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孽剑饮血 第 八 章 飘雪·冬夜·平安客栈

他走得很慢,一方面是不明方向,另外则是肩上的伤痛得厉害,以致影响行动。

夜风寒冷逾冰,刮过脸上,有如一把冰刀,可是吹在身上,却依然不能够使那伤处的灼热疼痛之感稍为减轻,反而是更加灼热。

在密密之草丛里,迂回地行了好一会,他方始寻到了那一排稀疏的柏树作为目标,穿出疏林,踏上黄泥道上……

他心中明白朴摩天痛恨自己,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所以一踏上那条黄泥道,立即蹲下身去,凝目向四下仔细的搜索了一遍。

夜色沉浓如墨,周遭除呼呼的寒风吹过树梢,而发出啸啸之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更不见一个人影。

顾剑南默然蹲在地上,静静等了片刻,也不见朴摩天出现,方始站了起来,循着那条黄泥路飞奔而去。

他一面飞奔,一面心中暗忖道:“想必是朴摩天心中悬念公孙输在施术替朴立人接续断臂,虽然鬼医之名天下皆知,但是朴立人断臂过久,不一定能够接续得好,所以朴摩天下放心,而没有继续潜伏在附近……”

想到公孙输,他不禁在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因为鬼医公孙输的医术之高天下第一,而他此刻负伤在身,却不能找他医治。

他暗叹口气,忖道:“不知到何年何月,我才能够亲手击败朴摩天,也让他负上重伤而无处寻医,像个落水狗样的到处乱窜,躲躲藏藏的。”

直到现在,他仍为自己之被朴摩天击败而耿耿于怀,而他肩背上的伤痛也使他忘不了这次失败。

其实他与朴摩天方才一番拚斗,是在黑夜郊野之中,并没有任何人在旁观战。

若是武林中有人亲眼看见被视为七大高手的岭南幽客朴摩天,竟被初出茅芦的顾剑南伤了一剑。

那么不等到天一亮,这一件轰动武林的事,便立即会传遍江湖。

别说是能够伤了朴摩天一剑,就算是有人能够在朴摩天手下全身而退,他立即便能扬名于武林。

尤其在天下七大高手中,掌圣云中子被杀,剑圣梅花上人退隐,琴圣郑无心失踪,血手天魔顾明远变疯之后的今日武林,这仅存的仍在江湖中不时出现的三大绝顶高手,在武林中的威风更是隆重无以复加。

虽说藏土丹珠活佛进军中原,但他在武林中人的印象里,仍然只算是异土之人,较之七大绝顶高手实在还差上一截。

因而在此武林后起之秀寥寥可数的时候,顾剑南之杀伤朴立人,几与岭南幽客战成平手之事,若传出江湖,必然会轰动整个武林……

但在顾剑南本人说来,他并不满足于这些,他深以自己一出江湖,便败于朴摩天手下而感到难过。

他的眼光与目标,是放在将来一举击败朴摩天之上,若是能击败了七大高手,那时,他也将成为武林绝项高手……

他的豪气若是传出江湖,将是何等使人惊奇之事,但他此心中只是感到沮丧,因为他是在受伤的情形下,逃避朴摩天的追赶,这一点使得他感到很痛苦。

这一份心里的痛苦远甚肩上中了紫电手后所受的伤,所产生的痛苦。

他喃喃道:“无论要多久,无论要下多少苦功,我必然要练成更高的武功,击败朴摩天。”

沿着大道奔跑了约有半盏茶光景,顾剑南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天上竟飘落了雪片,有似一片片的羽毛,那些雪花自空中冉冉飘下,落在树枝,草丛、泥地,很快地大道都铺上了一层,白白的如天鹅绒般美丽。

顾剑南擦了擦脸,那些落在身上的雪花很快便溶化了,雪水沾着面额流进嘴角,竟有点淡淡的甜味。

可是他的心里却显得非常苦涩,因为肩上的伤痛愈来愈恶化了,随着他急速的前奔,几乎整个肩背都着了火,浑身骨节也好似已被拆散了似的。

他放慢了脚步,俯下身去,在地上抓起一大把雪,然后重重地按在左肩受伤处。

冰冷的雪团敷在火热的伤口上,确实颇为舒适,顾剑南精神一振,又加快脚步往前飞奔。

路上,他一连换了三次雪团,敷在背上的雪团溶了,化成水流在身上,很快地他的衣服湿淋淋地,仿佛刚从河里爬上来一样。

在如此寒冷的夜晚,他身穿一袭夹衣,并且还全身湿透,在雪花纷飞下奔跑,这份痛苦真非常人所能忍受得了的。

可是顾剑南以往曾经遭受过比这更甚的痛苦,肉身所受的苦痛,在他说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在换上第四次雪团时,已发觉远处紧密的灯火闪烁。

他抹了把脸,加速飞奔过去,很快地便奔进一个小镇。

镇上静寂如死,连人家养的狗都畏缩在屋内,所以当顾剑南双足踏上布满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的街道时,连一声犬吠都没听到。

他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低矮房屋,从那如棉絮般飘落的雪花下穿过,落在三丈外的一盏灯笼上。那盏灯笼缚在一枝竹枝上,高高的挂起,在北风里不停地摇晃着。

虽然雪花纷纷落在那圆形的灯笼上,可是很快地便滑落,摇曳的烛火闪现出灯笼上朱红的四个大字,依然清晰地可以看到。

“平安客栈!”顾剑南轻轻念了声,忖思道:“这是个最普通的名字,几乎每一个地方都会有一家平安客栈,在这静谧的冬夜,确实有能给人一种平安的感觉。”

他缓缓沿着街道行去,在身后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平安客栈之前。

站在客栈里的伙计睡得太熟了,或者是北风的呼号声太大,顾剑南在门外敲了好久,依然没听见里面有人应门,倒是把缩首蜷曲而睡的看门狗给吵醒了。

里面传来一阵犬吠之声,接着镇上的狗几乎都被吵醒了,于是犬吠阵阵此起落,霎时把这寒夜里的静谧完全破坏了。

顾剑南皱了皱眉头,忖道:“这店里的伙计真是睡得跟死人一样,怎么敲了这半天的门都没有反应!”

敢情他用力敲门,抽动了背上受伤的肌肉,以致一阵阵的发痛。

他咬了咬牙,多加些力量,用劲又敲了几下,沉声喝道:“伙计,开门!”

里面传来低沉的喝斥之声,犬吠一停,接着便是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问道:“是谁呀!这么晚来敲门?”

顾剑南道:“是我,投宿的。”

门扇微开,里面一个披着棉袄、拖着布鞋的瘦削汉子,探出半边身子,喃喃道:“这么晚还来,真是讨厌……”

顾剑南跑了一晚的路,身上伤势又痛,全身湿淋淋的,虽然不冷却也非常难受。

他虽然个性温和,但在这种情形下再听那伙计说出这种话来,也不禁怒火中烧。

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个伙计的胸前衣襟,沉声喝道:“你说什么?”

那个瘦削的伙计整个身子被顾剑南往上一提,立即悬空吊了起来。

他原来半眯着眼,眼角的眼屎还未拭掉,这下整个身子被人提起,顿时吓得他张大了眼睛。

当他看清楚站在面前的顾剑南时,不禁目瞪口呆,颤声道:“客官,您……”

顾剑南看到那伙计骇怕畏惧的样子,心中怒气已消,将他放落地上,沉声道:

“夜虽然已经深了,但是你们开客栈的,岂能因为夜太深而讨厌客人的来到吗?”

那个伙计惶然道:“是!是!客官您说的是,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

顾剑南一脚踏进客栈,问道:“这还有下次吗?”

那个伙计颤声道:“没有……没有……是,小的失言了!”

顾剑南看到那伙计的害怕样子,失笑道:“我这么可怕吗?”

那个伙计浑身颤抖,道:“门……门没关起来,太冷了!”

顾剑南微微一笑,反手将门掩上,道:“有房间吧?”

那伙计点头道:“有,客官你是要睡通铺还是……”

顾剑南道:“你看我这样子,怎么能睡通铺?替我准备个单房!”

那伙计缩着脖子,傻楞楞地道:“客官你怎么弄成这样子?这么深夜了……”

这又关你什么事?顾剑南看到他那傻样子,不禁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傻里傻气的?”

那个伙计笑道:“客官您真是聪明,一猜就猜对了,我正是叫傻大宝。”

顾剑南摇头笑道:“真不晓得这客栈为什么会用你做伙计,看你这付傻样子!”

傻大宝咧开了嘴笑道:“这是我叔叔开的店,还是我老娘叫我来帮他忙呢!否则我可不想在这儿做,您看,这么晚了,天气又这么冷,我还要起来开门……”

他噜噜苏苏说了一大堆,顾剑南不耐烦地道:“好了,你快带我到房里去吧!”

傻大宝从柜台上拿起烛台,不再吭声,领着顾剑南往通道走去。

顾剑南只见这家客栈颇为宽敞,中间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全是隔开的房间,他随着傻大宝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小房间。

傻大宝将烛台放在桌上,道:“现在天气渐渐冷了,还没到晚上,我们便已经把炕烧好……”

他转过身来,这才看到顾剑南背上的衣服破了一大块,露出红红的伤痕,半边衣服都湿透了,他愕然道:“客官,您!”

顾剑南把包袱和铁伞往炕上一放,侧首问道:“怎么啦?”

傻大宝口吃地道:“您的背上……”

顾剑南自进到客栈之后,由于傻大宝傻呼呼的样子,使得他一时反倒忘了肩背上的伤痛。

这下被傻大宝一提,立时感到分外的痛苦,他咬了咬牙,道:“没什么,是在路上摔伤的,明天你去请一个郎中。”

傻大宝唯唯诺诺地道:“客官,你还要不要什么东西?”

顾剑南道:“你先给我提壶热水来,我要抹个澡,然后把湿衣服换下来。”

傻大宝看看顾剑南那副狼狈的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道:

“这么大雪天,赶夜路的人真辛苦,若是稍不小心便会跌跤,客官您若是不忙着赶路的话,依小的看来,还是在这儿多住几天吧!”

顾剑南没料到这傻呼呼的伙计,还会说出这番道理来,他笑了笑道:

“傻大宝,我看你倒也真会做生意,并不像你的名字那么傻!”

傻大宝咧着嘴道:“到现在为止,只有客官你一个人说我不傻,其实我倒也希望我不被人家看成那么傻!”

他眨了眼又道:“记得有人说过什么大智若愚这句话,也许我不是什么大智,不过倒也并不真笨……”

顾剑南凝望这傻头傻脑的伙计一眼,忖:

“像他这样可能才是最快乐的人,因为他的天地狭窄,思想仅局限在某个范围,他不会想到许多身旁外之事,当然他的烦恼就少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只觉得肩背上又抽痛起来,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傻大宝道:“客官,您怎么啦?”

顾剑南摇了摇头,忍着痛脱下了夹衣和中衣,然后解开包袱,拿出一条汗巾,轻轻的拭了拭身上的汗水。

他从屋外风雪中进入屋内,仅这么一会儿,由于肩背的伤痛,使得他全身都冒出汗来。

傻大宝看到他脱下身上衣衫,露出肩背的伤,咋舌道:“客官,你这一下跌得太重了,背上肿起好大的一块,而且左肩上还有一块巴掌大的紫青色……”

顾剑南痛苦地拭去背上的汗水,转身道:

“大宝,你别多说了,快替我把开水拿来,哦!此外再拿一壶酒来!”

傻大宝点头道:“这个天气喝两盅烧刀子是最好不过了,哦!对了,客官我倒忘了我房里还留有王二麻子的狗皮膏药,要不要给你带一帖来?”

顾剑南皱眉道:“什么狗皮膏药?那王二麻子又是谁?”

傻大宝道:“王二麻子是我们这镇上最出名的跌打损伤的郎中,他所熬练的狗皮膏药虽然名字难听,可是却非常有效,上回我摔坏了胳膊,敷了两帖便好了!”

顾剑南此刻真是病急乱投医,他想到要等到二天之后才是与鬼医公孙输约好见面的日子,在这三天里,他是非要找点药压压不行。

因为他知道这三天内,随时都会遇见金缕宫派出来搜索的人,朴摩天一定不会如此轻易地放了他的,若是再遇见金缕宫的铁卫,他没有一点抵抗力,岂不糟糕吗?

略一沉吟,他点头道:“好吧!你就把那帖狗皮膏药给我带来吧!最好带点下酒的菜,我今晚还没用过饭呢?”

傻大宝点了点头道:“好!小的一定马上就把膏药带来,不过,客官,下酒的菜可没有了,土豆行不行?”

顾剑南挥了挥手,道:“好吧,你就快一点去吧!”

傻大宝唯唯退出屋内,急急忙忙的走了出去。

顾剑南深深的嘘口气,打开包袱,把里面的衣裤全都拿出来,只见那些衣衫都微微有点潮湿了,于是他把衣裤铺平在暖和的炕上,然后把褥子垫上,盘膝坐在坑上。

把肩上的伤痛推出脑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顾剑南很快地便凝聚心神,提气运功。

一直把体内的真气运行两匝,顾剑南方始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长长的嘘了口气,觉得身上舒服不少,连夜来的辛苦搏斗,拚命逃奔,所加诸于身体上的疲劳,此刻都已消除干净。

他暗忖道:“幸亏朴摩天那一掌攻出时,我已运气护身,加之他当时是在瞑目之下出掌的,所以没有击中我的要害之处,体内的真气也没有受到震荡,否则我根本就不可能逃出这么远!”

意念飞驰,他从自己连夜奔逃,想到三年之前,随着父亲上武当山时遭到玄清道人的陷害,而引出掌圣云中子出面拦阻。

虽然那次搏斗,云中子并没有占上风,可是顾明远却也身负重伤,使得他不得不背负着顾剑南往后山逃去。

从父亲身上所受的那些斑斑的伤痕想起,顾剑南不禁对自己生出一股鼓舞之心。

他暗忖道:“爹爹他英雄盖世,身上也免不了受过那么多刀伤剑痕,可是他依然如此健朗、如此坚强的活下去,我这一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深吸口气,只觉背上这点掌伤实在无所可念的,上身略微挪动,他继续忖道:

“人生随时都会遇上逆境,任何强壮的人也不可能一辈子不被环境击倒,可是最可贵之处,便是他在倒下去之后,能够立即站起来,更英勇地迎向挑战,爹爹英名盖世,遇到那么多的挫折,却从不退缩,我是他的儿子,岂能如此懦弱?

若是爹爹在此,他也不愿见到我像个小孩子那样,受了这么一点伤,便沮丧消极,他老人家必然会骂我没出息的,我岂能够使得他老人家在见到我之后对我失望?”

他从小残废,一直受到父亲的保护,因而产生一种依赖的心理,可是当他离开父亲之后,环境给予他种种打击,使得他慢慢地坚强起来了。

他从那些打击中得到一个教训,那便是人不能永远依赖他人,而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求得生存。

这种意念使得他逃过了许多重大的灾难,他能运用自己的机智来应付外界加诸他身上的压力,而获得继续生存下去的条件。

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依然不会忘记他那有如天神般昂立于天下的伟大父亲。

顾明远一生的作为,给予他的影响太大了,在他的心中,他的父亲永远是他精神上安定的力量,给予他的勇气、信心与坚强的意志。

因而他在沮丧中很快能回复自己的信念,而不再把身体上所受的伤痛,视为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活动一下左臂,竟觉得肩背上虽然还是又烫又痛,可是却已觉得较之方才减轻了许多。

嘴角浮起一丝充满信心的微笑,他喃喃道:“朴摩天,你目前纵然强过我许多,但是我终有击败你的一天,因为我有这个信心,至底限度,你的年龄比我大,你已垂垂老矣,而我却还年轻!你就算再狡猾、再厉害,可是你仍然不能击败岁月给予你的打击,在你老去之前,我终将亲手击败你……”

他正在自言自语,门外人影一闪,傻大宝提着水壶,拿着酒坛,已走了进来。

他双足一踏进门,便见到顾剑南赤着上身,盘膝坐在炕上,正在喃喃自语,不禁愕了一下,诧异道:“客官,您……”

顾剑南哦了一声,道:“你回来了!”

傻大宝把酒坛和水壶都放在桌上,道:“客官,您一个人在跟谁说话啊?”

顾剑南此时已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我在跟自己说话!”

傻大宝愕了一下,不解地抓了抓头上的乱发,又摇了摇头,道:“跟自己说话?跟自己有什么话好说?”

他还以为顾剑南是因为伤得太厉害,以致影响到神智不清,于是瞪大眼睛,凝注在顾剑南的脸上。

当他看到顾剑南脸上神采飞扬,充满了自信,诧异地喃喃道:“这真是奇怪!”

顾剑南看到他那付傻像,不禁失笑道:“有什么事使你觉得奇怪?”

傻大宝只见顾剑南的面庞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是那样地平和,他的眼睛黑亮发光,浓浓的剑眉舒展地斜飞,嘴角漾起欢愉的微笑,使人一看了便生出喜悦之心。

他楞了楞道:“客官,您变了!”

“我变了?”顾剑南诧异地道:“我什么地方变了?”

傻大宝道:“你变得漂亮了!”

“漂亮了!”顾剑南一楞,问道:“你怎么想的?”

傻大宝道:“方才你进来时满身是雪,一脸疲惫痛苦的样子,此刻却……却完全不同了……”

顾剑南也被他的话说得心里感到莫名其妙起来,他诧异地道:“这又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又在那一点呢?”

傻大宝比划了半天,也说不出个理由来,他不好意思地道:

“客官,这个小的可就说不出来了,不过小的认为是这样的,如果您不相信,可以照一照镜子看看,小的绝没有说错的。”

顾剑南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真意,也明白傻大宝没能够说出来的意思。

他暗忖道:“方才我在疲惫之下,再加上伤痛的影响,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可是此刻我的信心已在逐渐恢复,再加上休息了一会,已不再疲惫,自然神态有所不同,虽然我身上的伤还是在痛,可是那已不足影响我开朗的心情,他见到我当然与刚才不同……”他颔首道:“我能明白你的意思,那是因为我心里愉快多了,这一方面是因为遇见你,另一方则是因为屋里比外面温暖得太多,而温暖与友情总是最能使人感到欢愉的,你说对不对?”

傻大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客官,小的认为您若是在喝上一盅酒,然后把胡子刮掉,必然显得更加漂亮!”

顾剑南摸了摸颔下的虬髯,再看到傻大宝那傻呼呼的表情,不觉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震荡在室内,震得屋上的尘埃簌簌落下,傻大宝几乎吓呆了,连忙嘘声道:

“客官,你小声一点,现在别的客人都在睡觉,您……”

顾剑南连忙止住笑声,压低声音道:

“哦,我一时倒忘了置身何处,实在不应该!”

话声未了,门外已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喝骂道:“他XXXX的,那个龟儿子深更半夜的干嚎?格老子的吵人睡觉。”

傻大宝伸了伸舌头,连忙跑到门外,道:“各位客官请原谅,是小的睡觉的时候说梦话,发梦笑……”

那个破锣似的声音道:“格老子的,我走遍大江南北,也没有听说那个龟儿子发梦笑!”

傻大宝连忙出声道歉,好半天才使客栈里回复沉寂,然后他才掩上门走进屋里。

顾剑南带着歉意道:“大宝,害得你被骂了!”

傻大宝摸了摸头,道:“没什么,好在这个客栈不是外人开的,不然我可要卷铺盖滚蛋了!”

顾剑南凝望着傻大宝那瘦削的脸孔,只觉那张平庸的脸上洋溢着温暖,他走了过去,一拍傻大宝的肩膊,道:“大宝,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傻大宝似乎受宠若惊,道:“客官,您说……”

顾剑南道:“在下姓顾,顾剑南,你就称我的名字吧!”

傻大宝嗫嚅道:“这怎么可以呢,小的我!”

顾剑南诚挚地道:“虽然并非每个人都有高贵的出身,但是人与人之间都是平等的,没有人能够凭藉他的出身而瞧不起其他的人,所以你我自然也能成为朋友。”

他这番话说得傻大宝目瞪口呆,真不晓得他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

要知这种生而平等的思想,若在今日说起,是很普通之事,谁都会知道的。

但是在以前那种封建社会里,阶级的分别最是严格,就算是在武林中,也存有门户之见,自然不会有这种平等思想。

顾剑南说出那一番话也只是因为一时的感触,其实他抓住这个意念,有如夜空偶然一现的雷光,只是瞬息间的事。

傻大宝摇了摇头道:“这个小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如此放肆,客官我看,你还是快点抹个澡,让小的帮你把膏药敷上吧!”

顾剑南说出那番话后,想了半天,方始叹了口气,忖道:

“这种阶级的观念,深植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不知要到那一天才能够消除!”

他也不再坚持已见,因为他知道以傻大宝这种人必然不会想通这人生而平等的道理,他又何必多费口舌呢?他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也要早点睡觉了!”

傻大宝把壶里的水倒进摆在炕边的木盆中,然后自怀里掏出一块膏药,放在烛火上慢慢的烘烤。

顾剑南抹了个澡,觉得舒服多了,他用热手巾在肩上伤处敷了几次,觉得肌肉已不若方才那样疼痛。

傻大宝等他抹好了澡,把手里拿着的膏药,往顾剑南肩上伤处贴好,然后道:

“客官,您喝点酒睡吧!”

顾剑南穿好衣衫,道:“大宝,你要不要也喝一点祛祛寒?”

傻大宝摇了摇头,道:“不了,小的忙了一整天,也该去睡了!客官你一个人慢慢喝吧!”

顾剑南望着他那张诚朴的脸,颔首道:“你去吧!”

傻大宝端起水盆道:“明天小的找个剃头的来,替客官把胡子剃掉,这样您就显得精神更好一点了。”

顾剑南笑道:“别忘了,还替我找个郎中来?”

傻大宝:“小的不会忘记的,客官您放心好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顾剑南突然喝道:“大宝,你等一等。”

傻大宝闻声止步,转过身来,问道:“客官,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顾剑南伸手到包袱中掏出一锭银子,走了过去道:“这个你先拿去吧!”

傻大宝脸色惶恐地道:“客官,您这是做什么?”

顾剑南把银子塞在他的怀里道:“我住店、喝酒、请郎中,不都需要钱吗?你先拿这锭银子去,不够的明天我再给你。”

傻大宝嗫嚅道:“客官要不了那么许多,您给的足足有十两银子,而这些……”

顾剑南没容他说下去,道:“不要再噜嗦了,快去吧!”

傻大宝被他推到门口,道:“那么,客官,小的就替您保管……”

顾剑南道:“什么保管不保管的?剩下多少,就算赏给你的吧!”

傻大宝一楞,道:“什么?赏……赏给我,这……”

顾剑南不再理会他,把门一关就上了闩,然后走到桌边,拍开酒坛封泥,仰首喝了一口。

酒很辣,呛得喉咙直冒火,他咳了一声,挥袖抹去嘴上的酒渍,挟起一块腌菜放在嘴里嚼着。

风雪之夜,他在雪地里奔波了有一个时辰之久,这时处身在温暖的屋中,虽然酒太辣,菜太差,喝起来却份外有味。

烛影摇曳,顾剑南就这么坐在桌边独饮独酌,不一会便将坛里的酒喝去一大半。

他只觉全身炙熟恍如火烫,站起身来,正要解去身上衣服,竟觉得头有点昏,胸中酒气往上直冒,差点站立不住,赶忙扶住桌子。

他望着桌上盘中剩下的几颗土豆,喃喃道:“酒喝够了,我也该睡了!”

吹熄了烛火,他跌跌撞撞的走到炕边,然后躺了上去。

身躯才一躺平,他犹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轻碎的铃声,那正是马身上系着的辔铃声响。

那一阵铃声自远处传来,直到客栈门口方始停了下来,接着便听到一声轻柔的声音道:

“爹,我们就在这儿歇一晚吧!”

顾剑南神智正在昏昏沉沉之际,猛然听到这个声音,全身一震,自炕上挺身跃起,失声道:“冷雪,那是冷雪的声音!”

他身躯一离开土炕,立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立身不住,重重地摔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