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家山

【1】

大雨如注,把古祠前的空地浇得泥泞不堪。几根东倒西歪的石柱分割了漆黑如墨的天空,石榫似要从柱础里顽强的拱出。屋檐的兽角被大雨冲刷得犀利无比,仿佛破空而降的巨雷震碎了它昏昏万年的沉梦。不多的瓦片冷不防从颤颤危危的椽头跌落,破败的声音让台阶下那个匍匐的黑影心头一惊一咋。雨水裹挟着污泥冲击着他紧贴地面的半边脸,他却依然大气不出的雌伏不动,战战兢兢的偷窥着阶上那堵黑漆漆的门。不,那竟是两扇狭长的门洞,合二为一。雨声的喧嚣是四野唯一的主题,他却依然能感觉到那门洞里面令人窒息的寂静,那是只有他才能聆听到的,比铁还要坚固的寂静。

“轰!”一个炸雷袭击了附近的柏树,发出毕毕剥剥的燃烧声。在幽微的光亮下,台阶下那个黑影显露出一头胜雪白发,他竟是一个耄耋老者。

突然,他触电般的浑身哆嗦起来,捣蒜叩头不停:“吾祖圣灵,不肖子嗣侯元恭听您的吩咐。”

“嗯。”一个绵厚的声音像长辈的枯手从那黑漆漆的门洞里伸出,抚过他的后背,乃至整个原野,“都办妥了吗?”

“是的……”

“去吧。”

骤雨停了,纵横的水流掩埋了昨夜的一切痕迹,青苔色的大地蒸腾出一层夹带泥腥的腐臭,从湿土里拱出的新绿张开叶片快活的呼吸着。

【2】

“奉家山,古称玄溪。玄者,深远莫测也。它地处雪峰山脉中麓,深山幽谷中,不与外通。纵伏甲兵数万于此,外界亦绝难发现。”每到一个新的实习地,宝庆都不忘在网上搜集该地的资料,以了解风土人情。他的同伴艾森则摊开一张湖南省地图,新奇的研究着什么。他们是中国地质大学大三学生,这年暑假,照例要被派往野外某个地方进行地质实习。这次实习是为毕业论文作准备的,导师给的题目是“雪峰山脉铀成矿远景分析”。而奉家山正是这次实习调查区域的最后一块空白。

“奇怪啊,奉家山这一块居然是黄色的!”艾森在淡红色的地图上擦了又擦,确认那的确不是污垢。

宝庆凑过来凝视良久,肯定的说:“那是一块飞地。”

飞地?

是的,一个小时后,他们乘的县际中巴摇摇晃晃到达目的地:新华县城,县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证实了宝庆的说法。

“奉家山不归我们管,它现在属于贵州那边。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出于民俗与历史的缘故吧。现在,贵州那边也基本上不管这地了……”

“同志。”宝庆打开他的MOTO,从网页上翻出一段,“《新化县志》载:玄溪在县西南隅百十里许,林麓四塞,通辰酉诸溪洞,为四方亡命所窜伏,据玄溪凡几世,啸聚诸无赖……”

“那是历史,同学。”工作人员有点不耐烦了。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艾森沮丧的问道。平时实习一般得依靠学校开的介绍信,找当地政府有关部门,在他们的帮助下,实习要简单便捷得多。

“的确不好办。”工作人员摊开爱莫能助的双手,“奉家山那地方连村级公路都不通,以前政府干部下乡,要爬越洋溪山,再绕道隆回县境才能迂回而入。”

“没想到在现代社会,还有如此落后的地方。”宝庆漫不经心的玩着他的手机,言语中不无讥诮。

工作人员听出了什么,解释道:“这得怪他们自己,泥古不化,拒绝现代文明。曾经广播电视村村通工程中,给他们奉家山用马驼了卫星接收器与电视机送去,你猜怎么着?电视机原封不动送回来了,接收器倒留下了,据说是用作装猪食的大锅……”

办公室里响起几声夹带咳嗽的干燥呛笑,想必这是一个流传已久的笑话了。

“幸好现在这地方已不归我们管,贵州方面也不管。反正现在也不交农业税,他们也不要国家拨下来的扶贫款……”奉家山这个词似乎一下打开了工作人员的话匣,却让两名远道而来的学生噤若寒蝉,倒吸冷气。

【3】

“小哥,这里是紫鹊岭,山下头便是奉家村了。”马夫汉子用马鞭远远指着山下,面露惶色,又像连日劳顿的尘土色。

“你不送我们下山了吗?”宝庆奇怪的望着他。

“是的。”马夫开始从马背上卸载他们的行李。

“可是,都已经快到了,你就送我们到村里吧。”

“说好是到紫鹊岭。”马夫憨憨的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宝庆却从中读出一丝狡黠。

啧啧,艾森无视宝庆与马夫的交涉,手持望远镜发出赞叹声,“太美了,相机相机。”

宝庆拨开面前的树叶,嘴巴顿成“O”状。

眼前的景象无疑是值得嵌入相框的,层层叠叠的梯田,在夕阳余晖的斜射下,发出琥珀般的光芒,梯田外是一块葱绿平地,点缀着白墙黑瓦的村舍。这村舍又像是层铺的青石街,整体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自然韵律。三五一堆,像丛生的蘑菇,恰到好处的掩映在葱郁乔木间,呈扇状放射开去。他怔怔的远眺,全然不知身后的马铃声已远逝于莽莽丛林之中。艾森过分激动的快门声勾回了他的思绪。

“请节省电池。”

“什么?”

“奉家山没有电。”

艾森再次回头打量这个美丽的村庄,先前的喜悦顿时烟消云散,村庄里没有电线杆,只有那突兀的烟囱,袅袅炊烟从中冒出,扭曲着身子,似在嘲笑他们这荒唐的来客。

【4】

他们遇见了一位赶鸭回家的村妇。笨笨的鸭子似乎总也不记得回家的路,在急促的吆喝声中,纷纷拍打肥重的翅膀向小道左侧的高坎逃窜。村妇面色大变,吆喝的声音中夹带一丝惊慌,鸭群惊得七零八落,宝庆艾森眼明脚快,分头爬上两侧高坎把误入歧道的鸭子赶了下来。在他们看来,这是件简单的事。村妇似乎只想在鸭子屁股后指挥行进的方向,这对于笨鸭显然是徒劳的。

村妇对他们致谢,末了却神经兮兮的告诉他们,小道以外荆棘丛生的区域是不可随意踏入的。在奉家山,某些区域对于村民来说是禁区。

“禁区?”艾森张大嘴巴,宝庆却暗示他不要多加置问。

村妇向他们指明了村长的住宅,便赶鸭回家了。村长家的灯光较其它村舍并无出众,一样的幽晦不明。但它的位置较为显著,从灯光的分布看,它是位于村庄中央。

“宝庆,你看四周。”艾森加快几步,紧跟在宝庆的身后。

“怎么?”宝庆停下步伐,他左翼的一户人家吱嘎一声关闭了一扇温暖的桔黄灯光。

“是坟堆,好多坟。”原来小路两侧高坎上灌木丛生,在暮色中影影绰绰,地形上却呈现出波状起伏,艾森观察了好久,才惊讶发现,茂密枝叶下掩盖的原是坟堆。

“奇怪么?每个村庄都会有坟地。”

“可是,居民住宅和坟地彼此相间,这不诡异吗?”艾森已经注意到村间纵横的青石板路把村庄分割成棋格状,白色民舍和青色坟地相间点缀其中。

“其实你在山顶拍照时,细心一点,就不会这样大惊小怪了。”宝庆神色自若的说。

艾森对宝庆的自以为是不悦,但他不得不承受,同学说的对。在山顶俯瞰时,村庄整体呈现的韵律,正是由于这种相嵌布局造成的。只是坟包掩藏在茂盛绿丛中,让人以为那只是地形的自然起伏。

弥勒佛样的村长接过两人递过的学校开的介绍信,一躬身钻进堂屋右侧一张竹帘隔着的小门。良久,神龛后的小屋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安排两位客人去歇息吧。”声音中有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又不失洪钟之音的威严。

“是。”那是村长的一个孱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他从帘子后钻出来,却又换成一副男主人的宣布口吻:“两位千里迢迢来到我奉家山以进行科学调查,我代表本村表示欢迎,对你们的实习工作尽量配合。同时你们也要遵守鄙村的一些不成文规矩。咳,比如,不该去的地方不该问的地方尽量避及。”

“那是自然,万分感谢。”宝庆艾森点头称诺。

“窕儿,引两位客人就寝。”村长吩咐道。

“是,爹。”一个兔子般敏捷的身影从艾森右边的侧门应声而出,是一个皮肤皎白的姑娘,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受惊的艾森惊诧的望着她。

“我帮你拿。”她自作主张的扑向艾森脖子上挂的柯达相机。显然,她“觊觎”这个家伙已久了。还有宝庆牛仔裤袋里的手机,电子饰物在昏暗的屋子里一直不合时宜的闪烁着。

“这个,就算了吧。”宝庆护住他的MOTO,讪讪的说。

“窕儿,不得放肆!”村长训斥道。

“我才不稀罕。”这个叫窕儿的姑娘作出极大的努力不去看宝庆那闪烁不停的手机,眼珠滴溜溜转,又瞄上了地上的背包。可这地质专用背包对于她来说太重了,里面是一台α径迹测量仪。

“里面是什么呀?”窕儿提了半边包,在前开路,一边回头问提了另一边的艾森。

“唔,是仪器。”

“‘遗弃’是什么?”

艾森与宝庆面面相嘘,他们想起那个“锅子”的笑话。

房间相当整洁干爽,一如这古朴简陋的建筑风格,四壁与地板都铺了严丝合缝的木板,刷了清漆,料的纹理清晰可见。仅有的几个小坼缝也被锯木灰严实的充填,外观上不露一点痕迹。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杉木的清香。房间里的家具一床一桌两椅而已,简洁中透出别致。床相当大,铺着一张青皮竹篾席,席下是两指厚的干燥稻草,蓄满了阳光的味道。枕头也是竹片编织的,竹片紧密,不夹头发。宝庆一见此床便困意大发,直挺挺的倒下去,美美的享受着床的柔软与自然芬芳。

“看这里。”艾森举起相机对准窕儿。

窕儿新奇的凑上前来,她乌黑的大眸子在变形的近镜头里更显可爱天真。

“啊。”剧烈的闪光让她尖叫一声,捂住双眼,痛苦的蹲了下去。

“你干什么?”宝庆抢过艾森的相机,满脸愠色。

艾森意识到自己的冒失,想要去安抚窕儿的颤抖,却又无从下手,只好忐忑不安的立在一旁。

窕儿搓搓双眼,发现安然无恙,便松开双手直直的望着艾森,那睫毛上还挂着几星泪珠儿,眼珠红红的,不知是擦的,还是充满仇恨的缘故。

艾森被她审视“坏人”的目光望得浑身不自在,便取来相机播放画面给她看。窕儿接过相机,立马破涕为笑了。显示器上的她确是姗姗可爱。她很快迷上了照相,颖悟过人的她还很快在艾森的指导下学会了操作。每当她用相机以非正规的角度拍出艾森的变形丑照后,便捧腹大笑。而艾森是无从报复她的,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她在镜头前都是清水芙蓉般的清纯,那种自然娇态是无可挑剔的。有些人就是上相些,艾森感慨的想。

就在他们玩得开心时,宝庆却夺过相机,冷冷的说:“省点电池吧。”

“电池是什么?”窕儿扯扯艾森的T恤。

“唔……”艾森灵机一动,指着松油灯说,“是油,就像松节油。”

哦,窕儿恍然,转而悄声说,“他不好。”

“咳。”艾森摸摸脑袋,不知如何给她解释。宝庆的考虑其实是无可厚非的,地质调查过程中,对自然露头进行拍照是必须的。他还发现宝庆早早的把他的手机关机了。

艾森正愣间,窕儿又扯扯他腰间的衣服,仰着小脸,笑眯眯说:“还是你好一些。”

“我们拉家常吧,可以聊一宿。”窕儿拉他到木桌前,“我们这油多得是,不稀罕有些人的。”

宝庆像是没听见,神情专注的研究着此行前他收集的资料。

“你为什么叫窕儿?”艾森此时并不知道“tiao“这个发音对应的汉字,后来,他查了词典,才发现,这并非一个俚语,它相当古老,且来历非凡。窕,美也。秦晋之间,美心为窈,美状为窕。

“为什么?唔,元爷叫我窕儿,所以爹叫我窕儿,所以大家叫我窕儿。”

艾森体会着她奇妙的逻辑,估摸是一个叫元爷的人给她取了名。“哦,那元爷是谁?”

“元爷是我们家长。”她干净利落的回答,完全不管外乡人的理解能力。

家长?这是一个让艾森望而生畏的名词。“他多大?”

“很大。”

艾森很想问“很大”是多大,但他强忍住这个疑问,也许,对于“很大”的人追问过多是一种冒犯。他想。

灯油滋滋游走,灯芯不时绽出一朵灯花。在昏黄的灯光下,艾森与窕儿漫无边际的聊着。正如窕儿对山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艾森对奉家山的这片土地亦是兴致盎然。虽然对此地的僻远闭塞有所耳闻,但在与窕儿的交谈中得到的还是让他讶异不已。这奉家山历史以来鲜与外界接触,除了与外界商贩购换盐巴等必需品,他们几乎不主动与外人打交道。从前,尚有一些耍猴的变戏法的江湖人走动,现在光顾此地的人越来越少。而奉家山人也从不逾越养育他们更是屏蔽他们的雪峰山脉,婚嫁从不离这方圆二十公里的土地。曾经乡政府给村里建了一所小学,配置一名民办教师,后来,这名敬业的教师从空荡荡的教室愤然出走,奉家山人不相信外界的教育。他们对孩子们的教育是借助于一种类似私塾的机构,由村里最博学的老先生担当全村孩子的教员。

夜已深,门外响起村长的沉重咳嗽,窕儿脸一红,答应一声:“来了,知道了,我就回来。”便匆匆跨出门槛。但她又立即闪了回来,认真的说:“晚上可不要乱跑哦,外面有……很吓人的!”

艾森忍俊不禁,这很像小时候经常被大人恐吓的话,他踱到门口,微笑说:“是吗?有多吓人?”

窕儿却使劲把他的身体往屋子里推:“你以为我骗小孩子吗?你们外地人不懂的。我亲眼见过的。这,那,还有那,总之很多,都不要跑过去。反正你晚上不出来最好啦。”

艾森怔怔的望着她东指一块西指一块,心想,这奉家山的禁区还真不少啊。也许,越是偏远的地方便越是愚昧吧。他的表情不经意暴露了他对她警告的轻蔑,她顿时急了,连推带搡的好歹把他推进屋子,便呯的把门关上。外面传来铿的一声,她居然把门反锁了。

“好啦好啦,我们不出去便是。”艾森对门外那个使全身劲堵住门的身影说。

“真的?”

“真的。”

良久,她慢吞吞的走远,心事重重的脚步声断断续续,似在踌躇的回头张望。

艾森心头疑云顿起。“太奇怪了。”他叫醒呼呼大睡的宝庆。

“唔,什么啊?困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宝庆翻过身去。

【5】

α径迹测量是一项简单实用的物理探矿方法,按照一定的网格埋藏探测器,以收集α粒子、重离子的运动信息。二十天后取出,用光学显微镜读出粒子在探测器上留下的径迹密度。奉家村的村落呈格状,这恰好为艾森与宝庆提供了网状定位。虽然这网格不甚规则,但对于一次实习而言,精度差强人意。这为他们省略了牵测量线划分单元格的步骤,而只需在每个小格状居民区内设一个测点。村民们对他们的工作相当配合,哪怕测点恰好是在他们的一棵老杨梅树下,他们也不前来干涉,宽容的让艾森宝庆把杨梅树根掘得稀巴烂。但若是他们想要把测点设在蒿草萋萋的坟茔间,便会激起四方抗议。艾森这才对昨晚窕儿的话若有所悟,原来那不是一个小姑娘的大惊小怪。

窕儿一路上跟在他们后头,热心的忙上忙下帮前帮后,仿佛她是精于这项工作已久似的。可是她不屑于提锄头、掘坑这类“粗”活,她只提探测器、数码相机等一切在她看来奇形怪状的东西。对艾森的罗盘更是爱不释手。

“我娘也有一个,现在放在元爷那。”她冲罗盘上的镜子吐舌头作鬼脸。

“什么?你娘也有?”艾森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是一个日本原装罗盘。

“是的,”窕儿一本正经的回答,“比你这个还漂亮,我见过的,里面有红粉纸、一把小木梳……”

艾森的下巴几欲脱落,旁边一声不吭的宝庆插话道:“她说的是梳妆盒。”

“卟哧。”艾森笑弯了腰。

“那你娘呢?好像还没见过哦。”他止住笑,问道。

窕儿蓦的转过身去,轻声说:“她死了。”

艾森一愣,便知趣的转言其他。

三人提着仪器绕过一道河弯,便来到一个水流湍急的天然石坝口。一座木头房子突兀的建在河坝旁一块不大的空地上,里面传来“哧嗡哧嗡”的锯木声,与屋外溪水的喧嚣拌搅在一起,震耳欲聋。

“喂,哑巴。”窕儿急走几步,探头进那间阴暗潮湿的木屋子,艾森看到屋子里堆积着陈年的新鲜的锯木灰,足足半米厚。木料被卡在一个活动凹槽里,在皮带的牵引下,自动被锋利的宽大钢锯分割开来,而那雪白的钢锯竟然是被水轮驱动的皮带牵引动作的。这无疑是这个原始落后的深山村庄最先进的机械了。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奇怪,哑巴到哪里去了?”窕儿自言自语,便又匆匆奔出屋外,冲一个方向高喊。

艾森跟在窕儿后面向一个被栅栏围着的高地走去。走近一看,这高地原是一个坟茔。一个人躺在石碑前的深草之中,脸埋在臂弯里,他的头发像茅草一般杂乱。

“就知道你在这里。”窕儿嘟着嘴走过去,揪住那人的耳朵,大喊:“哑巴。”

艾森第一次见窕儿这般无礼的对待一个中年人,不禁一愣。

“他是哑巴,又是聋子,听不见。”窕儿回头冲艾森解释道。

那草丛里的男子缓缓的抬起他的脸,嘴角憨憨的翕动,那表情纵然是笑,也让艾森惊得一退。艾森为自己失礼的惊恐感到羞愧,但那脸确是太恐怖了,鼻子歪向一边,和肥厚的嘴唇连在一块,半边脸都是紫红色的疤痕。左眼睛被一块硕大无朋的疤痕覆盖了,只留下一条三角小缝,可那小缝里流泄出的眼神却是宽容与慈祥。他依旧憨憨的笑着,尽管那五官拼凑的笑模糊几不可辩。

“呶。”窕儿骄傲的用下巴点点艾森,似乎在向哑巴炫耀她的新朋友。她嘴里咕噜着却不发声,料是她知道哑巴听不见,所以只是作出介绍的架势。

“你好。”艾森走近,礼貌的点点头,算是为刚才的失礼作出补偿。宝庆却不在身后,原来他在哑巴的木屋子里研究着什么。

“哑巴人很聪明,他是村里的木匠石匠,他会做好多东西。”

“他为什么住得这么远?”艾森注意到哑巴的木棚子里孤伶伶的驻在村东的山脚。当他想到哑巴的水轮锯木车间,顿时为自己的傻问题感到失望。

可是窕儿的回答却让他颇为意外。“因为村里人不喜欢他,他不是本地人,而且他算是半个鬼,因为他经常去祠堂修缮东西,沾染了鬼气。但我不怕他。”

窕儿的语气是天真的,大声,直率,没有丝毫忌讳,可这份天真无不映照着真实。“鬼气”?艾森咀嚼着这个词。心里踌躇着,想这属不属于那些不该问的范畴呢?

“那就是祠堂吧。”不知何时,宝庆跟了上来,指着一个方向,一幢青灰色的建筑在薄如纱绡的雾气里若隐若现。

“嗯?”窕儿顺他指的方向望了去,“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宝庆未置可否,艾森心里诅咒了这个故作高深的家伙。但暗自佩服同学的判断力,那幢建筑的位置与样式都与众不同。

“还剩下最后一个控制点,应该就是那祠堂的位置。”宝庆宣布。在他们这个微不足道的勘查小分队里,他名义上还算个小组长呢。

“啊?那里?”窕儿双肩耸起,小嘴微张。

艾森、宝庆奇怪的望着他。

“那里不能去!连村里人都不能进去!”

“那不是祠堂么?”宝庆反诘道。祠堂自然是公众活动场所,许多民俗宗教仪式都离不开它。

“是啊,但我们祭祀祖先都在祠堂外的,不能进去的!”

“为什么?”

“因为。”窕儿惊惶的四处张望一下,她无所顾忌的声音变得战战兢兢,“因为那里面有……有祖灵!”

祖灵?虽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词,却让艾森大白天里全身毛骨悚然。而宝庆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求助于他的MOTO。可不久他便会明白,即使是百度,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无能为力。

哑巴的脸偏向一边去,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疤痕丛生的脸庞那痛苦的痉挛。

“只是安放一个探测器而已,最后一个,能不能跟你爹商量一下?”艾森试探说。

宝庆却打断他说:“算了,最后一个控制点不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基本不会对精度造成影响。今天收工吧。

艾森诧异的望着宝庆,心中嘀咕:这可不是他的作风。

在回去的路上,宝庆突问窕儿:“刚才那是你娘的坟地吧?”

窕儿停住轻快的脚步,转身仰着脸直视宝庆,似在说:要你管。

宝庆微微一笑,解释说:“我在墓碑上看到一行字:某某奉秦娥之墓,秦娥就是你母亲吧?而秦娥前面的字不知怎么被凿去了,奇怪。”他本意是探询窕儿,却又作出自言自语状。

窕儿用怀疑的目光在宝庆脸上扫来扫去,一排糯米细牙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宝庆却不管她目光里的威慑,兀那自言自语:“我猜前面刻的是‘爱妻’两字,而且那树碑人的一排阴文也是被磨去了,这是什么人干的好事!作出这么可恶的损碑行径!”

窕儿黑葡萄似的眸子顿时波光闪闪。

“你少说几句。”艾森看不过去,狠狠的搡了同学一把。

料是下午宝庆这个讨厌鬼惹恼了窕儿,一晚上她也没来找艾森聊天。艾森也觉得宝庆白天太过分,没跟宝庆说一句话,生闷气的独自睡去。半夜,宝庆却摇醒了他。

艾森正恼间,宝庆却把食指竖在嘴唇前。

“起床,工作去。”宝庆轻声说,扬扬手里的仪器。

“你!”艾森的嗓音刚提上来便被宝庆一巴掌按在嘴上,强行遏止。

艾森只得就范。据说,小组长有对组员实习表现进行评分的权力。该死的分数!

宝庆与艾森这两天已经了解到,奉家山民风相当淳朴,人民安居乐业,好善乐施,颇具尧舜古风。在奉家山,路不拾遗是传统,夜却是要闭户的。这是因为他们相信夜晚是幽灵的活动时间,正如空间上这片土地应该划出一部分给幽灵,在时间上亦要尊重幽灵的隐私与自由,闭户以免扰动这些行踪缥缈的幽灵。而幽灵也相当自觉,与村民已达成千年的默契与尊重,从不在白天与不该出现的区域出现。

当然,宝庆与艾森对这些说法付之一笑。

由于白天,他们已经熟知了地形与路径,所以,他们顺利的来到了奉家祠堂前。连一声狗吠声也未曾惊起,奉家山淳厚的民风放纵了看家狗的惰性。

宝庆高估了传说“不准进”的祠堂的防范性,这石门居然是堂然洞开的。他刚要迈步,艾森却把他从台阶上拉下来。

“怎么?”

“你看看,这是两道门。”夜色中只露出艾森苍白的瞳孔。

果然,在这道长条青石砌就的大门中央,还赫然立着一根石柱,将之分割为均匀的两部分。起初,宝庆还以为这根石柱是起支撑作用,但走近一看石柱却是条分割线,因为门的内部也石墙分割成两条深不可测的狭窄甬道。而且甬道的底部是倾斜的石阶,似通往地底。凝神聆听,这甬道还隐约传来呼啸的风声。

正门由两道小门合二为一,这确是奇特的建筑风格啊。

“走哪边!”艾森问。

“有什么不同吗?”不如说,宝庆是在问自己。

“也许吧。”艾森一下没了主见。

向左向右,这是个难题。

“要不我们各走一边?”宝庆歪着头打量着他,艾森觉得那目光里长满了毛刺,顿时一股热流冲顶,谁怕谁!他轻描淡写的说:“好啊。”

宝庆点点头,用饱满的目光望着他的同学,是鼓舞?是赞许?艾森却不领情,头也不回的跨进左边的甬道。踉跄几步,头顶那片微弱的月光立刻被黑暗吞没了。

艾森摸着墙,靠着手机屏幕那渺小的光亮前进。不多久,月光的清辉又重新笼罩了他。虽然月华冰凉,却让他倍感温暖。没什么嘛,我已经进到祠堂的内部,夜阑人静,四周小虫嘁嘁鸣叫,月色如乳,他简直要生出几份诗情词意。

他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虽则蜇伏在小虫的鸣叫声中,却仍旧像一枚针刺中了他敏锐的耳朵。那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声音,像是来自草丛里一个不安分的动作。

“宝庆,是你吗?”这是一次不光彩的入侵,他的声音还不敢造次,压抑的,颤栗的,就在他环顾四周的刹那,什么物体从他圆睁着的眸子前一晃而过。

“宝庆!宝庆!”恐惧让他无所顾忌,大声呼喊起来。

也许,一个转身动作与他急促的碎步移动一样,都来自与恐惧伴生的无意识。仿佛他背后拖曳的影子被踩疼了似的,他迫切的想要转身!

啊!他的喉咙撕破了,连他的惊恐声也撕破了,那个声音在他的喉间迅速夭亡成一个无力的呜咽。他猛的一屁股跌在地上,满地碎瓦断砖也无法唤回他对疼痛的知觉。

“艾森,艾森。”同学温暖急切的呼唤冲击着他麻木不仁的耳膜。

艾森的手指深深扣进宝庆的手臂:“你!你看到了吗?”

“呃?什么?看到什么?”

“一张脸!不,一个鬼!”

“你说什么?”宝庆咧嘴强笑,他知道,这笑很难看。

“一张没有鼻子满脸皱皮的脸,就悬在我背后。与我这样,鼻子对鼻子的对视!这样!”艾森急切的向同学描述当时的情景,他却发现宝庆的嘴角隐约一撇。

“你不信?”

“是幻觉,艾森。”宝庆拍拍膝上的泥站起来,“你看这四周亮堂堂的,夜色迷人,哪有什么鬼?不过老鼠、臭鼬、青蛙倒是蛮多的。我就看到一只壮得像猫的老鼠。”

艾森愣在原地,冥思些什么。

“同学,你都奔四的人了。”宝庆不无讥诮的说完,便解开地质包,取出α粒子探测器和小锄头,“开始工作吧。”

艾森没有理他,反复回味着当时的情景。午夜的风钻进他宽松的T恤,沿脊梁飕飕上冒,他条件反射般的扭头一望,却空无一人。四野似水银泄地,皎皎如乳。

“这腐殖层好深啊,想必很多年没人除过草了。”宝庆埋头掘坑,不紧不慢的沉闷掘土声在残壁断垣间激荡回响,就像是来自胸腔的搏动。

没有理由啊,我四周都没有可供攀缘的墙体,那鬼脸怎么能突然降临又凭空消失了?投影?反射?折射?虚像?艾森苦恼的拍拍脑门,老天,我物理不好也不至于如此折磨我吧!

宝庆给探测器填上土,便绕这不大的古祠观察着。供祖宗灵位的大堂已经残破不堪,半屋瓦全被掀到一边,狼藉的堆积着,露出排骨状的檩子。宝庆每移动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张牙舞爪的藤萝与蛛网分别霸占了墙的外壁与内侧,阻绊了宝庆探索的脚步。宝庆的目光移到堂的正中央,便凝住了。目光倾洒在上面,惨白!石棺?虽然上面蒙满了尘埃蛛丝却依稀可见那方形石盒的乳白大理石质地。宝庆的目光顺神龛而上,一眼便从七倒八歪的零乱灵牌中锁定正中一个牌位,它是石质的,上刻有字。高大,笔直,位置显著。手电的光团照射在上面,宝庆微眯眼睛,努力的辩论着。可那古老的字体却令他无可奈何。

他的手指悄悄爬上胸前的相机,踌躇着,这潮湿的空气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他抽着鼻子,鼻尖渗出一层小汗珠。他听到自己胸膛嗵嗵嗵的猛烈搏动,仿佛这四周有一台无形摆钟在与之共振。我紧张什么?他问自己。

“卡嚓!”刺目的闪光把阴暗的屋子刷成了一片雪白,光线的海洋并没能把这四周的景象暴露无遗,反而让黑暗中的眼睛短暂失去影像。但是宝庆却猛的掉转身往门外冲去。是的,他看到了!相机的闪光让他的视觉钝化,可他全身汗毛却感觉到了那个幽灵。

在门口,艾森差点与他撞个满怀,艾森表情扭曲,双唇紧闭。但宝庆却从他苍白的眸子里读到了一切。

【6】

放大放大放大。这该死的2.5英寸大小LCD显示屏,显示像素只有11.5万,影像很暗,除了正中神龛的一小块还算清晰。四周均晦暗不明。放大500倍后宝庆勉强能辨认出那块灵牌上的古体字结构。通过手机上网,他解读了这几个字,乃是秦篆:始祖奉讳吉之灵位。奉吉?他捉摸着这个名字,觉得很陌生。同样,搜索引擎在这个名字前亦是无能为力。

“那是你的影子吗?”艾森突然指着显示器一角。

无疑,那块地方比其它处的阴影要更黑,就像一层淡淡雾纱,笼罩在其上,不仔细看还真难将之与附近黑暗区分开来。

宝庆回味当时的情景,月光入射的角度与自己的位置。不是,我的影子应在我背后,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是什么呢?是镜头没擦干净吗?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调用内置图象处理软件,对相片进行锐化。呵!他和艾森向屏幕凑近的脸猛的抬起,倒吸一口冷气。一个人形的轮廓从黑暗的背景凸现出来,这个影子就像青烟般朦胧,形态扭曲,可它人形的轮廓却是明白无误。

什么东西能灵敏到感光元件也无法捕捉它的影踪?若是高速运动的物体,当在相片上留下拖曳的痕迹。可是没有。它只是模糊,淡近于无。

“艾森。”门外响起窕儿欢快的呼声。

宝庆忙把相机藏在被子里,光着上身的艾森则胡乱的抓起一件上衣往身上套。见二人的窘迫状,她格格的笑。

“还你这镜盒。”她把罗盘往桌上一放,说:“我把你的那个盒子摔坏了,你不会怪我吧?”

“哦。”艾森检查了下罗盘,发现塑料外盒被摔掉了一个角。

“你真好。几天后我要哑巴帮我做一个陪你。”说着,她一双贼亮的眸子便在屋子里扫来扫去。这小姑娘的好奇心是永无止境的。她对这两个外来客的一切兴致盎然。

“那个呢?你把它藏起来了吗?”她不怀好意的质问艾森。

“什么?”艾森佯装不知。

“就那个,把人变彩色的那个。”她拨开两人的肩,掀开被子,呀的一声,“就知道在这里。哎呀你们,真笨,连藏东西都不会。哪有人藏好东西后还在前面挡着的。哈哈。”她得意极了。

宝庆艾森暗自叫苦,只盼望她不会开机。谁料颖悟过人的她不但会开机,还无师自通的把照片翻来覆去的看呢。

“咦?这是哪里?好黑……”

“窕儿!把东西还给客人!”门外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是村长。

窕儿的手一抖,相机险些脱手,艾森趁机接过来,假惺惺的说:“村长,没关系的,她觉得好玩就玩呗。”

村长面色铁青,凝视两名学生,说:“以后,不要把你们外人带来的东西给她玩,更不要给村里人照相!这是规矩。”

宝庆艾森在村长眼角露出的寒光下全身发毛,忙点头应允。

“听人说,你们喜欢拿这东西在村里头照来照去?”

艾森解释道:“嗯,有些地质露头需要拍照存档,以研究其构造,而且我们不去不该去的地方。”

村长点点头。然后拿起桌上的罗盘:“你们也搞这个?”

两人茫然的点头。宝庆暗忖,莫不是他们奉家人也玩这个?罗盘在中国历史悠久,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村长说:“这门学问可是很高深的,你们年轻人也懂?”

艾森谦虚的说:“是的,我们只会用来简单的打个方向,懂得不多。”

村长微微颔首:“在我们村,懂阴阳勘舆的可是最受尊敬的长者,你们外人学的不过皮毛罢了。”

原来是风水这种封建迷信。艾森心里颇不以为然。宝庆却诚恳的说:“村长,能不能让奉家长者教我们晚辈一些罗盘知识啊?”

村长笑道:“小伙子虚心好学这是好事,可现在就学这等高深学问尚为时过早。即便是我,亦是完全不懂阴阳勘舆,这是专属于族中长老的学问。”

“哦。”宝庆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要是我有机会窥见阴阳术一隅就好了。”

艾森见宝庆那神往的表情,心中说:鄙视你。

村长的目光陡然生出几份暖意,道:“小伙子若有心,可在我奉家多留些时日,甚至作长久打算。小女窕儿与二位亦交往甚洽,情谊日深……”

艾森捉摸着这话怎么越来越不对劲了?一抬头,窕儿正用脉脉的目光望着自己,他顿时面红耳赤,坐立不安。

“你就别装了吧。”村长窕儿一走,艾森便忍不住奚落宝庆,“还虚心好学呢!你啊,跟我是一个层次的人,怎么装都不是好学生。”

“你懂什么?”宝庆压低声音说,“你发现没?这个村子最离奇古怪的最具玄机的便是它的村庄布局。你想想,没有一套高深玄奥的阴阳学问能设计出如此井然的布局吗?”

“所以你……”

“没错。”宝庆抛出两个字便没了下文。

艾森已经习惯了同学的故弄玄虚,转移话题道:“你说村长那话是什么意思?”

“嗯?”这回轮到宝庆云里雾里了。

“你没看出来?村长那神态那架式那语气,分明是要招我们入赘嘛。”

宝庆卟哧一声把一口茶喷出来:“就你那熊样?谁会看上你?睡吧,也许梦中会有这等美事。”

“说的也是。”艾森忍不住往罗盘镜子上瞅了两眼,顿时没了信心。

房间里陷入沉寂,夜色不觉间已爬进窗棂。

良久,宝庆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突发其问:“村长只有一个女儿怎么办?”

【7】

这天大清早,宝庆便没个人影,手机也没带。屋子里也没留下任何解释其行踪的便条。艾森连连摇头:如今的大学生啊,都这么无组织无纪律,一点团队精神也没有。

这时,窕儿推门而入,手里捧一笼粽子,清香扑鼻。

艾森狼吞了好几个,几差没把手指带入喉。窕儿望着他,目光就像蒸笼的腾腾热汽。

“好吃吧?”

“嗯,你做的?”

“当然。”窕儿羞涩的点点头。

艾森顿觉嘴里多出几份说不出来的滋味,清冽的,甜丝丝的,却把牙齿酸掉了,正像这粽子里精心藏着的几颗梅子的味道。

“怎么报答我?”窕儿歪着头。

嗯?艾森拍拍脑袋,“我带你干活挖探测器去。”心里却嘲讽自己:亏你想得出来。

可窕儿还真欢欣雀跃的拍手叫好,对她来说,与艾森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便是一种娱乐。

“对了,宝庆哪去了?”艾森问道。

“他呀!大清早便去找元爷去了,说是学习‘镜盒’技术。”

“元爷?”艾森对这名字似有印象,又很迷惘。

“就是我们奉家的家长。”

“哦。”艾森还没见过这个据说“很大”的人物,却又时常感觉到这个人对这片土地的影响力。

艾森和窕儿干了一上午,收集了大约五十个探测器,便回到房间作后期处理。质子、α粒子、重离子在探测器的醋酸纤维和硝酸纤维薄膜上造成的物理辐射损伤,只有几十埃。在电子显微镜下才能察觉。因此需要把这种受辐射损伤的材料浸泡在蚀刻液里,使潜迹扩大到小坑,这样光学显微镜便可观察。

窕儿在艾森干活时不断的发问,机关枪似的连珠不断:“这是什么做的啊?”

“这是什么?亮晶晶的。”

“这是什么水?有股怪味,能喝吗?”

“别动。”艾森猛的一把抓住那只企图“染指”的小手,目光很严厉。

“就尝一小口也不行吗?”窕儿委屈极了。

艾森哭笑不得:“这不能喝,沾都不能沾,能腐蚀你的手的!”他于是给窕儿解释这些工作的原理,这“水”是用来把埃米级的潜迹扩大到微米级的小坑。窕儿听的津津有味,问题层出不穷:“埃米微米是什么米?好吃吗?”

“你怎么光想着吃?”艾森忍着笑说。

窕儿的脸霎时红了,原来,这对山外山内的女孩子是一样的,“食量”是一个敏感的问题。不过,她真是个好学生,可惜没能上学。艾森心想。

“这‘米’是一种长度单位,微米很小,比你的头发丝还细,细得眼睛无法看见。”艾森望着她一绾乌亮的青丝,有些发呆。

“哦。”她似乎明白了。突然,指着蚀刻液里的探测器说:“可你看,那些道道我明明可以看见嘛。”

艾森从发呆中回过神来,一看,还真是,探测器上布满了错乱的痕迹。奇怪啊,难道是溶液的浓度配高了?艾森手忙脚乱的检查了他的化学药品和说明书,发现并无错漏。那只有一种可能,他又立即否定了这个推测。

就在这时,宝庆推门而入。

“你在干什么?”当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顿时满脸恼怒。

“我在用蚀刻液处理探测器。”艾森一本正经的回答。

宝庆望着他的组员,说不出话来。

“你难道不知道探测器至少要埋20天才能取出吗?”

原来α径迹测量是一种长期自然累积测量方式,不到一定的时间,探测器是无法采集到足够粒子径迹的。可怜的艾森,上课经常神游太虚,对专业知识大多一知半解,也真难为了窕儿拿他当无所不知的专家。艾森羞愧的搓着手,面对窕儿那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无地自容。

宝庆走近凝视罐子里的溶液与探测器,沉思片刻,他说:“你不会连溶液浓度也配错了吧?”

“没有。对,我也发现了,探测器上的痕迹居然肉眼能观察到,这是怎么回事?”

宝庆怀疑的检查了艾森配置的溶液,没发现问题。他把五十个编号的探测器全部进行蚀刻处理,探测器表面均呈现累累蚀痕。然后,他面色凝重的对艾森说:“也许,你的粗心导致了一个大发现,我们加紧对蚀痕进行统计吧。”

艾森也兴奋的意识到一个重大的地质异常,便加紧干起来。窕儿虽不懂编录与统计的意义,也帮着两人数探测器表面蚀痕的条数,加快了二人的工作速度。

三人中饭也没吃,大汗淋漓的忙了一下午,把统计数据投射到方格纸上,得到了一个放射性异常平面图。

宝庆艾森研究着这张图,同时发出一个“呀”的惊叹声。这个异常在平面上存在一个浓聚中心,这中心不偏不倚,直指祠堂所在位置。虽然祠堂这个位置并无控制点,可周围的控制点数据却明白无误的指示了这个浓聚趋势与中心位置。

可是,这个异常的数值太荒谬了。宝庆苦笑,正常的异常幅值亦不过这张图的一半,可这张图是根据才埋入地两天的探测器资料获得的。也就是说,这个异常之大远远超出一般的铀矿原生晕、次生晕或破碎带所能呈现的异常幅度。难道是个特大铀矿?两名实习生也不敢相信这个结论,其实通过对区域背景地质资料不难得出,这个地区的成矿远景并非良好。

宝庆再次研磨他的图,直到他的眼睛变得酸疼,方格曲线虚化成一团模糊。

原来如此。他似乎明白了。

艾森窕儿注目着他的自言自语,困惑极了。

“蚀痕的密度并没有大幅超出背景值,可蚀痕的强度却明显增大。这说明,这并不是一种普通的矿异常,而是其它物理因素造成的异常。”宝庆解释道。

“什么物理因素?”

“这太荒谬了。”宝庆一头扎进被子里,抱头摇晃,“我也弄糊涂了,真奇怪啊。”

【8】

“我姐回来啦。”大清早,窕儿便门捶得山响。

艾森和宝庆揉着惺忪睡眼,心想,原来这村长真有两个女儿啊。

“你姐叫什么?她从哪回来的?”艾森问。

“她叫窈儿。从化生家回来罗,她嫁人啦。”

窈儿?窈窕。艾森觉得这名极佳,只是没想到这鄙远的人们起名也如此文雅。

窕儿把艾森、宝庆拉到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子面前,喜不自禁的介绍:“姐,这便是我认识的那那两个新朋友。他们是远地的。”

那女子抬起消瘦的脸庞,那鼻子、嘴巴与窕儿颇为相象,只是眼窝深深的凹下,那双眸子像两眼古井,荡着凉意。她打量了两名学生,幽幽的眼神浮过一丝喜色,又迅即黯淡,嘴角微微一抿,露出淡近乎无的笑,算是招呼。可紧蹙的眉头总也未曾放开,笼着一层淡淡的雾霭。

“我姐可是奉家出了名的大美人哦。”窕儿说。

“窕妹。”窈儿微一蹙眉,稍稍偏过脸庞,望向远方那一片黛黑色的山峦。她白皙的后颈隐约显露一条触目的紫痕。

“看出来了。”艾森客气的附和说,想了想又补了句:“你也不错。”

“真的吗?真话假话?”窕儿用天真无邪的目光直视艾森。

艾森的脸不争气的红了。

“唉,真傻气。”窕儿故作失望的说,“连撒谎也不会。你撒谎的时候要对着人家看,眼睛不要躲,一躲人家就知道你心虚。”

大家顿时笑了,窈儿苍白的脸也添了一丝潮红。她瘦削的面颊上隐约浮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年轻时当不负虚名吧。宝庆想。

“你们两个来自哪里?”窈儿轻声细语的问。

宝庆艾森于是自我介绍了一番。

“外边,很繁华美丽吧?”

“还可以吧。姐姐到过外边?”

“没有。”窈儿苦涩一笑,“我听过。也许我这辈子也没机会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我的妹子还小,她应该有机会。”她的目光笼罩在两名学生脸上,像天边刚刚绽放的一片秋旭。

“姐,你也不大,才19岁,怎么就这么唉声叹气呢?”一向无忧无虑的窕儿也听出了姐姐的那份伤感。

十九岁?时光确是过早的褫夺了她青春的色彩。她太虚弱了,说话就像是叹息,面色像一张刺目的白纸。

“窕儿,”窈儿牵着妹妹的手,凝望着妹妹,像是重温自己的一张旧照片,目光柔柔的暖暖的,“别人都说你跟姐很像,可是,姐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像姐这样活一辈子……”

“姐,你说什么啊?”

回到房间,艾森对宝庆说:“窕儿与她姐姐虽然模样相像,可性格是多么不同啊,一个那么快乐,一个那么忧郁。”

宝庆说:“你怎么知道窈儿嫁人前不是窕儿这样快乐呢?”

“嫁人前后真有那么大反差吗?那还不如不结婚。我听说她嫁得不错,好像是元爷的孙子化生。应该是奉家山的大户人家了。”

“奉家山?她就嫁本地人啊!”宝庆愕然。

“你不知道呀,这里的人都是不外嫁的,所谓养在深闺人未知……”

“这可不好。”宝庆嘟囔一句。

“这是本地的传统,唉,窕儿将来也是要嫁人的……”艾森联想到窈儿对窕儿说的话,便生出莫名的悲哀。

“嫁大户人家又怎样?看得出她不快乐。”宝庆说。

也许,对一只向往远方而折断翅膀的鸟儿来说,天空不过是一个噩梦。艾森想。

【9】

晚上,宝庆直直的坐在床上,望着楼板。

“你怎么不困?”艾森奇怪的问。

“今晚我们出去工作。”

“什么?又去?”想起那个阴森的古祠,艾森不寒而栗,被子顿时卷成一团。

宝庆坚定的点头。

“不去。打死我也不去!老子不管什么分数了。”

“可是,那里面的探测器还没取出来呢。”

“那一个点不要了,其余的数据已经足够!”

“这个很重要,艾森。这个世界没什么鬼,而且,你知道祠堂是异常中心。”

艾森蒙着被子不说话。

宝庆无奈,坐在桌子边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艾森偷偷望了一眼,发现同学的表情甚是狰狞,仿佛正在与纸上一个什么搏斗。

画毕,宝庆把这张纸递过来。

艾森接过一看,顿时惊得坐起。宝庆的画技纵使不高,可这画已是明白无误的描述了那个幽灵的特征:无鼻,皱皮,满头苍发,双目无光。

“你也见过他?”

宝庆点点头:“其实那天,我在右边的甬道里也见到这个人。就在他在我眼前一晃的同时,我听到了你的喊叫。只是为了安抚你的恐惧,我谎称什么也没看见。”

“如果是同一个‘鬼’的话,我们怎么可能在同一时刻不同地点看到他?”

“这正是我所困惑的。但我已经摸清些门道,所以,今晚,我想去进一步揭开这个魅影的谜底。我需要你的帮助。”宝庆真诚的望着同学。

“好吧。”艾森讪笑说,“至少,我看过的鬼片比你多一些。”

月光似倾,夜风萧瑟。

“今天是农历十四,明天就是鬼节了。”艾森下意识缩缩脖子,说。

“嗯。”宝庆望着那黑黢黢的并列两条窄门,陷入沉思。

“听说鬼节夜里,是阴气最重的。啊,我的脚被露水打湿了。”艾森抖抖脚,同时,却羞愧的发现自己双股的战栗。

“我们今天走同一道门吧。”宝庆说。他想起佛家梵语:不二法门。乃指超越相对之差别,而进入绝对平等之境地。建筑者设计两道门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他们顺利来到埋藏探测器的地方。艾森正欲掘地,宝庆却示意等等。他把相机取下来,安置在一高处,正对着这块空地,按下定时拍摄键。他已经把参数设置为:30S,ISO50。

浮土很快刨开了,艾森大汗淋漓的在土块里翻动着,然后抬头双眼圆睁着望着宝庆——什么都没有。

宝庆急了,俯身去看,土坑里果真空空如也。就在他俯地查看的同时,艾森的脚从他眼前倏的腾空了,他抬眼一看,惊呆了。

半空中仿佛一双无形大手掐住了艾森的脖子,把他往空中吊。艾森伸长了舌头,腿在两米高的空中挣扎着,脸已经紫了。

宝庆大喝一声扑向艾森的背后,他的眼睛被无数个影子晃了一下,然后便听到艾森沉闷的坠地声。

宝庆扶起艾森,从断墙上取下相机,朝甬道猛冲进去。

在祠堂前的空地里,艾森“咳咳咳”的张大喉咙喘气,宝庆怀抱着相机,惊魂未定的回顾那两道门。这哪里是门,分明是骷髅的两个黑鼻孔啊。他想起那个恐怖魅影,他没有鼻子!月光温柔的为他们披上一层皎洁薄纱,很难想象,刚才的一幕发生在这宁静而迷人的夜空下。

回到房间,宝庆迫不及待的调出存储画面,放大,去噪点,锐化。天哪!画面上重重叠叠布满黑影,就像黑客帝国里的复制黑衣人。一想到刚才那空旷的乱瓦堆里充满了这种魅影在自己身边,他不禁毛骨悚然。不过,这些轮廓依稀可辩出,是属于同一个“人”。类似于连拍后重叠的景象,又不同,连拍的运动景象应当是前后连贯的,而这些影子却是独立的。

“这怎么解释?”艾森茫然的望着他,“上一次拍的照片只有一个鬼影,这张照片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

“大概是因为我调改了参数:30S,ISO50的慢镜头。”

“就算是慢镜头,那这个鬼影的像应该是模糊的,就像夜景照片上公路上的车灯一样。”

“是啊,太奇怪了。”

【10】

农历七月十五日,是传统鬼节。这在奉家山亦不例外,要进行祭祀祖宗的隆重仪式。家家户户门前都点燃大堆大堆的烧纸、纸衣,空气里弥漫一股呛人的辛烈的气味,荒草里的坟头也添了一抔新土,倾洒下几杯谷酒。由于奉家山村落的格局是住房与老坟相间,因而整个看,奉家山像是置于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或是一个偌大的集体坟场。天空里飘扬的纸灰像傍晚的蝙蝠遮天蔽日。

奉家山最隆重的仪式却是在奉氏祠堂前的空地上进行的祖灵祭祀。“祖灵”是奉氏始祖,是奉家山的护佑之神。

这一天,奉家山村民要对祠堂修葺一新,哑巴早早被打发进祠堂内部工作。而村民是不得入内的。传说祠堂是祖灵的禁地,拥有玄深莫测的“灵场”,阳间人入内轻则身体不适,呕吐恶心,重则得无名怪病,暴毙身亡。这倒也有几分科学道理,宝庆心想。这么大的辐射异常对健康肯定会有影响吧,听说手机辐射都能煮熟一个鸡蛋呢。所以修葺的工作只好交给外乡人哑巴,他似乎是无所忌讳的,按照村里人模糊的说法:哑巴是阎王爷跟前走过一遭的人,贱骨头,命硬。

仪式由家长元爷主持。这是艾森第一次见到元爷,他还没出场,威仪已经令四方村民慑服,全场寂静。一个稳若泰山的脚步不急不慢的登上祠堂门前的石阶。他童颜鹤发,面容清瞿,目光犀利如电,声若洪钟大吕,几十年家长风范果然不同凡响。

“维——献公两千三百九十一年七月朔日,子嗣奉侯元率族人敢昭告于祖灵。”他张开枯柴般的双臂,尖利的十指举向半空,烟熏的指甲通体黄亮,沐浴在夕光中,锋利无比。

“吾祖奉吉,帝王之胄,睹权臣乱政,痛旧典沦亡,遂效采药遗踪,潜隐于兹。披荆斩棘,肇兴播植。虽无纪历,自成岁时。春收长丝,秋靡王税。俎豆千秋,百世薪传。今时和岁稔,神功是报。谨以制币牺齐,粢盛庶品,明荐于祖。尚飨!”

宝庆听这祝文,略懂一二。却心生疑问:这奉姓还是帝王后裔啊!我孤陋寡闻,怎从没听说历史上有奉姓帝王之说。他于是挤到村长身旁,谦恭的说:“刚才听得元爷祝词,我对奉氏祖先的事迹极其敬仰,也对他身为王室却避世隐居的故事大为好奇,能否让我一睹奉氏族谱,于典籍寻找一些言辞确凿的记录?”

村长微微一笑:“这倒不难,我家中便珍藏一本三百年前修的谱牒,今晚,你尽可翻阅。”

村长望了一眼台阶上的仪式进程,神色陡然凝重,低声说:“注意,下面神物要显灵了!”

宝庆迷惑的往台阶上望去,元爷突然全身颤抖,举起一个暗红色的小木盒,连带着唾沫,胡乱的说些什么,台下的人屏住了呼吸。

“那是什么盒子?”宝庆在这庄重的场合有失礼数的问。

村长在他耳朵边轻语:“那是窕儿妈秦娥的遗物,在祠堂里受了‘灵场’的附体,有了神力。”

莫非是那梳妆盒?宝庆想起来了。

元爷嘴里的呓语速度越来越快,声调越来越尖锐,他全身电击般剧烈抖动,真让人怀疑他那老骨头是否会散架。突然,他大喝一声:“起!”

盒子里突的跳出来一只蛤蟆,千真万确,是一只土色的小蛤蟆,蹦了出来,而那盒子分明是紧闭的。

元爷扑嗵一声伏倒在地,对准祠堂的两道窄门,五体投地的磕拜。场下的人们刷刷匍匐,陡剩下宝庆和艾森两个傻乎乎矗立着,面面相觑。

“你看清了吗?我看见那蛤蟆真的直接从盒子上‘长’出来的。”艾森说。

“也许是一个魔术吧。”宝庆也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这是秦娥的遗物,这个盒子受了灵场的作用,那秦娥是否也去过祠堂呢?这个盒子暗示了什么?与她的死有关吗?他于是小心向身旁村民询问。证实了秦娥死的时候是手握这个梳妆盒,然而对秦娥的死,所有的村民却是讳莫如深。

最后一个仪式是占卜祈福。元爷在一张草纸上急急书写一通,便把草纸放在那窄小门洞,片刻,他从门洞里取出草纸,面色陡然阴沉,想必是占卜不利,得到了来自“祖灵”的警告与惩罚。元爷颤抖着把草纸烧掉,结束辞也没宣讲,便匆匆步下台阶,留下一坪惶恐色的面孔,相顾无言。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远方响起隐约的雷声,一堵密不透风的雨墙汹涌而止,把拥挤的人群冲得七零八散。

宝庆回到房间,打开他的宝贝MOTO,左揿右按,搜索出这么一条:“梅山蛮,旧不与中国通。”他若有所悟。这奉家山地处湘西南,古代这一带称“梅山”,梅山先民乃苗瑶诸南蛮及隐士聚集汇拢而成,雪峰山脉为这群无法无天王法之外的人民提供了天然荫庇。历史以来形成一个“无君、无官、无徭赋”的特殊群体,史称“莫徭”。与元爷祝文中所言“秋靡王税”倒是契合。

手机屏幕一黑,没电了。宝庆顿觉心里空空的,就像一个刚刚被老师没收了纸条的考生,一下子对考试没了底。现在,只剩下桌上村长送来的一摞谱牒了。

《奉氏十修谱牒?于献公二千一百零八年》。族谱已经黄透,散发一股霉味,纸张薄如蝉翼,被湿气黏合着,让人不敢胡乱揭页。还好宝庆翻开首页便在《序》中找了他所想要的内容:

吾族本姓嬴,自吉公而易姓,至弼公……递传献公生二子,长名渠梁,即秦孝公也,次名季昌,乃吾易姓之鼻祖也。因孝公用商鞅,坏古制,开阡陌,私智自矜,刑及公族。我祖睹权臣之乱政,痛旧典之沦亡,逆鳞累批,爰鞅犯禁,效采药遗踪,潜隐于濠,易姓为奉,更名吉。

原来如此,这奉氏竟为嬴秦之后,那奉吉原来是秦孝公之弟嬴季昌!宝庆联想月光下那个诡异的黑影,陡生疑窦,莫非?不可能。那可是两千年前的事情。他苦笑着摇摇头……

艾森做了个噩梦,就像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他哆嗦着醒了,却又完全想不起梦的内容,陡留下空荡荡脑袋里的嗡鸣,那是巨响后的余震。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发现同学宝庆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桔黄的灯光下摊着一摞厚厚的线装书。艾森披了上衣凑上去看,是族谱。他好奇的抽过最底下一本翻看,这一本与众不同,纸张较新,看封面原来是十年前补订本,字体均为人工抄录,非雕版印刷。不久,他发现了几个熟悉了名字:奉侯元,奉化生,当然,还有奉窈,奉窕,以及她们的母亲奉秦娥。秦娥的下面注解着:生于献公两千三百五十二年,殁于献公两千三百七十五年,触“祖灵”而亡,葬灵境桃花坳。这不难理解,料是秦娥触犯奉家山的护佑幽灵:祖灵,遭至惩罚至死。“灵境”大概就是村民们所言禁区吧。艾森并不懂得奉家山的奇怪纪年,可他根据窕儿的生年“献公两千三百七十五”,算出秦娥死于十六年前,而窕儿的年龄也是十六岁,可见,窕儿出生不久,秦娥便死了。最为奇怪的是,秦娥的名字旁边赫然是空白一块。也就是说族谱没有录入窕儿父亲的名字!艾森怔怔的望着这刺目的空栏,猛的顿悟出什么。

【11】

窈儿的身体高高的荡在一棵老珙桐树上,像一只栽在树梢上的风筝,她的身子单薄得近乎透明,泛出粉红色的血斑。一身素白绢裙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在大雨的冲刷下变成惨白,她的颈部、手腕上细细的青色血管更显触目惊心。她赤着脚,脚掌直直的指向地面,像是一个起飞腾空的动作。苍白色的她与洁白的珙桐树叶融为一体,就像一群受惊而起的鸽子。

窈儿嫁给了奉家山最显赫的家族,年纪轻轻却自寻短见,可惜了奉家山一朵花儿就这样凋谢。奉家村人摇着头,啧啧叹息着。也许窈儿的身体流淌着与她娘一样的血液,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窈儿的男人化生在珙桐树下指手划脚下,骂骂喋喋:“活该!追你娘的鬼魂去吧!”

窕儿哭喊着冲进瓢泼大雨里抱紧姐姐的双脚,恸哭失声。立即有剽悍的汉子把她拖了下去。艾森从泥地里搀扶起颤抖的窕儿,搂住她的双肩。窕儿猛的抱紧艾森,仿佛他是滔天洪水里惟一一根稳稳矗立的木桩。她全身箍得咯咯作响,突兀的骨头硌得艾森生疼,那纤弱的双臂传递的力量令他铭心刻骨。

“谁也不准为她收尸!”元爷家人在飘荡的尸体下恐吓道。人群里响起一阵唏嘘。宝庆却注意到村长淡漠的保持着缄默。

“谁教她背叛奉家山背叛祖灵呢?”村民们摇着头各归自家,狂风把包裹着窈儿的绢裙撕成千条万缕,抽打着早已青紫的胴体。

黄昏,大雨竟然停了,大地被余晖蒸腾出一层白雾,天边的彤云绚烂无比,似刚刚凝结的血痂。暮色渐渐浓了,几盏早点的灯明明灭灭。田间响起归家的吆喝、耕牛的低嗥。喧嚣了一整天的四野终于静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在田间小路上踉踉跄跄,他来到那棵被风割得遍体鳞伤的珙桐树下,在一地狼籍的落英中四处张望,便匆匆爬上树丫,割断绳索,用一张芦苇席裹了泡得发白的肉体……

一个悄然而至的脚步声在他的背后停住了。他惊得全身一抖,一转身,却看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望着他。

“我们可以谈一谈吗?”年轻人说。

【12】

村长一说:“元爷有事找你们。”宝庆便有一丝不祥笼罩全身。虽然村长的表情依旧慈祥。

他们心事重重的跟在村长身后,交换一下眼色,却什么也没得到。

他们步入堂屋,钻进帘子隔着的内室。元爷就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神情鸷冷。旁边几张椅子上还肃坐着几个面无表情的老者。而黑暗的角落垂头立着的正是窕儿。她抬眼望了下艾森,便迅即沉下,那目光是潮湿的。

“你们两名学生到我奉家山来,我们表示欢迎。”元爷发话说。

两人垂耳恭听着,心里忐忑不安。

“如果二位遵从本地规矩,不为非作歹无事生非倒也太平无事。你们完成任务尽可以高兴回家,鄙地风情亦不足为外人道。”元爷隼目扫视他们一眼,顿时令他们如芒在背。

“可是事与愿违,偏偏出了岔子。年轻人的好奇可以理解,但好奇心的恶果却不容原谅!”元爷使了个眼色,一汉子往屋子中央扔出一个器物,哐啷一声,宝庆艾森心头一惊,一看,正是那个失踪的探测器。

“无法无天!罪不可赦!竟冒然侵犯吾‘祖灵’禁地!”元爷横臂一挥,扫落一个茶壶,碎片横飞,窕儿轻呀了一声。

“不过,老夫到也想了个两全法子。”元爷语气稍稍平和,“我听说小伙子艾森与我奉家女儿窕儿感情融洽和美,姻缘天定,妙不可言。所以,我有意作主,让二位留下来,入赘我奉氏。艾森迎娶窕儿,宝庆迎娶老夫侄孙女桃子。这样以来合为一家,犯诫越礼之事亦可平息,如何?”

“元爷,”艾森说,“我们还是学生,谈婚论嫁还早……”

“嗯!”元爷怒目横视,白须斥张。

宝庆说:“承蒙元爷厚爱,我们受宠若惊。奉家山山好水美,女子若出水芙蓉。能有幸忝列奉氏门楣,三生有幸……”

艾森怔怔的望着宝庆。

元爷心满意足的抿了口茶,道:“这还差不多。我奉家素来是先礼后兵,若不从……哼!前车有鉴。祖灵犯怒,天诛地灭!”

两人听得胆战心惊。

“三日之后,立即成婚!”元爷不容异议的宣布。

从堂屋出来,窕儿怯生生靠近艾森。虽然她的双眸还潮湿着,可此时倒也生出几份暖意。姐姐之死让她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从前无忧无虑的脑袋开始想许多许多事情。而刚才元爷作主定下的姻缘显然是这许多事情中最令她安慰的一个。艾森望着窕儿,强行按捺下一声叹息,目光却不容遏制的流泄出无限怜悯。窕儿怎么能理解这怜爱的复杂目光呢?艾森已经明白宝庆的允诺不过是权宜之计。而他们之间又怎么可能发生什么呢?

回房间的一段路程上,宝庆注意到背后不紧不慢跟着两个奉家汉子。关上房门后,宝庆尝试着用英语冲艾森说了句:“明天我们逃走。”

艾森一脸茫然的望着他,抱歉的讪笑着。宝庆悲哀的叹了口气。宝庆又连带着手势作着嘴型。艾森似乎懂了,也用他自己发明的“哑语“回应着。可这下轮到宝庆迷惑了。他们两人正满头大汗交流间,窕儿闯了进来。

“这是还给你的。”她把一个朱漆方盒递给艾森,羞答答的绞着手指。宝庆受不了这酸溜溜的场面,转过身去。

“这是?”艾森端详这个造型奇特的木盒,迷惘了。

“那天我摔了你的‘镜盒’,现在还你一个。我妈妈以前也有一个,是她最心爱的人送给她的。”她解释起这个盒子的另一层意义,顿时让艾森面红耳臊。

看来奉家女子有拿梳妆盒当定情信物的传统吧。艾森心想。这的确是个工艺精致的盒子,盒的四侧有卯榫相嵌,榫呈倒梯形,嵌在卯口里,四面均呈这种结构。根据这种几何构形不难看出,这样的盒子是无法打开的。

见艾森笨手笨脚,不得要领,窕儿夺过来,一推便开了,说:“笨蛋,是这样开的啦。”

原来四侧卯槽并非对面连通,而是斜向连通,所以通过对角线的推动,才能开启小盒。而这种机巧从盒子外观看是很容易迷惑的。设计真精巧啊。

“是谁做的?”艾森问。

“是哑巴给我做。”

哑巴?艾森顿觉手里的盒子沉重了许多。

“窕儿,门外两个是什么人?”宝庆突问。显然他注意门外的动静已许久。

“他们是黑牯和化生,元爷的侄孙和孙子。”

“他们怎么呆在门口不走?”

“元爷吩咐他们照顾你们的吧。说是这几天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吩咐他们。”窕儿天真的说着,双腮浮出桃红色,“其实那黑牯是我以前的对象,我死命不嫁他,元爷只好改变主意。”

宝庆揣摩着元爷的“两全法子”,觉得这实在是不可理喻。他在屋子里焦躁不安的踱着步子,留下艾森与窕儿在桌子边静坐着相顾无言。

突然,宝庆双掌一击,停住步子,仿佛楼板突然破了个孔,吸引住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那种绚丽色彩。

“窕儿。”他兴奋的说:“明天我们去划筏子捞鱼吧,沿村东头那条小溪而下,怎么样?”

“好啊。”窕儿喜悦的应允。虽然她的嗓音中还夹带一丝大悲后的哽咽。终究是心清如水的姑娘啊,欢乐与忧伤就像山顶缭绕的云雾,瞬息万变。她怎么能理解宝庆那处心积虑的缜密计划呢?艾森冷冷的望着他的同学,心中充满了无限忧伤。

宝庆读懂了艾森的心思,他多想告诉艾森他的惊人发现和一个冒险计划。可是此刻,他什么也不能说。

“大清早记得准备筏子在溪边哦。”宝庆嘱托道。

“嗯。”窕儿使劲点点头。

午夜,宝庆艾森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眼睛傻睁着,望着楼板,这是多么漫长而窒闷的长夜啊,宁静而深邃,可谁知他们的脑海里是怎样的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呢?他们都穷尽记忆与思维来解释这个荒谬的世界,虽然举步维艰。

宝庆打破沉默,在一张纸上写道:“今晚去祠堂。”

“你疯了!”艾森的笔简直要把纸捅破。

“非去不可!秘密必将在彼处真相大白。”宝庆的笔迹遒劲有力。

“他会杀了我们!”艾森补画上两个丑陋的黑鼻孔。

“我掌握了他的秘密,也找到了逃生的方法。今天去,就是为了验证我的推测!”

“你确信?”笔尖在“信”字后留下两道白白划痕。该死!偏偏在这个时候没墨水了。

好在宝庆已经无须墨水交流了,他坚定的点点头。

门外响起一起鸡鸣,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宝庆轻轻推开门,门外两个壮硕黑影迷糊的嘟囔着,其中一个乜斜着糊满眼屎的眼:“干什么去?”

“去茅厕。”

“唔,我们带你……嗳哟!”

两个大汉像死猪般颓然瘫倒,晕厥过去。

【13】

森森古祠撅着两个深不可测的鼻洞欢迎着他们。月已西斜,东方的曙光却依然遥遥无期。古柏在飕飕夜风里一动不动,像垂手而立的僵尸。一盆满满的水果、烧鸡、米酒等祭品摆在狭门里的石阶上,那是前日鬼节祭祀留下的。烧鸡肥嫩滋黄的躯体上陡然出现一道裂痕,一只鸡腿脱离的躯体,飞向空中,然后一点一点被黑暗吞没了。

宝庆和艾森踩翻了这盆祭品,冲入阒然无声的祠堂。空旷的瓦堆里猛的惊起许多张影子,就像漫天飞舞的烟灰,转瞬消逝于黑漆漆的夜空。

“我看见他了!”艾森大叫一声,勇敢的扑向大堂测翼的一个香炉。宝庆却瞥见一个魅影从大堂的方格窗里倏的滑入,他稍一迟疑,便尾随冲进大堂。正面神龛上的一排拥挤的灵牌里突然祟祟作响七倒八歪,宝庆竖起耳朵聆听这杂乱的迷惑的声音,没有妄动。倒是一个奇异的呜咽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呜咽像是地底下一个嫠妇的压抑抽泣,又像是天国遥远的尖声欢笑。他的目光笼罩于堂中央的石棺上。亏了哑巴刚刚对祠堂进行了修葺清扫,这石棺洁白的躯体在昏暗的光线中更引人注目。这个声音攫取了宝庆的注意力,牵引他的脚步往石棺靠近。走近了才发现,作为一个石棺,这个大理石长方体未免太庞大了,它更像一个封闭的小屋。它却又似曾相识,宝庆正狐疑间,它竟訇然洞开,在扑腾的灰雾中,宝庆稍一移步便跌入它黑乎乎的饥饿腹腔。宝庆头顶唯一一线微弱的月光也立即被吞没了。空气是古墓干尸的腥臭,夹带厚厚尘土的呛味。宝庆翕动着鼻孔张大了喉咙,大口呼吸着。就在他惶恐摸探四周时,他的手探进一个物体的小孔,他的手指顺着孔洞从另一个小孔伸了出来。他颤抖着去触摸这个物体的下部,一排锐利的参差物割破了他的手。疼痛中他才猛然惊醒,大叫一声扔掉了它。慌乱中的碎步让他踩到了一个滚圆的坚硬物,他狠狠的摔在一堆碎砾里,那是一堆令人作呕的累累白骨。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瓮声瓮气的在斗室里回响:“哈哈哈哈——”

艾森冲到香炉后却发现扑了个空,一阵冷风轻叩了他的后背,他一噤,哆嗦着回头张望,空无一人,宝庆没跟上来。就在他发愣间,一个紧贴地面的影子在乱瓦堆里倏忽穿过,消失在大堂后的一个树洞里。艾森没多想冲了过去。就在他借助手机屏幕那渺小的微光窥探树洞里面时,一个冰凉彻骨的物体搭上他的肩膀,一用力,艾森惨叫一声栽进树洞里,经过一系列眼冒金星的碰撞与跟斗,摔在一堆乱石堆里。这些石头光滑、修长、质轻。他顺手操起两根锣锤状的石头敲击,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它们碎了,那粉碎的细屑粉渣溅进艾森的鼻孔,一股蓬勃的腐腥味让艾森明白些什么,他差点没晕过去,腹里顿作翻江倒海。一个得意笑声撩挠着他全身汗毛:“哈哈哈哈——”

“艾森!”,“宝庆!”,“艾森,你在哪?”,“宝庆,我在这!”

他们呼喊着同伴,在黑暗里磕磕碰碰,他们明明可以听到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喊,却无法触摸到对方的实体。这焦虑的呼喊交织在一起,更显无助绝望。那个苍老的笑声更加放肆得意,夹带干咳后的嘶嘶尾音。

“嬴季昌,你笑什么?”宝庆大声喝道。

那个干涩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一把利刃切断了他的喉管。

“你这个没有鼻子的丑鬼!”宝庆骂道。

“呵——”一声虚张声势的厉叫像要把两人耳膜刺破,“无知顽童,吾乃奉氏祖灵,祖灵!呵啊——”

“屁祖灵,尔不过受刑罪徒罢了。”

“放肆!”一股妖风迅猛袭击了狭小的石室,在宝庆的脸狠狠抽了一掌。

宝庆吐了一口咸腥,不依不饶的说:“尔身为王族,泥古不化,冥顽不灵,阻挠卫卿变法,遭至劓刑。活该!”

艾森一愣,原来这鬼影是因阻挠商鞅变法而被割掉鼻子的。历史书记载商鞅变法,斗争极其残酷,公子虔纠集王孙贵族抵制,导致太子师公孙贾等人处以黥刑,后又加劓刑。一次就镇压了七百多人,可见这嬴季昌也在被打击阵营之中。那此鬼岂不延绵二千余岁?他咋舌不已。

“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商贼数典忘祖,欺君罔民,乱政祸国,坏古制开阡陌,我王族公卿无不以生啖其肉为快!吾等群起抵制,以维护朝纲,恢复祖宗之法,何错之有?”这个苍凉的声音为自己辩解道。

之于变法,历史的观点是多么迥异啊。艾森心想。

宝庆道:“商君变法,使秦国国强民盛,马肥兵壮,已成历史定论。我且不与你论历史功过是非。论年龄资历,你算是太太祖辈,我尊称你一声王子殿下。在下请教殿下几个问题,以让区区晚辈死个明白。”

“死到临头,有话直说。几千年来我茕茕一人,也甚是寂寞苦闷,难得有人与我闲聊解闷……”

“好,请教殿下,此祠堂有何神力,竟能让你享寿千年不衰、行踪缥缈不定?”

“这……老夫也无从解释。只是当初我率族人潜隐此境,便发现有奇景异象,遂以为神境。故定居于此,在神力中心筑宗祠以蔽之。我于宗祠里日夜揣摩,冥思玄想,终于悟透这神力玄机而飘然出尘羽化登仙。”

腐化变鬼吧。艾森心里咒道。

宝庆点点头,道:“请教殿下,你为何要杀我们?”

空气中传来阴冷一笑:“此奉家宝地,偏安一隅。数千年来种植菽稷,童子行歌,斑白欢游,怡然自得。绝不容忍外人引浇薄世风玷污吾淳厚之境!尔等数次骚扰神祠,以奇技淫巧管窥神力玄机,罪不可赦!”

艾森忖道,我们探测器成了奇技淫巧,你那怪力乱神反倒是尊为神明,可悲可叹!

宝庆又道:“请教殿下,为何后来又改变主意,要放我们一条生路?还要招婿入门呢?”

一声叹息覆盖下来:“其实吾奉家自来此绝境,便不复出焉。数千年与世隔绝,不与外通,族内婚嫁,人丁益减,只恐不多年便有薪火不传之虞。引入外人通婚以壮大族群实乃无奈之举。”

黑暗中艾森也不禁点头,这老头倒还懂得一些优生优育的道理。

“不过,汝二人知晓太多秘密,屡犯禁地,必当受死!老夫绝不手软!”

宝庆满不在乎的点点头,道:“那奉秦娥是否因为类似的缘由被折磨至死呢?”

“嘿嘿嘿”狞笑之后一阵暴戾之气扑面而来:“忤逆不孝之妇背叛列祖列宗,死有余辜!”

“如何背叛?”

“竟勾搭外乡人,妄图逃离祖境!”

“她是怎么死的?”

“汝二人俄顷自会知晓。你以为你脚下的白骨是如何死的?哈哈哈哈……”狂肆怪笑在沉闷空气里折射回响,阴魂不散。

四周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机械摩擦声,脚下的地面也在簌簌抖动,头顶震下的尘土纷纷扬扬,钻进艾森的圆领里。艾森被扬尘迷了眼睛,只听见宝庆焦虑的呼喊:“艾森……”后面的呼声却被越来越厚重的轰隆声吞没了。艾森突然感到背后墙面传递来的压力,他惊恐的领悟到,四面坚不可摧的石墙正在向自己迫近,挤压。他拼命用消瘦的身子抗拒墙的迫近,胳膊、腿却在墙的压力下节节败退,直到他的鼻尖触到了对面墙的冰凉。他在绝望之中突然被一个灵感击中,当他把这个天才的想法付诸行动时,墙应声退却,他成功的拥抱了馥郁清新的空气。

他拼命的朝甬道冲去,背后一道冰凉彻骨的阴风舔着了他后颈上的汗毛,紧紧咬住他疯狂的背影。直到他冲出甬道,一头摔在门外台阶上。那道阴风才化为一声撕心裂肺的啸叫,消逝于萋萋坟堆里。

就在艾森惊魂未定的心悸中,一个强有力的手臂拽起了他,朝村东头跑去。是宝庆!他实现了他的诺言,也成功逃生了。在逃窜中,艾森有意从坟茔间抄近路,宝庆却严厉的拒绝了。当他们精疲力竭的赶到哑巴的木棚屋下,窕儿正撑了竹竿立在筏头,甜美的笑着。这笑极大的安抚了他们的恐惧。正如天边刚刚绽放的一丝晨曦。

两人仰面八叉的躺在竹筏上,窕儿轻巧的撑离了岸,奇怪的望着喘息未定的他们。

艾森以仰视的角度望着窕儿,眼神里无比忧伤。窕儿甜美的微笑荡漾在蓝天里,这是多么恬静的画面。

远方村庄却传来如梦初醒的喧嚣,宝庆极力按捺焦虑说:“窕儿,快,加快撑。”

窕儿懂事的遵从了。哑巴做的筏子相当结实轻便,在湍急的小溪里急行如鲫。

艾森远远望见哑巴的佝偻身影从棚子里冲出,手持一根铁棒冲向远方汹涌而来的人群。艾森的眼眶湿润了,哑巴他是以生命来为我们赢得时间啊。

窕儿却沉浸在她出游的兴奋中,对远方的不安浑然不觉。宝庆双目紧闭,牙齿咬在嘴唇上,他在默默计算,默默祈祷着那个赌注的成功。

“这已经到头了,这里的鱼可不好捞。”窕儿说。筏子一个黑幽深潭里打着旋儿,这溪水竟然到此截然中断了。而深潭之上巍然耸峙着高不可攀的悬崖峭壁。这雄峻险恶的地形令艾森心急如焚。

“一定在这深潭下面,一定是的。”宝庆在筏子上坐立不安,来回观察着。

“什么?什么在下面?”艾森问。

“一个大豁口,一个洞!通往外界的洞!”宝庆的嗓音夹带着一丝颤抖。

荒谬!你从未光顾此境,竟判断这深潭下面有个豁口!纵使你是学地质的也不能如此武断吧。艾森气得发抖,没想到同学信誓旦旦的逃生之计是如此拙劣!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窕儿顿时明白了什么,双眸里蓄满了晶莹。

“我们要逃、离开。窕儿。“艾森抱歉的说。

窕儿清幽的眸子闪闪发亮,那露珠摇摇欲坠:“那我也走!”

艾森没有勇气去迎接她那火辣辣的目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艾森,我们跳吧!相信我。”宝庆坚定的说。

“她怎么办?”

“她?你还想带她走?她是封闭世界的人,你能想象她在外界如何生存吗?你能对她负责?”宝庆严厉的说。

“我?”艾森心都碎了。

“你带我走!我不后悔,我不会游泳我也要跟着跳下去!”窕儿皎皎脸庞上泪水纵横,她的手指深深掐进艾森的胳膊。

“荷花只有在生养她的池塘里才能娇艳动人。这是自然规律,艾森。”宝庆以他强有力的理性击溃了艾森。

艾森饱含着泪水强行掰开了窕儿的手指,在她的哭喊声中紧跟着宝庆跳入潭中。潭水很快恢复了一平如镜的波面,空留下一个令人心悸的恸哭声在空谷中袅袅回响。

【14】

宝庆雄辩的证实了他的判断,潭底果然有一个小豁口,他们钻出豁口,潜游了几十米,冒出水面。眼前呈现一幅迥异的山野风光。天空中轰隆驶过一架银光刺目的飞机,给他们带来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艾森把脸俯在河滩丰茂的水草里,难过的抽泣。

宝庆把手放在他肩上,叹了口气,说:“其实奉家山人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不能以现代的目光,企图颠覆什么推翻什么重建什么。他们希冀享有宁静与封闭,我们就不能必去惊扰这片难得的宁静。至于窕儿对你的感情,是一个青涩的错误。你带她出来是错上加错!”

艾森翻转身子,望着天空,幽幽的说:“也许吧。”

“这真像一个梦。”他的感叹也正像一个梦呓。

宝庆说:“是啊,梦与现实的屏障总是残酷的。”

“是什么造成了奉家山的神奇?”艾森问。

“是普朗克常量的异动吧。”宝庆的嘴角隐约一弯。

“什么?那个神秘的辐射异常是普朗克常量造成的?”艾森吃惊的坐起来。

“是的,还记得学过的‘量子酒吧’①的故事吗?冰块在酒杯里发疯般的乱撞,甚至会破杯而出。而我拍你肩膀的手会直接穿透你的胸膛,被关在屋子里的人可以轻易的逾越厚墙……这一切都仅仅是因为普朗克常量变大了。”

艾森恍然:“普朗克常量变大,导致宏观的物体的波动性加强,从而表现出正常世界中只有在微观状态下可出现的奇怪现象。”

法国贵族德布罗意因为一个著名公式而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这个公式预言了所有物质都具有波动性,只不过宏观物体因为波长太短而无法被观测到而已。但是普朗克常量变大时,宏观物体的波动性也会变得显著,因为波长正比于普朗克常量。

“不错,”宝庆赞许道,“如果我们从‘波’的角度来理解那个世界,所谓‘神力’之谜便可迎刃而解。还记得嬴季昌在我们相机下留下的魅影吗?事实上,拍照就像对他进行一次观测,波函数描述的是一种几率波,不断重复实验观察一个电子会发现它在不同的位置出现,在某一位置发现电子的次数由电子几率波的形状决定。如果我们把所有的观察照片重叠在一起,

便会得到与几率波形状一致的电子云。同样,当我们使用慢镜头重复对赢季昌进行多次观察时,也会得到许多个影子重叠分布在照片的各个角落。”

艾森心悦诚服的点点头。他联想起探测器上的累累伤痕,那正是普朗克常量变大的一个证据:重粒子的能量增大了。②

“难道蠃季昌的长生不老也与那个常量有关吗?”

“没错,正如加速器中的粒子在高速中寿命会变长,当宏观物体具备了波的性质,它们的行踪变得飘乎不定,迅如闪电,按照时间膨胀效应,他们的寿命要长得多。”

“那么奇特的建筑风格与村落布局又是出于什么缘故?”艾森隐隐觉得这所有的不寻常都与那个无形的宇宙常数的异动有关。

宝庆神秘一笑:“嬴季昌的话难道不给我们以启示吗?他自称悟透了‘神力’的奥妙,他作为奉家山至高无上的‘祖灵’,祠堂的建筑风格与村落的布局自然亦体现了他的意志。”

“他的所谓‘悟透’、‘羽化登仙’不过是自鸣得意罢了。”

“不然。你想想他在如此漫长的寿命中领悟到一些波的性质亦是可以理解。只不过他会归之于玄虚离奇的解释,而不是现代科学语言的阐述罢了。你觉得祠堂的两扇并立窄门似曾相识吗?”

“像他两个黑鼻孔。”艾森厌恶的说。

宝庆摇摇头,故弄玄虚的转言其他:“村庄错落有致的布局帮助我理解了一切。我曾经对相机里存的那张山顶拍的俯瞰照反复研究,终于恍然大悟。”他漫不经心的往河水里抛了两颗石子。

艾森怔怔的望着那圈圈扩散的涟漪,一脸茫然。

“其实,”宝庆说,“村庄的布局就像是两个水波的干涉图,在波峰相遇的地方形成强波,在波谷与波峰相遇的地方则相互抵消,形成驻波,这不正是村庄相间的居民区与坟茔区吗?”

艾森惊诧的张着下颌,觉得这个推理妙不可言。当他沿宝庆的思路顺藤摸瓜,沉沉脑海突现一片豁然开朗,他一拍脑袋:“啊,那两道门原是……”

宝庆点点头。

杨氏双缝干涉实验,大学物理课堂里的必修课。艾森纵然是个差生,也对这个实验记忆深刻。杨氏双缝实验证实了光的波动性,光子通过两条并立的狭缝,能“协同”的在照相板上产生干涉波的明暗条带。祠堂的两条窄门正相当于杨氏双缝。这样以来,村民们善意的忠告也就不难理解了。为什么禁区遇到幽灵的几率大?正因为那是“祖灵”这个“宏观波”通过双门后的波峰叠加处,而在居民区,则是他很难抵达的波峰波谷抵消区。艾森一下子解决了许多脑中盘旋已久的疑难。

“好吧,现在我们回到我们第一次在祠堂遭遇的离奇现象。”宝庆暗示性的说,“为什么我们从左右两门进入时会各自遇到那个家伙呢?”

“是啊。“艾森至今为背后那个凭空而降的无鼻丑脸而毛骨悚然。

“这应该由大物理学家费曼来回答。”宝庆有条不紊的说,“在对杨氏双缝实验的解释中,费曼宣布,每个到达荧屏的电子实际上穿过了两条缝。他还证明,他能为每一条路径赋予一个数,这些数的联合平均将给出与波函数计算相同的几率结果。③”

“也就是说,嬴季昌要出祠,他实际上两条门都通过了!”艾森想,这个世界的确是疯了。难怪波尔说:谁若对量子力学不感到震惊,他就还没有真正懂得量子力学。

“确是如此。但还有更疯狂的,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是怎么从那石棺中逃出来的吗?”说到此,宝庆仰天长呼了口气,像是为不久前的神奇脱逃而庆幸。

艾森想道出自己的那个发现,却又忍住了,摇摇头。

宝庆微微一笑:“是这样的,奉秦娥的梳妆盒带给我某种启发。你知道她曾经被‘祖灵’囚禁在石棺,她携带了一个定情信物梳妆盒。盒子受到‘神力’的影响,自然会表现出宏观波的性质。那么,那只蛤蟆从中飞出也就不难理解了。你明白了吗?”

艾森点点头,可他一时想不起那个该死的物理学家名字。

“海森堡测不准原理。”宝庆一字一板说,“在位置与速度的测量精度上存在一个平衡,假如你想捕捉一个盒子里的电子,为了确定它的位置,你把盒子慢慢向里挤压,你会发现电子变得越来越疯狂,像患了幽闭症,在盒子四壁间撞来撞去,速度越来越大,变得难以预料。那么当普朗克常量变大许多,寻常的事物也能遭遇量子效应,比如蛤蟆,它通过一种惊奇的效应:量子隧道,跃出盒子。”

“所以你决定学习崂山道士穿墙而过?”艾森问。

“没错,海森堡还证明,在能量和时间的测量精度上也存在一个类似的平衡。也就是说,在足够短的时间尺度内,粒子的能量可能疯狂的涨落起伏。如果我能在极短的时间穿墙,我就有可能逾越它!于是我拼了命咬牙向墙撞去,现在看来……”他心有余悸的摸摸额头,“我向真空‘借’到了能量。”

艾森感慨的想,以后物理这一科说什么也不能挂。他突又想到什么,不服气的问道:“如果说你从石棺里逃脱是依照你的‘波假设’,那你设计的逃跑路线简直是莫明其妙。你怎么知道那潭下面有一个豁口通往外界?”

“其实,在一千多年前,已经有一个探险者造访过奉家山。”

“谁?”

“一个打鱼的武陵人。有一次他在一条无名小溪里打渔,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

“《桃花源记》啊。”艾森脱口而出。

“没错。你还能背下面的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艾森在背诵中似有大悟又困惑万分。

“怎么样?这路线图还详尽准确吧?”宝庆打趣说。

“这奉家山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艾森目瞪口呆。

“嬴季昌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以避秦孝用商鞅之乱,不正合契吗?”

原来“秦时乱”不是指始皇暴政之乱,而指商鞅变法之乱啊。艾森恍然,却又半信半疑。桃花源不是乌托邦而真实存在的?这难以置信。

“如果陶渊明是用生花妙笔描绘一个他理想中的小国寡民的社会,他就没必要引入南阳高士刘子骥来为他的桃花源记佐证。刘子骥可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

艾森觉得有理。

宝庆于是又向艾森介绍了自己在奉氏谱牒中的发现:秦王族季昌效采药遗踪,率族人潜隐于此地易“秦”为“奉”的故事。

艾森唏嘘不已,再联想《桃花源记》的记载: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那按干涉波形布局的村落委实是俨然有致。他又问:“陶渊明是江西彭泽人,怎么会探得千里之外的奇闻呢?”

宝庆显然是用他的手机搜索过不少信息。他回答说:“1983年发现的《定山陶氏族谱》上载:一世陶侃公居饶州邵阳。陶渊明对与其祖籍邵阳毗邻的雪峰山中的世外奇事知晓不足为怪吧。况奉家山在古代便曾属于武陵辖区。”

“对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宝庆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可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故事,说来话长。”艾森也故作高深。

宝庆愕然,难道艾森也有什么离奇的发现吗?

“其实,在你这个好使的脑袋思考这个世界的同时,我这愚笨的脑袋却在试图感悟这个世界。”艾森说,“同样,我的启发也是来自一个盒子,窕儿还我的‘镜盒’,也就是罗盘盒。”

“哦?”宝庆想起来那天的情景。

“这个朱漆盒子可比我以前那个塑料盒子好玩多了,它的卯榫设计得相当奇特。它是斜向的,也就是说只有对角线方向的用力才能打开它。”

“这与石棺有什么联系吗?”

“我惊奇的发现,石棺也是这样设计的。这个逃生方法可比你头破血流的‘壮举’安全多了。”艾森调侃道。

宝庆讶异莫名,他无愧为推理高手,迅速把握了问题的关键:“你是说有人通过这个木盒向你暗示什么?是窕儿?不对,哑巴?”

“不错。”艾森说,“在严密的监视中,他只得采取这等隐晦的方式启发我。事实上,他是此前从石棺中逃生的唯一活人。秦娥也曾通过量子隧道的方式逃脱出来,可是出来时她心力交瘁,精神崩溃,已经死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帮你?你与他素昧平生!”

“我与他同样来自山外,同样面对‘祖灵’的死亡威胁。”

“这个理由不充分。要知道,我没有从他的目光和表情中得到丝毫暗示,我也是外人!”宝庆坚定的说。

艾森微微一笑:“大概是因为过分理性的人对感情的微妙变化领悟迟钝吧。”他换了种舒缓沉郁的语气,讲叙起一个故事:“大约二十年前,一个远方的手艺人来到寂静的奉家山。手艺人精湛的木工石匠技术打破了这个小山村的宁静。许多善良的村民热情的邀请手艺人到自家做活。手艺人也深深为这淳厚的村风打动,更何况此时,他感受到里屋门内一双清澈的眼睛注目着自己的工作。他大汗淋漓的拉着锯,弹着墨,挥舞着斧子,变戏法般的制造出村里人所未见过的崭新家具样式。门后那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观察着这个外乡人,那目光渐渐蓄满了温暖,滚烫,直至火辣辣的情意。这目光来自东家的女儿,奉家山最娇美动人的一枝花:秦娥。

手艺人那时年轻,容貌英俊,身强力壮,也深为东家赏识。在族中长老的撮合下,手艺人与秦娥结合了。他们很快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在奉家山生活两年后,手艺人渐渐为村里近乎凝固的时光心生厌倦,他来自山外,他自年少便远走四方,他那颗‘闯荡’的心终于按捺不住,而秦娥在丈夫言语的影响下也对外面的世界生出无限憧憬。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他们一家不辞而别。手艺人一头挑着他的养家糊口的工具,一头挑着两个女儿,秦娥则背着一些必需家当,企图翻越莽莽雪峰山,到外面的世界去安家。很不幸,他们大逆不道的背叛被村里人发现了。长老们按照‘祖灵’的意志,把他们关在石棺里,那石棺里充斥着从前许多因背叛而惩罚至死的冤魂与白骨,还有无数哀号与鬼影。手艺人高声呼喊,他能听到妻子那尖利的哭喊,却无法触摸到爱人的身体。浑浑噩噩中,秦娥的哭号却突然消失了。在极度的绝望与恐惧中,手艺人的头在墙上疯狂的撞击着,血肉模糊。背也在狭窄的空间里佝偻扭曲。后来,他无意中发现了玄机,逃出了石棺。可是此时,被困多年的他已人不人鬼不鬼,村里已没人能认出他。他装聋作哑,在村子里苟且生存下来。后来,他悲恸欲绝的得知妻子的死讯。他为秦娥之墓修筑了最精致的坟墓,终日守护着她……”

“原来如此,窕儿是哑巴的亲生女儿,怪不得他要帮你,他早已把你当他的女婿。”宝庆啧啧感叹着。

“可惜我辜负了他。“艾森回忆哑巴望自己的慈祥眼神,他是多么期盼自己能带他的女儿远走高飞啊。窕儿的母亲因为一个少女般天真烂漫的理想而惨死,窕儿的姐姐追随母亲的心,飘荡在天空里。窕儿她会怎么度过她余下的日子?这对于一个整天快乐无忧的女孩儿太残酷了。想到这,艾森眼眶红了,一溪荡漾的波光映到他的脸上,像是窕儿楚楚的眼神,幽深,澄澈。

“什么声音?“艾森猛的侧起耳朵,注意到天空里荡来一个飘飘缈缈的声音。

“没什么,是幻听吧。”宝庆拍拍他的肩膀。

“不!我听到了!“艾森激动的站起,那个仿佛来自远古的凄婉声音温柔的笼罩了他的天空,如泣如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一首古朴民歌从遥远的秦国从打苇的少女那传来,纵使他不完全懂得这秦地歌谣的深远意境、古老含义,他却能听懂这声音绵长中的颤动,抑扬中的哽咽,嘶哑中的幽思……

不觉间,艾森泪流满面,连一向拥有强大自制力的宝庆也耸然动容的木立着,不知怎么去安慰同学。

良久,宝庆说:“回吧,现实与梦境,只在一步之间。”

“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也许一千多年前,一个荷锄隐士,在这一汪溪水前如此吟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