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永生之门

黎明,一个庄严的黎明,西线兵团向全军发出号召:

“拿下荆门、沙市,打开渡江门户!”

一支部队渡河向西锐进,

一支部队渡河向东猛进,

前面远处响起了隆隆的炮声,长江以北决战的战幕拉开了!

秦震通过电台和各方面进行了联系,对整个前线作了最后的检查,应急的部署。现在,他急于渡河,亲临前线指挥作战。这时,一连收到前面部队几个加急电报:

催弹药,

催给养,

……

秦震把电报一按,“这是怎么回事?”是路途拥塞,后续供应上不去?是后勤部门没掌握时机运到?突然一个紧急信号在他脑际升起:河!——这条河不像那条河那样漫滩平川,而是险峻急流,……万一这里出事,摊子刚刚铺开,就卡住了脖子了。原来他依附行动的整个军已过了河,这时身边再无什么机构依靠。他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炮战确实激烈,脚下大地都震得颤抖。军情如火,万分紧急。秦震一把把司机小赵推向一旁,自己跨上司机座位,一踏油门,吉普就冲击而出了。赤日炎炎,黄尘滚滚,吉普如离弦之箭,时速超过九十迈,两耳一片唬唬风声。在紧急关头,秦震亲自开车,这是他的老习惯,这种时候,他目不旁瞬,绝不是为了集中精力以减轻心理负荷,正好相反,他一旦把住了舵盘就如同掌握住了局势,这也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学吧?经过几日几夜艰苦跋涉,他的脸黑了、瘦了,但目光闪烁,手脚敏捷。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他头脑清晰,内心坚定,像一只鹰一样疾速飞掠而前。可是,还没到渡口,他的吉普就给卡住了,他感到情况不妙!无数满载弹药的卡车,横七竖八、摆满遍野,秩序虽不能说一片混乱,但确实堵塞得水泄不通。

秦震心里一惊:

“这不是在这儿摆了一个露天弹药库?敌人飞机一梭子子弹,就会火光冲天,天崩地裂啊!”

秦震略一思索就跳下吉普。

问附近的司机,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在前,黄参谋、小陈在后,急忙穿插汽车空当直奔渡口而去。还没到近前,就听得急湍飞瀑,一片喧响,果然是一条险渡!

他抢到桥头抓住一个哨兵喝问:

“出了什么事?”

“桥炸断了。”

他感到一阵头晕,马上冷静地克制了自己。

“那就要赶紧抢修呀!”

“那不是在修吗?”

那哨兵不关痛痒地说着,把下巴颏向河上一翘,那意思是“你没眼睛?”他便径自抱着枪支摇晃着走开去了。这种冷漠的态度,一下激怒了秦震,他立刻喝了一声:

“你给我回来!”

声调并不高,但有那么一股威严,一股气势。

这种看不见的力量,使得那哨兵连忙跑回,立正站在那里。

“叫你们指挥员到我这儿来!”

“他在掩蔽部里接电话。”

“你带我去!”

几分钟后,秦震被那个哨兵引到大河陡岸下,这千万年冲刷成的陡岸像山崖壁立。哨兵掀开一个草帘,秦震立刻闻到一股强烈的人、烟、酒、泥土、干草的气味扑鼻而来,原来是一个坑洞。他弯下身子走了进去,心下暗暗一惊:这里的指挥官还满有心机呢!……进洞,拐了个弯,眼前一亮,灯火通明。一摞弹药箱上摆着一只皮包式电话机。一个人正弓着腰背在那儿打电话,这个人头发蓬乱,热气腾腾,体粗气壮,瓮声瓮气对着电话听筒大喊大叫,像在吵架。秦震上前一看,不免心中一喜。那人一撂下电话,秦震就在他那厚墩墩的脊梁上重重擂了一拳:

“老张,你在这里!”

那人回头,双眼一明说:

“哎呀,老首长!你来了,我可有主心骨了。”

话犹未完,电话铃又叮铃铃响了起来。

此人姓张名凯。秦震跟他是有好几年不见了。那是一九四七年夏季四平攻坚战的一处突破口上,张凯鲜血染红胸膛,还在喊叫冲锋,恰在此时,一块流弹片把秦震打昏过去;再往前想,是秦震在纵队当副司令时,到他们那个连处理过一个问题,那时,他还是一个战士。秦震一面想,一面品评着:“好样的,独当一面挑重担子了。”

张凯声音变了,十分惊诧地问:

“什么?副司令,我这里有个兵团副司令?”

秦震立刻把电话听筒接过来:

“是呀!我就是秦震……你找我找不到,我也是刚刚赶到这里……是的,桥炸断了,情况严重。不过,后勤部长同志!你放手往上送吧!弹药给养都得立刻过河……凭它天塌地陷,没有通不过的道路。好,好吧!”

张凯不好意思地说:

“你是我们兵团副司令?我还没有见到过你。”

“我刚刚从东线调来,这不就见到了。”

张凯立正:“我是工程兵渡河指挥部的指挥,向首长报告:昨天下午,大桥给敌机拦腰炸断……”

秦震两眼威严地一闪:

“哼,昨天下午,亏你说得出……这是什么时候?前方打得这样激烈,急着要炮弹、要给养……你倒在这里卡住,一夜还没修通……你耽误了大事,你卡住了我们的脖子……”

“这河岸陡流急……”

“不这样要你工程兵干什么?”

秦震随即转身吩咐黄参谋:“把电台调上来!”

张凯:“这是个火山口,你的位置还是靠后一点好。”

“怎么?老战友,你还要打个佛龛把我供起不成?对你不起,这位置我占定了。”

一转眼工夫,黄参谋就兴冲冲跑进来说:“没等我找,三辆车都开上来了。”秦震连发三道命令:

第一、所有运输车辆严密伪装,注意隐蔽。

第二、不论哪个部队,集中全部高射武器、平射武器,都准备对空射击。

第三、动员全力抢修桥梁,一切人等都要开绿灯。

然后,从后脖颈上擦了一把汗水,笑眯眯对黄参谋说:

“小伙子们挺机灵,万马营中还把我找出来了。”

“有咱们司机小赵,就顶半个参谋,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呢!”

秦震敞开衣襟,一把拉着张凯:

“走!咱们去看看,是个什么鬼门关。”

“别,别,我去,我随时向你报告,副司令督率全军,还是呆在这坑洞里隐蔽为好!你要是出了差错,我可担当不起。”

张凯一边说一边还向黄参谋投出求助的眼光。黄参谋深知秦震事必躬亲的特点,只是笑一笑,没有做声。

秦震吩咐:“黄参谋!你组织一下,电台上有报都送到这儿来,你再通过这台电话,”他指一指那个皮包式电话机,“把各方面都联络上……”

秦震从阴凉的坑洞里一出到外面,觉得一片骄阳灼灼,照得人眼花。待到了桥头一看,果然,两岸之间,像个峡谷,漩涡急速漂流,一泻而下。桥是拦腰炸断的,现在水上水下都有人在忙忙乱乱,进行抢修,但看来成效不大。秦震把鞋甩掉,就挽裤腿要下河。这一回张凯死死拽住不放,想不到这大个汉子竟要急出眼泪来。正在争执,黄参谋气喘吁吁跑来:

“首长,兵团急电!”

秦震没奈何,拎住两只鞋,光着脚就往回跑。

马灯光下,一份电报。

秦震看完电报,想一想目前处境,一种焦躁心情突然冲起,但他立刻抑制自己,左右一顾:“啊,这里很静……”一刹时间,他想起露营之夜的深刻剖析:“好胜心急,求战心切,我陷入急躁情绪。这回我绝不再犯。”他立刻冷静下来,是的,要冷静,坚毅是从冷静中诞生的。他身子未动,头也没回,只说:“黄参谋,去请渡河指挥部张指挥来议事。”不久,张凯下半身水湿渌渌,上半身大汗淋漓,跑了进来。他一听这道命令,不觉倒吸了一口气:“这……这……这……”

秦震毅然说道:

“这什么?……命令限三小时内把弹药送到前线!”

张凯挠着头,没有做声。

“老张啊!河流猛暴,峡谷峻陡,你们工程兵难道就学会架桥一手本事吗?!”张凯急中生智连忙说:“把我们工兵连长找来……看样子得出点点子。”“遇事和群众商议,这就对头,他们是亲临第一线的啊!”最后一句无异是对张凯的沉重批评,张凯感到了这一点,就连忙转身跑出去了,不久跑转来连声说:“马上就来。”秦震看着张凯心下暗地里盘算:“这个人有魄力,有决断,但是战争不但需要勇敢,在一定意义上说来,更需要智谋呀!见他满脸热汗流淌,无疑是个忠于职守,脚勤手快的人,这时,我应该给他一点什么呢?镇定,是的,镇定。”于是从口袋里掏出骆驼牌香烟(秦震虽经丁真吾严嘱戒烟,但在焦思苦虑时,也悄悄抽两口,仅仅两口),抽出两支,一支递给张凯,一支自己点燃吸着,这一来就缓和了一下似乎要爆炸的气氛。

这时,从洞口传来一声:

“报告!”

听声音不是年轻人,而且缺乏作为战士的那种火辣劲。

张凯应声:“请进。”

张凯回答的声音,跟刚才的吼叫嘶喊截然不同,秦震隐隐感到他对来人深怀敬重之感。

这是怎么回事?

秦震随即听到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一个人走到灯光中来。显然是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水顺着裤脚滴嗒不停。此人身材削瘦,脸庞也削瘦,浑身上下涂满泥污,还有血红的伤痕。可是,他的眼光那样柔和,动作那样沉稳,秦震悚然一惊。他觉得此人,软绵绵的,不甚果断,有点失望。但脑子一转:“也未必。人不可貌相啊!张凯在这节骨眼上,搬请他来,必有缘由。”但见这人毕恭毕敬,一丝不苟,信守着一个老兵的规范,甚至比一般下级在上级面前还要拘谨,并拢两脚,举手敬礼。而张凯也突然发生了变化,一下失去作为指挥员的威严架势,甚至还有点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待仔细看时,秦震不禁大吃一惊:

啊!原来是他……

事情发生在挥戈南下的一个夜晚。秦震坐吉普车翻过一道山岭,忽然看见漆黑的山谷里一派火光,看样子是敌人丢了燃烧弹。秦震十分气愤:

——惨无人道的兽性毁灭!

汽车盘旋而下降到谷底,来到那片火海之前。

秦震一眼望见,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站在火海前头。

血一下涌上脑袋,猛喝一声:

“停车!”

他大踏步朝前走去,风吹火旺,一股焦辣辣的热气扑上脸来。

无边暗夜,孤苦无依,就这么一个小女孩,披着妈妈的一件白布褂子,光着两只小脚丫。她没有哭,只是一动不动地睁着两只大眼睛,盯着忽悠忽悠的火光。

秦震心如刀绞。

在这一瞬间,从黑地里忽地窜出一个人影,从秦震身旁急掠而过,猛扑上去,一把把小女孩搂在怀里。

秦震过去一看,是一个老兵,他一抱紧那孩子,小女孩便伸出两只小手,一下搂住老兵的脖颈,忽然哇地放声大哭。老兵脸上的泪水也给火影照得一晃一晃发亮。

“你的家呢?”

她用小手指指火场。

“你妈妈呢?”

她用小手指指火场。

“你一家人呢?”

她用小手指指火场。

“你叫什么?”

“我叫圆圆。”

那老兵抱上这孤儿,一扭头就飞快地跑走了。等秦震转过身来,但听见黑地里一片脚步声,而后就一切悄然了。

秦震倏然间由回忆一下转到现实。

这是怎么回事?

张凯——吴连长,吴连长——张凯,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震一时捉摸不透。他立即对吴连长说:

“你是老工程兵,请你来出点主意!”

“不,不,半路出家,不过总算从黑龙江到了湖北省。”

“你看,三个小时要把炮弹送到前线,咱们还能照老章程办事吗?”

吴连长未作任何反应。

秦震知道,有个张凯指挥在座,他必有话不便直说。于是回顾张凯:

“张凯,这事得大家出谋划策,你看是不是?”

张凯就额头上揩了一把汗,近似央求地说:

“我的老排长!说吧!……”

怎么,张凯管吴连长叫“老排长”?

吴连长这才慢吞吞说了一句:“首长,……辽沈战役进沈阳,我们是怎么过新民河的?”

秦震脑子霍然一亮,把手往弹药箱上一拍:

“对。你的意思是修个简易桥,减载放空车?我看就这么办!张凯,你去组织人扎筏子运弹药,吴连长你负责修简易桥。老张!这回我得在这儿呆一会了。”

等张凯和吴连长去后,秦震站在那里,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他动员了沿河一带所有部队,一律投入抢渡工作。最后一个电话打完,端起一个大搪瓷缸,一仰脖“咕嘟、咕嘟”喝得干干净净,然后长长吁了口气,他惬意、他舒坦。但一下又若有所思,想起那个吴连长走去的背影,玩味着留下来的深刻印象。心思一转,忽然抓到一个线索——他想到一九四六年冬季,他到张凯所在的那个部队处理过一个人的问题。从张凯对吴连长的反应,并且管他叫“老排长”来看,莫非这个吴连长就是当年受处分的那个排长?怎么,现在张凯成了渡河指挥,他还是张凯指挥下的一个连长?

张凯兴冲冲跑进来:

“副司令,你搬兵求将,调来这样多人马,这就好办了。”

“我又不会撒豆成兵,还不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人家一个个都奋勇当先……”

“我代表工程兵感谢首长、感谢大家。现在,我得给河那边打个电话。”

现在看来,张凯平顺得多了。

他又瓮声瓮气吼叫起来,不过不是那样急火火,而是乐吟吟的了:

“什么?……什么?……防空,告诉你,兵团副司令在这儿坐镇,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的任务就是组织人手,抢运弹药……一个半小时过几辆空车?……什么?……五辆?伙计!……咱们不能让前线战友拿炮筒子当刺刀捅人呀!……不是五辆,十辆,是五十辆!”他又恢复了他那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秦震虽然觉得他在用话压人,但确实有一种不平凡的魄力,在这种时候,这倒是很重要的。因为秦震想到:命令下达了,方案实施了,但一切并不等于百依百顺,万事大吉,还要做最坏的准备。他想到阵地上去,刚跨脚往外走,忽见张凯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张凯从顶梁柱上取下马灯,一下变得轻手轻脚,向坑洞一个黑暗的角落走去,好像那儿有个什么秘密。秦震不觉惊奇地跟他走去,他看见马灯照处,在一堆弹药箱摞成的床铺上,睡着一个小女孩,洞内外闹得如此翻江倒海,她却睡得十分香甜,苹果红的小脸上漾着微笑,细小的眉毛动了一下,小嘴巴咂了咂,两个小酒窝跟着蠕动了两下。秦震立刻问道:“怎么圆圆还在这里?”“跟地方上联系过,她们那个村子都炸尽烧光,……可怜这个孤儿,给谁供养?”张凯只顾说话,也没注意秦震怎么知道这孩子叫圆圆。秦震心思却一下沉重起来:“天下还有多少孤儿,我们不养活谁来养活?”待还要说话,只见张凯旋风一般转过身连声喊:

“通信员!通信员!”

从黑地里走出一个胖墩墩小战士,答应着:

“有……走吧!”

“你走,走哪儿?”

“跟你去执行紧急任务。”

张凯在他胸口上戳了一下:

“我叫你留在这儿,寸步不移。”

小战士茫然。

张凯向那角落一指:

“你留在这里,好好给我们看好中华民族的后代。”

秦震对于这个看起来鲁莽的人,竟说出如此哲理高深的话,不觉为之惊喜。但从中也领略到,张凯此去,他有破釜沉舟,一决生死之概。秦震大踏步走出洞口,向电台车走去,一看,小吉普、中吉普上只剩下一个服务员,一个译电员,在忙碌工作。他不禁诧异:“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译电员抬头回答:“不是你命令一于人等都投入抢渡,难道我们袖手旁观?这是小赵带的头,你可莫怪别人。”“怪?我还要传令嘉奖呢!”秦震于是喜洋洋、急匆匆朝河边走去。他眼前展现了热火朝天的场面:桥梁上传来嘶叫声,敲打声,杂沓奔跑的脚步声。待他定睛一看,周围在火热阳光下,到处都是憧憧人影悠忽荡动,有的背弹药箱,有的扛木料。大河边已经堆起小山一样一堆弹药箱,河面上有人撑筏子向对岸运弹药,一时之间,大河之滨已成为工地、战场、火药库了。人们谁也没考虑这儿有多么大的危险,只是紧张、热烈地展开一场大搏斗。

秦震看到自己点燃的热潮如此动人,而热潮一下反过来又推动了秦震。他走到桥头,向一个战士大声喊道:

“叫你们连长来!”

不一刻时间吴连长来了。

秦震屏声问道:

“能不能通车?”

“不能。”

这个少言寡语的人,如此实打实回答问题,秦震立刻感觉到这人表面看来没有吓唬人的声势,但内心如此沉着坚韧,显然是个忠实可靠的人物,不禁从心里暗暗佩服,就忙说道:

“好吧,我相信你会按照命令规定完成任务的。”

吴连长刚走不远。

张凯突然猛赶上来,扯开喉咙猛喊:

“老排长!老排长!你负伤了……”

吴连长回头答了声:“没事……”就急速跑走了。

秦震一把抓住张凯:

“张凯,这吴连长是不是就是当年受处分的那个排长呀?”

在秦震询问之下,张凯讲了一段往事。

那是风雪凄迷的东北战场作战中,当时整个形势还是敌强我弱,我们部队踏过冰冻的松花江奇袭营子街。就是这个排长吴廷英率领一排人,从密集炮火中杀出一条血路,一包炸药炸毁敌军指挥部,决定了这一战的胜利。他突然听到一处熊熊燃烧的屋子里有婴儿嘶哭声,一下冲入将孩子抢救出来,那草屋随着也就轰然坍塌了。婴儿饥饿呀,可是这火场上没有奶水、没有米汤,吴廷英把高粱米饭一口一口嚼成面糊糊喂养婴儿。全屯烧得精光,寻不出一个人影,他只好把这孩子先带在身边。正在这时,他们这个连队接受了押送俘虏的任务,他就把孩子缚在背上走去。半路上休息的时候,他到人家里去拢柴烧水给大家喝,就把酣睡的婴儿搁置在磨盘上面。谁知一个伪装大兵混在俘虏群中的敌军官,心生毒计,拾起一把斧头,朝婴儿劈去,想借此嫁祸大家,煽惑哗变。哪里晓得,在那紧急刹那,吴廷英刚好从屋门里出来,一耸身跳上去护住了婴儿,然后一个箭步猛窜过去,一刺刀把那个恶魔捅死在地。当场亲眼目睹者莫不认为:吴廷英这样做是救了一条性命。谁知在战后评功时,却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连指导员在发起攻击时就负重伤抬下去了,职务由副指导员白天明代理。这白天明是当着众人面讲大道理,而暗地里鼓捣小算盘的人。原来跟吴廷英同班,两人之间发生过计较,因为他偷装了老乡一袋子烟叶,在党小组会上遭到吴廷英揭发,他就把这笔账暗暗记在心里。这回评功前,全排出名炮仗脾气的张凯给白天明叫去作了一次谈话。指导员代表党,张凯对党是说一不二的。一时懵懂,在评功会上就朝吴廷英开了一炮,说他违反了俘虏政策,其理由是:计未得逞,不应处死。可是在举手表决时,除刚补充进来的几个新兵外,老兵中就张凯一人举手。白天明连忙站起来,晃悠着小脑袋,矫揉造作,拿腔拉调地说:

“嗯,嗯,……吴排长是个好同志么,可是,政策是党的命根子呀!……就这样吧!”

散会后,谁也不理张凯。张凯一口气跑进树林子,找个木墩子一坐下就痛苦地抱着头,哗地流下泪来,感到莫大的耻辱。他从来敬爱排长,排长也从来敬重他。可是现在,正是他张凯站出来揭发了他,这不是昧良心么!良心,良心,有时价值千金,有时不值一文啊!但正哭着,却听到地上干树叶子刷拉刷拉响,有个人缓缓走到他跟前,站了一会,而后,一只滚烫的热手抚在张凯脑袋上,张凯抬头一看,正是排长。吴廷英还是那样轻言轻语:

“张凯!党是公平的,一个党员,一切听从党处理吧!”

“可是,排长,你没惜,你没错呀!……”

张凯抱住他的两腿失声痛哭。

这遥远历史对秦震简直是突然袭来的锥心之疼,心中如乱云沸腾,一下站立不稳。张凯大惊失色,连忙扶着秦震,秦震却摆一摆手说:

“不要说了,往后的事我都明白了……”

原来那次会后,白天明就写了个报告,抄写了张凯揭发的言词,对全连无声的反抗却只字不提。报告就这样一级一级送到纵队党委。党委看了当然十分重视,可是,政治部的人都撒下部队了解情况,一时抽不出人手,既然秦震来到那个师作战后总结,纵队党委就委托他就便处理一下。谁知到连队,秦震没见到吴廷英。一问,说带一个班,到深山老林里给伙房砍柴去了,不过坦然留下一张纸条,写道:“人是我杀的,请组织调查处理。”秦震不明其中蹊跷,又突然发生紧急情况,马上要有行动,纵队一连打了几个电话催秦震立刻回去。这样,秦震没顾上跟吴廷英核对,他知道全连护着他,可是他又承认自己杀人,他却没做到吴廷英条子上所希望的那样“调查”,只来了个“处理”。当然,是个从轻处理,给吴廷英一个记过处分,立功当然告吹了。

据张凯说,从那以后,张凯与吴廷英的关系就非常微妙了。

张凯这人凭着他那股子闯劲,受到上级赏识,很快就提拔起来,而吴廷英背着那个处分,从此走上一条坎坷的道路。张凯成了上级,他能带着队伍猛打猛冲,可是遇上真正挠头的事,还得请吴廷英指点。

张凯说完匆匆走开了,剩下秦震一个人站在那里,浑身冷汗,陷入深思。

历史,有时是多么宽容,而有时又多么残忍呀!

这是多么深沉的内疚?

这是多么严厉的惩罚?

怎能想到在万里之外的南方,抢桥紧张的时刻,历史中发生过的一个偶然事件,竟如此地深深刺疼了秦震。使秦震无地自容。

吴廷英的厄运是我加给他的。如果我当时细心一些,或者把事情稍微搁置一下,也不致如此呀!

为什么?为什么?在人生的道路上,总有那么些真正老老实实的人受糟害、受损伤呢?——难道这公平吗?而这个不公平正是我所加给的呀!……

一种巨大的震动冲激着秦震的胸膛。

一种巨大的悲痛冲激着秦震的胸膛。

秦震一步一步走到木料堆那儿,扛起一根杉木,立刻投入抢险的洪流。本来,作为一个统帅,他用不着做这样具体的事情,但经过刚才心灵上巨大冲击之后,他觉得默默地做点什么心情会舒畅些。桥上铺设简易桥的人们敲锤、拉锯、绑扎钢筋,一片喧哗;桥下加固桥基的人们在凫游,在搬运,爆发出一阵嘶喊。秦震来往跑了几次,突然听到司机小赵喊他,他扭头一看,小赵在搬运弹药的行列里,正背着两个弹药箱,累得低着头,弯着腰,向前蹒跚跋涉。可是,他还咧着嘴笑呢!秦震理解,小赵此时全身浸透了作为一个真正军人的自豪感,于是秦震喊道:

“注意安全呀,小赵!”

“首长别走远,桥一修通,咱们头一个过河!”

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三声报警的枪声。

秦震连忙丢下肩头的枕木,用手搭个凉棚,向那灼热渺远的天空望去,果然,看到一架机翼上闪着银光的飞机出现了。他蓦地站立下来,静听前线的炮声。他倏然一惊,怎么?炮声低沉,难道是弹药告罄了吗?他再一看手表,距离规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了……他想起在襄樊兵团司令部里研究情况时,他跟董天年说过:“大的阻挠不太可能。就算敌人出动,也正好碰在我们的硬钉子上。”他看看这河,这桥,这一切一切,难道这就是我们的硬钉子吗?另一个回想几乎同时出现,那个露营之夜的思考。于是他冷静下来,“哼!我要是慌手乱脚,那岂不等于甘拜下风吗?做不到!做不到!”他不知不觉竟笑了一下,于是清醒变成了毅力。他十分从容又十分坚定,像跟飞机争夺时间,他向桥头工地上走去。他很奇怪飞机并未俯冲,他就抢先到了工地,他走上桥头,高扬手臂,大声喊道:

“同志们!坚守岗位,绝不后退,加紧抢修……”

发自丹田的声音,那样嘹亮,那样震撼人心。是的,立刻把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一下传达到每一个人。于是这抢修、抢运的机器照样运转。

张凯风风火火跑来,他倒真是一个哪里危险到哪里去的好领导。不过,张凯刚要指挥所有武器一道开火,秦震却非常威严地喝住了他:

“不要理它,它不俯冲,我不开火、你莫把我的弹药都给我抛光!”

好像这场面一下把敌机镇住了,它没有俯冲,没有投弹,没有扫射,只在头顶天空上一圈一圈兜着圈转。秦震心中一喜,火线上,争得一分一秒,也是可贵的时间呀!他站得更高一些,连声喊道:“莫理睬它,是个不会下蛋的侦察机,莫理睬它!”但他心里想的是,这侦察机会召来轰炸机,我要掌握紧武器,在最必要的时候,给它个猛轰;现在最重要的是抢速度,争时间,赶到大轰炸之前抢渡。

张凯从秦震的刚果决断中感到,刚才自己过于慌张了,就拔步向桥上跑去,谁料迎面跑上一个人来,和他正撞个满怀,这人是吴廷英。随同他的出现,桥上桥下响起一片欢呼声。吴廷英跑到秦震面前报告:

“抢修完毕。”

秦震又惊又喜地抓住吴廷英的手,回转头对张凯说:

“下命令!——通车!”

这是何等愉快的时间呀!这是何等幸福的时间呀!

张凯向坑洞那儿跑去,吴廷英转回桥上照料通车。

秦震掉转身向张凯追去一句:

“你给我把电话机子搬到这里来,我的阵地在这里!我在这里指挥通车!”

他轻蔑地朝天空瞥了一眼,一看那架侦察机一下飘然逝去了。“你给这场面吓破了胆,你去通报吧!……你们来吧!你们来吧!……这最后一个小时我不会让你们……”

张凯搬来电话机,黄参谋却抢先一步背来报话机。

秦震立刻走下桥头,对准报话机,命令所有火力准备随时对空射击,保护车队过桥,分秒必争,绝不让敌机再炸断我们的桥梁!他那冷峻而严厉的声音,迅速传遍大河两岸所有部队,部队立刻进入临战状态。

秦震从刚才那热烈的欢声中,体味到无边的快乐,他满身大汗淋漓,却感到无比的轻松。经过这一阵紧张忙碌,似乎压制了内心谴责的痛苦,不过,每见一次,吴廷英的形象就更鲜明、印象就更深刻,秦震又一次想起刚才想过的事,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赎回我的过错,我一定要向他赔礼道歉,应该是吴廷英指挥张凯,而不是张凯指挥吴廷英!他想得那样虔诚,想得那样严肃。

一切安排就绪。

弹药已经由木筏运过岸去,只要空车一放过去,弹药就可以运往前方了。

第一辆,

第二辆,

第三辆,

秦震巍然峙立,毫不放松。他忽然看到桥上有个人影,由于近午的阳光异常强烈,有如白色火焰,一下笼罩一切,看不清桥上是谁。秦震擦了擦两眼,看出是吴廷英。

吴廷英在桥上打着手势,一步步倒退,他正在把汽车引过渡桥。

不料,第五辆车刚开上桥头。

“啪!啪!”两声锐利枪响。

这回轰炸机结队而来,从远处天空上传来沉重的、威胁的隆隆声。那架侦察机一下又出现在渡头当空,转着圆圈哼哼叫,好像说:“目标在这里!”“目标在这里!”轰炸机一到渡头,就凶狠地向下俯冲。

就在此时,秦震对着报话机:

“立刻迎头痛击!”

炸弹带着怪啸排空而下,与此同时,地面上火网倏然腾空而起,弹火在灼热阳光中闪出千百万点白银一样刺目的闪光,炸弹爆炸开来,河面上一片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秦震身子没有动一下,眼睛没有眨一下,黑烟一下把他遮罩。

突然送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一根桥梁炸断,大桥就要坍塌!”

秦震心中一震,随即平静下来,看了一下手表。

张凯喘吁吁地说:“停车——抢修……”

没等他说完,秦震立刻坚决地说:

“不能停车!”

他听到炮声愈来愈低沉,他心中隐隐作痛。

在这一刹那,吴廷英突然从桥上跑下来,他既不报告也不请示,只扬手一挥,一群战士便跟上他冲下大河狂流。

真是千钧一发啊!

炸弹在河里炸起白花花水柱,冲天而起,然后又瀑布一般跌落下来。

在这情况下,这桥能保得住吗?桥保不住又怎能通车?

秦震稳如泰山,根本不考虑这种可能。他只知道他的手必须攥紧,如若稍微松一下,就意味着功亏一篑,全盘皆输。

吴廷英他们一钻到桥下去就不见了。

不过,原来颤动、摇晃的桥梁稳定住了。

从河面上传来吴廷英大声喊叫的声音。奔腾的激流与呼啸的弹火,要把他的声音压倒,但这发自内心的生命的呐喊,终于冲破一切,嘹亮、震响,他喊的是:

“通……车……”

秦震下令继续通车,张凯跑上桥去亲自指挥通车了。

第五辆,

第十辆,

第十五辆,

……

敌机飞逝,一片沉寂。

这沉寂加在秦震心上的压力,比刚才激战时还要强烈,秦震听到前方零星的炮声好像在向他呼唤。

一个战士急遑遑奔跑而来。

“报告首长……我们连长,他,他……”

“他什么?”

秦震猛一步扑上去,抓住这战士两个肩头紧紧摇撼。

……

原来吴廷英扑下洪流,就全力抱住断裂的木桩,拿自己的脊梁顶住桥梁。战士们都跟他一道抱住桥桩,顶住桥梁。卡车通过时,桥梁喀嚓喀嚓地响,就如同几十万斤的山岩,压得人骨头缝都在咯吱咯吱作响。

漩流一直淹到颈部,大家抱成团,形成一股巨大力量。你们,背负着大地和天空的勇士啊!你们在用你们的脊梁顶住了整个民族、国家和革命的命运……最后一颗炸弹火光一闪,吴廷英身子沉重地抖擞了一下,血从额头上涔涔而下。

一个战士拉着他:

“连长!你负伤了,我顶你……”

吴廷英突然凶得像一头狮子,猛力把那战士甩开。

他一动不动地用脊梁死死顶住桥梁,一直到汽车的突突声都消失了,有人觉得他在说话,但已听不到声音,把耳贴到口边,听见他问:

“车……都……过去了吗?”

这个战士失声痛哭:

“我的好连长啊,车统统过去了,你就放心吧!”

吴廷英听罢,身子一软就扑倒在洪流里了。

……

一小群人从河边走来,他们拽着一件橡胶雨衣当担架,抬来吴廷英。

这太意外,太突然了!秦震心里禁不住一阵绞疼,他跑上去,伏下身喊:

“吴廷英同志!吴廷英同志!”

他望见吴廷英紧闭双眼,石头样灰白的脸上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痕。秦震心灵深处,像有一把利刃刺透进去,——是的,刺透了……现实难道就这样残酷无情吗?……但他还存在着一线希望,也许吴廷英还在挣扎?也许能抢救过来?……隔一小会,他听见吴廷英微弱的声音:

“首……长!抬我……到……到……到指挥所……”

秦震和战士们一起扯起雨衣,轻轻地、轻轻地把吴廷英抬进坑洞,放在一只竹床上,灯光照亮处,但见,他伤痕累累,血渍斑斑,两眼紧闭,唇如银纸。

突然“哇”的一声嚎叫。

正由于这声音那样娇嫩,那样稚弱,因此特别撕裂人心。小圆圆从床铺上跳下来,一扑扑到吴廷英身上,一种可怕的预感抓住小小的心灵,她哭着喊着:

“叔叔!……叔叔!……”

秦震热泪泫然而下了。

吴廷英的灵魂好像已徘徊于地狱之门,一下又给这小小孤儿的声音唤转回来。他无力地张了一下眼,嘴唇哆嗦了一下,闪出一丝微微笑容——但笑容随即冷却、凝固、消失了,消失了,他的脸上失去了生命的光泽。

像有一阵凄苦的风从秦震的心上卷过去。

像有一阵哀愁的雨从秦震的心上卷过去。

人间——有多少这样的悲剧呀!!!这对于死去的吴廷英是悲剧,但对活着的秦震是更大更大的悲剧呀!

张凯见秦震悲痛不能自己,便连忙抓住秦震的手,他觉得他的手战抖得那样厉害,他们两人相互扶持走出坑洞。

从大河彼岸传来焦灼的喇叭声。

秦震知道这是小赵在催他登程。

谁也没说话,秦震和张凯肩并肩慢慢走到河边。

到了桥头,秦震和张凯紧紧握手,他发觉的亮的阳光在张凯脸上照出两道湿汪汪的泪水。

秦震说:“我对不起吴廷英!”

“老首长,走吧!”

秦震往桥上走了两步,一个念头忽然升上心际,转过身叫住张凯:

“你知道白天明在哪里?”

“还提他干什么?为了逃避南下作战,他开枪自伤了。”

张凯伸手挥了一下,好像要把什么可厌恶的东西从这个世界上抹去,随即头也不回急急忙忙走了。

秦震独立桥头,茫然回顾。

——人生,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有多少遗憾,是永远永远也无法补偿的呀!为什么让他在这儿见到吴廷英,而又为什么连个补偿的机会也不留给他呀?

他缓缓走过桥,走下桥头,坐上吉普,示意开车。

吉普又颠簸着前行了。秦震不知为什么觉得小赵有点异样,他转过眼来凝视这青年人,小赵再没有那样轻快,再没有那样唱歌,他变得庄严、凝重。

秦震突然听小赵说:

“吴连长从松花江到长江,这是他抢救的第五个孩子了。”

是的,吴廷英的灵魂是圣洁的、是光辉的。秦震突然觉得他没有死去,好像这个渡口不是炼狱,而是永生之门。吴廷英正穿过这道门,大踏步向远方走去,他高大的身影顷刻充塞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