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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 一个荒唐人的梦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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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对生活绝望的男子与一个小女孩偶然相遇,后来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醒之后,他放弃自杀,重新获得了继续生活的希望。

周围的人现在都叫我疯子,因为我是一个荒唐的人。如果我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荒唐,那么他们这么称呼我实在有些过分。不过,他们的言语已经不再使我恼怒,我反而觉得他们异常可爱,尤其是他们讥讽我的时候。看着他们绞尽脑汁地挖苦我,我甚至有些不忍心。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会与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当然,我笑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他们。对于真理,他们一无所知。而我,只有我一个人,才通晓其中的真义。为此,我感到十分难过。唉,他们是体会不到这一点的。他们永远不会。

实际上,我远比外人看起来要荒唐得多。我是一个十足的荒唐人。周围的人们总是嘲笑我,我也曾经为此而感到伤心难过。也许,这是天生的吧,我对自己荒唐的本性从来没有怀疑过。等我确凿无疑地知道这一点时,已经度过了人生的第七个年头。长大后,我入了小学,接着又走进了大学。可是,不断地学习反而使我更加明白不误地感受到我是一个荒唐的人。我学习得越多,越深入,自身的荒唐本性越显露无疑。这么多年的求学历程,难道最后只是向我证明这一点吗?不过,事实上本是如此,只不过求学的结果验证了它。随着时间的流逝,各方面的荒唐举止在我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对于这一点,我基本上不再有任何怀疑。于是,总是有人在嘲笑我。如果说世界上有个人比谁都清楚我是个荒唐人,那么这个人非我莫属。有意思的是,关于这一点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对此,我深感遗憾。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因为我总是傲慢地遮掩一切,从来不肯吐露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我的这种自高自大的习性随着年岁的增加,越来越根深蒂固。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荒唐,那么晚上我一定准备好了手枪,随时准备自杀。是啊,从小到大,我一直很担心,生怕哪一天忍不住向周围的同伴吐露这一点。不过成人以后,我的心境变得平静下来,甚至变得有些突兀,尽管我对自己的脾性越来越了解。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所致,因而我说“甚至变得有些突兀”。也许是这样一种原因吧,在我的心里萌生了一种令人恐惧的阴郁,它是由某个长期存在的影响萦绕在我的心头所致。说得更确切一点,就是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满不在乎。这种念头很早就吞噬了我的心灵,只不过去年的时候它才赫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世界究竟是完整的实在还是虚无的缥缈,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我的周围空无一物。我隐约地感受到这一点,最后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它。刚开始的时候,我认为大部分事物都从过去延伸而来,但是慢慢地我才发现,过去也是空无一物。我们只是被某种原因迷惑了,才使得我们看起来世界是这个样子。基于这一点,我相信,未来也是空无一物。想到这些,我再也不会对别人动怒,甚至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这样的一种态度已经牵涉到生活的琐碎小事上。比如说,走在大街上,我时常与别人相撞。一切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因此我的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想。千万不要认为我在思考着什么,我哪里有什么可以思考的东西啊。如果我已经解决了不少问题,那敢情好。可是,我现在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其实,世界上需要解决的问题多得数不胜数。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我抱着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态度,什么样的问题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在我产生了这样的态度之后,我却明白了真理。去年的十一月,我看清了真理。具体来说,那一天是十一月三号。从那以后,我对周遭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晚上。当时大概是晚上十一点钟,天昏地暗,到处散布着阴晦的气息。我在路上朝住的地方慢慢走去。当时我的脑子不断翻腾着,像今晚这样的晦涩忧郁我几乎没有经历过。整个人的肉体也在不断地回应这一感觉。那天从早到晚,雨水好像故意跟人作对,窸窸窣窣一直下个不停。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让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都倍感阴沉凄凉,甚至有些惶惶不安。十一点钟的时候,雨水收敛住了它的坏脾气,窸窣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不过,一股寒冷的湿气席地而来,比之前下雨的时候还要阴冷。潮湿的空气四处泛滥。周围的每一个地方,地面上的每一个砖石,大街上的每一条胡同,都可以看到白蒙蒙的一团正在浮起。路上到处点着煤气灯,四下里一片通明,不禁使人感到莫名的心思烦乱。何不把这些煤气灯都熄灭了,岂不更让人心情舒畅一些?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着。那天的午饭,我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傍晚的时候,我去拜访了一位工程师。正好他家里来了两位客人,我们就坐到了一起。从头到尾,我几乎很少说话。也许在他们看来,我这样的一种姿态有些不合时宜。他们兴致盎然地闲聊着一些趣事,转眼间却又变得神情激动。不过,他们也只是歇斯底里地宣泄一阵罢了。因为在我看来,他们对所谈论的事情也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于是,我终于忍不住,对着他们说了一句:“诸位,这件事对你们来说无关紧要,不是吗?”听到这句话,他们没有生气,只是狠狠地嘲讽了我一番。我向来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因而我说的话并没有刁难他们的意味。他们脸上露出高兴的神采,显然早已看出了我的这种态度。

我还在路上走着,煤气灯的话题还在我的心头盘旋。这个时候,我望了望远处的天空。那里一片昏暗,不过还算好,可以隐约看见云团边际的黑色斑点。斑点与斑点拥挤着,映衬着破碎的云团。在一块黑色斑点的旁边,有一颗星星闪现在我的眼中。于是,我认真地看起来。这颗小星星一直冲着我眨眼,它分明在向我暗示,在今天这样一个晚上,赶紧结束破败不堪的生命。其实早在两个月之前,尽管我当时的经济状况很差,我还是买了一把上等的手枪,并装满了子弹。那天,我确实是想自杀的。可是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那把手枪一直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我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满不在乎,因此我就对自己说,等到自己的态度有所改观后再自杀。至于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法,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一点很肯定,那就是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天晚上回到家中,我都想开枪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合适的时机还没有到来。此刻,眼前的这颗小星星给了我启示。今天晚上,我就动手自杀。不过,我是怎样受到小星星的启迪的,这一点我也不得而知。

我还在凝神望着远处的天空。忽然,我的衣襟被一个小姑娘生生地拽住。四周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空荡荡的街道显得更加凄凉。有一辆轻便马车远远地停在街道的另一头。那马车上有个车夫,他正在呼呼地睡着。我低头一看,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头上裹着纱巾,身上套着一件短小的外衣。她的全身早就淋透了,穿着一双破烂的鞋子,那上面还渗着水滴。她站在那里,当时的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楚,尤其是她那一双湿漉漉的鞋子,至今难以忘怀。小姑娘拽着我的衣服,向我示意。她没有哭泣,只是不停地喃喃说些什么。她冻得直打哆嗦,话根本说不清楚。她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悲痛的喊声不断传到我的耳中。我隐约地听到几个字眼:“妈妈,妈妈!”我回过头来,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径直向前走去。但是,她在后面追上了上来,又拽住了我的衣服。她恐惧的语气中流露出无限的绝望,使我慢慢地明白了些什么,尽管她的话一直含糊不清。看来,这小姑娘的妈妈一定在某个地方遭遇了什么不测,或者是她家里出现了什么变故,她跑出来,希望能找到什么人,去帮助她的妈妈。不过,我非但没有跟着她一起走,反而下意识地想把她从身边立刻赶走。我让她去找警察,但是她并不理会,只顾撵着我跑,两只小手交叉在一起,而且哭得气喘吁吁。她执意要跟着我了。我气得直跺脚,冲她吼叫。

她随即喊道:“老爷,老爷!……”突然街道的对面出现了一个人,她便放开我,朝那边疯狂地跑去。她舍下我,去找那个人了。

我的房间在五楼。沿着楼梯,我慢慢地向上爬去。我的房间周围还有好几间屋子。房东没有和我住在一起。我的那间屋子非常简陋,地方也很狭窄。房间里开着一扇窗户。那是一种阁楼上经常会看到的半圆形窗户。房间里摆着一张沙发,漆皮面的。沙发的旁边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面上摆着几本书。椅子中有一把是安乐椅,虽然有些破旧,但毕竟是伏尔泰椅,坐在上面十分舒适。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点亮蜡烛,开始凝神聚思。隔壁的那个房间传来阵阵喧闹的声音。由于只有一板之隔,因此听得十分清晰。那间屋子里的人吵吵闹闹,已经有好几天了。有个退伍的大尉住在那里,招来五六个吃喝玩乐的朋友,一边玩着旧纸牌,一边喝着伏特加。就在昨天半夜,他们居然打起架来。我在这边可以明显地听到,有两个人互相拽着头发,谁也不肯松手,相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女房东本来就对大尉忌惮三分,因此她也没有多说什么。这里还住着另外一户人家。一个瘦小的军官太太,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从外地搬到这里。自从住到这里以后,她的三个孩子都病倒了。这位太太和孩子们似乎比女房东更加害怕大尉,他们的身体整夜颤抖,不住地在胸前划着十字。最小的那个孩子甚至由于恐惧而得了一种奇怪的抽风病。这个大尉没有正当的职业。在涅瓦大街上,我经常碰到他在来往的人群中间乞讨。不过,有一点我至今不太明白,他搬进这里已经一个月了,我对他一点也没有厌烦的感觉。这是我为什么提起这件事的缘由。是的,我从来都没有和他正面谈话过,而他对我也一直漠然视之。不管他们在隔壁吵闹得多么凶狠,不管他们有多少人,我从来都不放在心上。我整个晚上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吵嚷,甚至都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从去年开始到现在,我每天晚上都失眠。整个晚上我只是坐在桌子旁边的安乐椅上,无所事事。在白天的时候,我可能还看些书。我就是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如果说突然冒出个什么想法,我总是任其发展,从不干涉。每天晚上,我都要用完一根蜡烛。我悄无声息地坐在桌子旁边,打开抽屉,取出手枪,拿在眼前。“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我清楚地记得,我每次都这么向自己问道。“对,就应该这么做!”接着,一个毫无犹豫的声音回答道。那意思是要开枪杀死自己。今天夜里,我就要自杀了。我深信这一点。但是我还要在这里坐多长时间,却不能肯定。其实,我明白无误地意识到一点,如果没有半路上冒出来的那个小姑娘,我早就开枪自杀了。

说起疼痛,我多少还是有些感觉的,尽管我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如果有人狠狠地打了我一下,疼痛的感觉会席卷我的全身。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我的精神状况。如果周围发生了一些极其悲惨的事情,我很自然地就会产生怜悯之情。在之前的生活中,我的确是这样。因为那会儿我还不像现在这样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在刚刚过去的那件事情里,我就产生了同情心,我觉得我会去帮助那个小姑娘。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做。这是为什么呢?那个小姑娘拽住我,冲我喊叫的时候,我的头脑中忽然萌生一个问题。对于这个无聊的问题,我束手无策,不禁感到十分恼怒。现在想想,那只是一时的冲动。我之所以非常生气,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今晚要自杀,更应该比平时目空一切,但是为什么我在一念之间却又转变了态度,进而去同情一个小姑娘呢?我十分清醒地记得,我对她产生了怜悯之情。那是一种奇异的怜悯之情,它是如此强烈,以至在我现在的心态看来,是多么让人匪夷所思啊!我无法描述当时那种一闪而过的感觉。等我回到家中,坐下来以后,那种感觉仍然萦绕在我的心头。我顿时变得烦躁不堪,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紧接着,一个个推论联翩而至。事实是不言而喻的,既然我作为一个人还活着,就不是空无一物,至少就现在来说还不是南柯一梦。因而我才会由于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系列烦闷、急躁。或许,这一点无可置疑。但是,我行将结束自己的生命,比如说,再有两个小时我就开枪打死自己,那我与那个小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呢?羞愧也好,甚至是世界上的一切也罢,这些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我就要变得无影无踪,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找到我。是的,我将永远消失,一切都与我没有关系。但是,这种想法与99lib•net我对她的怜悯之情以及做了低劣的行为后产生的羞愧之情,就没有一点关系吗?难道我不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冲她大声吼叫并且不住地在地上跺脚吗?我这么做,无疑是在表明:“我非但没有怜悯之情,如果现在要我去做那种卑鄙无耻的行为,我立刻就能下得了手。因为再有两个小时,一切都不复存在。”我之所以冲她喊叫,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亲爱的读者,你们相信吗?不过,我对这个缘故却丝毫不会怀疑。的确,不管是世界还是生活,好像都要以我为中心。甚至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这个世界就是为我而存在的。只要我一开枪,至少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将会消失。那么我死了之后,对于其他人来说,世界可能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的意识一旦消亡,世界上的一切就会像幽灵一样消失,也会像植根于我的意识之上的东西一样不复存在。而这一切源于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整个世界和人类就是我自己一个。我坐在那里思索着,不时有新的问题闯进我的脑海。我反复琢磨着,甚至心思早就偏离了这些问题,不知跑向了何处。比如说,我突然间想到自己住到了月球或者火星上,我在那里做了一些为人所不齿的事情,出尽了洋相,遭到了辱骂,羞愧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这种羞耻感也只有在梦境或噩梦中才会偶尔感受到。又比如说,之后我返回到地球上,并且对月球上的所作所为念念不忘,还有我知道以后再也不去那里了,那么每当我在地球上抬头看见月球时,还会觉得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吗?那么,我会为自己的可耻行径感到羞愧吗?不过,这些问题说起来简直毫无必要。手枪明晃晃地摆在眼前,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然而,我还是对那些问题感到气恼和悲愤。如果不把这些问题全部搞清楚,我就不能痛快地死去。说来说99lib•net去,无非是那个小姑娘救了我的命。我不断思考那些问题,而不得不推迟开枪的时间。这个时候,隔壁房间里的那个大尉和他的朋友们已经玩完了旧纸牌,个个嘴里嘟囔着什么,正准备睡觉。看来,长久的吵闹已经使他们非常疲惫。而我呢,坐在那张安乐椅上居然睡着了。这样的情况真是稀奇,要知道以前我都是失眠的啊!我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慢慢地进入了梦想。梦是一种变幻莫测的场景,有时那里的画面非常清晰,甚至连最细致入微的地方都完好无损地刻在你的脑海中;有时我们什么也记不得了,恍惚之间只觉得在时空中任意穿越。关于这一点,相信大家都有深切的体会。能够控制梦境的不是理性而是愿望,不是意志而是心灵。只不过,我的理性偶尔会在梦境中玩弄一些巧妙绝伦的伎俩。如果是那样的话,梦境中会出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打个比方,我的哥哥离开人世已经五年了。有时候,我在梦里见到他。九_九_藏_书_网他帮着我做一些事情,我们之间还互相关心。这个时候,我的理性明确地告诉我自己,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既然他是死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身旁帮我做事,而且我居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更为奇怪的是,我的理性竟然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暂时先把这些问题放在一边。还是继续说我的梦境。是的,那个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十一月三日的情景。正是由于那场梦,我才获悉了真理。不管它是真是假,都无关紧要。不过,周围的人直到现在还嘲笑我,说那只是一场梦罢了。既然你已经收获了真理,管它是在睡梦中还是在清醒时获悉的,它都已经是一个确凿无疑的真理,而没有其他的什么真理。就算只是一场梦,就算我只是在做梦,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被你们用花言巧语所描述的生活,我不是正要用手枪来结束它吗?相对于这种生活而言,正是我的梦才向我昭示着一种更令人向往、朝气蓬勃和欣欣向荣的新生活。

请听我把话说完。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走进了梦乡。同时,我的那些问题好像也一起带进了梦乡。我在梦中突然看见,我坐在那里,拿着手枪,正对着自己的心脏。是的,就是自己的心脏,而不是头部。我很早的时候确实打算朝自己的脑袋开枪,就是右太阳穴那块地方。我拿枪抵着自己的心窝,大概过了一两秒钟的时间,屋子里的蜡烛突然熄灭了,桌子、墙壁在我的四周开始摇晃,最后都快要旋转起来。我等不及了,赶紧开了一枪。

有时候,你会梦见有人恶狠狠地打你甚至杀你,或者你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但是,你从来不会觉得疼痛。除非你在恍惚之间真的撞到了床架上,这个时候你才会感到疼痛,而且多半会从睡梦中醒来。我在梦境中也是这样,丝毫感觉不到痛楚,只是觉得随着一声枪响,身体剧烈地颤动,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这就是我的梦境。霎时间,我成了一个哑巴和瞎子,只觉得躺在一件十分坚硬的东西上,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看不到。我僵硬地躺在那里,身体丝毫不能动弹。就在我躺着的附近,有人来回跑动。他们大喊大叫。似乎可以分辨出有大尉和女房东的声音。他们两个一个是男低音,一个是女高音。突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他们把我抬进一口棺材里,然后盖紧。接着,有人过来便抬走了。我突然感到棺材在不住地晃动,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时候,一个异常清晰的念头侵入我的大脑,使我惊诧不已: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是啊,这一点确信无疑。我看不见东西,身体也动不了,但是我却能感觉到什么,甚至还会沉思。然而,我就像和往常做梦一样,慢慢地承认了现实,脑中不再怀疑周围的一切。

我被他们埋进了土地。人们纷纷离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个时候,我的身体还是没有办法动弹。我浑身感到异常的寒冷,尤其是脚趾尖都快要冻僵了。不过,除了感到寒冷之外,我再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这与我过去的想象有些相似。那个时候,我想象着自己如何被送进墓道。那黑暗的坟墓无非让人倍感凄冷罢了。

我继续躺着,并不奢望什么。试想一个死人还能期待些什么呢?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些许奇怪。四周湿漉漉的。或许我已经躺了一个小时,或者好几天,更或者已经很多天了。总而言之,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这样躺着呆了多久。此时,一滴水从外面的土壤中沿着棺材盖的缝隙渗透进来。慢慢地,它滴落在我的眼睛上。确切地说,应该是我紧闭着的左眼上。一分钟过去了,又落下一滴。接着,又是一分钟的间隔,又有一滴水落下。就这样,每一分钟落下一滴水。如此下去,没有终了。我终于忍受不住了,不禁怒火中烧。突然,心口处一阵剧痛。“哦,那是我开枪后留下的伤口,”我思索着,“说不定子弹还留在那里呢……”水滴还是按照原来的节奏,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左眼上。我突然向上帝诉起苦来,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虽然我无法开口说话,但是我用自己的整个身躯向他言明:

“如果你存在,而且那种比此刻更为符合理性的状态也存在的话,那就请你立刻让它展现,而不管你是谁。如果你想报复我,想让我过上一种危言耸听和荒诞不羁的生活,而仅仅只是因为我泯灭理性去自杀,那么,我想告诉你的是,即使我所遭受的苦难延续数千年,这种苦难与此刻在静默中所蒙受的耻辱相比,也无法企及!……”

我倾诉完了,继续陷入沉默。四周一片死气沉沉,大概过了一分钟的光景,又是一滴水落了下来。但是,我相信一切都会发生变化。这种信念如此坚定,以至于我一点也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很快,这里一定会发生变化。果不其然,我的坟墓突然迸裂了。就在我搞不清坟墓是如何被打开的时候,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鬼魅一下子将我攫住。恍惚之间,我们就来到了天空。我的眼睛突然可以看到东西了。啊,眼前那不是一个从来都没有过的黑夜吗?到处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我们还在不断高飞,已经进了太空,地球在脚下越来越远。身旁的那个鬼魅一直抓着我。而我只是拘谨地等待着,一言不发。我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丝毫没有感到恐惧。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异常高兴。我们一直在飞,但是我也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就像和平时做梦一样,我记不清经历了多长时间,路过了哪些地方。在梦中,一切存在和思维的规律都将被你所超越。你在时空中来回穿越,只有在心灵向往已久的地方才会驻足。这个时候,我突然瞥见一颗小星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那是天狼星吗?”我情不自禁地问道。实际上,我一点也不想打听什么。“不是天狼星。它就是在你回家路上闪现在云团缝隙间的那颗星星。”身旁的鬼魅回头对我说道,他还在抓着我。这一次我看清了那鬼魅的脸庞。那是一张和人一模一样的脸。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甚至对他感到深恶痛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总想着自己可以消失殚尽,所以才拿起手枪朝心脏开火。但是现在我被鬼魅抓住,他虽然不是人,但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原来人死之后,在坟墓外面另有一番天地!”就像和平时做梦一样,虽然心灵深处没有发生重大变化,但是我的思绪万千:“如果一个人死了之后,又要重新活过来,”我想,“并且再一次被某种无法抗拒的意志控制,那么我将再不会容忍这样的凌辱和压制。”“你之所以这么蔑视我,就是因为你知道我对你怀有巨大的恐惧。”不知怎的,我向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坦白地承认了我现在的状态,真是有失一贯的作风,我顿时感到羞愧难当,那种感觉就像细针一样刺进我的心房。听完我的话,他并没有说什么。我突然觉得他不是那种随意耻笑和侮辱别人的人。但是很明显,他也不是那种怀有同情心的人。我们继续向前飞,我不知道最终会飞向哪里,但是我知道这旅行是专门为我安排的。身旁的鬼魅一直不说话。他身上慢慢地透析出一种莫名的烦恼,接着很快就传递到我的身上,霎时间我的全身好像都被烦恼占领了似的。一种无言的恐惧迅速传遍我的全身。在黑暗的空间中穿梭飞行,不时有好久没有看到过的熟悉星座映入我的眼帘。在这广阔无垠的宇宙中,有很多星星的光芒要经过数以万年才能到达地球上。这样的空间虽然如此遥远,但是我们也许已经穿过了。我的心被一阵阵的烦闷绞索着,不知道眼前将会出现什么。突然之间,我惊呆了。前面就是我们每天都见到过的太阳。一种久违而又激动的感觉窜入我的心间。我明白,这根本不可能是我们的太阳,不可能是那个滋养地球万物的那个太阳。要知道,我们的太阳距离地球是多么得遥远啊!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它与我们的太阳十分相似,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它们就像是两个孪生兄弟。顿时,一种幸福感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它是那样激动人心,就像一股清泉在我的灵魂港湾里尽情欢唱。自从进入黑暗冰冷的坟墓,我第一次感到四周充满了盎然的生机。那种消逝的生机失而复得。于是,我的灵魂被它唤醒了。生命的光芒所带来的亲和力在我的心头盘旋着,久久不能离去。

“我们的地球在哪里呢?”我兴奋地大声喊道,“如果这就是太阳,这就是孕育地球万物的太阳!”身旁的同伴抬起手,指着一颗小星星。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一颗小星星在昏暗的空间中闪烁着绿色的光芒。此刻,我们正朝着它不断飞去。

“这难道是大自然的普遍规律吗?宇宙之中难道真的有完全相同的东西吗?……如果那是另外一个地球,它和我们的那个地球一模一样吗?……和我们那个即使最薄情寡义的人也能唤起对它无限眷顾之情的地球,和我们那个最无辜、最可怜但又最珍贵、最可爱的地球完全一样吗?……”我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我对那个曾经被我唾弃但是现在却倍感亲切的地球产生了由衷的热爱。突然,那个向我求助而被我无情拒绝的小姑娘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

“你迟早会看到她的。”身旁的同伴说道。从他的语气中,我感受到一股悲伤的情调。这个时候,那个行星距离我们很近了。在我的眼前,它变得越来越大。哪里是海洋,哪里是欧洲,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突然之间,一种奇怪的念头攫住了我的心房。我对眼前的景象颇不以为然,甚至产生了一种嫉妒的情绪:“这怎么可能呢?这样的巧合简直让我无法接受。只有我们那个地球,才是我心中最为热爱的,而且我只爱它一个。虽然我这个薄情寡义的人抛弃了它,朝自己的心脏猛地开了一枪,随之我的鲜血也流在了那里,但是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于它的热爱,甚至在那天开枪的晚上,我也一如既往地爱着它。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个新地球存不存在苦难。只是在我们那里,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在苦难中怀着异常痛苦的心情去爱。当然,至于有没有其他爱的方式,我也不得而知。一句话,我们为了爱,宁愿忍受一切苦难。而现在我宁可抛洒热泪,去亲吻那被我抛弃的地球,也不愿意在眼前这个星球上经历死亡后获得新生!……”

我身旁的那个同伴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转眼之间,他已经不知去向。我已经降落在了眼前的新地球上。此时,我好像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四周的景色令人心驰神往。我仿佛置身于天堂中。我凭感觉知道脚下是一个岛屿。它很像一些岛屿与大陆沿岸相连接的地方,又像爱琴海那里众多岛屿中的一个。一切都与地球上的景致一模一样。这里好像到处都充溢着庄严神圣的胜利曙光和欢天喜地的节日气氛。大海的水面上泛起阵阵波浪,绿色的水花有节奏地轻摸着海岸,就像是一个忠实的情人在亲吻着它。四周的树林郁郁葱葱,一个个挺拔直立。一阵轻风拂过,树叶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那种声音格外轻柔,像是一群人在相互诉说着真情实意,列队欢迎我的到来。天空中飞过一群小鸟,看到我走过来,纷纷落在我的肩膀和胳膊上。它们似乎一点也不害怕,用可爱的小翅膀不住地扑扇,欢乐轻快地拍打着我的身体。远处葱茏的草地上,一朵朵鲜花盛开着,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最后,这片欢乐的土地上走来一群人。他们热情地迎了上来,把我围在中间,不住地亲吻我。他们是太阳之子,也就是那个太阳的孩子们。啊,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们这么美丽的人!要知道,这样的美在我们那里是很少见到的。也许,只有在我们的婴儿身上,在他们还未脱离被褥生活的时候,我们可以窥探到这种隐约闪现的美。他们的脸上折射出理性的光芒,流露出安然的神态。但是他们的一言一行却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欢乐,声音中激荡着无限的愉悦。这真是一群幸福的人,清澈的眼眸中闪现着光亮。是的,当我第一眼看见他们脸庞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这里是一方净土,还没有被人类的罪恶所辱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天真无邪。像他们这样的人,仅仅存在于我们古老的传说,或者存在于人类始祖降生的那个乐园。而我们那里与这里的唯一区别就是,我们所谓的天堂在这里到处都是。这些人簇拥在我的身旁,不时地发出阵阵欢声笑语。他们对我非常热情,每一个人都想上来给予我最诚挚的问候。后来,我被他们接回家中。关于我的一切,他们没有询问什么。但是我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好像对我已经了解得相当透彻。看得出来,他们下定决心要将我脸上残留的苦难痕迹消磨殆尽。

是啊,这仅仅只是一场梦而已!你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这些诚挚友好的人们已经将他们身上的热情传染给了我,直到现在这份热情还在我的心头激荡。他们在我的眼前一一而过,令我永远无法忘记。自从认识他们以后,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他们。以后也是由于他们,痛苦又一次袭击了我。唉,其实我和他们之间永远都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我无法彻底了解他们。比方说,作为一个现代的俄国人,我追求进步;但是作为一个彼得堡人,我又是那样卑贱。然而,我心中一直充满着疑惑:为什么他们能够掌握如此渊博的知识,尽管他们没有我们地球上的那种学问?但是很快我就明白了。与我们地球人相比,他们的志向和兴趣截然不同。而他们获取知识所依靠的洞察力也与我们的迥然大异。他们的生活从不空虚,因而他们不像我们地球人那样迫切地去了解生活。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欲望,过着一种清静无为的生活。尽管如此,与他们掌握的知识相比,我们侃侃而谈的学问简直不值一提。这是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懂得应该怎样生活,并不像我们那样,整天用所谓的学问或知识拼命地解构生活,并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了解生活,才能引导周围的人们如何去生活。我深知其中的奥妙,但是我却没有掌握他们的那种知识。我被他们带到一片树林之前。他们尽情地观赏着,就像他们在跟自己的同胞倾诉衷肠一样。顿时,一种坦然外露的爱回荡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但是,我却丝毫体会不到他们观看树木时的感情。我敢肯定一点,他们经常与这里的树木倾吐情愫。是的,他们明白树木的语言,而且树木也通晓他们的意思。我坚信情况确实如此。连周围的动物们也不伤害他们,相反,它们在他们的安抚下变得性情温顺。它们越来越喜欢他们了。我终于明白,他们就是用这样一种态度和方式与大自然和周围的动物们相处。在他们的指引下,我观看着天上的星星。此时他们在我的身边,耐心地做出各种解释。虽然我不明白他们的解说,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与各种天体交流。这种交流的方式不仅仅限于思想层面的,更有某种现实的途径。尽管我并不了解他们,但是他们仍然爱我。他们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同样地,他们也不了解我。我深知这一点,所以关于我们的地球,我在他们面前只字不提。不过,这并不表示我无动于衷。在他们的眼前,我俯下身子,亲吻了他们的大地。我还向他们表示了无限的敬仰。虽然我不能用语言表达这种情感,但是他们看见并体会到了这一点。他们非但没有由于我不断地表示敬仰而感到羞愧,反而任由我肆意地抒发这种感情。因为他们也特别喜爱自己的很多东西。当他们用一种更为炽热的爱回报我的时候,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亲吻着他们的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由于万分激动,早已热泪盈眶。好在他们并不因为这些而为我感到难过。虽然就我所知道的事情,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像我这样善于说谎的人却没有在他们面前侃侃而谈。不管我多么热爱他们,还是我只想让他们大吃一惊,我从不愿意向他们说起我所知道的那些事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还有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他们既没有设法引诱我产生嫉妒和怀疑的不安情绪,而且自始至终也没有凌辱我。这又是为什么呢?对于这些问题,我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就像孩子一样,他们是那样欢腾不已。在让人留连忘返的灌木和树林地区,他们唱歌跳舞,享用着丰盛的餐饮。只听见那动听的歌声此起彼伏,只见那琳琅满目的食物摆放在他们的眼前:有各种树木的果实,有从大森林中采集而来的蜂蜜,还有与他们和谐共处的动物们的乳汁。看来,他们吃得都很清淡。他们从不把自己搞得太劳累,只需些许的劳动就可以获得衣食。他们的男女之间也有爱情,并且养育了不少子女。但是,地球上人类所存在的骄奢淫逸在他们当中几乎找不到痕迹。他们哪里知道,正是地球上每个人几乎都有的那种欲望和冲动,才导致了人类无数罪行的产生。他们孩子的降生,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件幸福的事情。他们为孩子们能与他们一起共享幸福而感到由衷的喜悦。争执、嫉妒在他们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东西。他们所有的人共同建立了一个家庭,因此这些新生的孩子是他们所共有的。尽管他们很少患上疾病,但是也终究难免一死。老人去世以后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神情安然。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大家都围在他的周围。他向人们露出含蓄的微笑,并深深祝福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守候在他身旁的人们也向他报以快乐的微笑以示告别。四周的人们没有落下伤心的眼泪,他们好像沉浸在一种深切的爱意和内涵丰富的欣喜之中。甚至可以认为,他们和已经死去的人仍然可以相互沟通,连死亡也无法打破他们生前就已经形成的关系。那种关系是多么和谐紧密啊!我曾经向他们请教过,是否存在永恒的生命。对于我的这个问题,他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不过,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坚信永恒的生命是存在的。他们从来都不去解释,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他们已经和整个宇宙融为一体,这样的一个整体处处体现着生机勃勃,彼此之间又相互联系,不可分离。他们始终相信,只要人间欢乐能够达到最大的限度,那么他们与整个宇宙进行全方面交流的神圣时刻就会到来。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人人都有这个机会。尽管他们没有祭祀的庙宇和宗教信仰,但是他们却做到了以上几点。他们对于那个神圣时刻既不着急,也不担心。他们心情愉快地等待着,好像心中早就有了预感一样,彼此之间奔走相告。在晚上睡觉以前,他们还要聚在一起唱一首歌。那是一首悦耳动听的歌曲,歌声中寄托着他们对这一天的缅怀,并借以抒发他们当天的各种情愫。大自然、土地、森林和海洋都是他们歌颂的对象。另外,他们很喜欢讴歌他人,并把它编写成曲子。就像孩子们一样,他们互相称赞。这些编出来的曲子,不仅质朴无华,更是他们内心真情实感的流露,因此总能动人心弦。我还发现,他们不仅在歌曲中相互称赞,而且在他们的整个一生中也是这样。这真是一种至高的包容和宽厚的境界啊!他们当中还流传着一些曲调,激情澎湃而又庄严肃穆。对此,我几乎无法明白。当然,即使我知道那些歌词,也思考不出它们的全部深意。尽管我无法用理性捕捉它,但是我的心灵沉浸其中,并越来越深刻地领会到它,而我全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地球上,那些美好的事物和欢乐只能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最终让我感到悲伤凄凉,甚至达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很早的时候我就清醒地预料到这一切,并将这告诉了他们。像他们这种人以及他们周围的美好事物,总是在我的梦境和脑海中出现,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在地球上,每当太阳降落到西边的天空,我看到这样的情景时常潸潸落泪。对于地球上的那些人,我怀有强烈的深恶痛绝。但是,这种痛恨中充满了矛盾,那就是我必须爱他们,一定得宽容他们。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同样,我爱他们,但是这种热爱中也充满了矛盾,那就是我又不得不恨他们。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向他们诉说一番后,很明显他们不明白我说了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能感受到我多么怀念地球上的那些人们。因而,我一点也不后悔告诉他们这些话。啊,生活是多么得丰富多彩和凝重厚实!有了这种切身感受后,我便欣然向往。对于他们,我在心里表示诚挚的祝福。我再也不会因为不了解他们而感到遗憾,当我的心灵在他们面前变得与他们一样清白无私的时候,当我看到他们用关切的目光凝望着我的时候。

是的,当我把梦到的事情讲给大家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不嘲笑我。他们说那只不过是神情恍惚时的幻觉罢了!而那些被我描述得淋漓尽致的细节,无非是我梦醒以后胡乱编造的。当我竭力向他们陈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他们那些人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他们很快乐一样。是的,梦境中的感受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但是这样的情况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梦中的那些人和事物都形象生动、完美真实,同时他们又是那样活灵活现。然而,想要用现实中匮乏的语言去描绘那里的每一个细节,显然是做不到的。因此,这些形象便慢慢地从我的脑海中褪去。或许我在给周围人讲述的过程中,确实虚构了许多地方,但那情有可原。因为我想把感受到的一切尽快都说出来,情急之下必有所失。不过,我还是相信那些都是事实,而且说不定比我所说的更加生动有趣、妙不可言。就算那只是一场梦,但是我仍然可以肯定,那些事实绝不是空穴来风。我在梦中经历的那些人和事,是如此清晰逼真,以至于我敢说这是任何梦境都无法杜撰的。因此,我可以坦然地向你们宣布:所有的这一切或许根本就不是一场梦。如果说这场梦境只是我空虚心灵的产物,那么它怎么可能与我日后发现的真理如出一辙呢?很显然,我这愚笨的头脑和空无一物的心灵无论如何也无法参悟出真理,更别说臆造或者幻想出真理来了。说到这里,你们可以仔细地辨别一番。关于这个真理,过去我一直隐而不言,现在我就把它全说出来吧。后来,我把那里的人们全都败坏了。

是的,最后的结果是,我把他们全都败坏掉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那件事我一直记得很清楚。那个梦境穿越了几千年,但是我对梦境的切身体会一直保留到现在。现在回想起来,我只知道,就是因为我他们才不断沦落。我就像老鼠身上的细菌,或者是一条丑陋的毛虫,玷污了这块净土。要知道在我到来之前,那里没有任何罪恶。撒谎是他们败坏的第一步。他们学会了招摇撞骗,并认为说谎妙不可言。刚开始说谎的时候,他们只是想开开玩笑,觉得很有意思,并没有其他的意图。就是这样的迹象,慢慢地腐九-九-藏-书-网蚀了他们的心灵,使他们丧失了原先的纯真,并以说谎为乐。接着,他们从喜欢说谎演变成纵欲,骄奢淫逸又引起妒火中烧,彼此之间的嫉妒又引起相互残害……我真是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呢?自从他们有了这种迹象以后,很快就发生了第一次流血事件。惶恐不安在他们中间肆虐着,彼此之间的信任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意见的不统一。继之而起的是门派林立,并且彼此之间势不两立,相互指责,无情地揭露对方的缺点。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萌生了羞耻之心,并将这种情愫上升为道德层次。各个门派在荣辱与共的意识基础上,又旗帜鲜明地打出各自的主张。他们不像以前那样与动物和谐共处,而是不断地侵犯、伤害它们。结果它们都远远地躲避他们,跑到了大森林里面,最终成了他们的敌人。为了独树一帜、制造矛盾、强调个人的利益,他们不惜相互残杀,肆无忌惮地争夺起来。各种各样的语言成为他们传达自己意思的工具。他们明白了什么是不幸,但是却对不幸爱不释手。苦难也成了他们钟情的对象,并认为只有通过它,人们才能获得真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学问在他们中间产生了。他们熟知友好和人道的含义,但是这仅仅是概念上的认知,并且这些概念早已成为他们为非作歹的幌子。当他们做了坏事时,就堂而皇之地臆造出正义。为了维护这种正义,他们又制定出一系列的法规制度。为了严格落实这些法规制度,他们又创设了断头台。以前的他们曾经过着一种幸福、淳朴的生活,但是现在他们对那些只剩下残存的记忆。对于那些曾经拥有的东西,他们甚至予以否认。在他们看来,那种幸福生活无非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因而他们总是一笑了之。他们甚至都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不过,他们渴望有一天能过上淳朴、幸福的生活,于是他们就像小孩一样将这种想法珍藏于心,尽管他们认为那是一种无法实现的空想,充其量只是个传闻。这一点真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他们还修建起一座座神庙,并将那种想法奉为圭臬。他们从来不相信那种想法能够实现,因此在神庙里为向往已久的想法祈祷时,他们只是抹着眼泪,盲目地进行膜拜。是啊,他们是如此地渴望回归那种幸福的生活,但是假如这时候有人突然站出来,允诺给予他们那种幸福时,他们一定会当场拒绝。对于我的疑惑,他们是这样回答的:“学问已经在我们中间生根发芽。它不仅使得真理重新回归到我们的怀抱,还让智慧在我们当中显现。与情感和生活相比,知识和对生活的认知都是远远高于它们的。同样,我们凭借智慧获悉了幸福的规律,对于这种规律的了解远远胜过幸福本身。也许,我们很造作、是非不分且精于算计。我们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不止一次伤心落泪、纠结不已。我们不遗余力地对自己进行了无情的惩罚,其程度严厉得几乎无法想象,甚至超越了以后那位至高无上的审判者给予我们的惩戒。虽然我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一向宽大为怀的他一定会审判我们的。”对我说完了这些以后,他们每个人别无选择,只是更加考虑个人的利益。为了保护一己私利,他们总是想法设法地损害他人的利益。关于这一点,他们觉得这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于是,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情景:把他人当做奴隶使用,甚至有人情愿被他人驱使。至于后一种情况,那是因为在强者带领下的弱者可以更好地压榨其他更软弱的人。他们的骄横无礼、丧尽天良和破坏团结造就了一批圣贤。圣贤们整日向他们哭诉,指出他们的种种缺陷。然而,圣贤们的鲜血留在了神庙的门口。他们不是受到冷漠的嘲讽,就是遭到石块的沉痛打击。在这之后又出现了一种人。他们逐渐产生了一个目标,想把所有的人重现聚拢起来,并使得每个人既能有效地维护个人利益,又不妨碍其他人的利益,最终营造出一个和谐共处的美好社会。为了能够将这种目标实现,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接踵而至。一个和谐并富有理性的社会必将受益于人们的学识、智慧和维护自我的紧迫感。这种信念深深地植根于参战的每一个人的心间。为了尽快实现这个目标,那些所谓的智者就要把那些不明白他们思想的“愚人”赶尽杀绝,以防止这些“愚人”阻碍他们目标的实现。但是在这种过程中,一群狂妄之徒已经将维护自我的紧迫感涤荡殆尽。这群极端分子竭尽全力地占有一切,否则他们就放弃一切。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们就采取冒险行动。如果没有成功的话,他们就立即自杀。这个时候,各种各样的宗教便产生了。为了在无法掌控的情况下获得永久的安宁和平静,这些宗教主张自生自灭,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空虚的。于是,这些人又认为受苦受难是一种美德,厌弃那种没有一点意义的奔波,并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神情。此时在他们看来,只有受苦受难才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情。苦难成为他们歌曲颂唱的内容。听到这样的歌声,夹杂在他们中间的我难受得无以言表,不住地捶胸顿足,潸然泪下。也许,我比过去更加怜爱他们,要知道在那个时候,他们从来没有痛苦的神情,他们还是纯真质朴的人。他们生活的那片净土本是一座天堂,现在却被他们的行径玷污了。为什么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更加深沉,就是因为它这里出现了不幸。像我这样的人,总是期盼大灾大难。只不过,我想一个人忍受这些。对于他们,我是如此怜悯,以至于我曾经为他们落泪。在极度的失望中,我责骂自己,鄙薄自己,同时向他们伸出双手。他们变得甘于堕落、腐朽不堪,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我将这直言不讳地告诉了他们。他们不会做十字架,于是我教他们如何去做,并恳求他们将我钉死在上面。我没有办法也没有力量杀死自己。但是,我热切地期望他们折磨我。在这样的苦难中,我期盼着流完身体里的最后一滴鲜血。但是除了嘲笑,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到了后来,他们竟然认为我是一个疯子。现在的状况没有办法改变,他们认为这样的事实合乎他们的意愿,并坦然地接受。至于我,他们说可以原谅。最后,他们警告我说,如果我继续喋喋不休的话,就会将我送进疯人院。因为对他们而言,我变得日益危险。听闻至此,我的心脏猛烈地收缩,痛苦难过到了极点。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这个时候快到六点了,但是天还没有亮,还是清晨。正是在那张安乐椅上,我悠悠地睁开眼睛。那根蜡烛早就烧完了,隔壁大尉的房间里悄无声息,他们还在睡觉。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难得住宅里出现这种情况。突然,我“倏”地一声站起来,感到十分诧异。要知道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即便是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上。比如说,在那张安乐椅上,我很少像昨天晚上那样睡过觉。我站在桌子面前,神志逐渐清醒。突然,那只摆在面前的手枪映入我的眼帘。它里面上好了子弹,随时准备射击。看见它,我毫无犹豫地将它推在一边。啊,从今往后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泪水布满了脸庞,我没有呼喊。我将双手高高地举起,内心渴望着永恒的真理。顿时,欢乐萦绕在我的身旁,一阵一阵无法描述的喜悦冲击着我的心房。是的,既然我要活下去,传播真理就是我不容推脱的责任。此刻,我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向周围的人传教布道,而且永远都不会改变。我的内心热烈地呐喊:传教布道,我一定要传教布道去!可是,传什么呢?真理。我一定要将真理传播出去,因为我发现了真理,亲眼目睹了真理,它焕发出光彩夺目的光芒。

从那以后,我就四处传道。还有,对于那些嘲讽我的人,我爱他们超过了其他所有的人。我不清楚这到底因为什么,也没有办法解释,最终不予理会。在周围的人看来,我的头脑现在已经一塌糊涂。按照他们的意思,我今后的状况真是难以想象。是的,我确实变得糊里糊涂,以后或许更加厉害。我想知道如何传播真理,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对于我来说,传道确实是一件不容易办到的事情。在我努力践行这些之前,一定还会出现什么错误。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对于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楚透彻。不过,世界上哪有一点也不犯错误的人呢?从富有智慧的圣贤到身份卑微的盗贼,大家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至少都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奋进。唯一不同的是,每个人所选择的道路是不一样的。这条真理自古至今已经有很多年了,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我绝不是那种不明是非的人。因为真理在我的心中徜徉,我看到了它,并深深地明白,任何人都不会失去在世界上活着的能力,人人都可以变得更加幸福完美。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相信,邪恶是人类的本性。他们正是基于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地嘲笑我。我将这一点作为人生的信仰,因为真理确实向我显现。它不是我仅凭主观意向编造的,而是我亲眼看到过的。它的光辉形象栩栩如生,占据了我整个心房。那是一种无可挑剔的完美真理,如果硬要说人间没有这样的真理,我坚决不会相信。要知道我不是那种糊涂透顶的人。当然,我偶尔会出现一些错误,甚至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话来,但这都是暂时的。因为真理的形象始终萦绕在我的身旁,我沿着它的指示前进,经常犯的错误也随时得到纠正。啊,我意气风发,生机盎然。哪怕是要经历一千年,我也要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要知道,他们都被我败坏了,而真相一开始就被我隐藏起来。这是我所犯的第一个错误。是的,我在说谎,真理第一时间内提醒了我。同时,真理又护佑着我前进。我不知道,天堂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我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出来。自从我醒来以后,连那些最为重要且不可或缺的词汇我都忘得一干二净,更别说我的口才怎么样了。然而,我对这些一点也不在乎。尽管我不善言辞,但是我一定要去讲道,并且要坚持不懈地讲下去。因为那些毕竟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实。是的,关于这一点,那些嘲讽我的人永远都体会不到。他们会说:“你看到的只是一场梦境而已,它们虚无缥缈,一点也不真实!”唉,他们一直都这样傲视一切,狂妄自大到了极点!他们的那些话又怎么能算得上高远见识呢?是梦境吗?到底是怎样的一场梦?难道我们的一生就不是一场梦吗?另外,我要补充一句:尽管我明白无误地知道,梦境中的事情永远无法实现,天堂未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但是我依旧坚持传道。也许在一天之内,在一小时之内,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这是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然而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像爱自己那样去热爱他人,其他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只要你通晓了这一点,就会知道怎样取得最终的成功。其实,这种浅显易懂的真理经常为人谈及,其间已经不下上百万次了,但是它却没有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生根发芽。像“与生活和幸福相比,对生活的认知和对幸福规律的了解远远高于它们”这样的论调,我们必须坚决驳斥。我要立即投入到这种斗争中去。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参与其中的话,马上就会取得成功。

关于那个小女孩的去向,我已经打听到了。我马上行动,现在就去帮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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