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凤凰卷 第5章 牵手的人

一从晌午起,两人便一直在喝酒。

那是在安倍晴明宅邸的外廊内。两人就这么席地而坐,源博雅右手擎着斟满酒的琉璃杯,面对着晴明。

晴明纤细的右手手指中也擎着一只琉璃杯。

那是异国的酒杯。来自胡国。

十来天前出梅,季节已经进入夏天。

时值文月,即阴历七月月初。

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热。

即便端坐不动,博雅的脊背上也已经渗出了汗水。

庭院中茂盛的夏季花草,已经高及人腰。

桔梗、女郎花已经开放,但远不及杂草势头强大。庭院的景象仿佛是将山野中郁郁葱葱的一部分,原封不动地搬移到了这里。

每当风掠过花草,便会送来灼热的青草气息。

太阳总算开始从中天西倾,但距离落山,还有很长时间。

晴明随意地套着件白色狩衣。

背靠廊柱,竖起右膝,拿着酒杯的右肘支在右膝上。

额头上也罢,颈脖上也罢,都不见一滴汗水。

晴明纤细的手指拿着琉璃杯,那透明的绿色充满凉意。

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瓶子。

还有一只盘子,盛着撒上盐的烤香鱼。

两人正以香鱼下酒。

“晴明,你不热吗?”博雅问道。

“当然。”晴明将杯子从红润的唇边挪开,说道:“这还用得着问吗?”“可是,一点都看不出你感觉到热的样子。”“看得出也罢看不出也罢,热总归是热的。”晴明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能够保持这副样子,就让我羡慕啊。”博雅说罢,挟起香鱼送进口中。

“好香鱼啊!”博雅一边嚼着松软得从骨头上整片脱落的鱼肉,一边说道。

“这是鸭川河的香鱼。”“哦。”“是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刚刚送来的。”“哦。就是发生‘黑川主’事件时那个贺茂忠辅?”“就是那个干手忠辅。”“可是,忠辅为什么没事送香鱼来?”“自从那次事件过后,他一到时节,总会送些香鱼过来。不过,这次还有别的事情。”“别的事情?”“总之.是非我不能处理的事情喽。”“难道忠辅那边又遇到怪事了?”“啊,怪事倒是有,不过不是忠辅出事。”“那又是谁出事了?”“是忠辅的熟人,篾匠猿重。”“篾匠?”“他进山砍竹子或者藤条,再编成篮子、簸箕之类,拿到市上去卖。本来名字叫重辅,因为身体轻盈、擅长爬树,常爬到大树上去割藤条,所以一来二往大家都叫他猿重了。他本人也喜欢这个名字,也以此自称。这些话都是忠辅告诉我的。”“那么。怪事又是怎样的呢?”“听忠辅说,事情是这样的……”晴明开始讲述起来。

二猿重家住在鸭川河畔,距法成寺很近。

就在河水难以漫过来的土堤上搭了一间小屋,与妻子住在里面。

平日砍来竹子割来藤条,编织成各类器具,再拿到城里去卖,勉强可以糊口度日。也经常编一些鱼篓子和装鱼‘鹰的筐子,送到贺茂忠辅家。

第一次碰上怪事,是在六天前的夜晚。

因为有事,夫妻俩去了一趟大津。事情就发生在回家后的当天晚上。

在回家途中,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夫妻俩发生了口角。

他们到大津去,是为了卖捕鱼用的鱼筌。

那鱼筌,是猿重费尽心思自己设计制作出来的。

他用竹篾编成筒状的篓子,将篓子腰部编得细细窄窄的,入口处却很大。同时,再编一个小小的竹篾筒子。不是篓子。而是两端都有口,是名副其实的筒子。不过,这个筒子一端开口大另一端开口小,呈漏斗型。

然后把它嵌入刚刚编好的竹篓腰部狭窄部分里。

小竹篾筒子的小口朝里,大口朝外。

大口的尺寸与竹篓腰部的狭窄部分大小相同,恰好可以嵌得严严实实。

然后,在竹篓里放入蚯蚓、死鱼等诱饵,沉到河底。

就这么放置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从水中捞起时,里面便会有许多鲫鱼、鲤鱼、河鳗,以及杂鱼、蟹等。

虽然有些渔夫也使用类似的鱼筌捕鱼,然而猿重精心编织的笼子显然要好使得多。

于是,家住大津、平日在琵琶湖捕鱼为生的渔夫们听到这样的口碑,都纷纷来订购鱼筌。

猿重只是为了在鸭川河捉鱼养家糊口而想出这么一个点子.这笼子也只供自家使用,然而忠辅觉得有趣,便也开始使用猿重的笼子捕鱼,这竟成了普及的契机。

“这玩意儿可真好使啊。”大津的渔夫们从忠辅那里听到有关猿重鱼筌的传闻,便都争先恐后地希望自己也得到一个。

这天。夫妇俩便是去大津送货。

回家途中的口角,是妻子先开火的。

“你干吗把什么都告诉他们?”妻子抱怨着。

猿重不仅卖笼子,而且连独自精心发明的笼子编织法也教给了大津的渔夫。

妻子正是为此而埋怨丈夫。

“可是你想想,就是要瞒也瞒不住呀。看到我编的笼子.只要手多少有点巧的人就可以仿造,随便多少都能编出来。”“话虽这么说,可你也没必要连编织方法都告诉他们啊。”“你可别这么说。一来他们都非常高兴,再说我们不也卖出了好价钱吗?”“可是……”一直到鸭川河桥上时,两人还在争论不休。

当晚,两人分床睡了。

就在这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猿重的小屋。

猿重已经睡熟了。

“喂……”猿重恍惚听到外边传来呼唤声。

“有人在吗……”声音来自小屋外面。

在黑暗中,猿重睁开眼睛,只见细细的月光从挂在小屋门口的草帘缝隙中钻进来,照在小屋内。

“喂.猿重大人……”声音就是从草帘外传来的。

似乎有人站在门前呼唤猿重。

猿重揉着惺忪的眼睛,站起身来。

似乎依然半睡半醒,头脑昏昏沉沉。

“马上就要冲走啦!”那个声音说着。

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不管的话,马上就要冲走啦!”这声音猿重以前从没听到过。

掀起草帘,只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男人。身穿印着碎花、衬有内裆的和装男裙裤(形状略似裙裤.肥腿.长及脚踝。穿时将上衣束在腰里。现多做礼服用。)。

“快来!请快一点!猿重大人……”猿重站在门口,左手被男人伸出的右手拉住了。

“要冲走啦!要冲走啦!”就这样,男人牵起猿重的手就往外走。

究竟是什么要冲走了?而且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猿重很想问个明白,可不知何故却说不出话来,感觉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好像有泥土、小石头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一般,发不出声音。

“要冲走啦!要冲走啦!”男人心急火燎地拉着猿重的手匆匆走着。

沿着鸭川河,顺着河堤朝下游走去。

月色分明。

河水声从黑暗中传来。

不久,眼前出现了一座桥。

就是白天猿重夫妻走过、架在鸭川河上的那座桥。

碎花桥——这一带的人都这样称呼这座桥。

“来来!到这边来……”男人拉着猿重的手,在月光中上了桥。

猿重跟在他后面。

“要冲走啦!马上就要冲走啦!”男人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

走到桥中央,男人突然变了方向。

向左转——男人拉着猿重的手,朝上游方向的栏杆走去。

“来来!就是这里。”男人越过高高的栏杆,纵身跳下河去,手仍然牵着猿重。

猿重的手被一股强劲的力量牵着,眼看就要掉下河去。

“你干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女子高声呼叫的声音。

“危险!”一个人紧紧地抱住了猿重。

回过神来一看,原来那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而自己的整个上半身已经探出栏杆,正从桥上俯视着下面黑黑的河水。差一点儿就掉到河里去了。

“你想寻死吗?”妻子责问猿重。

猿重额头不觉大汗淋漓。

“不、不是,哪里是寻死呀。刚才有个男人来访,我是被他一直拉到这里来的。”猿重脸色苍白地说着。

“你胡说什么!你一直是一个人呀。哪有什么人拉着你的手?”“这不,你看,就刚才那个男人还和我在一起……”“什么人都没有!”妻子说道。

妻子告诉他,事情原来是这样的——睡在床上的妻子,被邻床的丈夫起床的声音吵醒了。

“哎……”她喊丈夫。

然而丈夫似乎根本没有听到。

不一会儿,丈夫便掀开挂在门口的草帘,走到外面去了。

起初,妻子还以为丈夫在外面养了个情妇,肯定是要到什么地方去跟女人幽会。

妻子便决定在后面跟踪。

跟着跟着,发现丈夫只是独自一人顺着河堤朝下游走去,不久,来到了白天从大津回家时经过的那座桥。

丈夫走上了那座桥。

走到桥中央时,丈夫突然改变方向,打算跃过高高的桥栏杆。

就算为了白天的口角,丈夫也不至于寻死呀,然而,如果跃过栏杆掉到河里,那他就必死无疑了。

于是,妻子急忙大声呼唤丈夫,丈夫才醒过神来。

听到妻子的一番话,丈夫不禁毛骨悚然。

第二天,怪事又发生了。

夜晚——猿重睡在床上,感觉妻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大概是去茅厕吧。可是,又觉得有点不对头。

茅厕在外面,直接走出去就可以了,然而她却站在草帘门前说:“是……”好像在跟谁说话。

直到这时,猿重依然处于半睡眠状态,头脑尚未完全清醒。当妻子走出屋外时,才猛然醒过神来。

他想起了昨晚自己遇到的事。

于是,猿重赶忙从床上爬起来,追赶着妻子来到外面。

然而,门外已经不见妻子的踪影了。

妻子已走到河堤上,还在急匆匆向前赶去。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走在河堤上的,只有妻子一个人。

妻子左手向前伸出,似乎被谁牵着手,一个劲儿地朝前赶。

明明是在走路,然而速度却快得犹如小跑一般。

猿重暗想:会不会——会不会是昨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这次又发生在妻子身上了?昨天夜里,自己的确听到了男人的声音、看见了男人的身姿,然而妻子却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见任何人。与此刻自己亲眼目睹的情景一模一样。

也许,妻子现在正听着谁的声音,看着谁的身影也说不定。而且,她可能确实感觉到有人用力拉着自己的手吧。

猿重想追赶妻子,然而,却两腿发软。

如果自己不知道真相,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去追赶妻子、呼唤妻子。

可是,自己已经从妻子口中明白了昨夜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妻子的模样显然不对头。

昨天夜里拉着自己,想把自己拖到河里的那只手,恐怕现在正拉着妻子的手。

一想到可能是某种可怖的鬼怪或是妖异缠住了妻子,追赶妻子的念头几乎不由自主要消失了。

正在踌躇不决时,妻子的身影很快越去越远了。

到底不能扔下妻子不管,这个念头还是占了上风。猿重奋力追上前去。

妻子的脚步很快。

好不容易要追上的时候,妻子已经走上了那座桥。

猿重赶紧加快脚步。

猿重的脚刚刚踏上桥面,妻子已经到了桥中央,正要跃过栏杆。

“等等!”猿重大声喊着,一面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一面飞跑过去。

听到猿重的呼唤,妻子浑身一震,回过神来,然而,上半身已经探到栏杆外。

猿重冲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妻子。

妻子被重新拖回桥面,发现救了自己的就是丈夫,当即依偎在丈夫身上。

身体禁不住微微颤抖。

她似乎已经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回到小屋,听了妻子的说明,猿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模一样地在妻子身上重演了一遍。

不过.来找妻子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这天夜里,妻子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掀开草帘门一看。一个身着蓝色窄袖便服的女子站在那里。

“不快点去的话,就要冲走啦!”有个女人说。

“来来,快点啊!到这边来……”说完.女人拉起妻子的手,举步便走。

妻子还在睡梦中。

“昨晚走得太慢,所以没赶上。今晚得加快脚步了。”说完这话,女人便疾步走去。

如果不是猿重及时赶来,妻子就像昨天夜里的猿重那样。险些掉进河里就此丧生了。

次日——夜晚降临,猿重和妻子都没有睡觉。

脚边放着砍竹子用的砍刀,地炉里烧上火,为了不至昏昏睡去,两人不停地说着闲话。

到了子夜时分——“喂!”“喂!”门外响起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

事后两人交谈才知道,原来猿重只听得到男人的声音.而妻子则只听得到女人的声音。

“出来呀!”“出来吧!”两人的声音分别传了进来。

“再不快点,就要冲走啦!”“就要冲走啦!”“来吧!把这草帘掀开吧。”“掀开吧!”“掀开!”“草帘!”猿重和妻子,仿佛要相互制止对方的颤抖似的,在地炉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猿重右手握着砍刀,咬紧牙关。牙齿还是禁不住打战,发出格格的响声。

“不掀开草帘的话……”“我们没法进来呀。”“请快点开口说:‘进来吧!”’“请快点说吧!”“不然的话,我们可要自己找人口啦!”“我们自己找啦!”话音未落。对方似乎开始行动起来。

两个人似乎左右分开了,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小屋外左右两侧都听到了类似脚步声的动静。

脚步声停止了。

“是这儿吗?”“是这儿吗?”每当话音传来,钉在小屋外侧的木板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这儿太狭窄了吧?”“这木板只能挺到四天以后。”“刮风吹走它吧!”“嗯.吹走它!”“吹走它,我们就能进去了。四天以后就行了。”“可是四天以后就来不及了。”“嗯。”“嗯。”两人的脚步声又回到小屋门口。

“喂,猿重大人……”“夫人……”“请开门呀!”“请开门吧!”“快说一声‘请进’吧!”“快说一声‘请进’吧!”“不然的话,就要冲走啦!”“不然的话,就要冲走啦!”两人怨毒的声音持续了整整一夜。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夜里,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猿重夫妻终于忍受不了,到朋友贺茂忠辅处来商量对策了。

三“所以,今天忠辅送香鱼来的时候,顺便告诉我这件事情。”晴明把事情的经过讲完,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夕阳斜照在院子里。

云朵似乎在快速地飘动,影子也投落在庭院里。

“原来是这样……”博雅点点头。

“可是,为什么这一男一女两人进不了小屋呢?”博雅又问道。

“房屋的墙壁,其实原本就是一种结界。对于毫无缘分的东西来说,是轻易进不去的。如果猿重夫妇与这一男一女之间有着某种强韧的联系,那就另当别论了。

假如不是这样的话,只要里面的人不说‘请进’,或者不将门窗洞然大开,那么即便是妖物,也并不能轻易就进得去。”“噢。”“不过,要是妖物的欲念比现在更加强烈的话,迟早总会闯进去。”“唔。”“看这情形,恐怕今天夜里就很危险。”“不是说四天之后的夜晚吗?”“那就是今天。”“唔。”“今天夜里大概要出事吧。”晴明不无忧虑地说。

“出什么事?”“这个嘛……”晴明仰望着天空,不知何时,天上已经浓云滚滚,自西向东流去。

云朵遮蔽了阳光,周围变得昏暗起来。

起风了,庭院中的花草吹得沙沙作响。

“晴明,你是怎么回答忠辅的?”“承他经常送来鲜美的香鱼嘛,虽然不知道能否办妥,但总要去一趟的喽。”“真去吗?”“嗯。”“什么时候?”“今晚。”晴明仰望着浓云越来越多的天空。

“博雅,你打算怎么办?”晴明问。

“哦……”“去不去?”“嗯。”“去吧。”“去吧。”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四晴明和博雅由忠辅领路,来到猿重的小屋。

周围已经渐渐黑暗起来,河滩上的草迎着风左右摇摆。

不仅是因为已到黄昏时分,而且因为厚厚的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

“看来,暴风雨要来了。”博雅话音刚落,一滴犹如小石子大小的雨,砸在晴明的脸上。

忠辅将晴明和博雅介绍给猿重后,便匆忙返回自己家去了。

猿重受宠若惊。

晴明亲自光临小屋,就已经足够让他诚惶诚恐了,更何况连殿上人源博雅大人也一起驾到了呢。

而且,两个人都没坐牛车,是徒步走来的。

由于“黑川主”一事,猿重已经从忠辅那里听说了有关晴明和博雅两人的事情,然而一旦两人真的站在眼前时.猿重连话都说不出来。

晴明一走进小屋,便在地炉前坐下,从怀里取出两个木制的小人。

他把一个小木人拿在左手,从地炉中捡起一根烧残的木炭,在上面写下猿重的名字。而在另一个小木人上,则写下妻子的名字。

“那么,请两位把自己的头发给我几根吧。”晴明接过猿重夫妻二人的头发,将它们分别扎在小木人身上。猿重的头发扎在写有猿重名字的小木人上,妻子的头发则扎在写着妻子名字的小木人上。

“另外,你们身上穿的衣服能不能随便撕一块给我?”猿重和妻子当即各自从衣服上撕下一小块布条。好像给小木人穿衣服似的,晴明将布条裹在小木人身上。

从猿重的碎花裙裤撕下的布条裹住猿重的小木人.从妻子窄袖便服撕下的布条裹住妻子的小木人。

“好啦,都准备妥当了。”晴明说道。

“这样,就可以平安无事了吧?”猿重忐忑不安。

“应该不要紧了吧。不过我另外还有一点担心。”晴明话音未落,便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地鸣般的低沉响声。

这响声逐渐增大,随即,猛然响起暴雨猛烈敲击小屋的声音。

小屋周围的草丛沙沙作响,开始剧烈地翻滚、起伏。

“是暴风雨!晴明,暴风雨终于来了。”博雅大声说着。

“生火……”晴明一说,猿重连忙把准备好的木柴放入地炉里,点起火来。

木柴起初冒着青烟,不一会儿就劈啪作响,熊熊燃烧起来。

“这种晚上,它们也会来吗?”猿重惊恐万分地问。

“肯定会来。”晴明把握十足地回答。

“来吧,博雅,把准备好的酒拿出来,乘那两位还没到,我们先喝上一杯,边喝边等,怎么样?”五他们在喝酒。

围着地炉,晴明、博雅、猿重,以及猿重的妻子,四人一起用素陶酒杯喝着酒。

外面,狂风暴雨愈加猛烈。

鸭川河的流水声化作隆隆巨响,从黑暗深处传过来。

大块的岩石竟被浊流冲走,甚至可以听到河流中岩石相互碰撞而发出的砰砰声响。

闪电不时从天上划过,接着,便是地动山摇的雷声轰鸣。

刚才凭借着灯光才可以看清晴明和博雅的脸庞,当闪电划过的一瞬间,两人的面孔便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真够厉害的。”“嘘!”晴明压低声音示意博雅噤声。

猿重夫妻顿时紧张起来。

“来了。”晴明平静地说道。

仿佛应声而至似的,一个低沉、可怖的声音随即传进来。

外面似乎站着什么人,牢牢堵住了门口。

“喂……”“喂……”混杂在暴风雨中,可以听见细细的人语声。

猿重和妻子哆嗦着缩成一团。

“晴明,好像有谁来啦。”博雅说。

“呵呵。你也听见了?”“嗯。”“是这惊天动地的喧嚣,使你的心也跟着一起激烈地跳动起来了吧?”“我可没有激动啊。”“只是一个比喻而已。因为你的耳朵能够分辨出笛子和琴类那微妙的音响,所以才能与这惊天动地的喧嚣相呼应,这才分辨出那门外的声音。”“猿重大人……”“夫人……”在晴明说话的时候,门外面一男一女的声音不断传来。

“不快点走,就要冲走啦!”“马上就要冲走啦!”“来来。快点吧!”“来来。快点吧!”仿佛是应和着这话语声,一阵更为强劲的狂风将小屋屋顶掀了起来,随着一声巨响,一部分壁板被撕扯开来,猛烈的风雨立即倾泻进来。

“啊,打开啦!”“就是上次咱们说的那个地方。”屋外响起两人喜悦的声音。

“快对他们说:‘现在就出去!”’晴明对颤抖不已的猿重和他的妻子说。

“是、是……”猿重脸色苍白地点头应道。

“西、现在、马上就出去!”猿重的声音近乎哀鸣。

“马上就出去!”猿重的妻子高声喊道。

“啊!”“哦!”“那就快快出来吧!”“那就快快出来吧!”听到这里,晴明走到博雅的面前,说道:“你把这个从草帘缝中递到外面去……”晴明拿出已经准备好的两个小木人,交给博雅。

“唔……”博雅接过小木人,扑到草帘前。

一边把小木人从草帘的缝隙中塞出去,一边透过缝隙观察外面。

一道闪电划过,站在外面的两个身影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一男一女全身承受着猛烈的暴雨,得意扬扬地露出笑容,这幅情景牢牢印在博雅眼中。

两人的身影消失了……仿佛被抢走一般,博雅手中的两个小木人也消失了。

“来得太好了!”“来得太好了!”只听草帘外传来两个人欢喜的声音。

“快走吧。”“快走吧。”那声音已经距离小屋很远了。

“咱们追上去吧,博雅。”晴明说道。

“冒着这么大的风雨?”“咱们得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晴明既没戴斗笠也没穿蓑衣,撩开草帘便冲到外面。

“等、等等……”博雅随后也跟着冲了出去。

雨点不断地敲打在身上,两人当下便全身湿透。

“不用担心。我们还会回来一趟。”晴明对着小屋里面招呼一声,然后在暴风雨中疾步走去。

博雅紧跟其后,淋得像只落汤鸡。

漆黑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天地的轰鸣声。

暴雨。

狂风。

滔滔的河水声从黑暗中传来。

黑暗中,博雅分辨不出东西南北。

“晴明!”博雅高声呼叫。

“博雅,我在这里!”晴明大声回答。

博雅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撞到一个人身上。

原来正是晴明。

“博雅,抓住我的衣服,跟着我走。”博雅抓住晴明的衣服,晴明再次迈开脚步。

沿着河堤,应该是在朝着河的下游方向走着,然而.博雅不敢肯定,已经完全晕头转向了。

“咱们快点走。”晴明加快脚步。

雨点敲打在身上,让人感到浑身生疼。简直就像在水中行走一般。

“马上就要到碎花桥了。”晴明说完,停下了脚步。

“好大的水啊,博雅……”大概是在说河水,然而博雅根本看不见。

“这就是桥了。”“桥?!”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狂暴的风雨声在耳边呼啸。河水滔滔。

“那两个人走上桥了。”晴明把眼前看见的情景告诉博雅。

“可是这河水太大了。这样下去的话,桥可坚持不了多久。”晴明说。

“可是,最近好多年,不论多大的洪水,这座桥都没有被冲垮呀。”博雅大声说道。

“那也就到今晚为止啦。”晴明刚说到这里,不禁低声惊呼:“啊,桥晃动了?!”“博雅,桥要被冲垮啦!”话音未落,只听吱吱呀呀、嘎嗒嘎嗒地,桥被冲毁时发出的声响传人博雅耳中。

这时——一道闪电从天上划过,眼前猛然一亮。

刚才还是漆黑一团的世界,一瞬间浮现在光明中。

“啊!”博雅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幅异样的光景。

博雅看到一幅让人魂飞魄散的惊骇场面。

博雅从前所熟悉的鸭川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博雅所熟悉的鸭川河,是一条河床宽阔、河面分成好几道细流、向下游潺潺流去的美丽的河。

然而那条鸭川河,现在已变成一条大得惊人、只有一条河道的黑色浊流。

河水一直漫到两岸河堤的顶部j翻滚着比人还高的浪头。如同屋子般大小、黑瘤一般的巨浪一个接一个地撞击着桥身。

水漫过桥面。

受到水势的冲击,桥身开始倾斜,桥面中央部分已经扭曲。

从靠近桥中央的栏杆上,不知是有意跳下去,还是不小心摔下去,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正向着下面的浊流掉落下去。

“啊!”当博雅惊叫出声时,这景象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宛如巨石落地似的雷鸣,轰轰隆隆响了起来。

桥崩溃时的声响,令人惊骇地在黑暗中回荡。

博雅站在风雨中。

不久,这声音从他的耳边消失了。

“晴明——”博雅呼唤晴明。

“博雅,结束了。”晴明说道。

六“其实啊。博雅……”晴明坐在庭院的外廊内,和博雅一面喝酒,一面说:“‘碎花桥’这个名字,便隐藏着破解秘密的钥匙呀。”这是在晴明的宅邸。

自那个暴风雨之夜以来,已经过了三天。

今天,风静雨息,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什么钥匙?”博雅问。

“就是祭河神啊。”“祭河神?”“嗯。”晴明点了点头,开始述说起来。

从前,每年到夏天发洪水时,架在鸭川河上的那座桥便会被大水冲走。

桥被冲毁后再造,造好不久又被冲走。这样的事情无数次反反复复发生。

“一定有什么原因。”天皇便把阴阳师召来询问解决办法。

结果阴阳师说:“要以活人祭河神。”又说:“而且,不能是普通人。必须是身穿白色碎花裙裤的男人,才更合适。”一般来说,在故老相传的陋习中,用活人祭河神时,以使用女子或儿童为多见。

女子和儿童,在五行中属土,如按五行之说,正是“土克水”,可以堵住水、支配水。

然而,那位阴阳师却有意不照常例行事,说用一名男子祭神就可以了。

于是,天皇立即下诏:但凡有知道身着碎花裙裤的男子,一律不得隐瞒,必须立即举报。

举报者赐以巨额赏金。

当然,即便有谁知道身边熟人中有穿碎花男裙裤的。

也因为知道一旦举报便是送他去死,自然不会去告密。

然而,却有一个女人声称:“我家男人,爱穿衬有白色内裆的碎花裙裤。”妻子出面把自己的男人告了。

这女人经常与自己的男人发生口角。

于是,她便打算乘机把男人告了,还可赚一笔赏金。

“就算跟你生了十个孩子,可女人呀,说到底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啊。”那男人哭诉着。

这时,有人站出来说话了:“要祭河神的话,通常不都是用女人和儿童吗?如果单是男人的话,还是让人放心不下。同时再用一个女子祭神岂不更好吗?”那男人听到了这话,说道:“如果这样的话,就请用我的老婆来祭河神吧。我们夫妻俩情愿奉献性命,护佑桥梁。”男人的恳求被采纳了。于是,男人和妻子一起,被埋在桥柱下面,祭了河神。

从那以后三十年间,无论发生多大的洪水,这座桥都没有被冲毁。

“但是,今年终于被冲走了。”博雅感慨地说。

“那对怨偶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在桥被冲走之前,便四下物色新的祭河神的供品呢。”“于是猿重和他的妻子被盯上了。”“正是。”“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夫妇呢?”“第一次出现怪事的那天,猿重和他的妻子不是正好一边争吵,一边从那座桥上走过吗?而且,猿重恰好穿着碎花裙裤。简直是雪中送炭啊。”“不过……”“怎么了?”“那对变成妖异的夫妻,本来都不是自愿去祭河神的,可是一旦做了祭河神的牺牲之后,竟还忠诚地执行护佑桥梁的任务,原来也都是不错的人啊。”博雅说罢,喟然长叹。

七暴风雨平息之后的第七天,水终于退下去了。人们来到那座桥畔,桥已经全无踪影,只在河流的左右两岸,各残存着一根桥柱。

为了重新建造桥梁,在挖桥柱子的时候,人们发现两具已经化作白骨的尸体。

其中一具依然穿着碎花的裙裤。而且,据说在两人早已化作白骨的手中,居然还各自握着一个小木人。

根据晴明的建议,就用这两个小木人代替活人祭河神。埋在新桥的桥桩下。

据说,从此以后,无论这座桥遇到多么大的洪水,都没有被冲垮.一直维持了整整四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