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天里,你究竟能活几次?

『故事,从一张床开始』

很奇特的是,这样的故事,总是从起床之后开始的。

在(X档案)第六季第十四话(Monday)里,星期一早上身为FBI深员的男主角穆德从水床上醒来(但他是从来不睡床只睡沙发的人),水床的水漏了一地渗透到楼下,弄坏了地毯、闹钟、手机,还让穆德摔了一跤。穆德进到办公室,同事女主角史卡利来找他去赴迟到的会议,但穆德得到街角的银行把支票轧进户头赔偿房东,然而就在那里,他遇上了身上绑满炸弹的银行抢匪,后来不知情的史卡利进来找他,抢匪按下开关,整个银行都被炸毁。

正在观众惊讶于男女主角竟然就这样“现实地”死去时(因为这是一部科幻影集,男女主角的下场怎么可以跟外星人或美国政府的宇宙阴谋论无关,再加上粉丝们还迟迟等不到男女主角互相表白),穆德又从水床上醒来,发现水流一地弄坏所有东西,然后摔跤、进办公室、史卡利来找他、去银行,事情又重复地发生了,唯一不同的是,一个神秘的女子阻止穆德不要进银行,她告诉他,她“每天”都看著穆德走进银行,然后惨案就发生,她试过所有的方法,所以她确定穆德是这个灾难中唯一的变数……

但接下来,穆德又再度在星期一从水床上醒来了……

科幻与推理的交混由于出道时间相近,因此常常被拿来与京极夏度(1994)、森博嗣(1996)相提并论的西泽保彦(1995),以他独特的SF推理(科幻推理),奠定他在日本重要的地位。他自己曾经在《死者黄泉得》的后记中提到,山口雅也的《生尸之死》对他来说有著相当重要的意义与影响,在《生尸之死》中那种合理性中蕴藏的不合理性,甚至是呈现的那种揉合了现实与超现实的世界观,成为西泽保彦小说中的重要养分,创造出读者意想不到的世界,《死了七次的男人》中他所创造出来的循环的时间“黑洞”,正是这种创作概念的最好代表之一。

在本书中,西泽保彦巧妙地结合了推理与科幻两种文类不同的美学与叙述策略;像是他沿用了日本推理文学中常见的“家族葛藤”母题,来建构出复杂的人物关系(这其实是呼应日本现代文学相当重要的系谱,近来台湾读者观众熟悉的例子像是山崎丰子的《女系家族》、《华丽一族》),就像是横沟正史的《犬神家一族》、《医院坡的上吊之家》等名作那样,在家族血缘、财富、继承的问题上纠缠不清,它甚至成为后来者想像变格推理时,重要的隐喻图景,这从《圈套》、《继续》等推理剧大量地恶搞此一题材,就可得到证明。而这其实与科幻小说中诉求的现代感、未来感与都会感大相径庭,然而,西泽保彦却在时间的意图与设计上,将科幻小说的核心价值,给大量援引进来。

推理小说的时间美学,其实往往是透过对于时间遗骸的重组来呈现,将那些飘游在过去时间单位中的事件、物件、线索,将时间的序位予以扶正,所以推理小说的时间性往往是指向过去的,因为故事总是从一具尸体、或是一个案件开始,而侦探的任务,当然就是努力地“回到过去”。然而科幻小说,它是高度指向未来的文类,是人类梦想的蓝图,就像叶李华讲的,科幻小说的价值核心是“现在不可能,但未来一定有可能”,所以它总是“回到未来”。

在《死了七次的男人》中,时间是同时指向著过去与未来的,西泽保彦既运用了科幻小说中那种对于“改变未来”的自信精神本质,但也沿袭了推理小说中真相永远是存在于过去的不变真理。Q太郎对过去的各种干预,都是为了要改变本来,延迟、甚至是改变外公死亡的到来,这是他所有行动的意义根源,但他要阻止这场凶案的发生,就必须要搞清楚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所要寻找的真相,必然存在于过去之中,于是乎他在循环的时间中,不断地投入各种变数,以期让那些隐刚失落的环节,能够—一浮现。

但这整个过程,却像是去印证了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一样,当原本只是观察者的Q太郎,试图直接介入其中任何一个细节时,事情就愈往他预期的反方向发展,当他以为已经掌握住某些变数时,才发现他是造成那些变数的关键人物,也就是他虽然改变了事件发生的路径,但结果却仍是相同的。

所以在最后,当Q太郎跟友理小姐用一种推理小说读者相当习惯的形式,讨论著每一轮时间中的事件因果逻辑时,他们的内容是相当科幻小说式的时间思辩,而这也不禁让我想起,在《X档案》的(Monday)中,穆德跟史卡利在其中的一次星期一,讨论变数如何影响结果时,他们的结论是,如果人无法以自由意志改变本来的话,那么难道一切都是命运所造成的?

『自由意志、选择与命运』

在相当程度的意义上,《死了七次的男人》中的Q太郎,其实是相当幸福的,因为他可以在重复的时间轨道中,去以自由意志改变未来;但最吊诡的是,这个未来不见得是他可以完全掌握的,就像是那个黑洞的前来他不能掌握,以致于有时候他可以考试考得相当好(因为已经考过同样的题目八次),但有时候还是辞不及防的,所以他的自由意志,其实是已经被限制的,也在冥冥中受到某些命运的指引。

但其实对于人们来说,只要能够有重新选择的机会,不论那是否是受限的,都会是令人雀跃。然而就像大师级导演奇立劳斯基的名作《机遇之歌》(BlindChance),或是葛妮丝派特洛主演的《双面情人》(SlidingDoors)中,里面的主角都因为不可测的“机遇”,而拥有多种人生走向的可能,然而到底哪一个“版本”的人生会比较幸福?真的拥有较多的选择,我们就必然不会走向相同的结果?就像是《死了七次的男人》中Q太郎的每次投入变数,却都带来了不同形式的灾难,幸福并没有随之到来,命运似乎也总是在那儿。结局中虽然Q太郎促成了家族的平安与幸福,但他自己最期待的爱情,却是来自于那时间循环之外的表白,到底是否是命运,仍然值得我们细细玩味。

在《X档案》(Monday)的最后,神秘女子终于明白,原来真正的关键在身为银行抢匪女友的她身上,如果她不将自己视为变数投入其中,便无法结束这个跳针般不断重复的时间裂隙。正因为如此,也让我在意了起来,在Q太郎死去的第三轮中,外公到底有没有死?因为当Q太郎死在主屋的楼梯间后,它便成为一个该被警方封闭的死亡现场,外公势必无法躲在阁楼中喝酒,那么在逻辑上应该每一轮都在阁楼空间范围内死去的他,是不是可能因为提早介入的警方侦察、讯问、带到警局等流程,而被“坏了好事”,而有相当高的可能,在“那一天”无法死去呢?

但因为第四轮Q太郎又再度从床上起身,所以真相,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陈国伟

(作者为中兴大学台湾文学所助理教授、新世代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