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之卷 第二十六章

"还是没有水,"卡拉蒙静静的说。

瑞加皱起眉头。虽然将军的语调控制的很好,但是矮人也知道他应该要负起责任。即使知道自己应该要负大部分的责任,并没有任何帮助。唯一比罪恶感还要沉重、还要难以承受的就只有罪有应得的罪恶感。

"再走半天就应该可以看到另外一个水洼,"瑞加双眉深锁,表情如同大理石一般的僵硬。"以前,这里到处都是水洼,就像人脸上的青春痘一样。"矮人挥舞着手,卡拉蒙看着四周。极目所及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没有鸟、没有低矮的树丛。只有一望无际的沙漠,偶尔点缀着一些奇怪的沙丘。索巴丁山脉的阴影挂在天边,如同意识边缘的恶梦一样带着不祥的预兆。

费斯坦坦提勒斯的大军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已经一败涂地。

在几天的急行军之后,他们终于离开了从帕克塔卡斯一路婉蜒而来的山路,来到了达苟斯平原。他们的补给车队并没有赶上来,而且,从他们赶路的速度看来,车队恐怕至少还要一个礼拜才能够赶上来。

雷斯林不停的对其他的军官们施加压力,让他们日夜不停的赶路。虽然卡拉蒙公开反对这样的做法,但瑞加却支持雷斯林的意见,并且也设法让平原人偏向支持他们。再一次的,卡拉蒙毫无选择的只能够跟随着自己的部下。因此,部队每日天刚破晓的时候就拔营,只有在中午的时候短暂休息,一直走到黄昏,天边只剩微光的时候才扎营。

这看起来不像是刚打过胜仗的军队。同袍之情、笑语、游乐都消失了。白天也不再有歌声,即使连矮人们都不再用低沉的歌声吟唱,宁愿把所剩不多的气息用来渡过一里又一里的漫长旅程。在晚上,人们几乎立刻倒下来,勉强用寒酸的口粮果腹之后,就昏昏沉沉的睡去。直到第二天被军官们又踢又吼的叫醒为止。

士气非常的低落。随着食物的短少,部队之间开始了流言和抱怨。当他们还在山中的时候,由于猎物众多,所以这还不算是问题。

当他们一到达平原上之后,就如同卡拉蒙所预料的一样,他们所能看到的生物就只剩下彼此而已。他们一天两次靠着烤干的面包和烘干的肉条过活。而且卡拉蒙知道,如果补给的车队不赶快赶上来,即使这么微薄的口粮都会被再删减成一半。

除了食物之外,将军还有别的忧虑,也是同样的要命。其中一个是缺乏干净的水源。虽然瑞加自信满满的告诉他们平原上有许多的水洼,但他们找到的前两个都已经干涸见底。要命的是,矮人在那个时候才尴尬的承认,自己上次踏足这个平原是在大灾变之前的事了。

卡拉蒙的另外一个问题是盟友之间快速恶化的关系。

这些人在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勉强算是能够并肩作战的关系,现在如同破布一般的破裂开来。北方来的人类把目前的窘境都怪罪在平原人和矮人头上,因为是他们盲目的支持法师才会导致这样的情境。

平原人以前则是从来没来过山中。他们发现在低温多雪的环境中战斗和求生并不好过,就如同酋长直接了当的和卡拉蒙说的一样,"不是太高,就是太低!"而当他们现在看见索巴丁高耸入云的挂在南方天际时,平原人开始认为这全世界上的钢铁和黄金都比不上家乡美丽、金黄而且平坦的草原。卡拉蒙不只一次注意到他们的黑眼珠转向北边,他知道总有一夭他们会无声无息的消失。

矮人们则认为人类是软弱的懦夫,只要事情一出状况,就马上哭着找妈妈。因此,他们只把目前食物和饮水缺少的状况当作小困扰。

胆敢暗示自己口渴的矮人甚至马上会被自己的同胞们瞧不起。

这一天,当卡拉蒙站在沙漠中踢着沙子的时候,他就正在思考着这些烦人的问题。

然后,卡拉蒙抬起头,目光落到瑞加身上。只要一想到卡拉蒙没有在看他,那名老矮人就失去了之前如山岩一般的坚持——头也低了,背也驮了,疲倦的叹着气。在这个时候,他和佛林特之间的相似之处让卡拉蒙禁不住满怀思念。卡拉蒙其实只是对自己生气,因此感到十分的羞愧;这种感觉让他想要尽力的弥补。

"不要担心。我们昨天晚上还有足够的水。明天他们一定会找到水源的,你说对吧?"他笨拙的拍拍瑞加的肩膀。老矮人抬头看着卡拉蒙,暗暗吃了一惊,深恐他是为了取笑他而来。

但瑞加一看见卡拉蒙疲倦的脸上堆满友善的笑容,立刻就松了一口气。"是啊,"老矮人挤出一丝笑容。"明天一定没问题的。"两人转身离开干涸的水洼,慢慢的走回营地。

达苟斯平原的夜来得很早。太阳飞快的坠落在山脉之后,仿佛对这一成不变的荒凉景色感到厌倦。只有几个营火闪烁着,因为大多数的人累到根本没有力气点燃营火,反正也没有多少食物可以烹煮。平原人、北方的人类和丘陵矮人分别围坐在一起,狐疑的打量着对方。当然,每个人都不愿意靠近杜瓦矮人。

在流传在克莱恩上的一个古老传说中,有一个人触犯了天条,诸神因此集合在一起处罚他。他们宣布从此以后,他拥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那人大笑,认为自己已经胜过了诸神的智慧。最后那人却受尽折磨而死,这件事卡拉蒙一直没有办法理解。

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他感到十分的难过。的确,对凡人来说没有任何惩罚比这更为严重。因为,当他能够预见未来的时候,人类最大的恩赐:希望就被夺走了。

直到不久之前,卡拉蒙都还抱持着希望。他相信雷斯林会想出计划来。他相信他的弟弟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雷斯林不可能让这些事情发生。但是现在,知道雷斯林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类和矮人以及他们全家人的命运之后,他绝望了。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他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历史重演。

当他明白这一点以及预知到这将会带来给他的痛苦之后;他潜意识中的恐惧让他慢慢的疏远那些真正关心的人们。他开始想念起家乡。

回家,他几乎忘记了,甚至刻意的将它塞到脑中容易遗忘的角落。现在家乡的回忆清晰的涌出,扑天盖地而来;在许多夜里,只要他稍有松懈,这些回忆就会让他泪眼模糊的看着那熊熊的营火。

是这个念头让他坚持下去。随着他将自己的部队一步一步的带向毁灭,同样的每一步都让他越来越靠近提卡,越来越靠近家乡……"小心!"瑞加抓住他,把他从出神状态中摇醒。卡拉蒙眨眨眼,正好避过那个充斥在平原之上的土堆。

"这些奇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卡拉蒙瞪着土堆咕哝道。"难道是某种动物的巢穴吗?我听过在伊斯特韦德的大平原上有某种没有尾巴的地鼠居住在类似这样的洞穴中。"他看着那几乎有三尺高、差不多一样宽的土堆,摇摇头。"但是我可不想要遇到弄出这种土堆来的地鼠!""呸!什么地鼠嘛!"瑞加不屑的说。"是矮人建造的!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看看这技巧。"他爱怜的摸着那光滑的圆丘。"什么时候大自然可以做出这么巧夺天工的东西?""这是观察站,"瑞加斩钉截铁的说。

"观察?"卡拉蒙微微一笑。"他们要观察什么?蛇吗?""观察地面、天空和像我们一样的军队。"瑞加踏踏脚,扬起一阵沙尘。"听见了吗?""听见什么?""那个声音。"瑞加又踏踏脚。"是空心的。"卡拉蒙的眉头舒解开来。"地道!"他的双眼圆睁。看着四周一个接一个的目丘,他不禁吹了吹口哨。

"恐怕有好几哩呢!"瑞加点点头说。"是好久以前建造的,几乎和我的曾祖父一样老。当然"——矮人叹口气——"大多数的隧道也有那么久没有使用过了。传说中这里和帕克塔卡斯之间曾经有蔓延数十里的要塞,一直连接到卡络理山脉中。如果传说是真的,矮人甚至可以从帕克塔卡斯一路走到索巴丁,中间甚至连太阳都见不到。""现在那要塞已经崩塌了。许多的隧道也是一样。大灾变摧毁了大多数的隧道。不过,"瑞加和卡拉蒙继续行走,兴奋的说道,"如果邓肯派出几名间谍在隧道中像是地鼠一样的四处钻动,我可不会太惊讶。""不管是地上或是地下,他们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我们。"卡拉蒙嘟囔着,目光扫视着一望无际的空旷大地。

"是啊,"瑞加顽固的说,"反正也不会让他们占到什么好处。"卡拉蒙没有回答,两人继续走着。卡拉蒙随即回到自己的帐篷中,瑞加则回到自己的同胞身边。

在其中一个土堆,一个离卡拉蒙营帐不远的地方的确有双眼睛在看着部队的所有一举一动。但是那双眼睛对一般的士兵并不感兴趣。他们只对三个人有兴趣,就只有三个人而已……"不会太久了,"卡拉斯说。他从经过巧妙伪装,从外表几乎没办法和岩石分辨出来的觑孔往外瞧。"你要怎么样推断距离啊?"这句话是对一个饱经风霜的矮人说的;这名矮人借记的往觑孔外看了看,然后瞄了瞄隧道的长度。"两百五十三步。正好让你们从营帐的正中央冒出来。"他毫不迟疑的说。

卡拉斯回头看着将军座落在平原上,和部属分隔开来的帐篷。

对卡拉斯来说,那名矮人能够如此精确的估算距离真是个奇迹。如果老矮人不是史马修,年轻的英雄一定会露出疑惑的表情。这名年长的飞贼会从安逸的退休生涯中被征召出来,正是因为他拥有完成许多不可能任务的名望,几乎和卡拉斯的名声不相上下。

"太阳快下山了,"卡拉斯回报道。这其实没什么必要,因为从觑孔中所技出的长长影子让人可以明显的判断出外面的时间。"将军回来了,他正要进入帐篷中。"卡拉斯皱起眉头。"李奥克斯附,我希望他今天不要改变平日的习惯。""他不会的,"史马修说。他舒适的靠在墙角,自信满满的说。这种自信是从多年对人们来来去去的观察中所建立起来的。"要闯空门你得先学会两件事情。第一,每个人都会养成习惯;第二,没有人喜欢改变。天气不错,没有什么意外。外面除了沙漠还是沙漠。不会的,他不会改变的。"卡拉斯皱起眉头,不太喜欢这种让他想起老矮人过去打家劫舍生涯的事情。正因为卡拉斯十分明白自己能力的极限,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史马修参与这次任务,因为他们需要擅长潜行、无声无息的潜入、利用夜色突击、也增长利用夜色撤退的角色。

但,曾经被索兰尼亚骑士敬佩于其荣誉心的卡拉斯难免会自责。

他安慰自己,许久以前史马修就已经因为自己的过错而付出了代价,甚至替国王完成了几件任务,让他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一个英雄。

而且,卡拉斯提醒自己,想想我们会拯救的那些人命吧。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呼了一口气。"你说得对,史马修。法师现在从他的帐篷里面出来,那个女巫也出现了。"卡拉斯一只手握住紧紧绑在腰间的神锤,另一只手将一把短剑塞进腰带中比较舒服的位置。最后,他伸手进背袋中,拿出一个卷轴,若有所思的将它放进皮甲中的内袋里。

接着,他转过身面对四名等待着的矮人,开口道,"记住。没有必要绝对不要伤害那个女人和将军。不过,那个法师一定得死,而且越快越好,因为他是最危险的人物。"史马修微笑着躺了回去。他不会和他们一起行动。他的年纪已经太大了,有一段时间这对他是种羞辱。但现在,这对他反而是一种赞美。即使不这样,他的膝盖也早就快要报废了。

"让他们进去。"年老的飞贼建议道。"让他们开始用晚餐,轻松下来。然后"——他伸出手在脖子上一抹,低声道——"两百五十三步……"加瑞克站在营帐外,倾听着里面的动静。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感觉起来却比激烈的争吵还要让人不安。

从微微掀起的帝幕,他可以看见三个人像平常一样静静的围着桌子,彼此之间只有短暂的交谈;大多时候则是想着自己的事情。

法师非常专注于他的研究。据说他在准备某种强大的法术,将要一举把索巴丁的大门轰开。至于那名女巫,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至少,加瑞克很高兴有卡拉蒙在看着她。

在弟兄们之间有些关于她的奇怪流言。谣传她在帕克塔卡斯中曾经施行过奇迹,死人在她的手下复活,完好的肢体从伤口中重新生长出来。加瑞克当然都不相信这些鬼话。不过,这些日子中,她的某些改变让年轻人开始怀疑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否正确。

加瑞克不安的在刮过沙漠的冷风中移动着身躯。在帐篷里的三个人中,他最担心的是将军。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年轻的骑士开始尊敬、崇拜卡拉蒙。他仔细的观察将军,尽可能的试着要和他一样。加瑞克注意到卡拉蒙自以为隐藏很好的轻松表情中暗藏着明显的沮丧和不快。对加瑞克来说,卡拉蒙取代了他失去的家人。现在,这名年轻的骑上就像替兄长忧虑一样的担心着卡拉蒙。

"都是那些该死的黑暗矮人,"加瑞克大声的咕哝,不停的跺着脚,以免自己冻僵。"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不相信他们。我宁愿把他们送回去,我敢打赌,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弟弟,将军一定会——"加瑞克停了下来,屏住呼吸倾听着。

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敢发誓……年轻的骑士手握着剑柄,看着沙漠。虽然白天十分的炎热,但沙漠晚上是个十分寒冷的地方。在一段距离之外,他可以看见营火堆。

四处都有闪动的人影。

他又听见了。那是来自他身后的声音。来自正后方的声音。沉重的铁头靴的声音……"那是什么声音?"卡拉蒙抬起头问。

"是风声,"克丽珊娜看着仿佛有生命一般鼓动着的帝幕,不禁打了个冷颤。"这个恐怖的地方常常会吹一些怪风。"卡拉蒙半站起身,手握住剑柄。"这不是风。"雷斯林抬头看着哥哥。"喔,坐下来吧!"他恼怒的柔声低吼道,"赶快吃完你的晚餐,好让我可以早点回去看书。"法师脑中正在默念着一个特别困难的法术。他已经和它纠缠了好几天,试着要找出能够释放出咒语力量的正确音调和发音来。到目前为止,这个咒语每次都挣脱他的掌握,没有什么有意义的结果。

雷斯林把面前几乎分毫未动的餐盘一推,准备站起来————他整个脚底下的世界似乎完全崩塌了。

仿佛他站在一艘位于波涛汹涌海上的船只上,脚下的地面突然倾斜了起来。法师低头一看,惊讶的发现地面出现了一个大洞。其中一个支撑帐篷的柱子倒了进去,让帐篷也整个歪倒下去。柱子上的一枚油灯疯狂的摇晃着,影子像是恶魔一样的四处跳跃。

雷斯林本能的抓住桌子,这才没有滑落进那个急速扩大的坑洞中。但,他却目睹了许多个矮胖、留着胡子的人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片刻间,油灯的光芒照在钢刃上,反射在严肃的黑眼中。然后,那些人影扑进了阴影中。

"卡拉蒙!"雷斯林大喊着。不过,他可以从身后的咒骂声和宝剑出鞘的声音中判断出来,卡拉蒙早已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雷斯林也听见一个清澈、坚强的女性声音呼唤着帕拉丁的圣名,刺眼耀目的白光闪耀不已。不过,他没有时间担心克丽珊娜。一柄巨大的矮人战锤仿佛被黑影所掌握,正对着法师的脑袋挥来。

雷斯林吟唱出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咒语,满意的看着隐形的力量让矮人的战锤脱手飞出。在他的命令之下,那力量将战锤匡当一声丢在营帐的角落。

雷斯林起初被这出其不意的攻击给打得措手不及,现在他的脑袋已经开始快速的运转起来。在一开始的震撼消退之后,法师就只把这次突击当成另一次打搅他读书的小插曲。法师打算速战速决,因此把注意力转向那个毫无畏惧面对着他的敌人。

他丝毫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受到历史洪流的保护,没有人可以杀得了他。雷斯林好整以暇的召来魔法的力量。

他感觉到魔力在他的体内环绕、累积,感觉到魔力所带给他的狂喜。这将会是场不错的娱乐,他想。一场有意思的运动……他伸出手开始念诵咒语,这个咒语将会让青白色的闪电射穿敌人焦黑的尸体。突然间,他被打断了。

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的身前出现了两个人。这两个家伙无声无息的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一般。

其中一个人跌倒在法师跟前,兴奋的看着他。

"喔,你看!这是雷斯林!尼修,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嘿,雷斯林!我打赌你看到我很吃惊吧?还有,喔,我有好有趣的故事要告诉你喔!你知道吗,我其实死过一次了。事实上不完全算是,但是——""泰索何夫!"雷斯林倒抽一口冷气。

许多念头如同本来要从雷斯林的指尖爆射而出的闪电一样在他的脑中飞掠过。

第一个念头——坎德人!历史是可以被改变的!第二个念头——历史真的可以被改变……第三个念头——那么我有可能会死!这些念头如烈焰一般烧去了雷斯林胜券在握的平和,也剥夺了法师施展复杂法术所必需的冷静。

目前困境唯一的出路和它所带来的恐怖代价刺痛了雷斯林的脑,让他失去了控制。咒语从他的脑中流失,但他的敌人依旧不停的往前逼近。

雷斯林本能的行动了,他颤抖的手一扯,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那柄银色匕首。

但这太迟了……也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