼道:“交代?交代什么?”赵云道:“时局扰攘到这种地步,每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不是宋,便是金,立脚之处须得分明!”武渊哈哈笑道:“赵兄原来是怕我去降金?这你可放心,我不是宋,也不是金,照样干我的老本行总可以吧?”

梁兴忙道:“既然如此,武头领不忙走,听听大伙儿的计较也无妨,毕竟大家同在太行山区,日后总有须要互相扶持之处。”

武渊听他说得诚恳,便不再坚持,停下了出谷的步伐。

智和笑道:“看来大家都没什么耐心,还是赶紧推举出一个盟主来才是正经。”

话才说完,就见一个矮壮汉子窜到山坳中央,大拍着胸脯道:“推什么推?胳膊伸出来够粗,拳头伸出来够大的才有资格当盟主!我‘一响雷’七岁就撕过大熊,十八岁就单人匹马挑了独霸冀北的‘金城大寨’,这等能耐还不够当盟主么?”

群豪之中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嗤之以鼻,却是捧腹大笑的居多。一名中等身材,蜡黄面孔的汉子笑道:“贾敢,咱们只要一个盟主就够了,再多加一个‘太上盟主’,咱们可消受不起!”

群豪愈发大笑不已。原来‘一响雷’贾敢最怕老婆,远近知名,江湖同道都讥之为“响雷不如狮吼”

贾敢最恨别人揭他这疮疤,顿时勃然大怒,跳脚骂道:“姓郑的,我肏你十八代祖宗,你有种给我站出来!”

那汉子名换“黄脸老虎”郑发,平日使与贾敢有些不对,此刻听他叫阵,更不打话,当即窜入场中,屈指成爪,一把抓向贾敢肩头。

梁兴忙劝道:“两位好说……”却那里劝得住?二人早已打成一团。

余人都道:“小哥,其实这法子也不错,就当摆个擂台大家打,最后打赢的称王,干脆点!”

梁兴还想再说,“五台三杰”之一的庞僧正却一扯他袖子,低声道:“这群家伙都是些粗鲁东西,就先让他们打个够。反正现在不打,将来还是要打,怎么拦也拦不住的。”

梁兴只得退到一旁。只见郑发一双虎爪使开,猎猎生风,果然像头下山猛虎,凶恶异常,但那“一响雷”贾敢却也非等闲之辈,一对拳头同铁锤相似,出招虽不迅速,亦无出奇之处,但每一记都结结实实,当真宛若一串触人即毙的焦雷。

夏夜星一见人打架,精神就来了,一径和燕怀仙指指点点,评论两人优劣得失,居然颇为中肯。燕怀仙心下暗自惊讶,寻思道:“这小姑娘可真不简单,习武才不到一年就有如此见地,将来还得了?”

但见那两人又走了十几招,贾敢愈战愈勇,郑发却逐渐气力不佳,被逼得只剩招架的份儿。夏夜星吐吐舌头道:“‘黄脸老虎’要糟:“果听“喀喇”一响,贾敢夺开郑发双手,一拳直捣,正中对方右肩脾,打得郑发倒飞出去,趴在地上起不得身,经人扶起时,才见他一条右臂软搭搭的挂在身下,肩骨尽碎。

众人见贾敢出手狠辣,一点余地也不留,都不禁变了脸色。那贾敢兀自得意洋洋的站在场子中央,喝道:“那个不怕死的,再来尝尝贾爷爷的厉害!”

话声未落,一条鵰鹰似的人影已抢到他面前。贾敢哼道:“赵云,也不先掂掂自己有多少斤两……”下面的话却已出不了口。赵云势发如风,早将对方笼罩在一片拳山掌海之中。

贾敢心知遇着了劲敌,赶紧凝神应战,此番交手的情形可就大不一样了,只见赵云飞纵腾挪,身如闪电,直让贾敢摸不着头脑,打左失右,遮前又顾不了后,竟被兜得团团乱转,狼狈不堪。

燕怀仙低声道:“赵兄这套身法有个名堂,唤作‘乱云飘,闪电步’,若没真才实学,根本挨不上他的边儿。”

夏夜星笑道:“先有闪电才有打雷,难怪‘一响雷’碰到他就变成闷雷了。”又道:

“五哥,大家都说你轻功好,到底好到什么地步,我却还未见识过呢。等下你也在那些红巾头领之中,挑一个倒霉鬼来斗斗,让大家都开开眼界。”燕怀仙失笑道:“今日有正经事要做,那能这般胡闹?”

夏夜星央求再三,燕怀仙只是不允,心中疑云忽起,寻思道:“莫非她竟想藉此搅乱这次大会,不让大家联合起来去抗金?”

燕怀仙心底始终对这出身金邦的小姑娘,怀有一种说不出的不信任,尽管她现在已全无初见时的难驯野气,但那莫名的戒心却总在燕怀仙胸中的某块地方翻搅不去。燕怀仙愈是告诫自己不可有这想头,愈是因为这想头面对夏夜星满怀歉疚,反而愈是加深了自己的疑虑之念。

燕怀仙又猛打了个寒噤,却闻场中贾敢暴喝一声,豁出全身力气向赵云猛扑而去,双拳倒树摧崖,威势煞是惊人,怎奈依旧击了个空,身体向前一冲,欲待拿桩站稳,却已收势不住,扑水般朝地面仆跌下去。

赵云见他摔倒,当即住手,不料那贾敢情急瞎搅,右脚一蹬,将草鞋踢了出去。赵云猝不及防,竟被鞋底击中面门,眼前一花,踉跄退开两步。

贾敢侥幸得手,更不让人,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起身子,乘虚直捣赵云胸前空门。

旁观众人才在心中喊了声:“完了!”却见黑影一晃,“砰”然大震声中,贾敢矮壮的身躯有如被顽童拋起的大西瓜,划着弧线飞上半空,又猛然摔落下地,发出十七、八个响板碰在一起的声音。

众人再转眼看时,“翻江豹子”张荣早已悠悠闲闲的站回自己刚才立身之处。大伙儿素知贾敢功夫不怎样,蛮力却是惊人,不料在张荣手下竟比个纸人儿好不了多少。在座红巾头领之中,有许多从前只闻“太行八侠”之名,而未见识过他们的身手,如今瞧觑得实,都不禁暗自骇异。原本尚有不少人打算藉这次大会扬名立万,或甚至弄个盟主干干,此刻也都被唬得不敢再作非分之想。

“五台三杰”和智和禅师更连连点头,叠声道:“名师出高徒,硬是要得!”

谷内突然沉静下来,与会众人大眼瞪小眼,皆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智和心道:

“趁这节骨眼儿,拱出叶带刀师徒来当盟主,谅必无人敢有异议。”正想开口,忽闻人群中一个干涩冷硬的语声道:“那位兄台的本领还算不错,但若就想号令群雄,未免差得太远!”

众人听他口气如此夸大,都不由暗犯嘀咕:“两河一带,什么时候竟出了这等厉害的人物?”只见东首人丛里缓缓走出一名圆面细目的中年汉子,身稳步沉,气定神闲,一看就知定乃身怀绝技之士。

夏夜星低声道:“五哥,这人是谁?”

燕怀仙正自发楞,摇了摇头道:“奇怪,从未见过这家伙,到底是那条道上的?”

在座群豪显然也搞不清楚这人的来历,你望我,我看你,眼中都露出疑惑之色。

那人大剌剌的往场中一站,高声道:“在下李名山,与我兄弟三人合称‘燕云四英’,今日来此领教各位高招,若是技不如人,自然情愿充当马前之卒,但若是没人能胜过咱们,这盟主之位,说不得,须让咱们兄弟干干。”

众人听他口音怪异,愈发猜不出他底细,河北一路的豪杰更在肚内寻思:“闯荡江湖十几年,何尝听过什么‘燕云四英’,真是满嘴胡说八道!”

“河北大侠”公孙羽一扬眉毛,道:“李兄莫弄差了,集合众人在此并不是要开比武大会,动不动叫阵挑战怎地?”那李名山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什么人,莫非也想来抢盟主么?”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五台三杰”之一的社太师哼道:“兄台既是燕云道上的,岂有不识‘河北大侠’之理?”

李名山微微一怔,随即冷笑道:“燕云自燕云,河北自河北,我作什要认得他?”

“燕云十六州”自后晋石敬瑭割给契丹,迄今已近两百年,但人民多半仍心怀汉邦,绿林道上的好汉更一直与两河豪杰来往甚密。这李名山竟全不知这层关系,只当冒充燕云人氏,便可蒙混得过,不料却反而露出破绽。

另听一个火爆声音喝道:“那里冒出来的浑球,存心捣乱不成?”话声未落,火团般闯出一个人来,正是“太行八侠”的老么“火哪咤”杨太。

李名山见他生着一张娃娃脸,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微微一晒道:“你这黄口小子,瞎放什么屁?”“呛啷”一声,寒芒闪射,杨太背上单刀已劈向他头顶。

李名山没防着他说干就干,险被削掉了半个脑袋,不由得惊怒交加,反手取出兵刃,“当”地架住了杨太狠狠劈下的第二刀。

众人定睛看时,只见他手中兵器形状之怪,简直怪得出乎人想象之外——铁杆长约三尺,杆顶形如人拳,拳中横握着一支铁笔,笔尖锐利异常;突出于另一端的笔尾则略显圆钝,竟彷佛与点穴撅一般用处。

群豪中虽不乏见多识广之人,却都看不出这兵器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与“五台三杰”

同行的那个面有青记的和尚,眼中突地精光一闪,脱口道:“笔捻抓!”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笔捻抓”本是由西域传来的外门兵刃,几经嬗变,才有如今之形状,但中原人氏依旧鲜少使用,以致在座群豪皆只耳闻,未曾亲睹。

那青面和尚又哼了一声,道:“当年‘十三太保’李存孝曾将此兵器用于战阵之上,冲锋突荡,犀利无匹。李存孝乃沙陀国人,擅用此物自是不足为奇,不料这位李兄竟也使得满顺手,倒真令人惊讶。”

大伙儿楞了一楞,正自思索他言外之意,却见与李名山同来的三个兄弟之中,大步走出一人,同样生得圆面细目,把那青面和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沉声道:“这位大师好眼力,在下李名水,敢问大师如何称呼?”

青面和尚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山僧无名无姓,没头没脸,不说也罢。”

场中二人在这几句话的时间里,已走了二十多个回合。李名山手中的笔捻抓奇招送出,又点又刺,似乎蕴蓄着无穷变化,反观杨太手中单刀却是守多攻少,简直有点招架乏力的模样。

夏夜星发急道:“杨么哥不妙了!那脸皮青青的和尚既知古怪兵刃的来历,必定也知破解之法,咱们快想个法儿,叫他提拨么哥一番!”

燕怀仙但只用心观战,神态一片轻松。“你莫大惊小怪,那家伙不是老么的对手。”

夏夜星听他说得如此笃定,自然放下了大半颗心,只是眼见杨太险象环生,仍忍不住为他捏了满把冷汗。

却听那李名水还在不停的追问青面和尚的姓名,“五台三杰”之一的吕善诺不耐道:

“你这人夹夹缠缠的是何道理?不说就是不说,再问一万遍也还是不说!”

李名水怒道:“凡人便有姓名,为啥不敢说?莫非竟是猪狗畜生不成?”

青面和尚微微一笑,道:“洒家不说,总比有些人随便报个假名字好吧?”群豪不禁益发怀疑那“燕云四英”的身分。

李名水脸色一变,还未答言,忽听一阵朗笑自半空中传下:“杨统制,没想到你也出家为僧了?”人影双晃,单从谷外掠进两个人来,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僧一道,正是大树道长和枯木和尚。

燕怀仙那夜目睹他们被夏紫袍擒住,这一年多来,偶尔还会记挂他们的安危,此刻眼见他俩已安然脱困,自也欣喜不已,转念却又想起这两个家伙曾经诓骗师父盗刀,害得众师兄弟团团转,便不由打消了上前招呼的念头。

只见大树道长颠着高大肥胖的身躯,施施然走到青脸和尚面前,打了个躬道:“杨统制,本还当你已战殁沙场,未料竟是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真正可喜可贺!”

群豪兀自发楞,“草上飞”武渊脑中灵光先闪,失声叫道:“‘青面兽’杨志?”

青脸和尚不禁浮起一丝尴尬之色,叹了口气道:“败军之将,何劳各位尊口齿及?”

这“青面兽”杨志本乃“宋江三十六”之一,骁勇善战,马步皆长。当年宋江一伙人被张叔夜招安之后,统统编入太尉童贯麾下,任后军偏裨之将,跟随大军,往征江南剧寇方腊,几场激战下来,三十六个头领阵亡大半,其余的也无什作为,独有杨志颇立功勋,遂为童贯赏识。得胜班师途中,宋江因暴病身亡,童贯乃拔擢他为统制,一时间颇有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之气象。

后来童贯伐辽,派他做东路军选锋正将,却败于白沟,因诸路军皆败,朝廷也未加罪责;去年朝廷命种师中往援太原,又派他任选锋,由土门横越太行山,下井陉至榆次,金兵乘闲冲突,杨志命诸军以神臂弓射退,欲赏射者,却无物可赏——原来朝廷中尽是些酒囊饭袋,根本不习戎里,只知一味催促种师中进兵,以至粮草辎重犒赏之物,俱未带过山来。

杨志麾下本多昔年横行河朔时的旧党,眼见无米可炊,无赏可领,愈发怨愤朝廷那些不知兵机的狗头胡乱处置,当不得强盗习气又犯将起来,一声吆喝,就地作鸟兽散。

杨志喝禁不住,数千精兵顷刻间化为乌有。金兵乘虚杀入,围住中军,统帅种师中力战身亡。

杨志仗着一身好武艺,死战得脱,却那敢回朝复命,只得再度步上了昔年老路,流亡于山区之中,回想自己大半辈子颠沛困顿,起起仆仆,到头来竟闹了这么个莫大耻辱,实在愈想愈觉心灰意懒,干脆剔掉头发,遁入五台山为僧。

这回听得朝廷号召两河义土组织“忠义巡社”,本无心再卷入乱局之中,偏被庞僧正半哄半骗的拖上鹰愁峰,终究觉得无颜见人,一再闪躲,未料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燕怀仙心忖:“牛鼻子好不晓事,既知人家有难言之隐,尽揭疮疤作什?”

但闻场内一声断喝,冲天寒芒一闪即灭,接着就见李名山疾退五步,笔捻抓“当”

地掉在地下,却变成了铁杆两端都是人拳形状,原来右手自手腕处早被杨太斩断,手掌兀自握着杆尾不放。

“燕云四英”其余三名霍然色变,齐扑杨太而来,三柄一式一样的笔捻抓分袭杨太上中下三路。燕怀仙早在留意,岂会让他们得手,纵身一跳,跃至杨太左侧,左手长刀斜卷,将一柄笔捻抓磕得倒翻回去;“翻江豹子”张荣也已抢来,大斧兜头劈下,逼退右侧敌人。剎那间,便只剩下李名水一人正对杨太正面,李名水唬了一跳,一击未发,先自退出一丈开外。

群豪在旁看得暗暗钦佩不已:“‘太行八侠’个个有手绝活儿,真还不是吹牛的哩!”

大树道长哈哈笑了两声,道:“众位贤侄真是愈来厉愈害了,但咱们老不死的可也没闲着,就陪你们玩两下子如何?”

梁兴等人一听这话,都不禁呆住了。大树、枯木二人十几年来一直都是鹰愁峰上的常客,简直可说看着他们八个长大的,那知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竟会出言叫阵。

“九头鸟”桑仲抢出两步,笑道:“牛鼻子师叔恁爱说笑,咱们做晚辈的那敢跟您动手哇?”边向立在场中的三个师弟打眼色,叫他们一齐退下。

大树大剌剌的道:“既然如此,这盟主之位就先让贫道与老秃驴两个当当,其余诸位可有异议?”

群豪素知他俩能耐,倒也不敢胡乱答言,“河北大侠”公孙羽干咳道:“二位俱是方外之人,何必捡这苦差使干呢?巡社成立之后,自有务须借重二位长才且又不必太过操劳之处……”

大树一翻白眼,冷冷道:“抗金大业,人人有责,分什么方内方外?老夫手底下有的是本领,好歹总比那些黄口竖子强得多!”愈说愈口沫四溅,竟将自己的人品武功,机智谋略都吹上了天去。

燕怀仙搔头不已,寻思道:“十五年不曾见过的嘴脸全都露出来了,这两人竟也是师父一流!师父贪财,还有理可说,他二人却贪图什么,若贪的是权势,两河‘忠义巡社’这种组织吃苦有分,享福没门,有什么好争的?”

却听身边夏夜星咕噜道:“这两个家伙,那时看着就知不是什么好人。你们汉人哪,好东西真的不多!”

燕怀仙只能勉强应了声:“人嘛……”心底直觉得世间最不可思议的莫过于“人”

了。

大树道长好不容易吹嘘完毕,吹得连自己都信以为真,陶醉不已。“五台三杰”之一的社太师却重重哼道:“大树,你我之间素无瓜葛,本不该与你为难,但此次组织巡社对抗金国是何等严重之事,岂能容你轻率乱搅?”

大树眼中隐隐涌出一股凶气,冷笑道:“你们几个一心拥护叶带刀师徒,却又是何意?难道就不嫌轻率?”

杜太师道:“叶带刀师徒在两河一带的声名,用不着我多说,大家心中自然有数。

至于手底下的本领,谁高谁低,根本无关紧要。”

大树眼见群豪纷纷点头,心知若不露点颜色给大家看看,决计无法服众,当下掣出背上长剑。“杜太师,你我习武之人,怎能说功夫无关紧要?显是敷衍诡辩之词。今日之会,若无人能胜过我手中长剑,我这盟主是当定了!”

杜太师脾气本就不好,那看得过他如此目中无人,一领禅杖,走入场中。大树道人剑势早起,犹如一把飞针,分从十三个方位袭向杜太师周身大穴。

众人仅只瞧他这一剑,便已目瞪口呆,夏夜星却哼道:“只会胡吹大气,那天碰到我爹,还不跟个乖儿子一样?”

自从她来到鹰愁峰之后,燕怀仙还是首次听她提到她爹,忽地心想:“夏紫袍如今却在作什?会不会正在到处找他的女儿?”

却听夏夜星又低呼一声:“五哥,你快看看那牛鼻子老道的剑法!”

燕怀仙依言望去,只见大树剑势连绵不断,骠狠之中仍不失灵动意味;杜太师的禅杖则又重又长,挥洒开来,声威甚是骇人,但战局若拖欠了,再强的气力也非衰竭不可。

燕怀仙虽然从小便认得大树道人,却未见识过他的剑法,此刻细细一瞧,也不由大感纳闷。

夏夜星道:“他这路数竟跟师父有点相像……”

燕怀仙猛然想起那夜大树、枯木唤夏紫袍做“二师兄”之事。“这其中究竟有何牵扯?”隐约觉得一股怪异之感袭上心头,又不禁接二连三的打起寒颤。

场内大树道人一剑快似一剑,尽朝杜太师禅杖织成的网中去钻。仕太师禅杖愈使愈慢,剑尖穿刺出的破洞便愈来愈大。庞僧正、吕善诺二人心焦如焚,又不好出手相帮,只急得原地跳脚。

另听大树暴喝一声“着”,长剑剑脊贴住禅杖下缘,游蛇一般直滑进去,杜太师只当他想削自己握杖手指,忙运力下压,不料剑尖借着杖身轻轻一弹,反指向他左胁,正是死角所在,说什么也解救不了。

却见一丸黑影疾射而来,正撞在剑身上,紧接着就听得一声大吼:“牛鼻子,你给我滚远点!”

众人错愕回望,只见后方的一个窑洞木门一开,大步走出“流星飞龙”叶带刀,铁胎弹弓兀自擎在手中。

众人原都以为他身患重病,所以才不出来见人,不料他竟突然现身,虽然乱发蓬松,神情委顿,眼中尽是血丝,却并无半分病容。

智和心道:“还以为他快病死了哩,原来只是躲着,老小子的花样可真不少。”

大树、枯木脸色齐变,互打了个眼色,大树便哼笑道:“叶兄,咱们也不是外人,这盟主让你当或让我当,还不都是一样吗?”枯木立刻阴森森的接了一句:“若硬是想跟咱们争,咱们嘴里可说不出什么好转的话!”

群豪均暗自好笑:“这和尚倒天真,谁还怕你骂人哪?”但燕怀仙、桑仲、梁兴听在耳中,却只觉此言隐有威胁之意。“莫非他俩也知师父的底细?万一真抖出来,师父可完啦!”

却见叶带刀布满血丝的眼中射出两道凶狂之光,盯住他们好一会儿,忽然戛戛大笑:

“不好听的话人人会说,我还怕输给你们不成?”

这话也似别有所指,燕怀仙不禁又忖:“他们两个难道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落在师父手中么?”

但闻叶带刀破嗓大喝:“别的都休提起,你们要看本领,我就让你们看个够!”弃弓在地,右手一翻,猛然间光华乱射,直将正午阳光都冲开了一道裂缝。山崖边两只老鸦正自昏睡,蓦地惊醒,扑翅向空飞去,却突然断作四丬。叶带刀刀势不歇,横扫而过,大树、枯木连忙向后跃退,脚落实地,才觉肚皮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原来衣衫已被横割开了一道口子。

大树骂道:“你他奶奶……”话说了一半,只觉得裤子直往下掉,忙伸手扯住——竟连裤带都被刀风割断,肚腹肌肤更是隐隐作痛。

群豪并不知此刀来历,却都是识货行家,早被这一刀之威唬得楞住了,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哄雷般爆出一片惊异赞叹之声。

大树、枯木脸色灰败,双双一跺脚,转身出谷而去。

叶带刀收刀入鞘,稍稍回复了些飞扬样态,大声道:“我叶某人年老力衰,今日强出头,决非为了自己想当盟主……”

众人纷纷抢道:“叶飞龙名震两河,谁不服您老人家,您老莫再推辞了!”

叶带刀有意无意的望了桑仲、叶怀仙一眼,摇摇头道:“诸位美意,叶某人心领。

叶某另有一法,内举不避亲,就让咱的大徒弟梁兴暂行盟主之职,将来若有更佳的人选……”

群豪愈发抢着鼓掌高呼:“那还会有更佳的人选?梁小哥站出来,就是你啦!”

“翻江豹子”张荣转眼一看,那“燕云四英”不知何时竟已离去,心中正疑惑不定,却见“青面兽”杨志移动着粗壮身躯,悄悄走出谷外。

张荣敬重他为人,赶紧追了出来,叫道:“杨统制,请留步。”

杨志只得停住步伐。张荣道:“晚辈本是梁山泊渔人,早年也曾见过统制几面。不料当年横行河朔的众位前辈都落得如此下场,好生令人感慨。”

杨志苦笑道:“咱们三十六人本都是凡夫俗子,终究难成正果。”顿了顿,又道:

“现今时局,梁山水泊倒真是卧虎藏龙、练兵磨剑的上好所在。小兄弟不妨回老家去号召水泊义士,必能有番作为。”

张荣谢过指点,又问:“统制可看得出那‘燕云四英’的来路?”

杨志冷笑道:“如我猜得不错,那四人必是‘西夏国派来的奸细,本想卧底‘忠义巡社’,藉两河豪杰之力,反去帮助西夏’对抗金军。宋、金、西夏三国早就互相牵制,如今宋金恶战正酣,西夏岂无渔翁得利之心?”

张荣暗暗佩服他的见解,忙道:“统制胸怀韬略,比我们这些草莽汉子强胜多多,巡社初兴,正须仰仗统制长才……”

杨志叹口气道:“我早已身败名裂,留在世间但只苟延残喘而已,还有何颜镇日在天下英雄面前丢人现眼?”

谷内群豪庆贺梁兴荣登盟主之声,兀自雷动不已,杨志彷佛失了一回神,面上流露出极端苍凉萧索的神色。“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生在世,最重要的莫过于一个‘名’字。小兄弟,你还年轻,奉劝你一句:身可死,名不可毁,否则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言毕转身而去,不再回头。

张荣呆立谷口,目送他高大的身形消失在岗峦之间。两只大雁掠过长空,雁唳声声萦绕张荣耳际,良久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