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暗黑期再一次降临了。传统观念沉甸甸地压在伦克纳肩上,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分量。对传统派而言—内心深处,他永远是个传统派—生死各依其时,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应当遵照太阳的循环安排自己的生活。

到现在,伦克纳已经活过了两个光明期,是个老家伙了。上一个暗黑期降临时,他还是个年轻人,世间正上演着一场大战,他的祖国存亡未卜。可这一次呢?全球爆发了一连串小规模战争,但主要大国还没有卷进去。如果出现大国参战的局面,他伦克纳至少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幸好没有—这也有他的一份贡献,他喜欢这么想。

反正,循环往复的旧日生活已经分崩离析,一去不复返了。伦克纳朝替他开门的军士点点头,踏上蒙着一层霜的石板路。他穿着厚厚的靴子,厚厚的外套,厚厚的袖套,可寒气仍旧咬得他指尖生疼。虽然穿了御寒服,气管还是被寒气刺激得阵阵作痛。普林塞顿四周山丘环绕,将大雪挡在外面。抵御风雪的山丘,加上丰富的水资源,所以每次循环,人们都会重建这座城市。现在是夏日午后,但你得东张西望好一阵子才能发现那个从前的太阳,现在的黯淡圆盘。世界早已告别了温和的渐暗期,甚至告别了暗黑初期,即将进人热量的大坍缩。到那时,风暴将会有气无力地一圈圈盘旋,挤掉空气中最后一丝水分,为更加寒冷的时期打开大门,最终进人全球的彻底死寂。早些世代里,到这个阶段,除了战士之外,所有人都已进人了渊数。就算在他那个世代,大战期间,也只有最顽强、最晓勇的坑道战士才会在暗黑期的这个阶段坚持战斗。可现在—唔,军人当然少不了,伦克纳身边就围着一队他的警卫兵,连昂德希尔大宅里负责警卫的人这会儿都穿上了军服。跟从前不同的是,这些人不是保护人民免受暗黑初期劫掠者侵害的卫士,最后一道防线。普林塞顿人来人往!新建的暗黑寓所里填满了人。伦克纳从来没见过这座城市如此繁忙。

大家的情绪呢?近于歇斯底里的恐惧,达到极点的狂喜。两种情绪常常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生意兴旺极了。就在两天前,兴隆软件买下了普林塞顿银行的控股权。那些搞软件的,肯定掏空了兴隆公司的老底,把钱投进自己屁都不懂的行当。真是发疯—跟时代精神倒挺合拍。

在山顶大宅门口那会儿,伦克纳的警卫不得不用力推操,这才在人群中给他开辟出一条通道。记者甚至挤进了大门,头顶上的氦气球吊着他们小小的四色照相机。他们不可能知道伦克纳的身份,可他们瞧见了他的警卫,还有他前去的方向。

“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们……”

“南国是否已经威胁要先发制人?”这一位拽着他的气球上的拉线,让气球下降,把照相机悬在伦克纳眼睛上方。

伦克纳抬起前肢,夸张地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军士长。”事实上,他的确只是个军士长,不过军衔在这儿没有任何意义。军队各部门的协调靠的是一伙什么军衔都没有的人。年轻时他就知道这伙人的重要,那时觉得那些人离他无比遥远,跟国王本人似的。现在……现在他忙得连拜访朋友都要掐着时间,精确到分,免得耽搁他作出生死决策的宝贵时间。他的回答只让记者顿了一瞬,刚够让他们一行人走进大门。爬上石阶的昂纳白只见身后的记者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到明天,他的名字可就上了他们的大人物名单了。唔,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大家都觉得山顶大宅只不过是大学的一幢豪华的附属建筑吗?这些年来,这种伪装早已荡然无存。这会儿,新闻界已经自以为对舍坎纳的底细了如指掌了。

进了嵌着装甲型玻璃的大门后,再没有人挡住他问这问那了。一下子安静下来,宅子里暖烘烘的,外套和腿套穿不住了。昂纳白正脱着御寒服,只见昂德希尔站在记者看不见的拐角那儿,手里牵着他的引路虫。要是在过去,舍克准会到大门外来迎接他。就算是名气最大的时候,他也毫无顾忌,从不担心抛头露面。可现在,史密斯的警卫人员把他管得死死的。

“喂,舍克,我来了。”只要你叫我,我没有不来的。几十年了,舍克的新点子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都比上一个更加疯狂—而且再一次改变了世界。但现在,舍克已经不是原先的舍克了。五年前,在卡罗利加,将军第一次向他发出这种警告。那以后发生的事只有小道消息。舍坎纳已经不搞研究了,他的反重力研究显然没搞出名堂来。而金德雷国却发射了依靠反重力物质的飘浮式卫星。老天啊!

“谢谢,伦克。”他的笑容紧张兮兮,一闪即逝,“小维多利亚说你会来,我……”

“维基?她在家?”

“没错!在宅子里什么地方。你会见到她的。”舍克引着伦克纳和他的警卫沿着走廊向里走,一路说着小维多利亚和其他孩子们:杰里布的研究,最小的两个孩子的基础教育。伦克纳极力想像他们现在都是什么模样。从那起绑架算起,十七年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些孩子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走廊里。引路虫领着舍坎纳,舍坎纳领着伦克纳,后面跟着伦克纳的警卫。昂德希尔不断向左偏,全靠莫比拉着引路绳轻轻拽他。这种平衡功能失调不是大脑出了毛病,跟他的哆嗦一样,这是一种神经官能症。深人暗黑的冒险使他成为那次大战结束之后很久才出现的伤员。他现在的模样、说话的样子,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整整一代。

舍坎纳在一台电梯前停下。昂纳白记得上次来时还没有这玩意儿。“瞧着,伦克··一按九,莫比。”引路虫伸出一只长长的、毛茸茸的前肢,肢尖有点没把握地在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捅了捅电梯门上标着‘`9”的窄槽,“他们说引路虫不可能识数。莫比和我,我们正在下这个功夫。”

随从们没跟上来,电梯里一路向上的只有他们俩—加上莫比。直到这时,舍坎纳好像才放松下来,哆嗦得不那么厉害了。他轻轻拍着莫比的后背,不像刚才那样紧紧抓住引路绳不放了。“我要说的,只能咱们俩之间说说,军士长。”

昂纳白一抬眼,“我的警卫有许可令,可以接触最高机密,许多情报都……”

昂德希尔抬起一只手。天花板上的灯光映照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往日的天才仿佛又在这些眼睛里复活了。“这次……不一样。这件事,我好早以前就想告诉你了。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电梯减速,停下,门开了。舍坎纳让电梯一直开上了山顶。“我把我的办公室搬到这上面来了。以前是维基的,可现在她参军了,于是大大方方地把这地方送给了我。”这条走廊以前在户外。伦克纳还记得,在这儿可以看见孩子们玩耍的小园子,现在却被玻璃封死了。厚重的玻璃非常结实,即使在大气层完全化为积雪之后也不会碎裂。一阵电动马达的嗡嗡声,门滑开了。舍坎纳抬手请他的朋友进去。里面一扇扇高窗,俯瞰着城市。小维多利亚的房间可真不坏啊,成了舍坎纳的办公室以后却一片狼藉。角落里放着过去那个炮弹壳兼玩具屋,还有一个供莫比睡卧的栖架。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到处是处理器和高清晰显示器,上面的图像是皇家山林的景色。伦克见过真实风景,图像的色彩之怪诞,跟真正的皇家山林几乎没什么关系,只能称之为超现实:幽暗的林中峡谷,但到处是一块块斑斑驳驳的惨白色;冻雨掠过冰山(从前的火山口),冰山和冻雨都是熔岩冷却后的死灰色。这些画面啊,简直是发疯犯傻的……影像魔法。

伦克纳停住脚步,朝那一大片乱七八糟的颜色挥挥手,“真让人大开眼界,舍克。不过,好像颜色没调好。”

“噢,调好了,特别调过的。反正,画面的内在含意没变。”舍克爬上控制台边的栖架,好像重新打量着这些画面,“哎哟,颜色确实挺嘈杂。不过用不了多久,你就习惯了,视而不见·…。伦克纳,咱们现在有许多困难,但深人一步,这些困难其实比显露出来的更严重。这你想过没有?”

“我怎么知道?什么都是新情况。”昂纳白肩背一聋拉,“是啊,糟透了,还在越变越糟。南国的形势成了噩梦,当时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种噩梦。他们有了核武器,可能两百件,还有投射系统。为了跟发达国家搞军备竞赛,他们简直把国家弄得一穷二白。”

“让自己穷得叮当响,仅仅是为了干掉我们?”

三十五年前,舍克便瞧出了端倪,或者说看出了大概。这会儿他又开始提他那些傻问题了。“不,”昂纳白道,几乎带上了教训的语气,“至少最初的目的不是这个。他们当时想的是建立一个工业一农业基地,进人暗黑期后仍然可以保持运转。结果失败了,其产品只够维持一两个城市,加上一两个师的部队。到现在,南国已经深陷暗黑期,比全球其他地区快五年。南极那边已经开始刮干燥咫风了。”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南方也只是个勉强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产粮期只有不多的几年时间。但那个地区的矿产资源极为丰富。最近五个世代里,南方人一直在遭受北方的矿产公司的剥削。盘剥日甚一日,大公司每个世代都比上个世代更加贪婪。到了这个世代,那里出现了一个主权国家。南国对北方和即将到来的暗黑期极度恐惧,“他们不惜代价,想一步跨人核能时代。花了血本,连渊数补给都十分不足。”

“而金德雷国正在不断影响他们,毒化他们最初的良好意愿。”

“是这样。”佩杜雷是个天才。暗杀、威吓、煽动恐惧情绪—只要是邪恶手段,佩杜雷无不精通。于是,南国政府渐渐认定,准备在暗黑期猛扑过来的是协和国,“媒体的分析很可能是正确的,舍克。南国也许会对咱们实施核打击。”

伦克纳的目光越过舍坎纳那些显示着俗艳画面的显示器,投向远方。从这里可以俯瞰普林塞顿。即使在空气凝结之后,城市的许多建筑仍然可以居住,比如这幢山顶大宅。它们能够承受气压的改变,也有足够的能源支撑。除了极少部分,整座城市并没有转入地下深处。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拼命施工十五年,协和国的城市才做到了今天这一步,可以使人民清醒地度过黑暗期,活着。但他们离地表太近了。只要核战争爆发,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死去。核技术的开发过程中也有伦克纳的一份功劳,这些技术创造了奇迹……可现在,我们比从前任何时间更加岌岌可危。现在需要的是更多的奇迹。伦克纳和其他人,数以百万计,正拼命奋斗,以求实现这些近乎不可能的奇迹。最近三十天里,昂纳白平均每天只睡三个小时。来这儿和昂德希尔聊天,代价是放弃一个计划会、一次工程检查。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友情……还是指望舍详见五十一章。克能再一次拯救我们大家?

昂德希尔抬起前肢,敲敲自己的脑门。“你……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困境,会不会有其他……因素?”

“该死的,舍克,有话直说好了。比如什么因素?”

舍坎纳在栖架上坐稳一点,他的声音很低,说得很快。“比如来自太空的外星人。新太阳点亮之前,他们就来了。伦克纳,你和我一样,在暗黑期见过。记得吗,天上那些闪光?”

他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个没完。他的语气已经完全不像多年前的那个舍坎纳·昂德希尔了,那个满脸嬉笑,一个接一个抛出奇思异想的昂德希尔,不时发出一声大笑,仿佛在挑战自己的听众。现在的昂德希尔说得急急忙忙,前言不搭后语,好像生怕被谁拦住似的……或者遭到别人的反驳?这个昂德希尔的话像出自……一个绝望者之口,走投无路,只好在异想天开中捞几根救命稻草。

老人似乎意识到失去了听众,“你不相信我,伦克,是不是?”

伦克纳深深缩进自己的栖架。这样一个伟大的天才,却说出如此荒唐愚昧的澹语。其他世界,其他世界的智能生命,这是昂德希尔最早、最疯狂的狂想之一。安安生生潜伏这么多年(理应如此)以后,居然现在浮出水面。他了解将军的为人,她对这些胡话的看法不会与自己有什么不同。全世界正处于深渊边上,摇摇欲坠,实在没办法顺着可怜的舍坎纳,搞点面子货的研究应付他。将军当然不会在这上面分散精力。“这些,是你想像出来的吧?跟你的影像魔法一样,对不对,舍克?”在你一生中,你创造了那么多奇迹。可现在,你比从前任何时候更需要奇迹,而且要多,要快。可你手中剩下的只有迷信。

“不,不,伦克。这些画面只是一种手段,一种伪装,蒙蔽外星人的耳目。这儿,我做给你看!”舍坎纳的手在控制眼里不断戳着,画面开始闪烁,颜色值改变了。景色由夏季化为冬季,“得等上一阵子。比特率很低,但建立保密链接需要大量运算。”昂德希尔的头偏向伦克纳看不见的一排小显示器,几只手不耐烦地在控制台上敲打着,“你比其他人更应该了解这个情况,伦克。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只要我们让你了解内情,你还能做得更多,多得多。可是将军……”

显示屏上,色彩不断变化,风景变成了低解析度的一团模糊。几秒钟过去了。

舍坎纳突然轻轻叫了一声,听上去既吃惊,又不高兴。

画面可以辨认了,但清晰度远远比不上最初的影像。看来是标准的八色视频流。他们看到的是摄像头拍下的维多利亚·史密斯在陆战指挥部的办公室。画质还行,当然比实景粗糙得多,也比不上舍克搞的那些影像魔法画面。

至少这些画面显示的场景是真实的:史密斯将军在她的办公桌后瞪着他们,桌上的文件擦得高高的。她朝一名助手做了个手势,让他出去,然后望着昂德希尔和昂纳白。

“舍坎纳……你让伦克纳·昂纳白去你的办公室。”声音紧绷绷的,十分生气。

“对,我……”

“我还以为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舍坎纳。你可以随便玩你那些玩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你不能干扰手头有真正的工作要做的人。”

伦克纳从没听过将军用这种夹枪带棒的语气跟昂德希尔说话。就算这些话再有道理,他还是不希望亲耳听到。只要能够不在场,让他干什么都行。

昂德希尔好像打算抗议。他在栖架上扭动着,手臂挥动着,抬起来,做出恳求的姿势。最后说:“好吧,亲爱的。”

史密斯将军向伦克纳点点头,“抱歉给你带来了麻烦,军士长。如果你赶时间,日程安排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谢谢您,将军。可能真的有。我先跟机场联系联系,如果需要您出面,我会向您汇报的。”

“好的。”来自陆战指挥部的图像消失了。

舍坎纳垂着头,头低得抵着控制台。他的肢腿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引路虫靠近了些,探询地推推他的胳膊。

昂纳白朝他走近几步,望着舍坎纳。“舍克?”他轻声道,“你没事吧?

沉默片刻,舍坎纳抬起头,“一会儿就好了。真抱歉,伦克。”

“我—这个,舍坎纳,我得走了。我还有个会—”不完全是实话,会议和工程检查他这会儿已经赶不上了。但另一方面,这也不算假话。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了。有史密斯将军的帮助,以最快速度赶回去,说不定还能补上耽搁的时间。

昂德希尔艰难地从他的栖架爬起来,让莫比领着他,跟在军士长身后。厚重的房门滑开时,舍坎纳伸出一只前肢,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还想再胡言乱语一番?

“别绝望,伦克。跟从前一样,总会有办法的。你等着瞧吧。”

昂纳白点点头,嘴里含含混混说了几句道歉的话,侧身走出这间屋子。他沿着这条玻璃走廊向电梯走去,舍坎纳和莫比站在门口没动。过去,昂德希尔会一路陪着他,把他送出大门。但他好像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某种东西已经改变了。电梯门在昂纳白身后合上之前,他看见自己这位老朋友向他轻轻挥了挥手。

然后,他的身影消失了。电梯向下滑去。直到这时,昂纳白才允许自己沉浸在深沉的怨恨与悲哀中。这两种情绪竟然能够混合在一起,奇怪呀。他以前也听说过有关舍坎纳的流言,他有意识地排斥这些消息,拒绝相信。跟昂德希尔一样,他希望某件事情是真的,于是对一切相反的征兆持拒绝态度。不同之处在于,伦克纳·昂纳白不可能闭上眼睛,不看他们面对的险恶局势。看来舍坎纳·昂德希尔不可能参与这次最大的危机了。无论是输是赢,只能靠他们自己……

昂纳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舍坎纳。回J忆可以推迟,但愿到那时想起的是过去的好时光,而不是这个下午。至于现在……要是能抢到一架喷气机,说不定还能及时赶到陆战指挥部,跟他那几个副手谈谈,了解最新情况。

电梯在孩子们从前的园子那一层慢了下来。昂纳白还以为这是舍坎纳的专用电梯呢。会是谁呢?

门滑开了……

“哎呀!是昂纳白军士长!我进来你不介意吧?”

一位年轻的女中尉,身穿后勤部队的作训服。维多利亚·史密斯,多年以前的维多利亚·史密斯。同样朝气蓬勃的神态,同样优雅准确的动作。一时间,昂纳白张口结舌,瞪着门口的这个鬼影。

鬼踏进电梯,惊魂未定的昂纳白后退了一步。这时,对方严肃的军人仪态消失了。中尉腼腆地低下头,“伦克叔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维基呀,长大了的维基。”

当然!昂纳白勉强笑了一声,“我、我再也不能管你叫小维基了。”

维基伸出两只胳膊,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不用,你可以叫。嗯,我这个中尉恐怕没办法给你下命令。爸爸说你今天会来……你见过他了?有时间跟我聊聊吗?”

电梯停下来,到一楼了。“我—对,我见过他了……你瞧,我得赶回陆战指挥部去。”才经过楼上那番谈话,他真不知道能和维基聊什么。

“没关系。反正我也赶时间,咱们一块儿去机场好了。”肢腿一动,比划出一个笑容,“还能把你的警卫力量翻一番。”

中尉有时可以指挥警卫,但极少成为警卫的对象。小维多利亚的警卫只有昂纳白的半数,但从神态上看,说不定更加精明强干。有几个明显是有战斗经验的老兵,驾驶座背后最上头那个栖架上就座的是个大块头,是昂纳白平生所见个子最大的军人。他们爬上车时,他朝昂纳白怪模怪样地敬了个礼,跟军队礼仪完全拉不上关系。哈!大个子原来是布伦特!

“爸爸这次又说什么来着?”语气很轻松,但伦克纳听出了其中的焦虑。维基还算不上是完美的情报军官,掩饰的功夫还不够好。或许是个缺点。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毕竟早就认识她了,那时她连婴儿眼都没褪呢。

越是这样,昂纳白就越是难以启齿。“你一定知道,维基,他不是过去的他了。舍克对外星魔鬼和影像魔法着了迷。最后只有将军本人出马,才让他闭上了嘴。”

年轻的维多利亚没作声,但她的胳膊生气地缩得紧紧的。他一时还以为她生自己的气了。接着,只听她喃喃地吐出一句,“老傻瓜。”她叹了口气。车子开动了,好几秒内,谁都没说话。

地表的交通流量很小,车辆大都是在没通地铁的地区之间穿梭来往。街灯射出一团团蓝光和紫外光,照在阴沟和建筑边缘积起的霜雪上,闪闪发亮。建筑物内透出的光映得冰霜亮晶晶的,时而被一片雪苔衬成绿色。附着在墙上的晶虫数以百万,长出无数根须,收集任何一点点热量。在普木塞顿这里,直到深黑期,自然世界可能还会继续存活。地表上面、下面,城市欣欣向荣,热腾腾地生长着。高墙之后,地表之下,普木塞顿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繁忙,上万个窗口射出的灯火将商业区的新建筑照得一片通明,较老的建筑也浴在大片大片灯光下……可是,只要一颗中等当量的核弹,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维基碰碰他的肩头,“真抱歉……为爸爸的事。”

舍坎纳疯到什么地步,她比昂纳白清楚得多。“他这样已经多长时间了?我记得从前他也说起过外星怪物,可从来没怎么当真。”

她耸耸肩。这个问题显然让她不大自在。“……从那次绑架之后,他就开始琢磨影像魔法的事了。”

那么久?这时,他想起舍坎纳当时是多么绝望:他的所有科学知识、逻辑推理都救不了他的孩子们。原来疯狂的种子是这样撒下的。“好啦,维基,你妈妈说得对,他那些胡思乱想并没妨碍大事,这是最重要的。无数人爱你父亲,尊重你父亲……”包括我,直到现在,我仍然爱他,尊重他。“没人会相信他那些昏话。可我担心,许多人仍然会想方设法帮助他,为他调拨资源,做他想要的试验。这一点,我们承担不起。至少现在不行。”

“这当然。”但维基犹豫了一瞬,她的肢尖一下子挺直了。要不是从她还是个孩子时就认识她,昂纳白肯定不会察觉到。她没把全部情况告诉他,因为这个,她有点愧疚。小维基过去是个了不起的小骗子,只有在她觉得愧疚时才会露出马脚。

“将军在顺着他来,是吗?现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这样?”

“……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带宽,一点机时而已。”什么机器的机时一?昂德希尔的台式机还是情报局的超级阵列?或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他现在明白了,舍克不再抛头露面,完全是因为将军不想让他干扰更重大的事务。可怜的将军。对维多利亚·史密斯来说,失去昂德希尔一定像把自己右边的肢腿全部剁掉一样。“好吧。”不管昂德希尔浪费的是什么资源,反正伦克纳·昂纳白管不了。或许还是老兵的那一套最聪明:服从命令,照别人的吩咐做。他瞅了一眼小维多利亚的军服。名牌在最那头那个领口,他这边看不见。是维多利亚·史密斯?这个名字准会让高级军官们跳起来举手敬礼。或许是维多利亚·昂德希尔①,或者是别的什么?

“对了,中尉,你的部队生活怎么样?”

维基笑了,话题转变明显让她松了口气。“充满挑战,军士长。”宫话只有这一句,然后,“说真的,爽死了。基础训练—嗯,这个,反正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你这种军士长,才把那个阶段搞得那么‘多姿多彩’。幸好我有个优势。受训的时候,差不多所有新兵都是‘正常年龄’,比我大得多。把年龄小这个因素考虑进去,我还算干得不错。所以—你看,基础训练结束之后,成绩一般的话,到不了我这个位置。”她朝车里挥挥手,“布伦特现在是高级军士,我们一块儿工作。娜普莎和小伦克最后肯定会上军官学校,但现在还是刚刚人伍的新兵蛋子。说不定能在机场见到他们。”

“你们全都在一起共事?”昂纳白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别那么惊奇。

“对,我们是一个团队。只要将军想抽查什么地方,又要快,又要完全信得过一一派出去的就是我们四个。”所有活下来的孩子,除了杰里布。知道这个以后,昂纳白最初有点不快。不知参谋人员和中级军官们会怎么想:一伙史密斯将军的亲人,在最高机密中东翻西看。不过……伦克纳·昂纳白也曾经从事过最高机密工作。斯特拉特·格林维尔那个老头子过去也是自行其事,从不理会别人怎么想。国王赋予了情报局长不少特权。许多中级情报官员觉得这只是一个愚蠢的传统,可要是连史密斯都觉得需要一支由自己家里的人组成的检查小队—那,说不定真有这个必要。

普林塞顿机场一片混乱。从前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么多航班、航空租赁公司,这么多忙得发疯的工程。不管乱不乱,史密斯将军的地位高于一切。一架喷气式飞机已经抽调出来供他使用,维基的车畅通无阻,直接驶进军用机场。他们行驶在跑道上,在滑行的飞机机翼下穿行,一路小心翼翼。辅道已经被施工队毁了,每隔一百英尺就有一个弹坑似的大洞。到年底,机场的所有活动都可以在遮蔽物之下进行,而不是暴露在外。这些设施最终将可以支持新型飞机,大气凝结以后仍然保持运行。

维基将他送到他的飞机旁,她没说今天晚上她还要到哪里去。昂纳白觉得很欣慰。虽说维基现在执行的任务非常古怪,不合常规,至少她还知道怎么闭上自个儿的嘴。

她陪着他来到寒冷的车外。这会儿没有风,所以他冒了个险,没有打开加热器便走了出去。每吸进一口气,气管都一阵灼痛。真冷啊,露在外面的手周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重重悬浮的冰霜。

因为太年轻,或者身体结实,维基可能没注意这些。汽车离飞机三十码,她大踏步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个不停。要不是这次拜访看到了那么多不祥之兆,见到维基会让他由衷地高兴。虽说是个早产儿,她却变得这么漂亮,仿佛她母亲忽然年轻了似的。加上舍坎纳的优点,中和了史密斯脸上过分强硬的线条。嘿,这么漂亮,说不定正因为她是个早产儿!这个想法突如其来,正走着,突然冒出来,吓了他一跳。是啊,维基一辈子都比一般人领先几步,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于常人。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昂纳白对未来的优俱渐渐缓和了。

来到飞机下面的暖棚后,维基侧身让开,身体一振,向他行了个漂亮的军礼。昂纳白举手还礼,之后才看见了她的名牌。“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啊,中尉。不表示职业,也不是过去住过的哪个渊数。到底……”

“这个嘛,我的父母没有哪个是铁匠,再说谁都不知道爸爸那一家最初住在哪个山脚。嗯,瞧瞧你后面……”她指了指。

他身后是停机坪,延伸出去几百坪,一平如镜,间杂着无数施工点,直到候机大楼。但维基指的是高处,这一带河谷平原之上。普林塞顿,从闪亮的高塔②到山区城郊,灯火在天边蜿蜒。

“看,在你右后方,无线电发射塔过去五度。在这儿都看得见。”她指点的是昂德希尔的山顶大宅。它是这个方向最亮的,高高盗立,闪耀着现代荧光技术所能呈现的全部色调。

“爸爸设计得非常好。建成以后,我们几乎没对它作任何改动。就算到大气凝结以后,他的灯光还会在那儿,在山顶。知道爸爸是怎么说的吗?我们可以朝下走,钻到地底下去—也可以站在高处,举目远眺。我很高兴自己生长在那儿,我想让那个地方成为我的名字。”

她抬起名牌,让它在飞机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维多利亚·赖特希尔中尉②。“别担心,军士长。你和爸爸妈妈创立的一切都将持续下去,持续很久很久。”

【①西方许多名字源于职业,如史密斯就是铁匠的意思,昂德希尔是山脚的意思。日本许多名字源于地址,如松下。作者在描写蜘蛛人时借用了这两种人类习俗。】

【②是闪亮的高山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