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风暴时刻 第十七章

这块大陆上的一切都是超大规模的。河流辽阔无边,气候酷寒炙热,景色无与伦比,就连雷霆也似乎格外震撼响亮。这个国家的混乱撼动了所有的宪法章程。我们自己人在这里铸下的错误——我们的处置不当、我们的损失、我们的耻辱,还有我们的毁灭——在这里也同样是超大规模的。

——卡莱尔爵士致乔治·塞尔温的信,1778年从乔治亚州、田纳西州,一直到肯塔基州,几百个老谷仓的屋顶上都挂出广告牌子,告诉人们哪里才是美国东南部最重要的景点。在一条穿越森林的曲折公路上,司机会在途中经过一个早已烂掉的红色谷仓,看见屋顶上用油漆写着:参观岩石城世界第八大奇迹而旁边一个摇摇欲坠的奶牛棚的屋顶上,漆着白色的印刷体:在岩石城俯瞰七个州世界奇迹在这些广告标语误导下,司机会以为岩石城就在前面最近的拐弯处,而不是远在驱车一天才能到达的远望山下。那里位于乔治亚州,正好在田纳西州查塔努加市的西南。

远望山其实算不上一座山,只不过是一个高得有些离谱、居高临下的小山峰。白人到来之前,切罗基族印第安人的一个分支切卡莫加族就生活在那里。他们管那座山峰叫“查托托诺基”,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最高处变成一个点的山峰。

1830年,安德鲁·杰克逊制订了印第安人重新分配法案,将印第安人从他们的土地上驱逐出去,包括全体肖克陶族、切卡莫加族、切罗基族和契卡索族。美军骑兵连强迫每一个走得动路的人长途跋涉一千英里,徒步走到新的印第安人定居区,即后来的俄克拉荷马州。这是一条充满血泪的迁徙路程,是非正式的种族灭绝。成千上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死在路途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对这一点,没有人能说什么。

有一个说法:谁控制了远望山,谁就控制了这片土地。毕竟,这里既是个神圣的地方,也是当地的至高点。南北战争的时候,这里爆发过一场战役:云端之上战役。它是一场大战第一天的战斗。之后,北军做到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在没有得到上级命令的情况下扫荡并夺占了米申那里山脉。北军控制了远望山,北军获得了南北战争的胜利。

远望山上有很多隧道和山洞,有些非常古老。大部分山洞现在都堵塞了。尽管如此,当地的一个商人还是开掘出一个地下瀑布,命名为红宝石瀑布,游客可以乘电梯到达。这里是个旅游景点,不过最吸引游客的还是远望山的山顶。岩石城就在那里。

起初,岩石城是一处妆点山坡的花园,园内的小路引导游客们绕过岩石,登上岩石,或者从岩石中间穿过去。他们将硬币投入一个投币孔,穿过吊桥,然后用投币望远镜欣赏远方的景色。据说在非常少有的晴朗日子里,如果空气格外清爽的话,可以看到几个州的景色。那里就像一个人山人海的地狱,人行通道上挤满游客,每年有几百万人蜂拥而来,挤进山洞,看那些背后打着照明灯的玩偶模型(摆成各种童谣和神话传说中的故事场景)。他们离开的时候,心里都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到底都看了些什么,以及在那里是否玩得尽兴。

他们从美国各地赶来远望山。他们不是游客。他们有的开车来,有的乘飞机,有的搭巴士,有的搭火车,还有的步行而来。有些人是飞来的——飞得很低,而且只在黑漆漆的夜晚飞行。还有几个人是从地底下来的。很多人沿途搭便车,乞求紧张的摩托车手或卡车司机带他们来。自己有汽车或者卡车的人,如果看到那些在路边、长途休息站、路边餐厅里的人,并认出他们的身份话,就会主动让他们搭顺风车。

他们尘土满面、浑身疲倦地抵达远望山山脚。他们抬头仰视绿树覆盖的高耸山坡,看见了——或者说想象他们看见了——上面岩石城里的道路、花园和瀑布。

最早一批人是在清晨抵达的,第二批人则在黄昏时分到达。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的人还在陆陆续续地汇集到这里。

一辆破破烂烂的租赁搬家卡车停下,走出几个因长途旅行而疲倦不堪的维拉水妖和露萨卡水仙女,她们脸上的化妆有些模糊,长丝袜被挂破,眼皮浮肿,显得极其疲惫。

山脚下的一丛树木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吸血鬼把一根万宝路香烟递给一个长得像猿猴、披着一身乱蓬蓬橘红色皮装的家伙。它礼貌地接过香烟,两个人肩并着肩,安静抽烟。

一辆丰田大霸王越野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七个中国男女。总的来说,他们个个显得干净整洁,穿着某些国家低级公务员喜欢穿的黑色套装。其中一个人拿着一个带夹子的记事板,清点从车厢里取出的巨大的高尔夫球袋。球袋里装着把手涂漆的华丽宝剑,还有雕刻精美的棍子和镜子。武器分给个人,每个人都仔细检查,然后在本子上签收。

一个曾经很有名的、被认为早在1920年代就已经去世的喜剧演员,从他生锈的车子里爬出来,脱下衣服。他长着一对山羊腿,还有一条很短的尾巴,像山羊一样摇来晃去。

四个墨西哥人结伴来到,一个个笑容满面,乌黑的头发闪闪发亮。他们传递着一个酒瓶,酒瓶装在棕色纸袋里,以防被别人看见,里面盛的是一种混合了巧克力粉、酒精和鲜血的液体。

一个小个子、黑胡子的男人,脑袋上戴着一顶肮脏的黑色圆顶帽子,鬓角留着一缕卷发,披着一条粗糙的带流苏的祈祷披肩。他穿过草地,加入到众人中间。他的同伴站在他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身高是他的两倍,皮肤是优质波兰陶土的那种灰白色,额头上刺着字,意思是“真相”。

更多的人陆续来到。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几个拉克沙萨——印度次大陆上的恶魔族——从车里钻出来,四处转来转去,注视着山脚下的人们,一言不发。最后,他们找到了玛玛吉。她双目微闭,嘴唇蠕动,正在祷告。这些人中,他们只认得她,但却因为过去与她进行的残酷恶战犹豫不决,不敢靠近。她伸手抚摩脖子上的骷髅项链,棕色的皮肤慢慢变成黑色,如黑玉和黑曜石一样清澈的黑色。她的嘴唇向外翻过来,露出锋利可怕的硕长白色尖齿。她睁开所有的眼睛,然后朝拉克沙萨招手,叫他们到她身边去,像招呼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欢迎他们。

最近几天,风暴转到了北部和东部,但依然没有缓和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压力和骚动之感。当地的天气预报员警告大家,说高压地区将会形成龙卷风。白天这里很暖和,晚上却寒冷刺骨。

他们分成了许多非正式的小团体,有的按国别划分,有的按照种族,有的按照性格,甚至物种。他们个个看上去都是忧心忡忡,而且模样很疲惫。

有些人在交谈,偶尔有笑声传来,但只是零星的笑声。大部分人沉默不语。六罐一组的啤酒在人群中传来传去。

几个当地的男人和女人也穿过草地走过来,身体的动作有些古怪。开口说话时,他们的声音是占据他们身体的洛阿的声音。一个高个子黑人男子用莱格巴爸爸的声音说话,他是负责开启死亡之门的神。而巴龙·萨麦帝,伏都教的死神,则附在一个来自查塔努加市的十几岁野姑娘的身上(可能是因为看上了她歪戴在头上的那顶黑色丝绸高顶帽),于是,她说话的时候,发出的是巴龙低沉的嗓音。她吸着一根巨大的雪茄,指挥三个“杰地”——死者之神。这三个杰地居住在已到中年的三兄弟体内,他们带了猎枪当武器,喜欢说下流得让人吃惊的淫秽笑话。那种笑话只有他们自己才觉得好笑,让他们哑着嗓门笑个不停。

两个看不出年龄的印第安切卡莫加族女人在周围转来转去。她们穿着油污的蓝色牛仔裤和旧的皮夹克,看着这些人,以及他们的战斗准备。有时她们会指指点点,然后摇头。她们并不打算参与即将到来的冲突。

月亮从东方升起。还有一天就到满月了,月亮仿佛占据了一半的天空。它升起来之后,一层深橙红色的光芒笼罩着山脉。月亮越升越高,体积随之缩小,月光也变成了苍白色。最后,月亮像灯笼一样悬挂在高高的天际。

那么多人在这里等待。在月光之下,在远望山山脚下,他们耐心地等待着。

劳拉渴了。

活着的人会在她的脑海中燃烧。有时候很安静,像根蜡烛,有时候却像熊熊的火炬。因此她很容易就能避开他们,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他们。可是,影子却燃烧得那么奇怪,吊在那棵树上,发出极其独特、属于他自己的光。

有一次,她责备他并不是真正活着。那时她已经死了,他们两个手拉着手一起走。当时,她真希望能看到他绽出因感情激动而生的火花,能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无论那东西是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走在他身边,一心盼望他能理解她对他说的话。

但是现在,影子吊在树上,奄奄一息,同时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她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衰弱下去,同时却又前所未有地、真正地活着。他请求她留下来陪他,待在这里度过整晚。他原谅她了……也许原谅她了。但原不原谅没有关系。她只知道一件事:他改变了。

影子叫她到农场里去,说她们会给她水喝。可农场房屋里没有灯光,她也感觉不到有人在里面。不过,他说她们会照顾她的。她推了一下农场的门,门自己打开了,生锈的合叶抗议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她左肺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那东西爬行蠕动,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道窄窄的走廊,前面的路几乎被一部布满灰尘的大钢琴完全堵死了。房子里面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她绕过钢琴,推开另一道门,结果走进一间破破烂烂的客厅。墙壁上绘着图案,屋里摆满摇摇欲坠的家具。一盏油灯在壁炉架上燃烧着,下面的壁炉里烧着煤块,但刚才在屋子外面时,她既没看到也没闻到烟味。她感到燃烧的煤炭似乎并没有让房间暖和起来,但劳拉更愿意把这归咎于这栋老房子,它实在过于寒冷了。

死亡让劳拉痛苦,痛苦的绝大部分源于缺乏,缺乏水分,缺乏热量。烧灼般的干渴之感烤干了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身体和骨骼产生不了半点热量。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火葬柴堆上劈啪作响的火焰会不会给她热量,地底柔软泥土做成的棕色毯子会不会让她觉得温暖,冰冷的海洋会不会平息她的干渴……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并不是空无一人。

三个女人并肩坐在一张陈旧的沙发上,好像一组艺术展览品。沙发的面料是破旧的已经褪色的棕色天鹅绒,一百年前,它曾经是明亮的淡黄色。从她进来之后,她们的视线一直随着她移动,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劳拉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里出现。

有什么东西在她鼻腔里蠕动。劳拉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巾,开始擤鼻子。她把纸巾团起来,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燃烧的煤炭上,望着它在火焰中起皱、变黑,燃起橘黄色的火焰。只见那几只蛆虫也在火焰中起皱、变色,最后燃烧起来。

她转身面对沙发上的女人。自从她走进客厅,她们一直一动不动,连一块肌肉、一根头发都没动过。她们仍旧死死地盯着她。

“你们好,这是你们的农场吗?”她问。

个子最高的那个女人点点头。她的双手肤色很红,表情冷漠。

“影子——就是吊在外面树上的那个人,他是我丈夫。他让我告诉你们,请你们给我一点水喝。”她的内脏里有某种很大的东西在动,它蠕动一阵,又停了下来。

身材最矮小的女人从沙发上爬下来。她坐在沙发上时,脚还没有碰到地面。她匆匆跑出房间。

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农场房屋外面传来一阵很响的咯吱咯吱声,每次都伴随着水花飞溅的声音。

很快,小个子女人回来了。她端着一个褐色的陶土罐,罐子里面盛满水。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回到沙发上。她扭着身体爬上沙发,重新坐到她姐妹们的身边。

“谢谢。”劳拉走到桌旁,环顾四周,想找喝水的杯子,可什么都看不到。她拎起陶罐,发觉它比看起来的重得多。罐子里的水格外清冽纯净。

她把罐子举到嘴边,喝了起来。

水很冷,比她想象得到的任何水都要冷。它冰住了她的舌头、牙齿和咽喉。但她继续喝水,她无法停止,感觉水一直冰到胃里,冰到她的内脏、心脏和血管。

水如同液体的冰一般,流到她体内。

过了好久,她才猛然意识到水罐已经空了,有几分惊讶地把空罐放回桌上。

那些女人一直在冷静地观察她。死亡之后,无论是思考还是说话,劳拉再也不用比喻的方法了,事情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过现在,看着沙发上的三个女人,她发觉自己想到的是陪审团,是正在观察实验室动物的科学家。

突然间,她开始颤抖起来,痉挛性的颤抖。她伸手扶住桌子,想稳住自己,可桌子突然歪到一边,像要避开她一样。终于扶稳桌子后,她猛地呕吐起来。她吐出胆汁、甲醛溶液、无数蜈蚣和蛆虫。然后,她感到自己开始排泄,开始小便,防腐物质迅速从她体内排出,湿淋淋的。如果她还能呼救的话,她一定会尖叫出声,但地板向她迎面扑来,她摔倒了。如果她还有呼吸,这一下撞击会撞得她喘不过气来。

时间淹没了她,灌进她体内,沙尘暴一般呼啸飞旋。成千上万的记忆一瞬间涌到眼前:她在商店里走丢了,那是圣诞节前,她到处都找不到爸爸;她坐在吉奇酒吧,点了一杯草莓台克利鸡尾酒,和一个表情严肃的大个子男孩约会,心想不知他接吻的水平如何;她在汽车里,车子东摇西晃,罗比冲她吼叫,防撞铁柱终于挡住了车子,却没能挡住车里的人在惯性影响下继续前冲……时间之水,它来自尤达泉,命运之泉。它不是生命之水,不完全是。但是,浇灌世界之树树根的正是时间之水。世间再也没有和它同样神奇的水了。

劳拉醒来时,农庄里空无一人。她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呼吸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雾。她的手背上有一块擦伤,伤口上面有一点湿湿的东西——鲜艳的红色血液。

然后,她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了。她喝过自命运之泉的时间之水,她能在头脑中看到那座山。

她舔掉手背上的血,唾液形成的那层薄膜让她无比惊奇。然后,她上路了。

这是湿润的三月里的一天,冷得不合常理。前几天的风暴朝南部的几个州猛冲过去,这意味着远望山岩石城不会有什么游客了。圣诞节的彩灯刚取下来,夏季的观光游客还没有到来。

可是,这里依然聚集了很多人。那天早晨甚至还来了一辆旅游巴士,里面走出十来个男女。他们的肌肤都晒成完美无暇的茶褐色,富有光泽,脸上挂着让人觉得安心的笑容。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似乎是播报新闻的主持人。你几乎可以想象,连他们身上都散发出闪闪荧光,走动的时候,他们的身形显得微微有些模糊。一辆黑色的悍马车停在岩石城前。

这群电视人专注地走过岩石城,停在一块始终保持平衡不动的巨岩旁,用令人愉快、富于理性的声音交谈起来。

他们并不是这里的唯一一批游客。如果当天沿着岩石城内的道路闲逛的话,你也许会发现,这里既有看起来像电影明星的人,也有像外星人的人,还有一些人简直像人的观念,而不是人的实体。你也许会看见这些人,但更有可能的是,你根本不会留意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乘坐豪华轿车、运动跑车,或者超大型的四驱越野车来到这里。很多人戴着太阳镜,显然早已习惯在室内室外都戴着太阳镜,不愿摘下,一摘下就觉得不自在。到处都是精心日晒过的漂亮肌肤、合身的西装、太阳镜、得体的微笑或蹙眉。都来了——不同的身高,不同的外貌,不同的年龄和风度。

这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是一种表情,一种非常特殊的表情,好像在说:你认识我,或者,你应该认识我。这种熟稔同时给你造成一种距离感。他们的神情、态度,无不表明一种信念:他们相信这个世界是为他们而存在的,并且欢迎他们,他们是受到众人崇拜和爱慕的。

胖男孩也走在他们之中,步伐懒散。那些尽管没有任何社交技巧却依然大获成功的人,多半都是这种步伐。他的黑色外套在风中呼啦呼啦地拍打着。

站在鹅妈妈饮料店门口的一个生物咳嗽一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生物很魁梧,手指拈着解剖刀片,在脸上刮着。它的脸上长满肿瘤。“准会成为一场大战。”它说,声音粘乎乎的。

“不会有什么大战。”胖男孩说,“他妈的不过是一场变化,一次整顿。跟道家的老子一样,战争这类形式早他妈的过时了。”脸上长瘤的生物冲他眨眨眼睛。“等着瞧吧。”他只说了那一句话。

“随你怎么说吧。”胖男孩说,“我在找世界先生。你看见他了吗?”那个生物用解剖刀片刮着脸,挤得下嘴唇的瘤子更突出了。它点点头,说:“他在那边。”胖男孩朝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连一句谢谢都没说。长肿瘤的生物没有出声,直到胖男孩走出它的视线范围。

“准会有一场恶战。”长肿瘤的生物对一个脸上闪烁着荧光点的女人说。

她点点头,靠近了些。“大战之前,你有什么感受?”她的语气充满同情。

它眨眨眼睛,然后告诉了她。

城先生的福特探险者越野车上有一套全球定位系统,一个小荧光屏会根据卫星指示显示出汽车所在的位置。但是,离开布莱克堡,驶上乡村公路后,他还是迷路了。开车经过的那些道路似乎和屏幕上显示的乱七八糟的路线完全不同。最后,他把车停在一条乡村小路上,摇下车窗,向一个早晨出来遛狗的胖女人打听去梣树农场怎么走。

她点点头,指了下方向,又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明白她的话,但还是说了句万分感谢,然后关上车窗,向她指点的大致方向驶去。

他继续开了大约四十分钟,驶过一条又一条乡村公路,可是没有一条是他要找的路。城烦躁地咬住下唇。

“我太老了,不适合干这份活儿了。”他对自己说出了声。

他已经快50岁了,大半辈子耗在一个以缩写字母当名称的政府部门里。十多年前,他的工作有了一次变动。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从那时起,他算不算离开了政府部门,转而为私人企业工作。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再是政府的人了,有时候却又觉得自己仍在为政府工作。管他呢,只有大街上的老百姓才会当真相信这两者之间有所不同。

就在他对找到农场不抱什么希望时,车子爬上一个山坡,看到了农场大门上的手写标志牌。写得很简单,和别人告诉他的一样:“梣树农场”。他停下福特探险家,从车里出来,解开栓住农场大门的电线,重新回到车里,开进去。

这就和煮青蛙一样,他心想,你把青蛙放进冷水里,然后加温。等青蛙发现不对劲时,它已经煮熟了。他所工作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脚下没有结实的地面,罐子里的水已经煮得直冒泡了。

刚调到特工部门时,事情看上去非常简单。现在却——不是复杂,他想,而是希奇古怪。那天凌晨两点钟,他坐在世界先生的办公室里,受领他的任务。“你记住了吗?”世界先生问,递给他一把带黑色皮鞘的匕首。“给我切一根树枝,长度不要超过两英尺。”“明白。”他说,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要做这个,先生?”“因为我命令你去做。”世界先生平淡地说,“找到那棵树,完成任务,然后在查塔努加与我会合。不要浪费时间。”“那个混蛋怎么办?”“你说影子?如果你看见他,避开他。不要碰他,甚至不要骚扰他。我不想让你把他变成一个烈士。眼下这场游戏里没有烈士的位置。”他微笑起来,脸上带着刀疤,露出笑容。世界先生很容易感到开心,城先生已经发现过好几次了。上次在堪萨斯,他扮演司机的角色,却觉得非常高兴。

“可——”“不要烈士,城。”城点头表示明白,把匕首插进刀鞘,压下心中涌起的怒火,把它深深藏在心底。

城先生对影子的仇恨已经成为他自身的一部分。睡觉的时候,他会看见影子那张表情严肃的面孔,看见他那似笑非笑的微笑。那种表情让城很想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睡着以后,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下巴紧紧咬在一起,太阳穴绷紧,咽喉烧灼。

他开着福特探险家穿过草地,经过那栋摇摇欲坠的农场房子,爬上一个斜坡,然后就看到了那棵树。他把车停在树旁,关上发动机。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早晨6:38分。他把钥匙留在车里,朝树走去。

这棵树异常高大,枝桠茂密,而且似乎存在一种完全属于它自己的衡量尺度,让城说不清它到底是50英尺高,还是足有200英尺。树皮是上好的真丝领带的那种灰色。

距离地面一段高度的位置上,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被错综交织的绳索捆绑在树干上。树下则摆着一个被床单包裹起来的什么东西,城从旁边经过时才注意到。他踢了踢床单,星期三被子弹毁掉一半的脸露了出来,茫然地瞪着他。

城走到树下,绕着树干走到后面,避开农场房子的视线,解开裤子拉链,冲着树干撒了一泡尿。他拉上拉链,走到房子那儿,找到一个木头梯子,把它扛到树下。他小心地把梯子靠在树干上,顺梯爬上去。

影子没有一丝生气,悬吊在将他绑在树上的绳子中。城不知道这个人是否还活着:他的胸部没有呼吸的起伏。反正,他是死是活都一样。

“你好,混蛋。”城大声说,影子没有动弹。

城踩上梯子最高一级,抽出匕首。他找到一根小树枝,似乎符合世界先生的要求。他用匕首刀锋向树枝根部砍下去,砍断一半后用手把树枝折下来。这根树枝大约有30英寸长。

他把匕首插回到刀鞘,顺着梯子爬下去。经过影子对面时,他停下来。“天那,我真是恨透了你!”他恶狠狠地说。他真希望能拔出手枪,一枪打死他,可他知道不能那么做。于是,他举起树枝,摆出刺杀的姿势,冲着对方一记虚刺。只是个出于本能的动作,但却饱含挫折与愤怒。他想象自己手中拿的是一枝真正的长矛,捅进影子肚子里,在里面用力搅动。

“得了。”他大声说,“没时间了。”他随即想到,开始对自己说话,这是发疯的第一个信号。他又迈下几级梯子,然后一蹦,直接跳到地上。他看了看手中拿的树枝,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拿着一根树枝,却假装它是一把宝剑或者长矛。我大可以随便从哪棵树上砍下一根树枝,他想,用不着非得是这棵树。他妈的谁会知道呢。

他又想到,世界先生一定会知道的。

他把梯子放回农庄房子旁。眼角一瞥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他透过窗户望进去。黑暗的房间里面堆满破烂家具,墙上的石灰都剥落了。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是半梦半醒的幻觉中,他想象自己看到了三个女人,坐在黑洞洞的客厅里。

其中一个在织毛线,另一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还有一个显然在睡觉。注视着他的那个女人突然笑起来,嘴巴咧得很大,笑容几乎和她的脸一样宽,嘴角从一边耳朵一直咧到另一边。然后,她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脖子上,轻轻地从脖子一侧划到另一侧。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就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凝神再看时,除了老旧腐烂的家具,什么都没有。房间里根本没有人。

他揉揉眼睛。

城走回那辆棕色福特探险家,爬上车子。他把树枝扔到旁边白色真皮面的乘客座位上,拧动点火器里的钥匙。仪表板上的时间显示居然是凌晨6:37分。他查看自己的手表,上面闪动的数字是13:58分。

绝了。他想,我要么是在那棵树上待了整整八个小时,要么就是往回倒退了一分钟。但他认定这只是巧合,两个表恰好同时出了问题。

在树上,影子的身体开始流血。伤口位于肋部,血从伤口里缓缓流下。血很粘稠,而且是黑色的。

远望山顶乌云密布。

伊斯特坐在山脚,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离,望着黎明时分东边山脉上露出的朝阳。她的左手腕上文着一串蓝色的勿忘我,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拇指抚摩着那个文身。

另一个夜晚来了又去,什么都没有发生。人们还在继续赶来,有单独来的,也有成双结队的。昨天晚上从西南边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和苹果树一样高的小孩。此外还有她只瞟到一眼的某个东西,看上去似乎有大众甲克虫汽车般大小,却没有脑袋。他们消失在山脚下的那片树林里。

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外面世界的人们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她想象在岩石城里的普通游客透过投币望远镜向下望,虽然镜头直接对准他们这个草草建成的露营地和这些待在山脚下的人,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树林、矮树丛和岩石。

她闻到了从做饭的篝火那儿飘来的烟味,黎明的寒风中混合着烧烤熏肉的味道。营地另一边的某个人开始吹口琴,音乐让她禁不住微笑起来,身体也随之微微摇摆。她的背包里有一本简装书,她想等光线足够明亮之后开始看书。

高空中有两个黑点,很快出现在云层之下:一个小黑点和一个大黑点。晨风中,一滴雨点飞落到她脸上。

一个赤脚女孩从营地走出来,朝她的方向走来。她在一棵树下停住,拉开裙子,蹲下方便。等她方便完,伊斯特跟她打了声招呼。女孩走过来。

“早上好,女士。”她说,“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她粉红色的舌尖渴望地舔舔猩红的嘴唇。她肩膀上搭着一只黑色的乌鸦翅膀,还带着羽毛。脖子上的项链坠着一只乌鸦脚。她的胳膊上到处是蓝色文身,有线条、图案和错综复杂的结。

“你怎么知道?”女孩笑了。“我是玛查,摩利甘女神。战争即将来临时,我可以在空气中嗅到它的味道。我是战争女神,我要说的是,今天鲜血肯定会溢满山谷。”“哦。”伊斯特说,“好了。你可以走了。”她仰望天空中的那个小点,它像一块石头一样,翻滚着朝她们落下来。

“我们将和他们作战,我们将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每一个人。”女孩继续说,“我们将拿他们的头作战利品,乌鸦会吃掉他们的眼睛和尸体。”那个黑点渐渐变成一只鸟,展开翅膀,乘着清晨阵风的气流飞翔。

伊斯特歪着脑袋问:“战争女神,你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事先就知道谁会获胜,谁能猎取谁的脑袋?”“我没有。”女孩说,“我只能闻到战争的味道,只知道这么多。不过我们会赢的,是不是?我们必须赢。我看到他们对全能的父做的事了。要么是他们死,要么是我们亡。”“是呀,”伊斯特说,“我想也是。”女孩又笑了笑,在朦胧的晨色中走回营地。伊斯特垂低手,碰了碰刚从土里钻出来、如刀片般纤薄的一片绿色嫩芽。她的手指刚刚碰到它,它立即开始飞快生长起来,叶片一层层打开,茎蔓旋转、缠绕、改变。最后,她手下的植物变成了一株绿色的郁金香球茎。太阳升起之后,郁金香花就会怒放。

伊斯特抬头看着那只鹰。“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她问。

那只鹰正在她头顶15英尺高的地方慢慢盘旋,然后向着她滑翔下来,落在她身边的地上。它凝视着她,眼睛里充满疯狂。

“你好,小可爱。”她说,“你真正的模样是什么样的?”鹰有些迟疑地朝她蹦跳过来,然后,它不再是一只鹰了,变成一个年轻人。他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草。“你?”他说。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一会儿看草,一会儿看天空,一会儿看矮树丛,就是不看着她。

“我?”她问,“我怎么了?”“你。”他的话又停顿下来,似乎正在极力整理思维,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从他脸上一一掠过。他花太多时间做一只鸟了,她想,已经忘记怎么做人了。她耐心等待着。最后,他终于开口说:“你会跟我来吗?”“也许吧。你想让我去哪里?”“在树上的人,他需要你。一个幽灵伤口,在他身体上。血流出来,停了。我想他死了。”“马上就要开战了。我不能在关键时刻到处乱走。”赤身裸体的男人什么都没回答,只是站在地上,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似乎不确定自己的重量,似乎他平时总是在空中或摇晃的树枝上休息,而不是在固定不动的地面。他再次开口说:“如果他真的永远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但是战争——”“如果他死,谁打赢都不再重要了。”看样子他需要一条毯子,一杯甜咖啡,需要有人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让他在那边一面发抖一面胡言乱语,直到脑子清楚起来。他冻得把胳膊紧紧贴在体侧。

“他在哪里?附近吗?”他盯着郁金香,摇摇头。“很远。”“哦,”她说,“这里需要我。我不能离开。你为什么想让我跟你去那儿?要知道,我不像你,我不会飞。”“是的。”荷露斯说,“你不会飞。”他抬起头,表情郑重,指着在他们头顶盘旋的另一个黑点,此刻它正从黑暗的云层中飞落下来,不断变大。“他会。”毫无头绪地开车乱转了几个小时,城开始恨上了全球定位系统,几乎和他恨影子的程度一样深。不过这种恨没有什么真正的强烈感情。找到去农场的路、找到那棵巨大的梣树,这个过程很艰难,可找到离开农场的路似乎更难。不管他走那条路,不管他驶向哪个方向的狭窄乡村公路——维吉尼亚州的曲折道路最早一定是鹿群和牛群踩出来的——到最后,他都会发现他再次绕回农场前,看到那块挂在门上的手写牌子:梣树农场。

这真是发疯,是不是?他不得不仔细回忆走过的路,在每次右转的地方改为左转,左转的地方改为右转。

尽管转弯的方向不同,他还是又绕了回来,再次回到农场门口。天上是厚重的暴风雨云层,天很快黑了下来,感觉现在已经到了晚上,而不是早晨。他还要开很长的一段路,照这种速度,他绝对无法在下午之前赶回查塔努加市。

他的手机显示“没有信号”,汽车储物箱里的折叠地图上只有主要道路、州际公路和高速公路,没有标出他眼下最关注的乡间小路。

附近也没有可以问路的人。周围的房子距离道路很远,房子里也没有欢迎客人的灯光。现在连油箱也快空了。他可以听到远方传来的轰隆隆的雷声,几滴雨点重重地打在挡风玻璃上。

因此,看到沿着路边走路的那个女人时,城发觉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感谢上帝。”他说出了声,把车开到她身边停下。他摇下车窗:“你好,太太。很抱歉,我有点迷路了。你能告诉我从这里怎么上81号高速公路吗?”她透过打开的乘客座位那边的窗户看着他,说:“嗯,很难讲清楚,但我可以给你指路,如果你愿意的话。”她脸色苍白,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又黑又长。

“进来吧。”城说,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首先,我们得给车加油。”“谢谢。”她说,“我正需要搭顺风车。”她说着上了车。她的眼睛蓝得不可思议。“座位上有根树枝。”她有些迷惑不解。

“扔到后座上好了。你想去什么地方?”他问,“女士,如果你能为我带路去加油站、然后上到高速公路的话,我可以一直开车把你送到家门口。”她说:“谢谢。不过我想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比你的远。只要能带我到高速公路上,我就很感谢了。也许卡车司机可以捎我一程。”说着,她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有些固执的微笑。正是这个微笑让城下定了决心。

“太太,”他说,“我可以为你提供比任何卡车司机更加殷勤的服务。”他能闻到她的香水味,香味过于浓郁,有点倒人胃口,似乎是木兰花或者丁香花的香味。不过他并不介意。

“我要去乔治亚州。”她说,“很远的一段路。”“我去查塔努加市,我可以尽量带你走得远些。”“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大家都叫我马克。”城先生说。他在酒吧里和女人搭讪时,常常会接着说:“跟我特别熟的人总是叫我大马克。”还是多等一阵再说那句话吧,路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有几个小时可以了解对方。“你呢?”“劳拉。”她告诉他。

“很好,劳拉。”他说,“咱们俩肯定会成为好朋友的。”胖男孩在彩虹屋里找到了世界先生——彩虹屋是小路上的一个景点,里面的窗户玻璃上贴着一条条绿色、红色和黄色的透明塑料薄膜。他正不耐烦地从一个窗户走到另一个窗户,依次向外看,分别看到金色的世界、绿色的世界和红色的世界。他的头发是橘红色的,短得几乎贴到头皮上,身上穿着一件巴宝莉牌的昂贵风衣。

胖男孩咳嗽一声。世界先生抬头瞥他一眼。

“对不起,世界先生?”“什么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吗?”胖男孩觉得嘴巴发干,他舔舔嘴唇,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是直升飞机还没有确定下来。”“我们需要的时候,直升飞机会飞过来的。”“很好。”胖男孩说,“很好。”他仍旧站在原地,既不说话,也不准备离开。他的前额上有一块瘀伤。

过了一会儿,世界先生问:“还有别的事吗?”一阵沉默。胖男孩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有些别的事,”他说,“对。”“如果我们私下里聊聊,你会觉得舒服点?”男孩又点点头。

世界先生带男孩来到他的工作中心,那是一个潮湿的洞穴,里面摆着喝醉酒的鬼精灵的人偶模型,灯光如月光一样昏暗。洞穴外面的一块牌子警告游客在重新装修期间请勿入内。两个人在塑料椅子上坐下。

“我能帮你什么忙?”世界先生问。

“是的,好的,没错。两件事情。好的。第一,我们还在等什么?第二……第二个问题有点难。你看,我们有枪,我们有火器。而他们,他们只有他妈的刀剑、匕首,和他妈的锤子、石斧,诸如此类的东西。过时的铁兵器。而我们有他妈的灵巧炸弹!”“那些武器我们是不会用的。”世界先生冷静地指出。

“我知道。你说过,我知道,那样做也行。不过,你看,自从我在洛杉矶干掉那个婊子之后,我就……”他停下来,做个鬼脸,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

“觉得不安,有问题?”“没错,好词,有问题。跟问题少年似的。有趣,真的。”“到底是什么在困扰你?”“我们打仗,我们获胜。”“那就是困扰你的原因?我自己倒觉得那只会让我们高兴,让我们兴高采烈。”“但是,他们毕竟会死。他们是旅行鸽,是袋狼,对不对?这样下去,这会搞成一场大屠杀。”“唔。”世界先生点头表示同意。

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太好了。胖男孩继续说下去:“你看,有这种感受的并不只有我一个。我和现代电子的人聊过,他们全都希望能和平解决这件事,看不见的手则希望用市场压力来自动解决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代表着理性的声音。”“没错。不过很不幸,你还有一些信息不知道。”微笑让他脸上露出扭曲的疤痕。

男孩眨眨眼睛。他问:“世界先生?你的嘴唇怎么了?”世界先生叹口气。“一句话,”他说,“有人曾经把我的嘴巴缝起来。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喔,”胖男孩问,“真正的黑帮手段。”“对。你想知道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吗?你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在昨天晚上就发动攻击吗?”胖男孩点点头。他开始冒汗,冒出来的全是冷汗。

“我们没有发动攻击,是因为我在等一根小树枝。”“树枝?”“说对了。树枝。你知道我要用树枝做什么吗?”他摇摇头。“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为什么呢?”“我可以告诉你,”世界先生镇定地说,“不过接下来,我不得不杀了你。”他挤了挤眼睛,房间里紧张不安的压力顿时消失了。

胖男孩咯咯笑起来,是喉咙后面和鼻子里发出的低沉的、带鼻音的笑。“好吧,”他说,“呵呵,好,哈哈。收到,技术星球收到信号,声音很清晰。”世界先生摇摇头,一只手搭在胖男孩肩上。“喂,”他问,“你真的想知道?”“当然。”“那好吧,”世界先生说,“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下面就是我的答案:我要得到那根树枝,然后,我要在两军交锋的瞬间把它投掷出去。投出的那一刻,树枝将变成一枝长矛。然后,长矛在战场上空划出一道弧线,这时,我会大声喊出‘我将这场战斗献给奥丁’。”“啊?”胖男孩迷惑地问,“为什么?”“力量,”世界先生说着,搔搔下巴,“还有食物。两者的结合。你看,这场战争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制造骚乱,还有屠杀。”“我不明白。”“让我演示给你看。有点类似这个。”世界先生说,“看!”他从巴宝莉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木柄猎人匕首,动作流畅,一刀刺入胖男孩下颚柔软的肉中,向上朝大脑用力一推。“我将这死亡献给奥丁。”匕首刺入的瞬间,他说。

有东西流到他手上,但不是鲜血,与此同时,胖男孩眼睛后面传出一连串劈啪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绝缘电线的味道。

胖男孩的手痉挛地抽搐着,他倒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极度的困惑和痛苦。“看看他。”世界先生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在和某人聊天,“瞧他的模样,好象看见了一连串0和1变成一群闪光的彩色小鸟,飞走了。”岩石通道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世界先生把尸体扛在肩膀上,仿佛它没什么份量似的。他打开鬼精灵人偶模型后面的背景画板,把尸体藏在画板后,用死人身上的黑色长风衣盖住尸体。晚上再处理尸体,他想,重又露出带疤的笑容。在战场上掩藏一具尸体实在太容易了。没有人会发现,没有人会在意。

片刻间,这里一片沉寂。然后响起一个粗鲁的声音,不是世界先生的嗓门,先清了一下喉咙,然后说。“这个头开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