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客与创造者

【一、客舱】

屁股下面一阵晃动。“乘客们请注意,我们遭遇了气流,有一些颠簸,请在座位上坐好,系上安全带,卫生间将关闭。”头顶上方,客舱广播传出一个哑噪的女声。

我赶紧系好安全带,又惶然看看窗外。一派黑暗。传说中的可怕气流常来常往,却不见它们的真形。捱了很久,颠簸才停下来,可贵的稳定与平衡得到了恢复。这时候,空气分布系统就送出微微的暖流,以驱散大家心底的疑惧。

我的座位是三十一A。我伸伸腿,看到它们斜支着,像一对糜烂的食指和中指。

旁边三十一B的乘客睡着了。全世界三百多个人,绝大部分已被深度睡眠控制。一路上,睡眠是人类的忠实伴侣。

灯火悬垂着药黄色的须斑,使我也开始犯困。入睡前我强迫自己站起来,跨过一动不动的三十一B,沿通道往后走,好像踏上了做梦时才见过的山间崎岖小径。

我一个人走,客舱里都是人,却仿佛无一人。我把目光移开那一张张深嵌在乱石般座椅上的、开花似的人脸,去看连续不断的一排排椭圆形银色舷窗。

——黑暗。我们的背景只是黑暗。

卫生间门口站着几个孤独而略显焦灼的等候者。里面的家伙可能正在大便,也可能在擦澡(卫生间也充当浴室)。

过了好半天,门开了,走出来两个形容焦枯的中年男人,脸蛋汗涔涔、红扑扑的。门口的人难为情地低下头。是两个同性恋。难怪时间这么长。

轮到我了。哗哗地撒了一回尿,再放水冲走。看到水我便舌头发苦。在这个金属的世界上,人类无法知道水的确切来源。这是一个可疑的问题。但无所谓。

撒尿时,我盯着壁上的标志看:

禁止吸烟。

更多的是一些涂鸦,但在我印象中,很久不曾更新了:

我喜欢你,三十五G。

二十二A到此一游。

十八C是猪头。

然后,我沿着通道走回座位,眼前一大片乌沉沉的后脑勺。

座位──通道──卫生间──通道──座位,这便是生活的全部路径。我们一生都要这样度过。

黑暗,永远是黑暗。有个被安全带绑得死死的孩子啼哭起来。但睡着的依然睡着。

【二、乘客】

三十一B的睡姿有些奇怪。

我碰碰他。他呼吸微弱,嘴角流出腥浓的白涎。心脏病或者脑血栓发作?一只蟑螂正警觉地伏在他的后脖颈处。

我随手按了呼叫钮。一个苗条的身影飘过来。乘务员由经济舱的女乘客轮流担任。她淡淡地看了一眼三十一B,又叫来另一个乘务员。两人交换了一个冷静的眼色,架上三十一B便走掉了。

这时,那只蟑螂掉了下来,它仿佛有些失落,从通道上孤零零地爬开。我目不转睛看着这生物黯然地钻到一大堆皮鞋的下面,在它们构成的曲径间走掉了,才叹了一口气。

乘务员扶持着病人,三个人像一架组合玩具似地去了后舱。个别乘客抬眼看了一下,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在意他们。对于怎么处置三十一B,大家不感兴趣。

空出来的座位散发出一股烂疮味。它将由新人来填充。这意味着经济舱有一个妇女将有幸被赋予生育权。

但被定位于三十一B的并不必然就是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婴儿。座位需要重新分配。这是有规矩的,不能让两个乘客长时间为邻,太熟识了,一旦形成了交流,便容易出问题。

谁坐哪里,由公务舱的人讨论,再由头等舱的人决定。全人类的花名册在他们那里。头等舱、公务舱与经济舱之间,永远垂着一道枣红色的丝绒布帘,虽然柔软,却如铁门。我无法跨入,也不能窥见后面的实情。

广播中的女声又一次响起来。被叫到座位号的乘客木偶一样缓缓起身,脸上挂着似乎可以理解为如释重负的笑容,打太极拳似地一点点揭开行李架,取下自己从不曾使用也永不将使用的包袱和皮箱,携着它们梦游般来到新座位,一屁股坐下就又睡过去了。

我被分配到了十八G。我旁边的十八H已经坐稳了一个男人,对我说:

“嗨。”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主动打招呼的。我心头跳了一下。我的新邻座二十八九岁模样,五官俊朗,泛着一片玉色的炫光。我差点看呆了。时间长了,经济舱的人都挂相,而这个人却看着陌生。但这无所谓,这世界上什么都无所谓。

【三、系统】

舷窗外的空间也会出现精细而可观的变化。黑暗并不统一而均匀,显然,它存在一些我们无法明白的裂隙。

有时,繁星呈现;有时,电闪雷鸣;有时,浮出了一轮金黄色明盘,清柔的辉光下隐约蹿升着锯齿状的重障乌云,好像一群演大戏的妖魔。

这一切奇妙事物,就这样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幻化。但乘客与之彼此屏蔽,互不熟悉。

有时,在下方更为晦冥处,会萦动着另一类辉耀的星群,成簇聚集,自成体系,环构成棋盘或迷宫的模样,有的也像芒刺,内部呈现长短不一的回路,在幽暗的深渊中荧惑。

但它们只是一个个暂时的斑块或补丁,停留在视野中的时间不长,就漂流向了后方,变小了下去,最后隐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么,它们是否像我们一样,也曾在气流中颠簸呢?

显然,在同一个巨系统中,存在着一些不同的、独立着的世界。但实相究竟是怎样的呢?解释是有的。但总有一种悬念,偶尔回涌至心头。

【四、七X七】

出生在经济舱中的孩子们,会渐渐长大。这时,朽烂椅背上的电视屏幕会定时地闪亮起来。专业课程教育开始了。

我似乎记得,我也是接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但这不能确定。

常识课的内容包括如何系安全带和置换座位。政治课的内容,则主要是禁止吸烟和不得涂鸦等。

比较重要的是自然课。电视上的三D虚拟老师宣讲完毕,会留下作业,那是一种用纯粹机器模拟声演绎出来的刚性提问,由于长年不停地反复播放,已损耗得不怎么清晰:

“我们这、世、界、叫什、么来来来来来着?”

正确的回答是:

“七X七。”

七X七,这便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称谓。有的孩子会回答错,说成“七”,或“七一”,或“七六”,或“七八”,这时,便要被怨妇般的乘务员打手心。

是的,这便是我们的世界,宽敞的舱室,看过去总好像浸在一层起伏不定的薄雾中;磨得坑坑洼洼的双通道,翻皮的碳纤维复合材料地板上,固定着一个紧挨一个的陈旧座位;以及,透过舷窗看出去,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面,由世界中部位置伸出的长长的、隐约沉浮的双翼。而X只是一个符号,它用来代表不确定性。

三D虚拟老师是一个没有表情的女人,看不出多大年纪,她也兼任客舱广播员。她说,世界创生于七X七年前,然后时间便停滞了。这是故事的核心。

而我们,被创造者放逐到这个闭合体系中,该体系又悬浮于一个据说是中空的、围绕七X七旋转的巨大气囊内部。我们以植物似的坐姿为常态,木雕般面朝同一个方向。我们偶然看到的一切外部明亮体,那些幽暗的星星,不过是气囊腔壁上颤动着的小气泡,或者被称作“幻影”的存在。

只有七X七是恒稳不动、满载活物的自洽生态系统,看上去,正肩负着这气囊宇宙中的惟一意义。

【五、正餐】

定时的睡眠,然后是定时的摄食。乘务员推来小车,一份份递上正餐。锡纸包中的鸡肉或牛肉米饭,热气腾腾,只是定量太少,永远也吃不饱。与主食搭配的有橙汁、咖啡和绿茶。偶尔,也会供应略带馊味的兑水排骨汤,这却是要额外付费的。

吃饭前,乘客要做祈祷:

“波音,保佑我们。阿弥陀佛。”

一边说,一边用左手食指在胸前画一个五角星。波音,是对从未识面的创造者的尊称,而阿弥陀佛是加强敬语的缀词。

食物和饮料会像变魔术一样变出来,源源不绝。必然,若说到根本,它们是由创造者波音提供的。

可以举一个实例来证明他的存在。有时,舷窗外面的黑暗深渊之中,会突然冒出一道水鬼般的深色长影,也伸展着如同我们世界一样的薄削双翼。它吼叫着靠近,从身体前端吐出一条细长的柔软管子,与我们的世界发生对接。

通常,我们管它叫“供应者七X七”。它自然是创造者签派来的。不过,如果创造者只造出了一个实体的七X七,则它也可以理解为我们的镜像。镜像世界为我们注入物质和能量──但没有信息,然后它就像所有的平行世界一样优雅,飘摆着没入苍茫黑暗,回到从不曾显形的创造者身边去了。

供应者七X七的存在,确证了造物的精密与逻辑。

待到碳水化合物开始在胃部发生化学反应,注视着小桌板上那些铮铮闪亮而无法折叠的精致刀叉,以及难以思议的可以用来透视他物的玻璃杯子,你就不能不感叹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啊,波音。

阿弥陀佛。

【五、质疑】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的新邻座有些异样。

别人入睡时,他总是醒着;别人摄食时,他常常自言自语;他去卫生间所费的时间比别人长,使我怀疑他正是谁也不曾当场抓住过的涂鸦爱好者。

“创造者为什么要放逐我们呢?”一次,他又开始念叨,把我吓了一跳。

我镇定下来,想了一想,决定把这归属于一个低级问题,于是,大着胆子答了一句:

“因为我们犯了错误。”

“但是,是一种什么样的错误呢?”听我竟然回答了,他顿然有些兴奋。

“是原罪。但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这无所谓。”

“你有没有想过,被放逐之前,我们在哪里?”

我感到某种悲戚般的可笑,便故作老成地摇摇头。这时,我心中浮出一层警觉。我活了这么大,全体人类的三百多个成员当中,还没有谁像这样说话的。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便说:

“这同样是无意义的问题。”

“有没有思考过外部的闪烁物?”

“那些幻影?”

“万一它们不是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也有生命居住的另一些世界呢?”

我使劲屏住呼吸,扭头去看舷窗外的星星。我们头顶上方的星星都太小太暗,而且几乎凝固不动,看不出它们的究竟。但正从下方缓慢掠过的几块闪烁的棋盘或迷宫状星群则不太相同。它们内部的分岔和径道约略分明。它们就像食物盒中的晶莹果冻,却有明显的人工痕迹。那里会有人居住吗?他们与创造者是何关系?

“想没想过,他们可能是被赦免的?”十八H说。

我不安地收回目光,又看了一遍这人。与经济舱中任何一个乘客相比,他并没有特别之处,但他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散发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我决定闭口不语,合上眼睛,心却跳得更厉害了。

不久,在十八H的提示下,我才注意到,下方掠行的星群,往往呈周期性出现,也就是说,我们先期观察到的存在,过一阵它还会原样回来,再次从眼皮下悠然浮过,重新耀闪一番,再重新没入黑暗。通过数心跳,完全印证了这种过程具有确定的周期。

闭合的世界之外,为什么会存在周期?三D老师的解释是气囊在围绕我们不停地旋转。但是,气囊为什么要旋转?为什么头顶上方的星光却又不动?气囊的外面又是什么呢?这些问题想得人脑门发酸。以前我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的。

十八H提示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背景总是黑暗?”

是的,他说的是背景的问题。

【六、飞行】

肚子里的食物和水积存多了,我又一次去卫生间。我遇到了以前的邻座,大家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不会有太多交谈,倒不是因为言多必失。一般来讲,在这一生中,就经济舱而言,乘客们不会发展出深厚的关系,我们基本上不存在互助的需求。

包括对于女人,当然也不会有非分之想。程序早已明确:她们中的年轻者,会不定期地被公务舱召唤过去;而年轻漂亮者,会定期地被头等舱召唤过去。待她们回来后,再捱上一段时间,一些人的肚子便会渐然膨大起来,末了连安全带都系不上。

经济舱的女人都老老实实地集中坐在一起,与男人保持着规定间隔。除了送餐食来的乘务员,男人其实很难接近她们。万一滋生了冲动,便找邻座男人干那事,把手探过去,在裤裆下面,摸一摸,捏一捏,或者,到卫生间里插一插,都是允许的。但是找女人,那绝对不行,这是经济舱中的禁忌。

曾有个别人破坏了风俗,趁大家睡着了,去诱惑女乘务员,到卫生间里乱搞(他大概以为自己是公务舱或头等舱的乘客呢)。这种事情,被发现了,男人的下场通常会很糟糕。按照风俗,他要被阉割,这由奶奶级乘务员操刀。她们一点都不讲客气。

女人怀孕了,如果这时没有多余的座位腾出来,也就是说有人尚未被处置掉,那也会很糟糕。孩子就会被流产。这也是风俗。

总之,在经济舱中,由于对风俗的普遍尊重,一般不会有严重事态发生。男人们总体上都很规矩,没有谁想到要去破坏章程。

但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这一回,我在卫生间里看到了新的涂鸦:

──飞到哪里算个完?

“飞”是什么意思?无疑,它很特别。我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里像打翻了一杯滚烫的咖啡。很罕见地,下面那玩意自动硬了起来。

【七、巡航】

“你看到了什么?”

目迎我回来,十八H像什么都知道了,却装作无事人地这么问,脸上略带蓝莲花般的笑靥。

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我的体内苏醒。下面于是再也无法软下去了,面颊涂了火药般,从表层开始猛烈地燃烧起来。我结巴着,把看到新涂鸦的事告诉了十八H。他半掩着嘴,像被食物呛着似地使劲尖笑了一声。是的,只是一声,眼神一边快活地飘向我的裤裆,说:

“有没有想过,如果飞得快一些,会怎样呢?”

“什么意思?”

“如果是七X七在动,而不是气囊在动呢?”

“请不要再说了。”

恐惧沿着脊髓,蛇一样爬进了丘脑。这时,我希望再来一次座位大调整,离开十八H;但我其实也不情愿离开十八H,我想听他讲述新奇的宇宙论。

年轻的十八H其实是一个漂亮男人。

我努力掩饰着下体的动静,汗水大滴地从额上摔落下来。我想我可能也得了什么病。我会死掉吗?

【八、行李舱】

某个角落里又有人死了。座位调整又开始了。我想终于可以离开十八H了,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像个幽灵又坐回了我的身旁。这事异乎寻常,除非他是得到了头等舱的特许。这让我十分惮畏,却又暗暗喜上心头。

我发现,十八H,不,现在该叫他二十五E了,开始跟踪我上卫生间。

他是不是对我也有了意思呢?

我每次从卫生间出来,都看到二十五E倚在肮脏的门口,半掩着嘴,冲我羞涩一笑。我腿都软了。

“你,有什么事吗?”

我怦怦心跳着问,一边想着自己的年龄,感到自卑。我担心地看了看别的乘客,但谁也没有注意我们。坐得太久了,人类都失去了观察同类的兴趣。

“想带你去见识一些事物,有没有兴趣?”二十五E柔声细语,像是在对情人说话。

我受宠若惊,使劲点点头。于是,二十五E便执着我的手,引领我去到世界尾部。他的手很软,凉爽而沁心。我的心跳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我从来没有来过世界尾部,一般只有乘务员才能来此处。这是厨房和储藏室的分布点,女人们也在这里处理从镜像七X七上转移来的物资。

有两个女孩正在忙碌,看见了二十五E,像是稔熟的样子,会心地笑了一笑。这使我狐疑,并有些嫉妒,不觉把二十五E的手松开了。乘务员忙完就走了,这时,二十五E老练地掀起脚下的一块顶板。我看到下面显露出一处宽敞的空间。

二十五E严肃地说:“行李舱。”

没有想到,他只是带我来看这个的。我有些怔住。行李舱仅存在于传说之中。而现在,它里面有一簇闪射绿光的玩意正在攒动。仔细一看,是密密麻麻、针头一般的人眼。行李舱中原来还住着人,这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

有人抬起头来,冲二十五E打招呼:“嗨!”

二十五E笑嘻嘻地回应:“嗨!”

二十五E让我也打个招呼,以示礼貌。我看了他一眼,怯声说:“嗨。”

行李舱中挤住着三四十人,却没有固定座位。其风俗明显与经济舱不同。这里有老人,也有孩子。孩子们正在同老鼠和蟑螂玩耍。有一个光身的男人正把一个光身的女人压倒在地板上(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异性交配)。还有两个男人正合力推动一个微形塑料磨具,下部碾出红彤彤的汁来,沿着一道沟槽流进一个可乐瓶子的嘴里,旁边站着一名中年妇女,把一注注黏稠而带块的粥状物浇进磨孔。

作为粥状物的原材料,是从躺在地板上的一具发暗腐臭的尸体上取下来的。有几个后生在做剔筋割肉的工作。这样的尸体总共有五六具。其中,我看到了三十一B,仅剩一副滑溜溜的骨架了,但脑袋还保存着,使他很像巨头婴。

【九、乘务员】

行李舱、经济舱与公务舱和头等舱之间的贸易一直在悄然进行,但这是属于少数人的秘密。连二十五E也仅是旁观者。

乘务员把死人或濒死者出售给居住在行李舱中的乘客,后者负责加工,再把制成品交给乘务员带入头等舱。排骨汤(世界上惟一自产的高级滋补品)就这样在头等舱中大肆出售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头等舱的乘客有着永远也花不完的银子。然后,乘务员便把这笔收入与行李舱的居民分配,一般是三七开,行李舱拿大头。不过,当向经济舱购买尸体时,行李舱的人又要付回一些钱来,所以最后结算下来,乘务员从整个交易链中大约能分到四五成的利润,她们于是成了经济舱中的富人。

在经济舱中,每个女人都有机会担任乘务员。女人的经济地位因此比男人要高许多,这大概就是我们只能规矩起来的原因吧。

有时,尸体供应过量,而头等舱也吃腻了,多余物便在公务舱中减价出售。如果再多一些呢,经济舱的乘客也可以沾上光。

我是否也曾分过一杯羹呢?我回忆着兑水排骨汤的滋味。

行李舱,是二十五E带我参观的第一个隐秘世界。七X七是一个连环套世界,这已无疑。但让我疑心的是,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要不,就是从前看到的都是假的。

【十、起落架】

待到我与二十五E之间的信任感进一步加深后,他便向我吐露了他的真实来历。他来自起落架世界──七X七中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夹层。

要到达起落架世界,便要先通过行李舱。只有在二十五E的带领下,我才敢于穿过那些与蛆虫为伍的臭烘烘人群和尸体,仍不免胆战心惊。然后就要爬过液压舱。舱壁上蛛网似的管路让人大开眼界,世界的结构竟是如此错综复杂,就像是一架精密的大机器,不亲眼见着又怎么知道呢。

到了。二十五E砰地打开一个舱门,下方便显露出他出来混之前的居住环境。

离群索居在狭小起落架舱中的居民,人口稀少,却是这连环套世界中的精英。他们自称为探索者。不想受人打扰,大家便躲进起落架舱中做起了秘密工作。但我有一种感觉,那便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直接寄居在起落架舱中了。他们原本不是这世界的正常乘客。

但什么是起落架呢?──这是一个让人心悸的问题。苏醒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我全身涨满了回忆的潮水。二十五E歪着头,兴致勃勃地瞧着我。他为什么要带我来看这些?我到底是什么人?

起落架舱中的居民不对我说“嗨”。他们正忙着做大量的阅读。资料都来自行李舱,那里,早先有大堆的箱包,后来被居民们拆开了。从中发现了一些有价值的书写文字,与经济舱中的电视教育节目大不相同。

探索者们根据文字的描述做起了实验,又从世界的各个角落里窃来了物质材料,比如氧气瓶和燃油,研制并装配出了一种叫做火箭助推器的玩意,人负其于背上,点燃后,就能离开七X七世界,去到外面那个大气囊中邀游。

──“飞”的概念便是如此产生的吧?但如果说整个七X七其实也是在飞,而气囊宇宙却保持不动,那毕竟是对人类理解力的巨大挑战。

作为同样是乘客的我,不禁嫉妒起行李舱和起落架舱中的乘客来。

“头等舱的乘客,知道你们的存在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的。”二十五E幽玄地回答。

作为由隐秘的起落架世界签派而来的使者,二十五E进入经济舱生活,并能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调换座位,这本身是一个谜,因为七X七实行严格的人口控制,包括花名册制度,一般人想都不敢去想的。

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说,很简单,贿赂公务舱和头等舱的乘客。

于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样事情叫做贿赂。

火箭助推器起动的时刻,正是让人心情微妙的一瞬。探索者裹在加厚的衣服里,戴上氧气面罩,背部负着一个大金属罐子,上面伸出两个喷管,如同脊柱倾斜凝成的多余骨锥,朝后滋出一股尿水一样的烟火,身体便通过起落架舱下部的开口,射离了七X七的庞大躯干,嗖地一声钻入沉甸甸的黑暗,好像与幻灭中的群星汇合去了。这时,我的一颗心脏便不由得向内紧抓了起来。

遨游回来的人说,看到了“光明”。

【十一、三面图】

“光明,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观感,我只能试着为你言说。”二十五E说,“你要转身向后飞行,或者加速向前飞行,才能够最终看到一些迹象。那时探索者已把七X七甩得好远好远了。貌似不具备方向性的黑暗于是开始失衡,局部慢慢地褪色。宇宙边缘吝啬地绽出一溜绯色火焰。它女人脸色一般变化不定,彤红而赤黑,随后世界就被七彩光线分割,深浅中孕育脂肪般厚度。你会觉得自己的眼睛以前简直白长了。这时你会很害怕,想赶快回到黑暗中来。”

我难以置信。三D虚拟老师从未提起过光明。道理很简单,创造者既然把我们置于永恒的黑暗,他为何又要昭显光明呢?探索者自称看到的东西,如何才能确定不是更为强大的幻影呢?

二十五E说,因为火箭助推器航程有限,迄今还没有哪位探索者真正全身进入光明之境,人们无法知道,光明离我们的世界究竟还有多远。总之,只能远远地眺望。

“那,除了向前和向后,有没有人往下方运动呢?你们有没有试图下降到那些游移的棋盘或迷宫状星群上?──你说过,它们不是幻影。”

我提出的问题令自己也心跳不止,而二十五E面色微变。他解释说:“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往下方运动,涉及更复杂和精尖的技术。飞行中绝大部分坠毁发生在起落过程中。这个问题的解决,在探索者那里,也还没有形成清晰的方案。”

这时,他停下来,用一种迷离而哀伤的眼神看着我,降低了语速:“是的,我们曾有人下去,但与平飞不同,他们一去便不复返了。在垂直方向上,创造者显然设计了一种不均衡的物理效应。我们暂且称之为引力。”

随后,是可怕的静默。我们的目光,久久地交接,又缓缓逃开。我从他的瞳中,看到了一片敬畏与绝望的明火。

“不管怎样,只是在出去之后,才终于以客观的心情和角度,看清了我们世界的真实形态。”二十五E很快调整了情绪,接着往下说,“它大件行李一样飘浮在无以名状的浩翰空间,舷窗里隐约透出桔皮似的点点灯火。它滔滔不绝地发出电闪雷鸣的声响,喷出撕裂一切无机物的火热气流。它有着极其雄浑而优越的移动之感,所以我们说它是在飞行,而气囊壁上的闪烁物是固定不动的,它们是真正的背景。我们究竟要飞多久?我们要飞到哪里?什么样的创造者才能设计出如此完美而绵延的航程?波音,他究竟是谁?”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惊奇的发现。根据探索者的观察,暗黑空间之中,存在着无数的七X七,一个个飘浮的凝聚块,几何形态与我们的世界一模一样,只是略有大小之分,都在坚韧而沉默地与我们同向飞行。探索者背负火箭助推器而游走,便能逐一清晰地看到它们的宏伟阵列。那场面惊心动魄。

“我们曾做计数,在火箭助推器的航程半径内,至少观察到了一千二百多个七X七世界。气囊宇宙中回荡着它们永不停息的喘振。如水的星光浇落在它们的灰色躯体上,使它们像是梦境中才曾见过的洄游鲸群。”

探索者曾试图与那些世界取得联系,后来他们也的确成功地进入了对方的起落架舱和行李舱。结果发现,仅仅是我们这个七X七世界的居民,发明了火箭助推器。而其余的世界,还处在史前蒙昧时期。

“这使我们感到了责任。而最重要的是,毕竟证明了,我们并不孤独。如果说是创造者的放逐,那么,可能是一个族类作为整体,都被放逐了。”二十五E说,“因为很难相信这是一种巧合:乘客们虽然彼此分离,但大家都说同一种语言,连卫生间里的涂鸦文字也是一样的类型。”

【十二、机长】

我第一次明白了,我们的七X七并不是全世界,而三百多位乘客也并不是全人类。

二十五E越来越使我嗅到一种危险。其实,从一开始,这种危险就存在着,而这来自于他对我的有意识接近,以及对我持有的浓厚兴趣。他或许怀抱某种我无法理喻的目的,却不是我一厢情愿渴望着的纯真感情。一个阴谋或陷阱?

那段时间里,我时而沮丧,时而兴奋;时而惭愧,时而期盼。我想向二十五E提出,能不能借用他们的火箭助推器,亲身飞到外面去看一看,以证实他说的情形(其实是想满足我的好奇心)?却又怕遭到拒绝。

逐渐地,我预感到,与我有着重大关系的某件事情就要发生。

终于,有一次,我刚进卫生间,二十五E便挤了进来。他耐心地看我撒完尿,才郑重地对我说:

“经过历久的考察,已经确定你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这一点,现在,可以正式向你宣布了。”

“你们一直在找我?我,是什么人?”

我感到一道湿滑而尖锐的阴影迎面袭来,仿佛要在我那化石般的脑壳上钻个洞,探头进去把脑浆重新搅拌一番,再打捞起一样古旧的东西。我紧张而期待地舔舔舌头,系皮带的手也停住了。

“机长。”二十五E镇静地吐出两个字。

这个音节在我的全身,激起一股气旋般的恐慌与兴奋,它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格外陌生。我正要好好思量一番,它却很快消减了下去。

“创造者创造了你来操纵这个世界。你不是普通乘客。只有你能操纵七X七飞向光明。我进入经济舱,就是为了找到你。”

二十五E鼓励我:“系上裤子,随我再走一趟吧。”

【十三、头等舱】

在公务舱前,我本能地止步不前。这是管制区。但二十五E泰然自若,熟门熟路,牵着我的手走了进去。

我目睹了以前从未谋面却生活在同一世界里的一群特殊乘客。他们都有着伪善的面容,穿着好质地的服装,集体保持着沉默,仿佛心事重重。

二十五E冲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对二十五E微笑点头。我想,二十五E到底用什么贿赂他们的呢?

后来我才知道,是香烟──七X七世界中的违禁品。

通过公务舱,便开始向头等舱进近。头等舱并没有我想像中的豪华与森严,仅仅是座位宽敞一些。乘客们长得也与我们一样,没有多出一个鼻子或一个耳朵,只是,年龄普遍偏大,道貌更为岸然,服饰更加高尚,且一律都是男人。

与经济舱不同的另一点是,这里散发着更加强烈的异味。确切来讲,是死人味。我注意到,有的座位上的乘客,用安全带把自己绑得妥妥的,已经高度地腐烂,腔子里显露出一茬茬的白骨。

但没有人把尸体清理掉,并做成排骨汤。我猜测这大概是头等舱的风俗。座位就是棺椁,人死后也不愿离开。

不禁想到,这样“飞”下去其实相当可怕。如果头等舱的最后一个人也死了,而他们又不腾出座位给别人,难道就要由幽灵来决定经济舱的出生率么?

我于是意识到了二十五E存在的要紧性。实际上,如果不是二十五E,我就不可能发现这些让人浑身冒冷汗的秘密,而我们的生活还将按部就班进行下去。这多么危险啊。公务舱、头等舱与经济舱是隔绝的,除了秘而不宣的异性服务和人肉买卖,就没有别的往来。而从那里出来的女人都三缄其口──她们肯定收了小费。

二十五E没有在头等舱多作停留,而是径直带我进近到前部,用不知哪来的钥匙打开一道舱门。

【十四、驾驶舱】

门后面是又一个舱室。我再一次惊异,表面上完整统一的世界竟被分割成了如此多的次元空间,创造者的设计,包藏着什么意图呢?

眼前这个舱室中空无一人。二十五E称其为“驾驶舱”。窗户不再是椭圆形的,而是不规则的矩形,在前方和两侧展开。窗户下面有两个皮质座椅,椅前有六台液晶显示器,屏幕上跳动着闪光的数字和线条。上下左右仅灯泡、仪表和开关就有几百个。这些明摆着的事物大大方方地走入我的眼帘,并在我心中激发出了更为强烈的回忆冲动。但我还是记不起来我到底是谁,而身为“机长”,究竟担负着什么使命。

二十五E指指左边那把椅子:“这才是你本来的位置。”他的脸上突然透露出了某种像是恭敬的神情。

二十五E掏出一份发黄的证件(飞行执照)给我看。上面有我的照片,照片下面的文字是:

姓名:王明。职务:机长。

在七X七中,我们都以座位序号来彼此称呼。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名有姓,我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你也有名字吗?”过了半晌,我问二十五E。

“叫我Something吧。”

名叫Something的年轻男人又拿出另外一些证件,它们分别属于“副驾驶”、“领航员”、“飞行机械员”、“飞行通信号”和“乘务员”。照片上的人其实我本认识,皆是经济舱的乘客。原来他们也都有着名字,分别是“国航”、“驱鸟”、“V一”、“带杆”……等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飞行机组。”Something说。证件,是不久前才从一个行李箱中搜出来的,这形成了有力的证据。探索者正在努力与机组的其他成员取得联系。

“飞行机组?”

“我们推测,这世界早先是由一个机组来操纵的,而你是他们的头儿,你主宰着所有的人。”

我又看看座椅、仪表和开关。有一种遥远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但又很快离去了。这个奇异空间,真的属于我吗?很久以来,我都与众人挤坐在经济舱里,每过一段时间就轮换一次座位。但现在突然有了这么一个独立空间,而它竟曾被我掌控,我却不自信起来。另外,我们的名字,感觉不太像是创造者给起的。这很让人忐忑。一阵恐惧袭来,我便问:

“这里,就是世界之首吗?”

“是的。它现在空闲着,这是一个问题。”

“世界,难道不是全自动的吗?”

“从技术上讲,创造者也许最终实现了世界的全自动。但我们并不希望继续这样下去。”

“为什么?”

“感到不自然。”

“难道,是为了光明?”

“是的……也许……”

Something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了,在黑暗中荧光四射,淋漓地透出媚人的清秀。我壮了壮胆,把手伸过去,绕过他的腰,搂住他。我喜欢驾驶舱的宁静。

然后,我们坐下来。黑暗混杂着稀疏的星光从前方的窗户中滚滚涌进。我和Something沉默良久。他的脸庞像一粒牙雕,从里向外燃放着透明的绯红。我突然把手搁他的手中,感到那儿是一片冰凉,并打字机一样颤抖。

【十五、速度与航向】

“我们无法飞出黑暗,是因为速度和航向的存在。”Something说。

最初引起探索者注意的,是所有的七X七世界都以同一速度朝一个方向飞行。七X七作为一种左右对称的物理系统,前后布局却并不一致,这显然与航向有着关系。联系到经常遭遇气流颠簸的情况,该设计也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而这究竟又是什么?)。

Something说,通过研究周期率,推测七X七一直在绕着下方的一个球形巨物飞行,只有这样,乘客才能看到特定景观的周而复始。

但为什么永远到达不了探索者窥见的光明之境呢?这是因为那个球形物也同时旋进,而我们必然飞得还不够快,或者飞得还不够慢,也就是说,七X七的角速度,正好与球形物自转的角速度一致,这里面仿佛有着刻意的设计。

如此一来,创造者便使七X七永远置身于黑暗一侧了。换句话说,我们永远追着黑暗在飞行,却永远也赶不上不停移行的昼夜分界线。

但问题又来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放逐在黑暗中呢?探寻乘客的原罪,不再是没有意义的课题。

“不管怎么说,只有引领七X七飞出黑暗,才能找到答案。”Something说,“毕竟,探索者已经一睹光明。而只有你才能打破世界的匀速。也许,我们终能研制出速度更快、航程更远的火箭助推器,但不能不考虑,仅我们的七X七上就有三百多位乘客,而前后左右、上上下下还飞行着更多的七X七呢。所有这些世界一起飞向光明,才有意义。王明,就由你做起吧。”

“但这会违背创造者的意愿吗?”

“或许,这正是创造者期待的。我们有可能并不是被他放逐,而仅仅是自我放逐。现在,是向真正的目的地进发的时候了。”

突然,我似乎明白了起落架的意义。

【十六、机组】

接下来,在Something的帮助下,我与机组的其他成员建立了联系。加上我总共有八个人,四男四女。

是的,四男四女,形成了固定的组合,这样一种男人与女人间的非常联系,必然建立于非常时期,其程式与模型,均使人尴尬。我们需要努力克服心理上的不适。这个世界上还不曾有过“集体”的概念,而我根本没有做领导者的经验。

根据中央电子监视器以及飞行检查单的线索,大家努力回忆传说中的“驾驶技术”。据Something说,这里面包括如何使七X七加速或减速,或者拐弯向其他方向飞行,或者下降高度从而向下方的棋盘或迷宫群星世界进近。

但是,很快就发现,恢复驾驶舱资源管理的一切努力皆是徒劳。毫无疑问,某种类似于洗脑的过程曾经发生。然后,机组成员被当作普通乘客,悉数被驱逐到了经济舱里,在那儿接受政治课、常识课和自然课教育。这时,创造者已然成功地引入了全自动驾驶技术,或者说,他本人接管了驾驶舱。也许,当时七X七正处于一种极其危险的境地?创造者对我们不再信任。

──Something是这么解释的。而他和他的伙伴要做的,是让创造者相信,人机对话可以重新建立,七X七可以由“生命件”来操纵。

但,Something说的这一切,要都不是真实的呢?没有人来作裁定。也有可能是创造者正在导演一出戏剧。剧名就叫做“可笑的光明”之类吧。Something和他的同伴们担当了道具的角色,怕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情。从异教般的起落架底层文化需求出发,他们伪造了我们和我们的飞行执照。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机长和机组。

——机组成员里面,有人就是这么想的。

“本来,我们的世界是安定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周详,也不用我们费心,而这不正是我们毕生追随创造者的目的吗?”机组中的那个副驾驶,名叫“国航”的男人说,“但我们可以将错就错吗?”

这话说得仿佛别有深意。我忧虑地看了他一眼。而头等舱的腐臭味已经越来越浓烈了。

【十七、监控】

针对头等舱的叛乱发生在一次强气流颠簸之时。

发起者,正是国航。他暗中笼络了除我之外的机组其余成员,用锋利的餐具作武器,突袭了头等舱。

一场搏斗。头等舱早已衰老腐朽,结果,原先的乘客统统被赶入了经济舱,国航坐上了头等舱的席位,而公务舱对结果一致表示认同。

国航没有邀请我参与叛乱,暗示出对我们之间关系的质疑。我们以前在一起做过什么呢?建立不久的集体便这样发生了蜕变。

从此,我和Something再也没有机会进入驾驶舱了。那道门被国航贴上了封条,成为了真正的管制区。

副驾驶开始扮演他在世界上的真正角色:监控者。

而Something嗅到了更大的危险。这段时间里,他带着我,偷偷地搜集“救生衣”。那奇异的物件原来就塞在每个人的座椅下方,看来用途早已确定。然后,把救生衣交给起落架舱中的居民。探索者把它们拆解开来,进行重新的连接与组装,制作成“降落伞”。

很快,就造出了十顶降落伞。Something把降落伞叠成的背心,囫囵套在我的身上。他又在经济舱中挑选了九名乘客,把降落伞分发给他们。这个世界上有三百多人,但目前仅有这么一些人得到了降落伞。时间来不及了。我突然忧惧起来:探索是否已放弃了让所有人飞向光明的想法?

Something说,“这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逃离黑暗的最后选择。而你们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还不能使用火箭助推器。”

危险将要来临,这从国航发动叛乱的那一刻起,仿佛已被喻示了。Something眼圈有些发红,第一次,像是面对生离死别。他接着说:

“既然不能恢复对世界的操纵,使之成功地飞向光明,那么就让它坠落好了。”Something语调绝望,使我心里一沉。“反正,它这样飞下去总是要坠落的。已经发现,创造者创造的这个世界是有寿命的。七X七的电缆、插头、电路的绝缘性能已经变差。客舱中已发生了三次火警虚警。发动机部件也接近磨损,一旦抱轴将无法挽回。根据分析,最后的大限很快就要来临。没有时间了。如果不能让所有乘客得救,则只能挑选一些代表逃生了。”

我感到有两股涓涓细流从面颊上淌了下来。

“那到时,你们这十位乘客就使用降落伞去到下方的那些星座中,告诉他们,这里曾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谆谆叮嘱,努力做出一个微笑,抬手替我轻轻擦掉眼泪。

“那么,你呢?”我动情地看着他。

“首先要照顾乘客,你们才是灾难的真正见证。火箭助推器数量有限,连探索者也不是都能逃离的。”

【十八、管制移交】

国航很快建立了新秩序。他把机组遣散了,又在经济舱里挑选了一队男童做乘务员,对全客舱实行最严密的监控。孩子们做这种事情原来很在行,于是,卫生间中令人啼笑皆非而心惊胆战的涂鸦,从此彻底绝迹了。

然后便开始了清洗。儿童们冲入行李舱和起落架舱,逮捕了下层居民。绝大部分人没有来得及借助火箭助推器逃离,便被带了上来。乘务员用安全带勒颈的办法,对他们执行了极刑。罪名是:无票偷乘者破坏了世界的配平。

非法贸易被铲除了,贿赂也便没有了存在的基础,女人们回归了正常位置。一个好世界似乎就要诞生了。

新的这批尸体由公务舱的乘客义务加工,不分经济舱、公务舱和特等舱,每个人都可以平均分到一匙免费排骨汤尝尝。以后也要这么做,这世界本没有特权,公平正义是国航倡导的最高准则。

缴获的火箭助推器,作为违禁品,由小孩子们高举着,在公共区展示。这是颠覆七X七的工具,也差点动摇了波音的合法性。

【十九、逃逸机动】

Something死后,我的下身再也硬不起来。

我没有被处死,但被软禁,上卫生间,也有乘务员跟着。我无法与那九名通过秘密方式获得了降落伞的乘客建立联系。所幸的是,国航还没有注意到降落伞的存在。

我越来越多地思考着“坠落”的问题。

“你们就使用降落伞去到下方的那些星座中,告诉他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Something的遗言回响在耳边。“他们”──是些什么人呢?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望着早一些见到那些陌生的、不是生活在七X七世界中的居民。

监视我的乘务员也有了名字,唤做“尾流”,十二三岁的年纪,很早以前曾有一次与我是邻座。

“王明,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搞了他们的女人?”

“尾流,你这样认为吗?”

“嗯,她们好吗?”

“啊,你要这么说,那还真是不错,与经济舱的女人大不一样。可惜,都被你们给弄死了。”

“成了排骨汤吗?那是有些可惜了。”

尾流咯咯地笑起来。我突然意识到世界正在发生极为深刻的变化──经济舱中的平民孩子开始对异性感兴趣了。

每次,尾流都缠住我,要我讲下层女人的故事。我便把在行李舱中目睹的色情场面,有选择地向他讲述。这孩子听得气都喘不过来,粗硕的脖颈上泛出一层紫色痱子。他终于当着我的面脱下了裤子。

“你来。”他说。

“不是这样的啊……”

我大失所望。这早熟的家伙于是飞快地车转身,恶狠狠地做出了要揍我的姿势。但他并没有真的打,而是又扭回去,吃吃笑着扶在洗脸池上,把琴弦一样的屁股高高举起,冲着我的鼻子。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积习,在孩子们的身上得到了最后传袭。尾流本来已获得了祛除的机会,以彻底与我们决裂,去找寻真正属于他的那一半,但现在没有机会了。这是一个充满遗憾的世界。

我持着一把不锈钢餐叉,从他的肛门捅了进去。油墨一样的血从那里喷出来,弄了我满脸。

我尽力想像着,是为Something报仇了。

【二十、损毁】

我看了一眼“禁止吸烟”的标志。这时我却犹豫起来。

这,不管怎么说,正是养育我的惟一世界。我从来没有想过,竟要破坏它的秩序。而不同于我们的、对异性有了兴趣的,并且有了真名实姓的新一代,毕竟已经成长起来了。

外面的世界,真的还值得一去吗?

但Something的脸在镜子上浮现了。确切来讲那面孔就是一副飞行仪表,正从自动驾驶仪的夹缝中漏出来。

“你是谁?”Something诡异地对我说。

“我是谁?”我不示弱,对着镜子里那张血淋淋的人脸大声喝问。

我确定不能再犹豫了,于是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两件物品。这是Something留给我的:香烟和瓶装酒精。我抽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搁在那死孩子的头发上,又在他头上和身上浇泼了酒精。然后,我洗干净脸,走出卫生间,回到我的座位。

过了一会儿,警报响了,浓烟从后舱弥漫开来。一群乘务员抱着灭火瓶噢噢叫着冲过通道。这是七X七创生以来,世界上的第一把火。孩子们并不显得惊慌,只是做游戏一般相当快意。

混乱中,我呼唤那九位乘客的座位号。他们中有五个人朝我跑了过来,缺血的脸蛋上扑闪着粉白的渴盼。我带领他们闪进一个厨房,在这里,给他们布置了任务。有的人,要去到客舱中,找到特殊的红色标识处,撬动紧急舱门;有的人,要潜入液压舱,破坏对于平衡起着关键作用的管路;还有的人,要爬进翼部地带,在油箱上凿出窟窿来。

我则一个人朝驾驶舱方向迈开脚步。我并不能确定自己要去做什么,只是觉得仿佛该这么走。这时,我突然看见,一只浑身着火的蟑螂也在往同一个方向吃力地爬行。我顿然泪流满面。

客舱中发出砰砰的爆破声。火光、黑烟和碎片迸射。乘客们在惊叫。这是大家从未经历的现场。我把哆嗦的双手揣进裤兜,不成曲调地吹起了口哨,这时我记起这首歌好像叫做《向往神鹰》。我一步步跟着勇敢而不屈的蟑螂前行。世界边缘的蒙皮吱吱地翻卷开来,出现了一些不曾见识过的裂口,翻锅的星光哗啦啦地溢入。氧气面罩从座位上方吧嗒一个个掉落。寒风卷着烟焰嗖嗖地乱蹿。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即发生什么。

这时,七X七开始仰俯振荡。

【二十一、决断】

是的,最为宝贵的稳定和平衡都失去了。

Something预言的“坠落”开始发生。

在失压、窒息和寒冷中,我对自己喊叫:“不能昏迷!”

这时,我在烟雾和气浪中看到了国航,正影影绰绰、歪歪扭扭地迎面走来,一副困惑并疲倦的神情。

“你这时还要去驾驶舱?”他像是关心地问。

“我……”

“你做了你最不该做的事情。”他悲伤地说,“作为机长,你没有尽到保障世界安全的责任。”他无精打采地一边说着,一边用脚狠狠碾碎了正在努力前行的蟑螂。那东西响亮地哀鸣了一声,身体里滋出一股浓黑的汁液。

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一捧混浊脑浆也被挤压了出来,就此污染了这个世界。我这才一懔,好像从长梦中醒来。是的,我究竟做了什么呢?这真的是我应该做的吗?我于是产生了罪感,并失去了向驾驶舱进近的意志。我向侧旁看了一眼不断扩大的裂口,犹豫了一下,便朝它移动过去。国航慌张地向我伸出爪子。

决断的时刻到了。我朝外纵身跳去。

但我没能飞起来,而是立即下坠。我隐约觉察到,似乎还有人跟着跳了下来。是那五名乘客,还是国航?

黑暗,无际的黑暗。无依无靠的外部世界像是一个谎言。我听见头顶传来滚雷般的隆隆声音,摆脱了拘束而清晰地震响,似乎要把宇宙连根掀翻。一千个,不,一万个,可能有十万个七X七世界,正在上方列队整齐通过。我猛一抬头,看到了亿万闪烁的舷窗,撒开来的粒粒珍珠一样,正耀武扬威地布满天穹。

我不禁深深地可怜起它们来。

七X七们仍在预定的轨道上与黑暗同行,而我作为“机长”,则自甘坠落了。

这是一个从未经历过的漫长历程。我看到了下面的星群,也梦见了远方的光明。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身体一轻,我好像被一只手拎住,往上升腾而去。

【二十二、着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挂在什么物体上,身上还缠绕着救生衣做的降落伞。

挂着我的是一些枝条状的绿色柔软物,而在下方十几米处,朦胧地铺展着仿佛是坚硬而广延的黄褐色实体,与我们习惯的七X七世界的双通道完全不同,也没有一个接一个紧挨着的座位。

这就是我曾通过舷窗看到的棋盘或迷宫状群星世界吗?

但它并不是球形的。

第一次,与生俱来的黑暗在慢慢消逝。有一种微亮的色调在远方浮动。记忆飞快地苏醒着。我终于意识到那便是“天际”。我吓了一跳。一切正是Something形容过的异域。

绒毛般的紫红光线,湿漉漉地透过水汽,弥散在我的周遭。的确是另外一个世界。它出奇的平稳,毫无气流的颠簸,却孕育着磅礴的活力。

从前向后,世界正变得越来越鲜艳,但不是七X七中的那种人造灯火。

——这便是光明吧?

一个浑身闪烁的滚圆物体,从那或可称作光明的深渊里,摇摇摆摆跳将出来,很快就让我不能直视了。这一刹那,我听见时间的箭头,日地一声,擦过我的耳边射走了。

我惭愧地低下头,看到水渍一样的光云中,浮出了破碎的人类尸体。随我跳下的五名乘客,身上还绑着桔红色的、未能打开的降落伞。

不远处,匍匐着一大堆金属碎片,在噼啪地用力燃烧。人的断肢残臂四散着。在一块较大的梯形残片上,我看到了一个“X”字母。我记起了,那是我曾经生活的世界,而X代表不确定──确切来讲,我现在才明白了,在时间的方向上,它其实代表未来。

刹那间,我的每一个细胞中都充满了世界已被破坏的痛惜。一个尚未诞生的新世界,就这样被我破坏掉了。

而Something,真的存在过或将会存在着吗?

然而,摆脱了速度与航向的束缚,而将要坠落下来的,只是这个世界。其他的千万个世界呢?我那些仍将在黑暗中飞行着的同族呢?

【二十三、波音】

下一步,要去弄清楚那些个根本的问题:

——究竟是谁把我们放逐在黑暗中飞行?真的是我们自己吗?而谁又是创造者波音?

我着急地要把自己解放出来。我试着从降落伞中挣脱,准备下到那坚实而广延的黄褐色地面。

就在这时,四面八方响起了刺耳的笛声。很快我就看到了一大群飞转着四个圆轱辘的、蟑螂似的黑色金属壳体,正朝我高速进近。它们停下了,环着我围成一道散兵线,金属壳里跳出许多头发金黄、皮肤锡白的人类来,哇哇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是“他们”吗?

他们把一种金属棍子模样的玩意举起来,对着我,瞄准。

保佑我吧,波音。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