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十九章 力敌鬼将

梅木正伤心欲绝之际,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刑叔叔……”梅木知道是刑破试图安慰她,现在,刑破已是她在这世上的惟一亲人了。

但她估计错了!

就在她低声叫了声“刑叔叔”之后,刑破以极度惊愕的声音大喝道:“小姐,小心!”

由声音可以判断出刑破并不在梅木的身侧,而应是有一小段距离——这就等于说他的手不可能能搭在梅木的肩上!

梅木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大为惊愕!没等她回过神来,她只觉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突然用力,扣住了她的肩肋并全力下拉。

猝不及防之下,梅木重心顿失,被拉得向一侧倒去。

因为视线角度的关系,她根本不知此时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她身后的刑破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所见到的一幕着实骇人!只见梅木身后的地面下突然有一只手破土而出,闪电般搭在了梅木的肩上,随即便是梅木喊了一声“刑叔叔”,紧接着刑破本能地大呼“小姐小心”,随即便见那只突然由地下冲出的手将梅木拉得向一侧倒去。

如此诡变骇人听闻,让刑破不由怀疑这只是一场恶梦。

一错神间,梅木已被那只手拉得栽倒地上,仿佛就此要将她拉入九幽地狱。寒光甫现,一把弯刀自地下划出,向梅木的颈部疾斩过去。

刀的寒光反而让刑破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断定这绝不是有所谓的鬼魂作祟!

没有任何的犹豫,在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刑破已完成了一系列复杂的动作,由于其速过快,旁人所能见到的也只有结果——他背后斜插着的刀不知何时已跳离了他的后背,向自地下冒出的那把弯如冷月的刀疾撞过去!

眼见主人的女儿性命危在旦夕,刑破已然将自己的潜能发挥至极限,虽然只是简单的拔刀掷刀之举,却已因为他的全力施为而快至让人窒息的地步!

以至于让人感到那柄刀早已不在他的身上,而是以不可知的方式悬于虚空,早就在等候着那柄弯刀的出现。

连刑破都惊诧于自己出手的速度何以能如此之快!

“当……”就在那弯如弦月的刀即将吻过梅木优美颈部的那一刹那,刑破的刀已重重撞于弯刀之上。

血光倏然暴现!

刑破全力掷出的刀上所蕴含的力道之大可想而知!但纵是如此,竟也不能将那柄如弦月般的刀撞飞,而是被撞得一偏,刀锋无情地斩落于梅木的肩上。

“咔嚓……”一声,梅木的整只左胳膊应声落地。

梅木痛彻心脾地大呼一声,跌滚而出。

刑破如疯了般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飞身扑至,竟以徒手向那弯如弦月的刀抓去!

他真正地愤怒了!怒至极限!怒火似可将他的血液烧干!让他的理智全失!不过短短的片刻,他竟眼睁睁地看着顾影、梅木一死一伤,这如何不让他心痛若狂?!

他痛恨为什么这些灾祸不是降临在他的身上,却偏偏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残酷一幕的发生。

内疚、仇恨、悲愤、懊悔……种种负面情感于同一刻在刑破的心中齐齐爆发,使他感到不杀不快。

或杀人,或被杀——无论如何,惟有血腥方能让他痛快一些!

正如灵使所言,此刻的刑破俨然已成了一只受了伤的狼!

刑破不顾一切地向那柄弯如弦月的刀抓去,根本不顾那是割肉饮血的利刃!

弯刀赫然被他左手自刀背向前一把扣住!

左手四指一凉,齐齐被刀刃削断!

而刑破已没有了痛感,所谓的“十指连心”在他身上俨然已失灵了!因为他心头之痛足以盖过一切的肉体的痛!

血指虽断,刑破却并不松手,竟凭着残存的拇指与断掌的力量死死扣住那把弯弓,右手豁尽自己的全身力量,向握刀的手轰然重击!

由于那柄弯刀是自地下冒出,刑破就不能不降低重心,这本是很不利于力道的发挥,但在盛怒之下,刑破这一拳却足以称得上开天辟地的一拳!

即使是铜铁铸就的手,也难免为这一拳所击碎!何况血肉之躯?除非那自地底下冒出的手真的是来自于九幽魔鬼。

鬼魂是不会畏惧什么的。

所以,这只手绝不会是长于幽冥之境的鬼魂身上,而确实是一只有血有肉的手,因为在刑破狂拳即将击实的那一刹那,那只手像是意识到了危险,及时松开那把弯如弦月的刀,倏然没入土中。

“去死吧!”

刑破杀意已起,动作快逾惊电,他闪电般抓起那柄弯刀,倏然向那只手消失的地方狠狠插下!

一道血花突然在弯刀入土的地方盛开,并立即又枯萎了,鲜血喷出后又迅速渗入土中。

刑破大喝一声,弯刀完全没入土中,迅即运臂一抡,横向疾拖,搅起漫天沙石,刀风生生迫入土中,并朝四周激荡开去,形成了可怕的破坏力,立时地面上造成了一处凹陷的土坑。

“轰……”地一声,沙石激飞,一道人影如鬼魅般自地下冲天掠起,飘然落在了与刑破相去数丈远的地方。

但见此人身形精瘦矮小,与刑破相比,几乎只有半个刑破那么大,加上全身着黑色紧身劲服,头戴皮盔,更显矮小。他的紧身劲服也不知是何物制成,竟泛着幽幽之光,如同一条黝黑的鱼,让人感到粘稠润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身形矮小的黑衣人忽然一声低啸,啸声怪异,有如鬼泣,若非刑破已知此人是活生生的人,只是长于遁地之术,只怕也难免为他的啸声骇一跳。

“沙沙沙……”四周丛林中突然响起了犹如无数飞鸟穿越丛林的声响,虽然声音并不大,但因为密集,又是自几个方向同时出现,仍是颇为惊人。

刑破目光四下一扫,赫然只见丛林深处枝叶翻拂,并如同一道道黑色的水浪般向这边涌来,其速极快,情形诡异!直到“黑浪”到了近处,方可看出原来是与那身形矮小的黑衣人装束相似之人飞速穿过丛林,向这边涌来,身子快速撞开树枝才形成了那样的情景。

片刻间,众多的黑衣人已在刑破周遭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包围圈。

由矮小黑衣人召来的同伴也是一身黑色紧身劲服,手执如弦月般的弯刀,所不同的是这些人都未戴皮盔,也未束发,就任凭乱发披散着。

刑破见丛林中突然出现这么多人,心头着实吃惊非小!他自忖自己的察辨力应算不弱的,何以在丛林中隐藏了这么多人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

是自己太疏忽了,还是对方太高明?

正自思忖间,忽闻梅木痛苦的呻吟声,刑破再也无心去想别的一切,便要上前察看梅木的伤势。

“本鬼将要杀的人,从没有谁能幸免一死!”

那自称“鬼将”者森然道,其声十分怪异,让人过耳难忘。

此言甫出,围于四周的众黑衣人已闻声而动,齐齐向梅木所在的位置而来!让人惊愕的是他们就如同在水面上标射滑行一般,非但来势奇快,而且刀不动,身不晃,就如同在梅木所在的位置有十几根绳索各系于众黑衣人身上,再用力向中心拉扯一般,其势有如群鹰捕兔!

梅木的伤口大得惊人,如果不及时止住流血,只怕单单是流血也可能取了梅木的性命。

可刑破连为梅木止血的机会都没有。

利刃破空,一片刀光刃影,漫天凄迷,杀意腾空,风啸沙扬,气势惊人,至少有五把弯刀难分先后地向刑破攻至。

刑破立即感觉到这些黑衣人无不是久经沙场,而且已习惯了杀人的人,所以他们的攻击皆是既狠辣又有效。

曾是极出色的杀手的刑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而同时面对十余名极富杀人经验又身手不凡的对手,刑破的处境可想而知。

刑破心中早已杀意腾腾!

他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如此强盛的杀意了。

在遇见主人梅一笑之前,这对他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而自追随梅一笑之后,便随主人一同隐于纷乱尘世之外,自此,他连刀都极少动用,更遑论大动杀机?

久违的感觉重新回到刑破身上,使刑破整个人像是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如刀一般的锋芒。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刑破!

与刀相融相亲的感觉如电般迅速游窜了刑破的全身每一寸肌肤!

刀倏起!

扬起一道看似简单却又似若蕴含无穷玄奥的弧线,似慢实快地破空划出。

仅仅是简单的一刀,却让每一个攻击者都感到绝对强大的压力,刀耀虚空,让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这种目眩神迷之感只是在每个人心中停止了极短的一瞬,紧接着刀光再闪,以不可描述的速度闪掣飞舞。

其速之快,顿使众人感到突然之间刑破手中有不计其数的刀同时迎向他的每一个对手!

一种密集得让人心惊肉跳以至不堪忍受的金铁交鸣声骤然响起。

几声闷哼,第一拨攻击者如退潮般倒退出去。

赫然已有两名黑衣人已受了伤,一人伤在右臂,长长的创口自肩部一直拉下,直至小臂,鲜血淋漓!而另一人则不可思议地背部中刀,同样是一片血肉模糊。

刑破仍是稳立原地,半步未移!表面看来他已大占上风。

但刑破自己却知道事实绝非如此,自己虽然化解了对方的第一轮攻击,但对方退却时,却步调一致,如出一辙,而且相呼相应,自己竟未能借机斩杀其中任何一人!这决定了他必然会陷入苦苦酣战之中,只要对方发动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即使他能够击伤对方几人又如何?最终他却难逃一败!

更何况,还有那为首的自称“鬼将”者还未出手!

更重要的是,梅木还在等着他的救护。

一生之中,刑破尚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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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晏聪已硬接了大劫主的两次惊世之击。

当晏聪承受对方第二度攻击后,他只觉双臂一阵酸麻,身不由己地一连踉跄退出三步,方勉强站定!

而大劫主却是岿然不动。

显然,大劫主已稳占上风,更何况这是在他赤手面对晏聪的锋锐之刀的情况下的战况!

但晏聪在受了挫折之后,反而更增添了信心!在此战之前,他根本不敢奢想能接下大劫主的一击!大劫主乃魔界第一人,两人之间的差距在晏聪看来,简直是天上地下。

但今日他不但接下了大劫主一击之力,更接着接下了对方的第二击。

这让晏聪心中豪气大炽,原来大劫主也并非不可冒犯、不可与之相战的神!

即使是神,只要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也同样可以向“神”发出挑战!

而此刻的大劫主却已是动了真怒!

能入大劫主法眼的,也许除了不二法门元尊之外,再无他人!孰料甫入乐土,遇到一个年不过二十的年轻人,竟能接下自己两度之击,而不亡不伤,这如何不让他既惊且怒?

所以,当他第三次出击时,已然催运了九成功力!

依旧是简单得无以复加的攻势。

大劫主挥掌如刀,向晏聪当胸暴斩而至!

因为他有着绝对的自信,自信对付晏聪这样的人物,根本无须动用更为复杂的招式!

无俦气劲全力催发,狂烈无匹地笼罩了周遭空间,这毁灭性的力量终于使空间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扭曲,一团比黑夜更黑的暗气笼罩于大劫主掌刀周围,并以惊人的速度在迅速膨胀延伸。

暗得似可以吞没一切,包括人的精、气、神、心智——那团黑影以不可逆违之势如追星逐月般向晏聪袭至。

晏聪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有料到天地间还有如此诡异之事,与其说那是一团黑气,倒不如说那是一种具有特征的光与影!

但光与影又怎可能为人驾驭?!

所有的念头只在一瞬间闪过,晏聪大喝一声,将自身刀意气势催发至几乎超越自身承受的境界,以不死不休之心,向大劫主迎去!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已完全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的主人灵使,忘记了他的使命,甚至忘记了他自己的身分。

他只是一个纯而又纯的武者,在面对前所未有的惊世一战中将自己的修为全力催发的武道中人!

惟有大劫主这样的人物,才能催发晏聪的战意至如痴如狂之境,至忘记一切惟求拼死一战之境!

空前强大的战意切断了他与灵使之间的心灵联系!

此时此刻,灵使已然无法感觉到他的喜怒哀乐,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晏聪并不知道,因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灵使已察知不妙,正领人飞速向这边赶来!

灵使囚禁顾浪子、南许许的地方与废弃的城堡相去并不远,只有二十余里。之所以作如此选择,是因为这样一来灵使可以同时兼顾两个地方。

灵使好不容易得到了晏聪这样既忠心又战力惊人的可用之才,岂肯轻易失去?

对于这一切,晏聪是毫不知情!

他所有心思、精神、意识,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似乎都是为破解大劫主的这一击而存在!

甚至,恍惚中他感到自己之所以降临世间,就是为破解大劫主的攻势直至击败大劫主!

无比坚定的信念使晏聪在面对大劫主改天易地的一击时,竟仍是神色不改。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不敢小觑晏聪了。

也许,在场的人除了大劫主与晏聪自己之外,已没有人能够分辨出他们这一搏的过程,旁人所能看到的只有结果。

一声沉闷得让人几欲疯狂的巨响响起,似若由光与影组成的暗气赫然化作千千万万如丝如线之物分崩离析!

迅即化作一团夺目的光芒笼罩于大劫主的周围,情形诡异得让人咋舌!

惟有大劫主自知,他的九成功力之击,已然被化解开了!

不可思议地被年不过双十的晏聪化解开了!

那一刹那,大劫主心头百般滋味齐齐涌出。

他甚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虽只是轻轻一叹,但却让庙外心惊胆战地等待结局的劫域中人齐齐色变!

虽然他们知道大劫主绝不可能败的,但他们又何尝听到过大劫主的叹息?!

事实上,连大劫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叹息。

晏聪的身躯似乎在原地有极短暂的停滞,随即突然如无助的纸鸢般倒飞而出,口中、鼻腔、双耳鲜血喷溅,衣衫顷刻间完全爆裂,化作无数的碎片,片片飞落。

甚至他的周身肌肤都出现了网状的遍布全身的龟裂,鲜血淋漓,好不骇人!

晏聪终究还是败了,而且败得极惨!

毕竟,他的对手是睥睨魔界的大劫主!

对此,大劫主并不意外。在他看来,虽然自己击败了晏聪,但自己的九成功力的攻势竟也同时为对方所瓦解,这已是一种难以接受的事实!

所以,此刻在大劫主的脸上,未能见到任何的喜悦,有的只是阴郁肃杀!

这些日子来,先是哀将被杀,紧接着又是恨将战亡,而今日连自己也遭受了不大不小的挫折,这——会不会是不祥之兆?

大劫主的目光追随着飞身跌出、情形可怖的晏聪,神情若有所思。

庙外的劫域中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知道晏聪已是必死无疑!是的,环视苍穹,有几人配与大劫主交手?!

事实上,晏聪并没有如他们所想象的那般当场毙命,他的生命仍在,神智仍在。

只是,他的生命此时已十分的微弱!

但他并不甘心就此死去!

他的身躯如弹丸般向玄天武帝的神像撞去!整座神庙早已被破坏无余,独有这尊神像还屹立着,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而晏聪已无暇去考虑这件事,如果就这么撞向神像,也许不必大劫主再补上一记,他就已撞死于神像前了。

晏聪以自己残存的所有力量,挥出一刀,向神像斩去!他要借此消去一部分力量。

“当……”地响起一声金铁交鸣之声,他的刀撞在了神像上。

为何泥塑的神像与刀身的碰撞会是这样的声音?

这一念头在晏聪的心头只是一闪而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幽蓝的天电自万里高空之外蓦然劈开重重乌云,如天之利剑般划过万里长空,准确无误地击向这尊玄天武帝的神像上

天电的亮光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照亮了!

每个人都骇然目睹了那道天电击向玄天武帝的神像!

天地一片惨绿。

一股绝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力量蓦然由刀身传至晏聪体内!

刹那间,晏聪有躯体无限膨胀的惊人感觉。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也许并非黑暗,只是他突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仅是躯体,还有他的每一根骨骼,每一条经络,每一滴血液,甚至还有他的心神,都在无限地膨胀!

无限的膨胀感之后是极度的空虚,空虚得已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

“莫非,这就是死亡的感觉?莫非,我已经死亡?”

晏聪心头闪过最后一个念头,随后就感到自己似乎已成了无数的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有着独立的思想与灵魂,就如同有无数的晏聪存在。他们飘浮于虚空之中,竟能居高临下地看见下面的情形,却偏偏无法看到自己的存在。

“他们”看到包括大劫主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在以惊愕莫名的神情注视着什么,仿佛他们见到了世间最诡异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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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禅都相距三四十里外的一个小镇。

镇内惟一的客栈多喜客栈。

客栈很小,因为这镇子本就很少有人投宿,比如今夜,就只有一个客人。

虽然只有一个客人,却让客栈的掌柜与伙计大有寝食难安之感。

这是一个清瘦的老者,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进入小镇,笃悠笃悠地就进了多喜客栈。

客栈虽名为“多喜”,但在掌柜的脸上一向很少有喜悦之色。这也怪不得他,此镇既然与禅都只有三十多里路,显贵阔绰的人是宁可紧赶一阵到禅都落脚,也不愿在这小客栈屈尊一夜的。愿意在多喜客栈留宿的多半是囊中羞涩之辈,即使掌柜再如何神通广大,要从这样的人身上榨出多少油水也是痴心妄想。

这身着青衫的老者也不例外,到了晚膳的时间,掌柜让伙计去问一问他要用点什么,结果青衫老者犹豫了半晌,才伸出一只手指,道:“有没有油饼?要烤得酥软的那种。”

伙计本就颇有些长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便还是强忍住性子道:“你老人家还要点什么?”

青衫老者又犹豫了片刻,方道:“再来一碗清汤,如何?”

伙计强挤出一点笑意:“客人你稍等片刻。”

伙计送来了一张烤得已焦糊了半张的油饼,以及一碗清得可以照出影子来的汤后,存心刻薄地道:“老人家已高寿了,也该好好待自己一番了,要不一辈子奔波劳碌还能图什么?”

青衫老者很友善地一笑,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模样:“此言有理,可惜老朽已只有几日性命了,已不必计较这些。”

他微闭着双眼沉吟了片刻,睁开眼来,道:“三十四日吧。”

“什么三十四?”伙计有些回不过神来。

“老朽在世间为人只剩三十四天了。”青衫老者道。

伙计先是一怔,复而像是受了戏弄般不悦地道:“你如何知道?莫非欺我无知?”

青衫老者笑了笑,也不与之争辩。伙计也不便一味刨根问底,只有讪讪退出。

客栈为两层的木楼,客家居上,店家居下。因为今夜只有青衫老者一个客人,掌柜、伙计便早早歇息了。

孰料刚朦胧欲睡之际,忽闻楼上“哗啦……”地一声响,随后便是如珠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一下子将掌柜、伙计都惊醒了。

这几日客栈一直门庭稀落,就算有盗贼光顾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两人都懒得理会。

却闻楼上那老者朗声大笑,笑得甚是开怀,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掌柜心头便有些烦躁了。有些人在自己郁郁不快之时是最见不得他人心情舒泰的,或许掌柜便在此例。

他有些恼怒地以指叩了叩木板隔开的墙,对在一侧另一间屋内的伙计道:“去看个究竟,可莫出什么乱子!”

伙计嘀嘀咕咕地下了床,汲着一双鞋“沓沓……”地上了楼,直奔那青衫老者所住的屋子。到达房前,也不叩门便推了进去,只见一室灯火,青衫老者正襟危坐,衣冠整齐,身边桌上摆了一个八边形的盘子,盘子上放满了花花绿绿的珠子。桌旁还放着一个盒子,里面还有不少同样花花绿绿的珠子。

伙计顿时明白方才那流动声是怎么回事了,大概是青衫老者一不小心弄倒了这些珠子,心中暗忖:“这老头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半夜三更在摆弄什么,真是越老越讨人厌。”

还没等他出口,那老者已先开了口,竟不是指责他贸然闯入,而是满脸喜色地道:“同喜,同喜!”

伙计一怔,气极反笑!他真有些哭笑不得了,哑然道:“老人家何必一味寻我开心?”

青衫老者忙道:“岂敢岂敢?实是有喜可贺!”

那伙计将嘴一撇,道:“小的倒想听听有何喜事?”

“天瑞重现世间,这岂非可让普天同庆的大喜之事?”说到此处,青衫老者又抚掌而笑,笑容可掬。

伙计见他笑得如此欢畅,不由想到白天他曾说他自己只能再活三十四天,看他此时神情,何尝像是只能再活三十四天之人?反倒像是可再活三十四年!心道:“这人若非愚弄我,便是有些痴傻了。”当下道:“天瑞又是什么?”

青衫老者一怔,复又展颜道:“天瑞便是最吉祥之物,苍穹之中有四天瑞,即为苍龙、凤凰、麒麟、玄武。天瑞之现,天下大吉,岂非可喜可贺?”

伙计一听,大感不着边际,便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道:“天下大吉又如何?大凶大吉也不是我等该操心的,小的只盼明日多来几个客人,只求今夜能睡得踏实安稳些。”

说话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那八角形的盘子几眼,意在提醒青衫老者莫再弄出莫名声响来。

青衫老者似乎压根没有察觉到伙计的不耐,他还以为伙计是对他那八角形的盒子有了兴趣,便道:“这是微盘。”又指了指花花绿绿的珠子道:“此乃智禅珠。”

伙计虽然终日与抹布与扫把打交道,但对乐土处处可见的智禅珠还是知晓的,当下讶然道:“老人家竟懂禅术?”听他语气,与其说是好奇,倒不如说有些难以置信。

青衫老者微叹一口气,道:“禅术玄奥莫测,凭借禅术可以察天人之变,万物更变交替之真谛,穷尽苍穹的一切玄机。老朽实不敢妄称一个‘懂’字,论究起来,或可说已臻夺断之列吧。”

禅术分为三个境界,最初的便是射覆,更高一层的境界则是夺断,而至高无上的境界则是纪世。古往今来,相传惟有武界神祗时代的大智大慧的智佬达到了“纪世”的最高境界,成为智绝苍穹的神级人物,除此之外,能达到夺断之境的人也已是凤毛麟角,二三百年来,或许惟有玄流的悔无梦能达到这一境界。

伙计虽然不懂禅术,但与每一个乐土人一样,对禅术有关的传说倒听过不少,也知道“夺断”之境已是百年罕见。故听眼前这青衫老者自称已臻禅术的夺断之境,他是决计不信的,心忖若有此等修为,又怎会在这样的客栈中出现?

那青衫老者兴致盎然,竟起身拉着伙计的手,道:“走,你我同去一观天象,看看天瑞将在何方问世!”

伙计道:“小的肉眼凡胎,恐怕是看不出什么的,老人家你自便吧。”

青衫老者有些惋惜似地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坚持,竟自出了房门,下楼去了。

伙计呆了呆,忍不住好奇之心,上前打量了微盘上的智禅珠几眼。

只看了几眼,他忽然感到有些目眩神迷,心惊肉跳,仿若落入他眼中的并非只是一个微盘一些智禅珠,而是无穷的玄奥。

伙计赶紧将目光错开,不敢再多看,心中暗呼:“好邪!莫非这老头竟会妖术?”

他有些忐忑地退出了屋外,只见那青衫老者已下了楼,正向院中走去。夜风习习,拂动青衫,让人感到老者那清瘦的身躯像随时都会乘风飘去,恍惚间竟让伙计感到有几分仙风道骨。

伙计微微一怔,静了片刻,也下了楼。

回到自己屋内之前,伙计忍不住回头多看了老者一眼,只见那老者正背负双手,仰望无限苍穹,如痴如醉,口中喃喃自语,伙计一句也听不懂。

伙计正待掩门时,那老者忽然回望向他这边,道:“南方有一股紫气直冲斗、牛二宿之间,看来那天瑞应在南方出现了。”

伙计随口应了一句:“老人家神机妙算,既然这么说,想必就是如此了。”

“砰……”地一声,他已将门掩了个严严实实。

可过了不多久,当伙计睡意袭来,正待入梦时,忽又闻院中老者一声惊呼,再度被惊醒了。

他本待忍一忍,孰料青衫老者并未就此静下来,而是失声呼道:“七星联珠,天下应劫!天枢阴晦,摇光赤芒,乱兵大起……既有天瑞重现,为何又有应劫之象?!”

其声怆然而悲天悯人,似在问苍天!

掌柜被吵得不得安宁,又气又恼,正待开口,忽然一道天电破空划过,刹那将天地间的一切照成一片惨绿之色。

天地萧索!

掌柜没来由地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到嘴边的话也不由自主地咽了回去。

天地重归于黑暗,甚至比原先更显阴暗。

紧接着一道惊雷骤然炸响,其声之巨,几让客栈木楼簌簌震颤!

掌柜的一阵心惊肉跳,睡意全消。

他披衣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天之南向乌云四聚,沉沉压来,气象森然。

而青衫老者孤立于院子中央,透着几分苍凉。

掌柜下意识地将披着的衣衫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