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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宫词(女君纪) 正文 第二章 剑珮相磨
作者: 米兰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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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秦王

他目光若水宁和,温言道:“没事了。”

数十天来的惊惧、奔波、劳累,以及面对的困境、所受的威胁,好似都随他这寥寥数字被晚风吹去,他的语音带着温柔的情绪,令刘娥感觉到此刻的安稳不容置疑。她心微微一颤,双目有阔别已久的,将要盈泪的湿意。她仓促地垂下眼帘,避免他看入自己的眸心:“刚才我听见马蹄声……你就是那个骑马的人?”

他以淡淡一笑表示默认。

刘娥站起向他裣衽一福,他以手虚扶:“姑娘不必客气。”

龚美此刻也从晕厥的状态中醒寤,左右看看,发现刘娥,立即冲了过来:“妹妹,你没事吧?”

刘娥摆首:“我没事,是这位公子救了我。”

龚美戒备地打量那男子,目测不是歹人,方才朝他抱拳施礼:“多谢公子仗义相救。”

男子和言道:“不必客气。看二位模样,应该是异乡人吧?京城一向安定,劫掠盗匪甚少,我今日遇见,原该严加惩戒,却不慎让他们逃走,一时疏忽,对不住了。”

刘娥道:“公子哪里话。若非公子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我与大哥十分感激。”

男子微笑,又问:“姑娘要去哪里?若蒙不弃,我送你们一程。”

刘娥迟疑,但看看他明澈的眼睛,终于还是直言道出目的地:“我们要去秦王府。”

男子有些讶异:“秦王府?姑娘去秦王府有何贵干?”

刘娥亦坦诚相告:“我是孤女,父亲曾是秦王麾下将领,父母曾说走投无路时刻来投靠秦王……”

男子了然颔首:“我明白了。正好我也要去秦王府,这便送你去吧。”

刘娥道谢,启步欲行,但刚走一步便又跌倒,手捂足踝痛苦不堪。

龚美关切地过来扶她:“怎么了?”

那男子随即低身,轻轻拨开鞋袜查看了刘娥的足踝,然后道:“想是刚才被歹人摔下时扭伤了足踝……姑娘乘我的马吧。”

刘娥一惊,立即推辞:“不!公子愿意相送,我已感激不尽,怎能再乘你的马。”

男子道:“你足部受伤,若不骑马……或者,我背你?”

他挺直鼻梁下的双唇薄如刀削,弧度柔美,此刻一侧唇角悄然扬起,似一指挑动琴上丝弦,清越的乐音随之在她心间萦转。

刘娥但觉双颊灼热,有千缕暖流沿着血脉于这短短一瞬涌上自己的脸。而那男子偏还作势在她面前蹲下,镇静地背对着她,似在守候。

龚美忽然像发现天生异象般,不合时宜地高声道:“咦,妹妹,你脸红了!你居然脸红了!”

刘娥自幼在乡间与女伴相处,一直以她们的保护者自居,极少显露女儿态,对龚美也坦率如兄弟,毫不扭捏,是以龚美几乎不见她羞涩神情。如今龚美这般惊诧,听起来倒像是她脸皮一向忒厚。刘娥尴尬之下朝他掠去一道近乎凌厉的眼风,勉力站起,单足一蹦一跳地朝马走去。

男子笑笑,起身过去,将她扶上马。行动之前先引袖蔽住自己双手,再伸臂扶她,不失礼数地避免与她肌肤相触。

刘娥乘马,那男子牵马,与龚美一起步行。沿途街道植有槐花,已开至盛期,风舞之下花朵从月光中飘落,簌簌地拂响他们并肩而行的影子。刘娥将目光从男子身影上移至前方,仰首感觉扑面而来的淡淡花香。将老的春光,褪色的街市,一切好像与起初无异,一切又似将焕然新生。她听着悠扬若有旋律的马蹄声,露出微笑。

走到秦王府门前,两名守门的侍卫看见那男子,立即上前行礼,抱拳躬身,态度十分恭谨:“楚王安好。”

男子点点头,转身去扶刘娥下马。

刘娥惊讶地打量他:“你,是楚王?”

他浅笑,未直接答,只道:“我姓赵,名叫元佐。”

龚美大为惊喜,忙上前深深一揖:“原来我们的恩人是素有贤名的楚王。”

楚王元佐是皇长子。龚美与刘娥此番赴京,越接近都城,遇见的百姓就越爱议论时局,其中有不少便是关于楚王元佐的。说他从小便聪颖警慧,才思妙敏,又精于骑射,且容貌颇似今上,因此皇帝格外钟爱。楚王良善,做过许多扶助平民的事,甚得民心。如今国本未立,许多人都在猜测皇帝会将储君之位给时任开封府尹的秦王廷美,还是给爱子楚王元佐。

此刻的赵元佐只是对龚美微微摆首:“传闻难免浮夸,我平素所为都是些无关民生的小事,算不得什么。我们快进去见秦王吧。”

赵元佐带刘娥、龚美进入王府堂中,秦王赵廷美立即迎了出来。

刘娥举目望去,见秦王比自己想象的年轻许多,不过三十四五光景,仪表不凡,举止儒雅,见了赵元佐即展颜笑,目光和煦,观之可亲。

赵元佐欠身行礼:“元佐给四叔请安。”

赵廷美近身相扶,嗔怪道:“说过多次了,你我无须如此客气。“旋即又笑问,“今日怎的这么晚来?花厅里给你温的酒都凉了。”

赵元佐道:“今日我去玉津园射柳,回来时路上遇劫匪强抢一女子,所以耽搁了。后来得知这姑娘的父亲与四叔还有些渊源,便把她带了回来。”

赵元佐示意门边的刘娥和龚美进来。龚美扶着刘娥入内,两人向秦王施礼。

赵廷美犹疑地看着刘娥:“这位姑娘是……”

刘娥应道:“我叫刘娥,我父亲是刘通,曾任虎捷都防御使、嘉州刺史。”

赵廷美顿时明了,看向她的目光旋即变得柔和:“原来是刘通之女。快请坐。”

众人分别坐下,在赵廷美要求下,刘娥叙述了身世和遭遇,直讲到遇见赵元佐。听得赵廷美连声叹气,道:“当年刘通随我从征太原,出生入死,曾救我于危难之中。他战死沙场后,庞夫人要回娘家,我还道她有意改嫁,未加挽留,却未料到你们在舅家生活如此不济。若我当初把你们接到京城居住,你们便不会受这么多年苦。”

刘娥摆首:“我母亲一向不爱白白领受别人恩惠,也不想叨扰秦王,所以宁愿默默在华阳生活。”

赵廷美道:“这些年真是委屈了庞夫人。如今你既来到我府上,我必不会亏待你,会好生供养,如同女儿一般。”

刘娥闻言起身作揖:“谢大王恩典,但刘娥不愿无功受禄。大王收留我在王府中做一名侍女,让我做点事,每月和府中众人一样领点月钱,我便心满意足了。”

赵廷美讶然道:“那如何使得。你父亲有恩于我,我不能亏待你。”

刘娥决然道:“我不想做被人供养的花儿鸟儿,只想凭一己之力养活自己。大王尊重我的心愿,便是善待我了。”

赵廷美无言以对,无奈地朝赵元佐笑笑。

赵元佐亦赞同刘娥选择,劝赵廷美道:“四叔,刘姑娘性子强,颇有主意,既不愿无功受禄,四叔就成全她吧,给她找些事做。”

赵廷美想想,对刘娥道:“既如此,你就学学点茶,在我书斋伺候茶水吧。”

刘娥露出喜色:“谢大王成全。”

赵廷美看看她身边的龚美,问:“龚师傅会做首饰?”

龚美答道:“是的,小人在益州各地打了十年首饰。”

赵廷美颔首:“我府中女眷甚多,若不嫌弃,你也留下来,为她们做首饰吧。”

龚美喜而下拜:“谢大王恩典,小人感激不尽。”

刘娥与龚美此后便留于秦王府中。龚美见刘娥为苦练点茶起早贪黑,格外辛劳,颇为不解,问她:“秦王此前已经表示会像待女儿一般养你,你顺势在王府中做半个郡主即可,又何必苦学技艺,让自己这般劳累?”

刘娥反问:“如果你家中来了一个穷亲戚,一事不做,整日待在家里白吃白喝,你会高兴么?”

龚美犹豫,半晌道:“但来的是个小姑娘,我不缺钱的话,养着也无妨。”

刘娥笑了:“若你有妻妾,她们看见夫君莫名其妙养着一个小姑娘,会作何感想?”

龚美恍然大悟:“你是怕王府中人不满。”

刘娥浅笑不语。她从小游戏于街市,见识过市井妇人眉飞色舞传播流言的功力,不想自己因贪恋位高者一时关照而沦为妒嫉之心的牺牲品。秦王正值盛年,在其身侧亦须警醒,她希望他多自己的职事而非容貌。何况,多学一门技艺总是不会错的,双手、技艺和头脑,许多时候都比他人的庇护可靠。

2.香薷

秦王书斋中掌茶水的侍女多达十数名,刘娥初来乍到,原也轮不到她到秦王跟前伺候,她也十分自觉,每日多为其余侍女做些她们不愿意做的粗活,例如捶茶碾茶或清洗茶器,闲时用她们给的茶饼点茶给她们喝,聆听她们的教导,并不争夺近身服侍秦王的机会。她又衣着简素,不爱铅华,且善于自嘲,以自己缺点衬托众侍女的优点,常逗得她们乐不可支,因此人缘颇佳,她也自得其乐,不以未能伺候秦王为憾。

一日她正在用书斋侍女之首槿伊给的茶饼在房中练习点茶,一位资历颇深的侍女小姌入内,看见那茶饼,冷笑一声,问:“这是槿伊给你的?”

刘娥称是,小姌一哂:“这茶饼都存了两三年了,也亏她送得出。炙过了么?别喝了闹肚子。”

时人以新茶为贵,陈年旧茶必先以火炙,去其陈气才能用。

刘娥闻言笑道:“炙过了。我原是个没见识的乡野丫头,在家里用些粗茶末加点姜盐煮了就喝,哪喝得出茶的好坏,槿伊姐给我好茶也是糟蹋了。小姌姐若有陈茶饮不了也不妨赏我,再不济也比我加姜盐煮的粗茶好。”

小姌“哼”了一声还欲说些什么,忽闻身后门响,回首一看,发现竟是槿伊站在门边,到嘴边的话立即被吓了回去。

槿伊沉着面色看看她们,然后对刘娥道:“今日我头痛,就由你去为大王点茶吧。”

赵廷美躺在书斋卧榻上看书,这几日感染了风寒,不时咳嗽一声,见刘娥进来施礼,也只点点头,略看她两眼,目光便又落回书上。

刘娥取出碾好的茶末,正要开始点茶,赵廷美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问:“今日用的什么茶?”

刘娥道:“是北苑龙凤石乳茶中的凤茶,官家遣人新送来的。”

自太平兴国二年起,皇帝赵炅下令在建安凤凰山北苑造龙凤石乳茶,特制刻有龙凤图案的棬模压制茶饼,龙纹茶饼称龙茶,凤纹则称凤茶。近年来龙茶仅供禁中用,赐宰执、亲王、公主、宗室及学士、将帅的皆凤茶。

赵廷美摆首:“不用这个。你打开书架旁的柜子,取一饼龙茶来。”

刘娥依言打开柜子,见其中有一朱漆小匣,有镀金锁锁住。赵廷美示意她在另一抽屉中取出一把银钥匙开了锁,匣中覆以黄罗,封以朱印,有标签注明年份——太平兴国二年制。一一拆开,里面是防潮的箬叶,中间还有一层黄罗软盝,取出展开,才见刻着龙纹,封以厚厚膏油的茶饼。

赵廷美道:“这是北苑第一年贡茶,官家赐了龙茶,如今只剩这一饼。今日就饮这个吧。”

刘娥领命,想了想,先将在干净水钵中注以刚煮沸的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茶饼置入,浸渍须臾,再取出茶饼,刮去残余的膏油,以茶钤箝住茶饼,在茶炉上微火炙干,然后以净纸密密裹住茶饼以捶碎,取适量置于舟形银茶碾上,另取水入银汤瓶,搁在茶炉上,一边候汤一边转动茶碾中的独轮细细碾磨茶饼。

茶饼色白,不时有玉尘般的茶末飞扬而出。茶饼碾好后刘娥用蜀东川鹅溪画绢茶罗将茶末细细筛过,然后仔细聆听汤瓶内声音,听到声响如松风桧雨,便提起汤瓶烫一个耀州窑青瓷茶盏,再抄入茶末,注少许热水调至茶膏状如融胶,才又提瓶,执一把银匙,在注汤的同时往盏中环回击拂。击拂之下茶汤乳雾汹涌,浮起一叠白色乳花,于茶盏中凝而不动。

刘娥把茶盏置于同样的青瓷盏托上,送至赵廷美面前案几上。赵廷美托起茶盏转动着看看,露出微笑:“你家乡也这般点茶?”

刘娥摆首:“我家乡饮茶,与汴京大不一样,多是加姜盐煮茶,点茶甚少,技法也远不如汴京的精细。”

赵廷美诧异道:“所以你学点茶未足月余?技艺可谓突飞猛进,还知道陈年旧茶先以火炙。”

刘娥欠身道:“全仗各位姐姐指点,我才能学会。”

赵廷美微笑着吹了吹茶汤,饮了一口。

此时小姌入内禀报,称陈国夫人前来探望大王。

赵廷美当即面色一沉,搁下茶盏:“就说我睡着了,请陈国夫人别来了。”

话音刚落,外面已传来守门侍女请安的声音:“陈国夫人万福,楚国夫人万福。”

赵廷美旋即冷面躺下,面朝内,毫不欲理睬来人的模样。

随后一位三十余岁的美丽妇人搀扶着五十多岁、面容慈祥的陈国夫人进来。那美妇是赵廷美之妻,楚国夫人张氏,陈国夫人刘娥亦听众侍女议论过,知是今上乳母,刘娥遂与小姌一起上前,向她们行万福礼。

楚国夫人笑对赵廷美道:“大王,听说你偶感风寒,陈国夫人十分挂念,亲自来看你了。”

赵廷美继续躺着,没有答话,亦未转身。

陈国夫人徐徐走到赵廷美身边,看看他面色,又看看案上的茶盏,微微摇头:“大王如今身染风寒,怎么还喝茶这种寒凉之物呢?”随后转顾刘娥,吩咐道,“把茶倒了。”

刘娥愕然,旋即也只得答应:“是。”

刘娥端起茶盏,正要往外走,赵廷美猛地坐起来,一把从刘娥手中夺过茶盏,砰地搁回案上,冷面道:“这是秦王府,请陈国夫人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任意指挥王府中人。”

陈国夫人霎时老泪横纵,嘴唇不住颤动:“是老身唐突,请大王恕罪。”

赵廷美似乎毫不动容,冷冷道:“陈国夫人是当今圣上的乳母,不是我的,还望陈国夫人多关心官家,切勿动辄出宫,来我王府。”

陈国夫人语调近乎悲伤:“是,是,我这就走,这就走……”

陈国夫人转身,拭着泪往外走,楚国夫人忙小心搀扶,轻声安慰:“大王就是这个脾气,夫人也是知道的,请别介意……”

两位夫人逐渐远去。刘娥迷惑地窥探赵廷美的表情,颇不解他为何会对皇帝的乳母这般不敬。而赵廷美则端起茶盏,狠狠地喝了一口,再把茶盏掷在地上,引袖忿然拭了拭唇角。

刘娥端着用完的茶器进厨房,竟见陈国夫人在里面亲自翻炒灶上铁锅中的白扁豆,不时拭擦额头上的汗。小姌百无聊赖地站在她身边懒洋洋地看,另有两名厨娘、侍女坐在厨房门边打瞌睡。

刘娥搁下手上的茶器,向陈国夫人行礼,陈国夫人侧首看刘娥,微笑道:“哦,你是刚才在大王书房伺候的姑娘。”

刘娥称是,忍不住问:“夫人为何亲自动手做这等粗活?”

陈国夫人道:“茶水寒凉,大王受了风寒,不能总喝茶,我想为他做一些香薷饮再回去。这水代替茶饮,有健脾清暑,去夏月恶寒的功效。

刘娥道:“夫人可以让厨娘做呀。”

陈国夫人摆首:“厨娘不知道方子,火候多半也拿捏不准,还是我做吧。适才让她们为我拣择白扁豆,剪碎香薷和厚朴,这活儿细,耗时甚长,她们忍不住打瞌睡,我就让她们暂且歇息一下。”再看看小姌,“也请小姌姑娘看着学学,日后我不常来,小姌学会了也可做给大王饮。”

小姌敷衍地笑笑,道:“夫人放心,我在学着呢。”

刘娥心知小姌及厨娘、侍女如此怠慢多半是见秦王对陈国夫人态度不佳,遂对陈国夫人有轻慢之心,唯恐事事听命于她反惹秦王不快。

刘娥见陈国夫人受这般委屈,非但不以为意,还处处牵挂秦王,心下不忍,遂道:“那还有什么活儿?我来做。”

陈国夫人道:“白扁豆已炒好,你帮我捣碎吧。”

刘娥答应一声,迅速取出擂钵,取出炒好的白扁豆,把豆子捣碎,然后盛出来递给陈国夫人。

陈国夫人把碎豆和剪好的香薷、厚朴置入银瓶中,注入沸水,塞好瓶塞,然后交给小姌:“泡半个时辰就好了。这香薷饮就请你送给大王饮吧,就说是你做的。”

小姌推辞:“这如何使得……”

陈国夫人黯然道:“切莫说是我做的,以免大王听了不高兴。”

小姌勉强收下银瓶。陈国夫人又露出慈和笑容:“我该回去了,拜托两位姑娘好生服侍秦王,如今早晚尚有寒意,嘱咐他记得添衣。”

刘娥与小姌答应,陈国夫人微笑着分别握握她们的手,才转身离去,步履沉重,背影萧索。

小姌一待陈国夫人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立即拔开瓶塞,将要倾倒香薷饮,被刘娥拦住:“陈国夫人忙碌许久,就这样倒了多可惜。”

小姌道:“大王如此不待见她,我还把她做的汤水送到大王面前去,若大王尝了出来,这不作死么?”

刘娥接过银瓶,笑道:“我还没喝过香薷饮呢,姐姐就赏给我尝尝,也不至于浪费。”

小姌审视她须臾,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今日之事别泄露出去,别让大王知道陈国夫人要我跟她学做香薷饮。”

3.母亲

晚间楚王元佐前来探望四叔,赵廷美再命刘娥去书斋伺候,依旧要她点茶,刘娥带着茶器及那个盛着香薷饮的银瓶同往。

茶末备好,刘娥用铜汤瓶煮水候汤,待听到汤瓶中声音如松风涧水,心知水已沸腾,遂提起汤瓶将要点茶,却被一直在观察她动作的赵元佐止住。

“等等。”赵元佐指点道,“汤瓶离火后先搁一搁,待声闻俱寂,水停止沸腾后再去点茶。”

刘娥一怔,旋即依言而行,将汤瓶搁下。

少顷,水沸声止,赵元佐起身过来,自己一手提汤瓶注水,一手持银匙调膏,待将茶末调如融胶,再边加水边击拂,审视茶面变化,随之调整指绕腕旋的速度与力度,先缓后急,待乳雾涌起再减速,缓绕拂动,直至乳雾溢盏,凝结不动。

这一盏茶点好后宛如一瓯春雪。刘娥惊喜道:“楚王手法精绝,胜我远矣。”

赵廷美笑道:“他从小就爱饮茶,不知道练了多少年,若不能胜你,颜面何存?”

赵元佐亦含笑道:“刘姑娘才学不久,能做到这般已十分不易。”

刘娥欠身请教:“楚王适才让我待汤瓶声闻俱寂后再点茶,可有什么说法?”

赵元佐道:“点茶候汤最难,未熟则末浮,过熟则茶沉。用刚离开炉火,尚在沸腾的水点茶则过熟,茶末易沉,且茶味会偏苦。所以宜先稍待须臾,汤瓶无声,说明水已止沸,这时的水就合适了。”

刘娥谢赵元佐指教,道:“我是觉自己点的茶易沉,饮完盏底有余末,却不知因水过熟,还会令茶偏苦……”又对赵廷美,很是遗憾:“唉,想来日间大王命我点的龙茶,竟是被我糟蹋了。”

赵廷美笑道:“我饮茶不如元佐精细,些许差异,分辨不出。”

赵元佐含笑欠身:“四叔过谦了,我的点茶技艺还是四叔教的呢。”

赵廷美笑而摆首:“我这点技艺,实属稀松平常,你应该另寻名师。若早两年,还可请……”

不知想起了什么,赵廷美忽然语意一顿,笑容也凝滞了。

赵元佐随之问:“四叔是说,还可请谁?”

赵廷美叹了叹气:“吴王李煜。他是我见过的最会点茶的人。”

他所说的吴王,即南唐后主李煜。南唐国破后李煜被俘送至汴京,先被太祖赵匡胤封为违命侯,赵炅即位后该封陇西公。太平兴国三年逝于京师,赠为太师,追封吴王。

听说这名字,赵元佐亦沉默,少顷,无言地把刚才点好的茶递至赵廷美面前。赵廷美托起饮了一口,再度喟然长叹:“这一世,转瞬即逝,短如朝露,万般皆苦,茶中纵有些许苦味,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元佐与刘娥皆无语,他又展颜笑,吩咐刘娥道:“你给元佐点一盏不苦的。”

刘娥遵嘱,候汤提瓶至无声时再点茶,果然汤面、乳花都较以往为佳,赵元佐捧盏品之,亦赞:“恰到好处。”遂问她,“点茶环节繁琐,技法颇难,短短一月,你是如何练到如今这般娴熟的?”

刘娥道:“并无技巧,无非多练。姐姐们给我团茶,我一有空便练习,请她们饮了点评。她们点茶时我在旁观察,暗暗模仿……只是以往以为击拂最重要,多去研究击拂手势,候汤这点却疏忽了。”

赵元佐含笑问:“你如此用心学习,是因为也爱饮茶么?”

刘娥沉默,须臾抬首道:“爱,但不是像楚王那样爱。我爱点茶,是因为把它当作自己有信心做好的职事。这是秦王交给我做的事,是我领月钱生存的依据,所以我必须做好。”

赵廷美微笑:“不必让自己太过辛苦。你是故人之女,无论你是否能点好茶,我都会善待你。日后为你寻得一位如意郎君,也会为你备好嫁妆,送你风光出嫁。”

刘娥欠身致谢,但道:“勤练技艺,有一技傍身,总好过浑噩度日。万一有一天我惹大王厌倦,逐我出门,我也不至于饿死街头。”

赵廷美大笑:“你是信不过我?”

刘娥摆首:“刘娥不敢。只是各人交往,自有缘法,多少至亲密友,随时光流逝,失散在人海中,除了自己这个躯壳,谁能保证一生能与谁不离不弃?”

赵元佐闻言问:“所以,你也不把将来寄托在夫君身上?”

刘娥道:“寻找到一位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夫君是很难的吧,即便找到了,也未必能终身相依,就像我父母那样……世间惟有两人能完全容忍我的散漫、乖戾和偶尔的放肆,从不放弃我,一个是我自己,因为我想放弃也无法放弃,另一位,就是我的母亲。”

赵元佐看她的目光格外柔和:“你母亲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刘娥颔首:“刚才说到茶苦。记得五岁时我生病,母亲很着急,没钱买药,就亲自去找药草,跪在火炉边一下下地扇火控制火候,煎给我喝。我嫌药苦,她就陪我喝,自己喝一口,再哄我咽下一口……”

赵元佐耐心倾听,赵廷美沉默不语。刘娥小心地探看赵廷美的表情,又说了下去:“小时候不懂事,有时在舅母那里受了气,便把气撒在母亲身上,对她发脾气,而母亲总是包容我,并不多加责罚。有时我闹得太厉害,她打了我,但其实她更心疼,暗地里躲着哭……”

赵廷美目中似有微光闪过,他捧起茶盏,掩饰地徐徐啜饮。

刘娥黯然又道:“后来母亲病倒了,我在她病榻前痛哭,发誓再不惹她生气,求她不要抛下我,但还是无力回天……”

赵元佐生母李氏也于数年前薨逝,大概想起自己失母之状,赵元佐也默默无言,眼角莹然若有泪。

刘娥忽然牵起唇角淡淡一笑:“母亲去世后,我发现自己脾气似乎变好了,不再那么易怒,对谁都是含笑以对,哪怕舅母打骂我,也尽量带着笑容与她周旋。”顿了顿,她叹道,“后来想明白了,以前我在母亲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脾气,是视她为至亲的人,仗着自己为她所爱而张狂放肆,因为知道迟早会得到她的宽恕。而如今,世上再没有可以无条件容忍我的人,我必须含笑去化解所有扑面而来的恶意。”

赵廷美与赵元佐各有所思,相对无语,而面前杯盏中的茶已于不知不觉间饮尽。刘娥见状,布好另外两个干净的茶盏,悄然提起银瓶中的香薷饮,斟满茶盏,然后分别奉至赵廷美与赵元佐面前,欠身道:“茶味苦性寒,请二位大王饮些甜水润润喉吧。”

二人举盏饮去,赵廷美品出香薷饮之味,忽地一惊,抬眼凝眸着意看了看刘娥。

刘娥朝他低首,静待他开口斥责。然而赵廷美终于什么都没说,将香薷饮品了一下又一下,双手捧着茶盏,小指微微地有些颤抖。

此后赵廷美常命刘娥随侍,又见她还会蹴鞠,与其聊及踢球竞技之事亦能应对,便让她连他游戏服玩之事也管。

一日赵廷美穿了一身窄袖衣,足蹬平底乌靴,是将要蹴鞠的服饰,立于寝阁堂中,几名侍女在帮他整理衣冠,刘娥入内,向展示一个皮革缝制的球:“大王,球已备好。”

赵廷美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未立即接过。

楚国夫人张氏抱着个白色小狗进来,打量刘娥一下,再问赵廷美:“大王今日要去蹴鞠?”

赵廷美道:“契丹使者耶律喜隐来朝,官家让几位亲王陪他踢一场球,我少不得也要走一遭。”

楚国夫人抚摸着小狗,含笑道:“蹴鞠大王许久不玩,可还行么?随便踢踢也就是了,别累着。”

赵廷美目视前方,展开两臂任侍女整理衣袖,并不看她:“虽是游戏,但涉及契丹,便成了国事。输赢关乎国家体面,也必须尽力而为。我不年轻了,体力有限,不过元佐元侃他们正当年少,当不至于落败。”

侍女整理完毕,赵廷美走到刘娥面前,从她手里接过球,吩咐道:“今晚饮的茶,还用昨日那款。”

刘娥欠身答应。赵廷美启步出门。

楚国夫人目送他,然后回首看看刘娥,刘娥旋即朝她一福,是随时待命的模样,态度无懈可击。

4.东君

皇帝赵炅正襟危坐于蹴鞠场上方的御座中,微蹙眉头观看场内双方竞赛,目光锁定在耶律喜隐身上。

后晋高祖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献与辽太宗耶律德光,宋太祖赵匡胤着眼于南方,与契丹大致未起冲突。赵炅即位后欲复燕云之地,亲率宋军自太原北伐,但先被辽军阻于幽州城下,后又被辽将耶律休哥等大败于高梁河。赵炅身负箭伤乘牛车逃回,北伐以惨败告终。此后辽军频频出兵攻掠宋辽边境,宋军奋力迎战,双方互有胜负。

耶律喜隐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孙,阿保机第三子章肃皇帝耶律李胡长子,如今被辽国皇帝耶律贤封为宋王。此番领命出使大宋,名为与宋探讨议和,实则态度倨傲,并不提和议。赵炅也知他意在打听大宋虚实,毫无寻求和平之诚意,因此也只是与其敷衍,以游艺宴集相迎,全不议及国事。

今日宋辽双方蹴鞠,场中竖有一面高约三丈,宽约一丈,以彩络结成的网,正中留有尺许见方的网眼,宋人称之为“风流眼”。大宋与契丹各出十二人,宋方穿靑锦衣,契丹着红锦袄,分别列于球网两边。抽签决定宋方开球,随即由赵元佐将球开出,双方随即传递争夺,以头、肩、背、膝、脚等顶球或踢球,惟不能用手,争相将球攻入风流眼,落地得一筹,比赛以得筹多寡定胜负。这种玩法称为“筑球”。

此刻球在二皇子赵元僖脚下,他盘带须臾,一脚踢起,将球长传至离球网最近的赵廷美脚下。赵廷美正欲将球踢向风流眼,耶律喜隐却蓦然杀出,右足一拨,硬生生从赵廷美脚下夺过球,踢起来颠了几下,即带到风流眼前,奋起一踢,球直直地飞向结着彩络的球门,穿过风流眼落地。

契丹众人振臂欢呼,击掌相庆。

赵炅面色一沉。

赵廷美重新开球。球传了数次,到了赵元僖脚下又被耶律喜隐夺去。耶律喜隐如前次那般带往球门,一脚踢去,眼见球将飞往风流眼,却有一穿靑锦衣的男子平地跃起,以胸停球,将球挡了下来。

赵炅认出那是赵元佐,不由微微一笑。

赵元佐得球后牢牢将球盘于足下,举目一顾,见赵元侃正处于球网近处,遂以足弓大力将球一挑,传给赵元侃。赵元侃稳稳接住,见耶律喜隐又欺身过来欲抢夺,赵元侃悠然一笑,把球往上一踢,用胸停住,然后展开双臂,球从左臂滚到右臂,他一绕腕,球又回到了肩上。他肩托头顶脚踢,球便如粘在他身上一般,但双手并不碰球,喜隐亦完全抢不到。

契丹数名队员围聚过来,都想抢球,赵元佐与赵廷美上前掩护,遮挡住抢球的契丹人。赵元侃独自把球带向球网,面朝球网,把球猛地踢往上空,然后上前一步,左腿弓,右腿绷,等球落下,看准了球,右腿扬起一勾,用右脚掌踢球,球从他头上迅速飞进了风流眼。

赵炅喜形于色,站起击掌,高呼:“好一招‘倒踢紫金冠’!”

宋方围观的侍从随之擂鼓欢呼,耶律喜隐怫然变色。

此后赵元侃连续颠球,带球,破门。耶律喜隐一次次企图争夺,均无功而返。比赛结束之时,宋方净胜三筹。

按礼仪,筑球完毕双方队员应相互作揖以示友好。耶律喜隐匆匆向赵元侃抱拳示意,即阴沉着脸走回赵炅身侧下方席位。

赵炅笑吟吟地朝他拱手:“没想到契丹将士久居北漠,蹴鞠技艺与大宋子民相较也不遑多让,今次比试,多谢贵方承让!”

耶律喜隐冷笑:“皇帝过谦了。这次大宋大获全胜,我方原是技不如人。”

赵炅含笑摆首:“游戏而已,孰输孰赢,不必细究。”

耶律喜隐侧眼一睨正自场内退去的赵元侃等皇子,道:“我只是实话实说。我们大辽将士平日注重的是骑射实战,所以这些游艺之事,确实比不过大宋皇子。”

赵炅笑容隐去,旋即不动声色地道:“骑射嘛,我家几位小儿也学过些许皮毛,若大使有兴趣,明日我便带他们与契丹诸位使臣在南郊行猎。”

喜隐立即应对:“如此甚好,想必皇子们个个都是神箭手,我等拭目以待。”

翌日赵炅率众皇子与耶律喜隐一行狩猎于南郊。契丹人闻到山林草木的气息,如同雷声追逐乍现的电光,带着踏破苍穹的气势策马绝尘而去。而皇子们散布于树影中,若麝鹿奔走,身影矫捷,不时挽弓射箭,森林中猎物亦纷纷应声而倒。

当赵炅骑马带着己方皇子将士与耶律喜隐一方合会时,彼此都提着不少猎物。

赵炅哈哈一笑:“契丹人果然精于骑射,看来使臣斩获不少。”

喜隐也笑道:“大宋的猎物看起来也不比我们的少,只可惜刚才我们各自行猎,我等未能欣赏到大宋皇子骑射英姿,深感遗憾。”

话音甫落,便有一只灰色的野兔从赵炅与耶律喜隐之间跑过。

赵炅立即挥鞭一直指野兔,唤二皇子:“元僖!”

赵元僖一愣,旋即挽弓去射。

慌乱之间未及瞄准,箭落在了兔子身后一丈远的地方。

耶律喜隐大笑,语含揶揄:“大宋皇子的骑射是在皇宫里练的吧?平素射的多半是家禽,所以一遇到郊野猎物,箭便失了准头。”

赵炅冷眼瞥了一下赵元僖,赵元僖赧然低首。

耶律喜隐傲然引弓,一箭朝野兔射去,哪知野兔已自惶恐不安,不住跳动,那箭却也只射中兔子脚边的石头。

野兔惊惶四处狂奔。喜隐弯弓再射,连射两箭,仍有偏差,并未射在兔子身上。

耶律喜隐蹙眉,再拔箭,手中却空空如也——箭筒里的箭已然用尽。耶律喜隐侧首间,发现赵炅身边的赵元佐已挽弓指向了野兔。

赵元佐逐渐引满弓瞄准野兔,微抿双唇,镇定自若。

宋辽两方的人都紧盯赵元佐弓弦上的箭。

此刻他温润神情已于渐起的风声里隐去,目光闪出箭矢一般的冷凝锋芒,云霞的辉光透过林荫拂上他的脸,赵炅于侧面看去,但觉这个酷似自己的儿子周身光华,宛如传说中青衣白裳、手执弓矢的太阳神东君。

赵元佐一箭放去,正中野兔。

赵炅松了口气,含笑看向喜隐。

耶律喜隐面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决定含笑相对,朝赵元佐一拱手:“楚王果然精于骑射,不逊我大辽男子,喜隐佩服!”

赵元佐目中复又波平如水,面朝耶律喜隐,他浅笑欠身:“承让。”

夕霏晚照将东京宫城镀上了一层金红色泽,赵炅与赵元佐在南边的丹凤门内下马,一前一后朝宫内走去,相距不过一步,两人不时侧首交谈,任斜照的日光将父子长长的影子交叠于一处。

忆及日间情形,赵炅喜形于色,夸赞元佐:“那耶律喜隐狂妄自大,欺我大宋无人,欲借骑射羞辱于我。我前日赏了一把好弓给二哥,原指望他亮亮身手,不料他却失手,好在有你,一箭中的,为爹爹挽回了颜面。”

赵元佐含笑道:“喜隐嚣张,臣也不免有气,所以未待爹爹下令便擅自挽弓射兔。后来想想,甚觉此举唐突,幸而爹爹没有责罚。”

赵炅拍拍元佐的肩:“爹爹怎么会责罚你呢?爹爹很庆幸,有你这样一个成器的儿子,不但长得像我,文韬武略也越来越像我。你且说说,要什么赏赐?”

赵元佐摆首:“区区小事,臣岂敢居功讨赏。”

赵炅笑道:“这事可不小,你挽回的不但是爹爹的颜面,更是大宋的颜面。爹爹必须赏。”

赵元佐应道:“爹爹若要赏,便赏四叔吧。臣的骑射和剑术都是他教的。昨日他踢球累了,没去狩猎,若去了,哪还轮得到我挽弓射兔。”

赵炅步履一滞,适才笑容消失无踪,但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启步,继续前行。

赵元佐一怔,加紧步伐追上去,口中唤:“爹爹……”

然而赵炅并不回头,这一路再不与元佐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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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宋皇子公主当面称父亲为“爹爹”,并非“父皇”;自称“臣”,不是“儿臣”。

5.顾复

赵炅坐于阅事之所崇政殿中,面对一堆奏疏札子,单手抚额,有头痛之状。

宰相赵普立于他面前,垂首恭立,但不时抬眼看皇帝,探视着他书案后表情。在再次目睹赵炅揉了揉眉际之末的太阳穴之后,他终于开口问:“日前有臣僚上疏,请求陛下下旨,许秦王廷美之子德恭等称皇子,不知陛下可有决断?”

赵炅展开案上一份札子看看,旋即又掩上,轻叹一声:“此前朕已决定,封秦王之女为云阳公主。此番若不应允,岂不显得厚此薄彼?”

秦王廷美之女即将出嫁,夫婿是开国元勋韩重赟之子韩崇业。赵廷美此前暗示赵炅,希望赐女儿一体面的封号,旋即有臣子上疏,称太祖、陛下与秦王手足之情甚笃,太祖宁传位于陛下而不传其子,已传为美谈,陛下宜视兄弟子女如己出,赐秦王之女皇女身份。

赵炅思量再三,宣布将秦王之女计入皇女排行,称皇四女,封云阳公主,韩崇业称驸马都尉。秦王廷美稍作推辞,即欣然领命,赵炅已颇不快,未料不久之后,又有人上疏,要求将秦王长子德恭亦列为皇子,按皇子身份给予封号。

赵普听了赵炅之言,朝他躬身道:“陛下仁德,待秦王友爱,特封其女为公主。但秦王竟不坚辞,任其女享公主之名,与帝女同列,实乃僭越之举。秦王以下得陇望蜀,奢求陛下赐德恭等人皇子身份,陛下万万不可答应。”

赵炅凝视赵普,语气似与他商议,同时紧盯赵普面部,不错过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朕与秦王手足情深,子女地位平等,也未尝不可。”

赵普坚持己见,甚是坚定:“陛下三思。秦王任开封尹,兼理京师要务,平日注意结交大臣,朝中党羽甚多。这次若陛下答应其子称皇子,下次秦王党羽就会公然要求陛下立秦王为储君了。”

赵炅迟疑道:“廷美一向忠诚,应该不会授意幕僚做出这等事。”

赵普向他深深一揖,随即抬首,与赵炅对视,徐徐道:“先帝与陛下的生母昭宪太后临终时曾召臣入宫记录遗言,认为前朝灭亡皆因幼主临朝,故命先帝传位于陛下,遗命藏于金匮之中。这‘金匮之盟’有不少臣子知道,皆以为太后遗命是约定皇位兄终弟及,先帝如约传位于陛下,故此秦王必然有所希冀,其党羽也会以此为据,上疏请求陛下立储,是迟早的事。”

赵炅语气平缓,却隐含试探:“我们兄弟五人,大哥和五弟去世得早,我与二哥太祖皇帝及四弟廷美共创大业,亲密无间。兄终弟及……原也无妨。”

赵普摆首:“秦王近年来颇有几分骄恣,任开封尹,也被人指责行事乖张,不守法度,且与兵部尚书卢多逊等人往来密切,陛下不可不妨。秦王若即位,实非社稷之福,事关国本,陛下切莫早下定论。”

赵炅沉默。

赵普又道:“国朝臣僚见亲王,向来只能称‘大王’,‘殿下’是对储君的尊称。秦王尚未被立为储君,卢多逊等人私下便称他殿下,他也并不推辞,可见实有野心。”

赵炅叹息:“朕即位之前,也任开封尹,或许因此令人误以为同样出任开封尹的廷美等同于储君……只是,朕虽未立储,既有金匮之盟,朕也理应守信。”

赵普微牵唇角,引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当年昭宪太后约定的是太祖与陛下同母兄弟之间传位。恕臣直言,虽然天家宗牒上记载,秦王乃昭宪太后所出,但臣却听传闻说,秦王的生母并非昭宪太后,而是陛下的乳母陈国夫人耿氏……”

赵炅目光凛然,扫于赵普脸上,赵普欠身低首,神情笃定,并不惶恐。

赵匡胤及赵炅的父亲、后来被追谥为武昭皇帝的宣祖赵弘殷有五子二女,宗牒记载,皆为其妻昭宪太后杜氏所出,秦王廷美的身世,朝中一向无人公开议论,而赵普显然是暗中细查,有所把握才会公然对赵炅道出。

赵炅沉吟须臾,终于缓缓点头,坦言道:“当年耿氏做我乳母,期间与我父亲暗生情愫,珠胎暗结,生下廷美。我母亲为掩饰家丑,便认廷美为亲生子,故而宗牒上记载秦王生母也是昭宪太后。”

赵普颔首道:“因此,若按昭宪太后本意,兄终弟及当仅限于嫡出兄弟之间,若秦王是庶出,便名不正言不顺了。”

赵炅若有所思,旋即对赵普展颜笑:“此事暂不提了。近日天色清美,洛阳又送来一些晚开的牡丹,朕有意召集群臣,赴后苑参加赏花钓鱼宴。卿届时率众臣子前来赴宴吧。”

赵普微微一笑,欠身应道:“臣遵旨。”

自太祖朝开始,皇帝常于春夏之间召宗室、近臣于皇宫后苑赏花、习射。皇帝赵炅好文,又命群臣于宴饮之际赋诗,这种宴会逐渐发展为集赏花、钓鱼、宴饮、赋诗、游艺于一体的活动,称赏花钓鱼宴。

这日后苑中牡丹盛开,多为洛阳送来的潜溪绯、一擫红、玉板白、多叶紫及九蕊真珠、倒晕檀心之类,春风拂槛,百卉成妍。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赏花,或下棋,或言笑聚谈,托着蔬果酒水的内人们往来穿梭,裙袂翩翩,恍然若瑶池仙境。

苏易简在牡丹花圃边欣赏此中盛景,提笔填词,写下“非烟非雾瑶池宴”等字,寇准含笑旁观,赵普看了也颔首称赞。

赵元侃在荷花池畔钓鱼,赵炅立于他身后观看。须臾水面涟漪散开,元侃猛地提杆,钓起一只大鲤鱼,父子俩相顾大笑。

二皇子赵元僖在投壶,投了三支箭,前两支稍有偏差,最后一支正中壶口,身后一群宦官齐声喝彩。赵元佐亦在赵元僖身后鼓掌,赵元僖回首看他,见大哥目光和煦,也是一笑,说:“大哥,你也来玩玩。”

赵元佐接过三支箭矢。

赵炅与赵元侃、赵廷美一壁漫步一壁叙谈,此刻正巧走到赵元佐身后。

赵元佐连投三次,支支尽入壶口。

赵元侃带领众围观者喝彩,大声叫好。赵炅捋须颔首,目露赞许之色。

赵元佐回身看见父亲,向他躬身行礼,随后笑对赵廷美,道:“四叔,该你了。”

赵廷美一笑,接过箭矢,手一扬,一支箭飞出,投入那双耳壶左边的壶耳中。

未见正中壶口,众人掌声稀稀落落。

赵廷美不动声色地又拈起一支箭,似不经意地掷出,箭落入右边壶耳中。

众人意识到他原是有意炫技,开始惊叹,掌声渐趋热烈。

赵廷美悠然转身背对壶,闭目,然后将最后一支箭从头上抛出,箭曳出完美的抛物线,精准地正中壶口。

赵元佐率先欢呼喝彩,围观者掌声如雷,也随之大声叫好。

赵廷美回转身,高举双手,笑着向众人致意。

目睹这情形,赵炅唇角一挑,目中却毫无笑意。

稍后宴集,宗室、群臣按身份及品阶依次分坐于皇帝下方两侧。正中的赵炅含笑左右一顾众臣,然后向坐在自己最近处的赵廷美举杯,款款笑道:“秦王今日投壶,令朕大开眼界。”

赵廷美双手举杯起身,躬身致谢:“不过游戏而已,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赵炅道:“善用箭矢,也是打江山的本领之一,岂止游戏。”旋即笑对另一侧坐着的宰相赵普,“秦王幼年顽劣不堪,好在陈国夫人教导有方,逼他每日练习,才练就一身好武艺。”

赵廷美略显尴尬地笑笑。

赵普欠身回应皇帝:“臣也听说过此事。陈国夫人这些年含辛茹苦,十分操劳,才把秦王培养得如此出众。”转对赵廷美笑道,“昭宪太后在世时,秦王对她十分孝顺,如今对陈国夫人想必也是一样。据说陈国夫人生辰在下月,不知秦王为陈国夫人准备了什么厚礼,以报顾复之恩?”

赵廷美愕然,继而暗怒,面红耳赤。

“顾复之恩”这词出自于《诗经&iddot;小雅&iddot;谷风之什》中的《蓼莪》,原文为:“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是指父母养育之恩。如今赵普称秦王应向陈国夫人报顾复之恩,无异于公然宣称陈国夫人为其母。

赵元佐、赵元侃、苏易简、卢多逊等人都在打量赵炅和赵廷美的表情。秦王生母之事不算太过隐蔽的秘密,宗室早有耳闻,一些近臣也多少听到些风声,只是皆不敢明说,赵普如此明显地暗示,实属首次。

赵炅见赵廷美对这突如其来的一语侵袭毫无防备,尴尬之极,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不由呵呵一笑,对赵普道:“朕已令有司悉心准备,将为陈国夫人设宴庆祝,赵相公放心,秦王自然不会忘记为她老人家准备合适的礼物。”然后又对赵廷美举杯,和言道,“来,咱们先喝酒,稍后一起去探望陈国夫人。”

赵廷美握杯的手微微颤动,良久未饮酒。

赵炅若无其事地先行将酒饮下。

6.危机

端午前夕,秦王廷美在秦王府花园凉亭内下棋,刘娥立于凉亭外较远处伺候,一位年近半百的男子坐在秦王对面与之对弈,此人方颐广额,目光沉静,正是与秦王交好的兵部尚书卢多逊。

卢多逊博涉经史,聪明强力,有谋略,文采非凡。太祖当年好读书,常问卢多逊书中事,多逊应答无滞,颇受太祖器重。

在太祖朝任知制诰期间,卢多逊便与赵普不协,后来任翰林学士,见皇帝之时常攻击辅政的赵普短处,议及一些受贿枉法的官员获赵普庇护,太祖怒,将赵普外放,出镇河阳。

赵炅即位后,赵普入朝为少保。后来赵普之子赵承宗娶太祖胞妹燕国长公主之女。彼时赵承宗知泽州,受诏归阙成婚。但尚未逾月,卢多逊即劝皇帝命赵承宗离京归任,赵普因此格外愤怒。

赵炅登基,称是承昭宪太后之命,由兄长传位,但朝中众臣此前并不知晓,这些年来不免物议纷纷,私下流传。赵承宗一事后赵普向赵炅进言,称昭宪太后大渐之际,他曾预闻顾命,知道金匮之盟之事。赵炅立即将赵承宗留于京师任职,不久后复用赵普为相。赵普随即屡次讥讽卢多逊,欲令其引退。卢多逊虽不安,却也不甘心就此请辞,遂了赵普心愿,便暗暗结交秦王,有辅佐秦王谋登大宝之意。

凉亭中的赵廷美拈了颗棋子落在棋盘上,低声对卢多逊道:“那日赏花钓鱼宴上的情形,卢尚书都看见了。依照宗牒记载,本王的生母就是昭宪太后,而今赵普公然在宴集上称陈国夫人于我有顾复之恩,恐怕大有深意。”

卢多逊道:“殿下从出生起就受昭宪太后养育,据臣所知,太后待殿下与太祖皇帝及今上并无分别,所以殿下在出身上与太祖今上毫无二致,理应是金匮之盟约定的储君。赵普之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赵廷美苦笑:“官家似乎并不这样想。赏花钓鱼宴上,并不斥责赵普,分明是默许赵普公然羞辱我。”

卢多逊默然,须臾缓缓问道:“殿下记得太祖皇帝两位皇子,德昭和德芳,是怎么死的么?”

赵廷美沉吟,道:“德昭,是自刎而亡……”

太祖赵匡胤有四子,长子与第三子均早亡,赵德昭是次子,第四子名德芳。太平兴国四年,二十九岁的赵德昭跟随皇帝赵炅攻打幽州。某日军中深夜惊乱,皇帝失踪,将士不知皇帝下落,有人便谋议立赵德昭为帝。赵炅回来后得知此事很不高兴,从此对赵德昭有了猜忌之心。

赵炅因为北伐不利,许久没有给功臣行赏。赵德昭为将士向皇帝请赏,赵炅大怒,斥责他说:“且待你自己做了皇帝,再行赏不迟!”德昭愤懑,退朝后自刎而死。

“德芳嘛……”赵廷美叹息,“才刚离世,年仅二十三。众所周知的说法是年轻体弱,药石无灵,抱病而亡。”

卢多逊冷笑:“若无金匮之盟一说,在太祖皇帝之子中选储君,立长便应是德昭,立嫡,若按太祖孝章皇后之意,便该立德芳。那金匮之盟,虽然今上与赵普言之凿凿,但谁也没见过。而两位太祖皇子在今上即位后相继而亡,恰好令今上没有了来自太祖一脉的后顾之忧,其中关节,颇值得玩味。”

赵廷美犹疑:“你是说,德昭和德芳之死,没那么简单?”

卢多逊低目道:“臣不敢妄言。不过从行猎之事及赏花钓鱼宴看来,今上对楚王十分欣赏,大有着重栽培的意思。”

赵廷美苦笑:“他还是想把皇位传给自己儿子。”

卢多逊朝他一拱手:“恕臣直言,若今上如殿下适才所说,想把皇位传给自己子嗣,那如今,他面前最大的障碍是谁?”

赵廷美沉默。

卢多逊进一步挑明:“赵普所言,显然来自今上授意,欲宣布陈国夫人是殿下生母,表明嫡庶有别,要把殿下排除于金匮之盟约定的兄弟范围内。”

赵廷美凝视面前的棋局,忽然心烦意乱地把棋盘一推:“不说这些了。”旋即扬声唤:“刘娥!”

刘娥应声进入亭中。

赵廷美吩咐:“今晚颇为炎热,你去冰窖取些冰块来做绿豆甘草冰雪凉水,为卢尚书奉上。”

刘娥颔首领命:“是。”

这日黄昏,皇帝赵炅才从南郊斋宫回来。车驾刚到丹凤门,等候在此的赵普即迎上去,在赵炅御辇前行礼:“臣赵普恭迎陛下。”

赵炅有些讶异:“今日朕从斋宫归来,路上耽搁了,回来得晚。赵相公何必还在此等候。”

赵普从伏拜的姿态直起身来,从容道:“臣有要事禀奏陛下。”

京师贵胄豪门常在宅中设冰窖,以备夏日解暑所需,秦王府也不例外,冰窖设于花园假山中。刘娥奉命做冰雪凉水,便入冰窖取冰,须臾出来,手里捧着有几大块冰的银盘,身后冰窖寒气逼人,烟雾滚滚而出。刘娥旋即关门,捧着银盘离去。

少顷,刘娥端着托盘步入凉亭,从托盘中取出一个较大的银汤碗和两个小银碗,汤碗里盛着绿豆甘草冰雪凉水,面上浮着若干碎冰。

刘娥把冰雪凉水盛入两个小碗中,分别摆在赵廷美和卢多逊面前,把尚盛有冰雪凉水的银汤碗摆在棋盘旁边,然后低首退出。

赵廷美朝卢多逊一摆手:“卢尚书,请。”

卢多逊持银匙搅动面前的冰雪凉水,其中碎冰随之碰撞,映着月色,闪着清冷的光,沁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悄然漫过他手指。

暮色渐浓。

此刻秦王府大门前,守门的侍卫正站立着打瞌睡,忽闻前面道上蹄声滚滚如惊雷,侍卫迷糊地睁开眼,见一队人马踏着月影驰来。

侍卫举目看清为首的人,顿时大惊,立即跪地行礼,齐声高呼:“圣躬万福!”

赵炅在马上冷冷一笑,开口命令:“开门。”

此前赵普向赵炅禀报了打探到的消息:卢多逊造访秦王府。赵炅沉吟须臾,抬起眼帘,迅速作了决定:“摆驾秦王府。”随即连车也不坐,选了匹高头骏马,自己骑了,带着侍从奔驰而来。

侍女槿伊得知官家驾到,立即匆匆朝凉亭赶来,向赵廷美禀报:“大王,官家御驾亲临,已经进王府大门了!”

赵廷美与卢多逊霍然站起,两厢一顾,都有些惊惶。

赵廷美低声对卢多逊道:“你快去我后院避避,万万不可让他看到你在这里。”

卢多逊叹道:“只怕官家是听到风声,故此特意前来搜查。”

赵廷美蹙眉,一时苦无良策。

卢多逊目光移到冰雪凉水之上,然后朝赵廷美躬身:“藏于别处很容易被发现,殿下不如容我暂避入冰窖。”

赵廷美略一思忖,随即颔首:“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委屈卢尚书了。”转而吩咐槿伊,“你带卢尚书去冰窖。”

槿伊答应,带着卢多逊离去。

赵廷美又朝外唤刘娥:“你收拾一下棋盘。”

刘娥答应。赵廷美稍整衣冠,阔步朝外走去。

刘娥入凉亭,整理好棋盘上散落的棋子,见卢多逊的冰雪凉水还留在旁边,遂捧起退至亭外,又闻前院喧哗,很快会有人来,不及退出,便在凉亭下方侍立。

赵炅带着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地进入前院,赵廷美疾步出来迎接,行礼后道:“陛下深夜亲临寒舍,臣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赵炅哈哈一笑扶起廷美:“秦王何罪之有?朕也是心血来潮。端午将至,朕今日从斋宫回来,带回许多南郊采的菖蒲和艾叶,恰好路过秦王府,便想着顺道给弟弟带一些来,挂在府中辟邪。”

赵炅回首向身后的王继恩下令:“继恩,你带人把菖蒲艾叶给秦王府各屋舍挂上。”

王继恩躬身道:“遵命。”

王继恩转身向拿着菖蒲和艾叶的众侍卫挥手:“四处走走,把菖蒲艾叶给各屋舍挂上,每处亭台楼阁可都别落下。”

众侍卫答应,四散奔走。

赵炅又笑对赵廷美,道:“这些菖蒲艾叶长于斋宫附近,原比寻常的有灵气,镇宅辟邪最好不过。”

赵廷美略微浅笑:“谢陛下。”

赵炅目光越过赵廷美略往他身后:“听说你方才在花园纳凉?你园子有好景观,朕也去那里坐坐吧。”

赵廷美欠身让路:“陛下请。”

赵炅进入花园,一路上以探寻的目光四处看,逐一扫视了花园中的亭台楼阁,然后朝假山处走去。赵廷美暗暗一惊,旋即快步跟上,追随而去。

凉亭外的刘娥看见赵炅行走的方向,不由双目微睁,蹙起了眉头。正在思索间,忽闻身后阴影处有人低声唤她:“妹妹……”

刘娥回首定睛一看,见是龚美,立即朝龚美处退后数步,轻声问:“龚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龚美弓身缩首,尽量躲避在暗处,道:“今晚王府的顾都监请我喝酒,我喝得头晕,从他那里出来就迷了路,找不到出园子的门……现在这里怎么多了好些人?”

刘娥看看龚美,又望望赵炅等人前行的路,凝眸一想,指了个方向:“龚大哥,快,从那边绕到假山中去……”

赵炅继续前行,随着步履移动,假山深处的冰窖门若隐若现。

赵廷美但觉两膝疲软,走得如同飘浮一般,心跳加速,却也只能尽量掩饰,向赵炅赔笑道:“陛下,这里夜间无灯烛照明,不便行走,不如去凉亭小坐赏月吧。”

赵炅摆首:“朕见这假山堆砌颇有新意,且去近处欣赏一番。”

赵炅启步再往前走。

赵廷美跟在赵炅身后,额上渐渐渗出了汗珠。

7.兄弟

赵炅沿着崎岖小径一路探去,转过一个弯,一位陌生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正侧身扶着湖山石呕吐,一口口秽物落在通往冰窖的路上,四周酒气弥漫。

赵炅一向爱洁净,见此情形立即引袖掩鼻,厌恶地连退数步,胸中翻腾,几欲作呕。

赵廷美见状,上前喝道:“大胆!何人在此?”

那人是经刘娥授意绕到此处的龚美,又哇哇地吐了几下,方才拭净嘴角走过来,一看赵廷美,连忙作揖,道:“大王,小人龚美,今夜承蒙顾都监盛情相邀,多喝了几盏酒,误入花园,头晕目眩,一时忍不住,就呕吐起来,委实不是故意的,望大王恕罪!”

赵廷美朝他重重一拂袖,继而向赵炅躬身谢罪:“此人是我府中的银匠,饮多了酒,在此发酒疯,惊扰圣驾,罪该万死,臣这就命人将他押送开封府,严加惩治。”

赵炅抚着胸口看看龚美,气息渐趋平宁。又望向龚美身后,见路已至尽头,并无其他人影,遂摆摆手,勉强道:“小人莽撞罢了,不必小题大做。”

赵廷美目示龚美:“还不拜谢官家不杀之恩。”

龚美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面前那位被他秽气所惊的人是皇帝,顿时吓得“咚”地跪下,再三朝赵炅叩头:“多谢官家,多谢官家,多谢官家不杀之恩!”

赵炅挥挥袖,又看了看小径尽处。冰窖门位于小径左侧,这时被一块凸出的湖山石遮住,并未显现在他视野中。赵炅确认龚美身后无人,才以袖掩鼻转身离去。

赵廷美暗暗松了口气,伸手指向凉亭的方向:“陛下这边请。”

赵炅颔首朝凉亭走。

龚美目送他们远去,惊魂未定地连拍胸口,自觉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怕不已。

赵炅与赵廷美先后进入凉亭。赵炅看见里面有棋盘,饶有兴味地在棋盘边坐下,问赵廷美:“适才你在与人下棋?”

赵廷美忙道:“非也非也,臣只是独坐无聊,便一个人解了解珍珑棋局。”

赵炅遂笑道:“我们两兄弟倒是有许久没在一起下棋,今日不妨对弈一局。”

赵廷美迟疑,但见赵炅目光如炬地打量着自己,再不敢推辞,躬身道:“是。”

赵炅目示对面:“快坐下。”

赵廷美颇显窘迫地在赵炅对面坐下。

赵炅看了看棋盘边的银汤碗。

赵廷美立即解释:“这是适才臣让侍女做的糖水,陛下想饮什么?我再让她做来。”

赵炅道:“不急,我们先下棋。”

赵廷美欠身称是。

刘娥侍立于凉亭下方,手里还捧着适才为卢多逊准备的那碗冰雪凉水,听见二人对话,悄然以袖罩住了汤碗。

此时赵炅带来的众侍卫正提着菖蒲艾叶奔走于秦王府各屋舍间,一间间地打开门,进去四处探看,连闺阁寝室也不放过,每推开一扇门,里面的女眷皆惊作一团,尖叫声四起。

而卢多逊躲在阴暗潮湿的冰窖里,身上仅着夏日的单薄衣裳,十分寒冷,也只得快速走来走去,呵气取暖。

凉亭中二人对弈不久,赵炅落下一子。赵廷美看了一眼,立即起身,作揖道:“陛下棋力大增,这一局是臣输了。”

赵炅不满道:“是你未尽全力吧?都说过多少次了,棋盘之上无君臣,你无须顾虑,尽管全力争胜。”

赵廷美赔笑道:“确实是陛下棋艺精妙,臣输得心服口服。”

赵炅沉下脸,做不悦状:“掩饰棋力,刻意落败,是欺君之罪。”

赵廷美一愣。

赵炅旋即又笑了:“来来来,我们再战一局。”

冰窖里的卢多逊奔走须臾,已然无力,只得靠墙坐下,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赵廷美与赵炅继续对弈。

赵炅落子后赵廷美拈起一子,正想落于一处,故意露出破绽,忽又停住,心想:“如若我一味求败,他必不答应,又会要求我再战。不如全力争胜,迅速击败他,劝他回宫,才好尽快救出卢多逊。”遂改变了手的方向,在另一个位置落子。

赵炅一看,但觉此着甚妙,便肃然坐直,凝眸沉思。

赵廷美等了许久,赵炅仍不落子,赵廷美试探着轻唤“陛下”,赵炅也不答应。

赵廷美无奈地望向亭外。月上柳梢,一抹烟云徐徐流过月轮,赵炅依然没有落子的意思。

这时卢多逊已倒地晕厥于冰窖中,脸上一层冰霜。

刘娥轻轻侧首,朝凉亭内探看。

赵炅拈着棋子沉吟不语。

棋盘下赵廷美的手放在腿上,暗暗抓紧了袍裾。

刘娥心知这棋局不散,皇帝便不会走,而卢多逊在冰窖里待了那么久,再不出来很有可能被冻死在冰窖。

刘娥凝神思索,一时却也无计可施,忽闻一声犬吠,低首一看,见楚国夫人的狗跑到了自己脚下,正跳起来,朝着她手里的碗吠。

刘娥想起凉亭里棋盘边的银汤碗,眼睛一亮,悄悄地把手中的冰雪凉水倒在地上,任小狗低头舔食。

小狗吃完了又抬头朝刘娥吠。

刘娥目示凉亭内,朝小狗努嘴,悄声示意:“快进去,棋盘边还有呢。”

小狗会意,迅速奔入凉亭,嗖地跳上棋盘,去扑盛着冰雪凉水的银汤碗。

赵炅与赵廷美一惊而起。

赵廷美看清小狗,立即挥袖撵跑小狗,再朝赵炅躬身致歉:“这是贱内养的小狗,不想今夜来捣乱。陛下受惊了。臣这就命人把它抓来杀了。”

赵炅正苦于应对廷美那一妙着,要认输撂不下这皇帝颜面,若要争胜,却是无能无力。如今见这小狗搅局,暗觉庆幸,遂顺水推舟哈哈一笑,道:“无妨,畜生待人哪知道看尊卑。只可惜这棋局被它搅乱了,难断胜负。”

赵廷美道:“此事罪在家犬,自然应算臣输了。”

赵炅笑道:“今次就算平局,我们得闲再战。”

赵廷美亦欠身笑:“是。”

赵炅扬声朝外唤王继恩,问菖蒲艾叶是否已挂完,王继恩称是。赵炅便起身,对赵廷美道:“既如此,朕回宫了。今夜叨扰,秦王请勿介意。”

赵廷美欠身应道:“陛下亲临,蓬荜生辉,臣欢喜不尽,何来叨扰一说!”

赵炅含笑拍拍他肩:“早些安歇吧。”

赵廷美浅笑,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臣恭送陛下。”

两兄弟一边言笑着一边走向大门,又立于门边依依不舍地告别许久,赵炅才上马离去。赵廷美驻足目送,待赵炅队列从视野中完全消失,脸上笑意霎时收敛,转身疾步朝内走,厉声吩咐身边的侍女:“快开冰窖门!”

回宫途中的赵炅放缓策马速度,让王继恩跟上,问他:“继恩,你们可搜到什么蛛丝马迹?”

王继恩道:“官家,臣已让侍卫仔细搜查,但确实未见卢多逊身影。或许赵相公信息有误,又或者,卢尚书听到风声,先行逃走了。”

赵炅点点头:“嗯,朝中百官睁眼看着,要处罚他总得有真凭实据,找个由头。这老狐狸,跑得倒快。”

卢多逊被赵廷美差人从冰窖中救出,躺在厢房内床榻上,面如死灰。

赵廷美接过刘娥奉上的热汤,亲自喂到卢多逊口中。卢多逊饮了几口,徐徐睁开眼睛,看了看刘娥。

赵廷美会意,吩咐刘娥:“你在外面伺候。”

刘娥答应,退出。

待门一关,卢多逊即抓住赵廷美的手,恳切道:“今日之事,说明今上已对我们有了疑心,我们若束手无策,必将招来无妄之灾。”

赵廷美叹叹气:“如今,你我该如何打算?”

卢多逊道:“殿下要上书今上,对德恭称皇子之议,要坚决推辞,减轻今上对殿下的猜忌。”

赵廷美颔首:“我也想这样做。”

“然而,殿下同时也要另做准备。”卢多逊凝视他的双眼闪过一道寒光,“今上既想不认殿下做嫡亲兄弟,殿下也不必顾念兄弟之情。”

赵廷美心神一慑:“你是说……”

卢多逊幽然道:“金明池水心殿即将建成,殿下与楚王此前计划在庆功宴上舞剑,殿下正可借此良机,永绝后患。”

赵廷美手中的汤碗坠地,发出当当的响声。

赵廷美此后上书,望皇帝将德恭等秦王之子的身份明确为“皇侄”而非皇子。赵炅没有立即表态,但对廷美父子甚亲切和蔼,也似乎没有再追查卢多逊与秦王结交之事,秦王府中一切如常,日子还如以前那般波澜不兴地缓缓流逝。

赵廷美自知那晚龚美出现在冰窖之路,及小狗搅乱棋局绝非偶然,但一直未向刘娥求证,刘娥也绝口不提,便如此事完全与己无关一样。

一日,赵廷美看书,刘娥如常在旁边点茶。赵廷美观察她须臾,放下手中的书卷,对她道:“刘娥,官家驾临那夜……多谢你与龚师傅。”

刘娥道:“大王吉人自有天相,我和龚大哥其实没做什么,只是凑巧而已。”

赵廷美让顾都监向刘娥奉上早已备好的金银,刘娥坚辞不受,称所做皆为分内事,不敢居功领赏。赵廷美一定要她接受:“本王一向赏罚分明。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别推辞了。”

刘娥想想,道:“我住在王府里,每月领的月钱够用了。大王如果要赏,就把赏钱全给龚大哥吧。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在汴京开间首饰铺子,这些赏钱,或许可助他实现心愿。”

赵廷美笑了:“你们一路相互扶持着来到京城,想必两厢也是情根深种。不如我再赐你们一个院子,给你置办点嫁妆,让你们成亲吧。”

刘娥立即澄清:“不,大王别误会,我与龚大哥只有兄妹之情。”

赵廷美质疑:“真的?你们异姓兄妹,面对钱财能不分彼此,也是难得。”

刘娥道:“他虽不是我亲哥哥,但认识至今,他总不离不弃地帮助我,并不求回报,与我亲兄弟无异。钱财再多,难买亲情。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他既坦诚待我,我也愿意倾尽所有,来报答他。”

赵廷美琢磨她的话,喃喃自语:“钱财再多,难买亲情……”

刘娥见他一直怔忡,忍不住伸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唤:“大王,大王……”

赵廷美回过神来,仓促地笑了笑。

刘娥问:“大王在想什么呢?”

赵廷美道:“哦,我是在想,赏你的金银不知道够不够龚美开首饰铺子。你回头看看,如果不够再问我要。”

8.楚王

刘娥将秦王的赏银交给龚美,嘱他尽快租个门面开店。龚美虽然欢喜,但想起官家驾临秦王府那夜,仍心有余悸,问:“妹妹你让我去假山处呕吐,却怎么不先跟我说官家要往那路上走?”

刘娥反问:“我说了,你还会去么?”

“不会……”龚美嘀咕着说,“妹妹也忒镇定了,万一官家一言不合,把我杀了怎么办?”

刘娥道:“从我们听到的传闻看,官家是爱惜名声的人,怎会随便杀人?再说,富贵险中求,经此一事,你得这笔钱去开店,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官家借故搜查秦王府,可见官家与秦王之间有嫌隙,你栖身秦王府未必是安全的,还是早些出来为好。”

“那你呢?”龚美不解,“既然你看出秦王府未必安全,为何不借机请求秦王许你出来,与我一起开店?”

刘娥摇了摇头:“当初我为逃婚而来京师投靠秦王,他对我很不错。如今若我见他有危险便独自离去,成什么人了?你与我不同,与秦王原无渊源,只是因为我才留在秦王府,所以不必有顾虑,有这机会,就出去吧,好男儿总是要成家立业的。”

龚美有些担忧地看她,但见她神色坚定,知道她自有主意,作了决断便甚难改变,亦只得说:“好吧,我先出去把店开好,以后你就把我那里当娘家,遇上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代国公潘美夫人信佛,有每月朔望前往大相国寺进香的习惯。这回朔日却身体不适,耳鸣目眩,行走几步便觉头晕乏力,便唤来女儿宝璐,要女儿代其前往大相国寺。

潘宅驾车的小厮早早地候在大门前,站在一辆犊车前待命。须臾却见一名小丫鬟跑出来,吩咐道:“姑娘说了,她不坐车,要骑马。”

潘宝璐虽也算将门女,却自幼娇养,并不爱刀剑骑射,成日穿绮罗,食玉馔,往来各地均有香车接送,长到十六岁都未碰过一丝马鬃。择婿那日被刘娥惊扰,虽十分怨恨,但回想刘娥形容风姿,尤其是抢绣球的联翩动作,亦不由得暗觉她举止明快洒脱,不免心生效仿之意。

近年潘宝璐少女怀春,酷爱看唐传奇,这几日又连续看了《聂隐娘》、《虬髯客》等几篇侠义故事,忽然感到习习武、骑骑马也不错,出门英姿飒爽地策马奔驰一圈,不知会收获多少路人或艳羡或爱慕的目光,于是立即要学骑马。

她在自家园子里乘马兜了几圈,便觉已然熟练,一门心思要上街练习,正巧母亲要她代为进香,遂表示要骑马前去。

待潘宝璐兴冲冲地跑出宅门时,适才的潘宅小厮依然以同样的姿势在门前等候,不过身边的车已然换成了一匹马。

潘宝璐身后跟着侍婢叶子和刚才那位小丫鬟。叶子一边小跑一边嘴里不停念叨:“姑娘才学骑马没几日,这就要上街……万一摔着碰着,这可怎么了得……还是不要骑了吧。”

潘宝璐跑到马前,拍拍马脖子,对叶子翻翻白眼:“你烦不烦,我爹都没不让我骑。”

说完潘宝璐翻身上马,朝天挥着马鞭,笑问叶子:“看我这上马的姿势如何?”

叶子伸出大拇指,一脸严肃地颔首肯定。

潘宝璐得意洋洋,傲然道:“我乃将门虎女,骑马射箭这种小事,怎能难到我。你们跟好了!”言罢挥鞭,“驾!”

岂料那马质素十分非凡,得令即嗖地如箭般蹿出,朝门前大道狂奔而去。

马背上的潘宝璐被颠得前仰后合,洒落一地惊呼:“啊,啊……”

叶子与小丫鬟相顾骇然,追在马后连呼“姑娘”。

这日龚美的首饰铺子恰好开张,新店开在大相国寺旁,刘娥也来帮手,两人在店铺前噼里啪啦点起了一串鞭炮,引来一群左邻右舍的小孩,围着门面又跳又叫。

鞭炮放完,龚美与刘娥一起拉下铺子牌坊上的红布,露出“龚氏金店”几个大字。龚美满脸笑容地向周围来往人群拱手致谢,请大家赏脸入内,刘娥笑着站在铺子外面,手里端着一个锦盘,上面放着几件首饰。

几个年轻姑娘被刘娥手中锦盘上的首饰吸引过来,两人伸手将盘中的一只耳环和钗拿起欣赏,其中一人拿起一支钗戴在头上,其他人见了纷纷点头赞赏。

刘娥笑指店内,请大家进去细看,几位年轻姑娘放下首饰,兴致勃勃地进到店里,龚美急忙转身进店,殷勤招呼。

潘宝璐骑着马一路呈“之”字形走来,后面远远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潘宅小厮和两位侍女。潘宝璐煞白着脸使劲扯缰绳,嘴里连声唤马,指挥方向,至于马听不听,就全凭天意。

听到前方龚美店铺传来的鞭炮声,马略微受惊,轻嘶一声,开始加速,潘宝璐慌乱地猛拉缰绳,马一时吃痛,也不辨方向,横冲直撞地朝前跑去。

潘宝璐无奈闭眼,只得朝前大喊:“让开让开!统统给我让开!”

路人纷纷躲避,一路鸡飞狗跳。

街道中央站着一名女子,正在和路人交谈,眼见潘宝璐的马就要撞了上去。

潘宝璐一壁大喊一壁死命拉住马,口中绝望唤道:“闪开……”

马奇迹般地在那女子面前停下。女子不慌不乱地转身。

潘宝璐捂着狂跳的心直叹:“吓死我了……”旋即又怒,抬眼直斥那转身的女子,“你没事站在这里做……”

“什么”二字尚未出口,她已全然愣住——面前那女子竟是刘娥。

从刘娥冷静审视的目光中潘宝璐明白刘娥也认出了她,随即“哼”了一声,从马上跳下,杵到刘娥跟前:“原来是你,真是冤家路窄!”

潘宝璐将马鞭随手往后一扔,身后小厮正好赶到,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接。

刘娥默默向后退开一步,平静应道:“是我挡了姑娘的道,这里给姑娘陪不是了。”

刘娥说完朝她一拱手以示歉意。今天是龚美开业之日,她不欲与潘宝璐多纠缠,以免激怒这刁蛮姑娘,搅了今日之喜。

潘宝璐却不依不饶:“哎呀,我当这挡我道的人是谁呢,原来是为你家干哥哥跑到我家闹事的野丫头,现在又故意挡道,是何居心?”

来往百姓中好事者眼见有热闹可看,开始驻足围观。

刘娥看看周围,也欲息事宁人,仍对潘宝璐十分客气:“当日我言辞莽撞,失礼于姑娘,姑娘若要追究,容后再论。只是今日,家有喜事,望姑娘不要在此重提旧事。”

潘宝璐重复:“家有喜事?”斜眼瞥了一下首饰铺,刻意拔高声调,冷笑道,“难道是和你干哥哥在这里拜堂成亲不成?”

店中的客人听到动静相继走出,龚美也随之跟出,见此情景,上前作揖:“这位姑娘……”

话音未落,龚美抬头见是潘宝璐,便愣了一愣。

刘娥上前轻扯龚美衣袖,龚美回头,刘娥眼神示意,龚美领会,沉默不语。

潘宝璐眼珠一转,故做惊讶状:“哎呀,怪不得你要闹事,原来早就跟这卖首饰的小掌柜厮混在一起,怕我坏了你的好事……”说着再上下打量龚美,面带鄙夷地把目光转回刘娥脸上,“放心,他在本姑娘眼里,无异于一块牛粪,也就你这没见识的野丫头拿他当宝,竟还与他私奔。”

周围百姓已在交头接耳,对刘娥和龚美指指点点。潘宝璐更加得意。

刘娥恼怒,正欲斥责,但刚吐出个“你”字,忽然想到择婿日那一闹,已引来潘宅众人绑架报复,若再与她大动干戈,只怕轻则店铺难开下去,重则又不免惹来**,乃至连累秦王。遂把一腔斥责的话都咽了回去。

而潘宝璐见刘娥欲言又止,愈发得意,直逼到她面前,挑衅道:“你什么你?有本事跟人私奔,没本事承认啊?”

龚美冲过去挡在刘娥身前,面对潘宝璐:“你怎么血口喷人!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

潘宝璐抢白道:“清白?谁能证明你们是清白的?找个人出来证明给我看看。”

龚美气结,但也不知如何辩解。刘娥冷冷注视潘宝璐,一时也未开口。

忽然前方传来侍从呵道之声,围观百姓闻声闪到两侧,两列身着绢甲的王府仪仗行来,前后约有二十多人,拥着一辆驾着四匹红鬃赤马的革辂,阵势浩大,渐渐行至龚美铺子前。

那革辂附朱班轮,八鸾在衡,有螭龙的纹饰,是亲王的车舆。路人注视着革辂,如受威慑般纷纷退后让道。

革辂前侍从凛冽目光扫视两侧,扬声宣布:“楚王驾到!”

赵元佐从容自革辂上下来,戴七梁额花冠,覆貂蝉笼巾,穿着一身绯罗裳,加白罗方心曲领,系金涂银革带,腰悬真玉佩,足着乌皮履。是参加朝会的冠服,此时冠下露出的眉目亦格外俊美而肃穆。

围观百姓中的年轻女子们眼中霎时闪出异常炽热的光,捂住驿动的心,窃窃私语:“原来这就是大皇子楚王,真是俊秀啊……”

赵元佐左右一顾,然后镇静地踏过满地匍匐的赞美声,目不斜视地从潘宝璐面前走过。

赵元佐冠缨飘飘,侧面如神祇冷峻,经过潘宝璐面前时带起的风拂动了她的散发。潘宝璐不由怔住。

赵元佐径直来到刘娥面前,一下握住她双手,适才冰冷的神情忽然松动,眼底尽是温柔之意:“想要什么样的首饰,叫侍女们来买就是了,何必自己跑这么一遭?”

围观众人呆呆凝望,一片静默。

刘娥恍惚如梦,看看赵元佐握住自己的手,微微挣扎,元佐却更为用力地握紧,不容她抗拒。

刘娥抬头,光线从赵元佐背面射来,他的五官有一瞬模糊于强光中。然后他忽然一笑,嘴角扬起,目光灼灼,侧脸在光线中划出一条清晰的轮廓,在她困惑的注视中美得惊心动魄。

刘娥任由他拉住自己,良久,才轻轻挣脱一只手,眼角余光掠过潘宝璐的脸,她平静地去理了理元佐颌下冠缨。

“风很大么?冠缨都吹乱了。”她轻声说。

赵元佐一笑:“风还好。”旋即扬起一只手,为刘娥挡住阳光,“但是日头太猛,小心晒着,赶紧进去吧。”随后侧首冷冷扫视潘宝璐等人,对侍从命道,“没有我的吩咐,无关人等不得进来。”

赵元佐牵着刘娥款款走进铺子,一路柔声问:“跟我说说,可在这铺子里看中什么了?”

龚美低首窃笑,匆忙跟进。

王府侍从看看犹在引颈探视的围观路人,喝道:“无关人等,后退三尺!”

路人们齐刷刷往后退开三步,惟有潘宝璐留在了中央。

潘宝璐目瞪口呆,早已看得无语凝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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