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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制造(民企江湖) 第169章
作者: 阿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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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当场拍板,明天周六不休息了,立刻行动,拿下杨巡嘴里被迫吐出来的肥肉。

鸡蛋挑骨头地审核报表,逐字逐句修订合同,没办法,因为四个人不信任杨巡,不相信报表是真实,不相信账目如报表那么简单,不相信账面上除了抵押贷款,没有其他私人借贷。大伙儿集思广益,制定一份排除性非常强的合同。

从宋家出来,天已经很晚,淡淡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小碎花上了车也靠着崔冰冰睡觉。车子也夜色中静默地驰出一段路,崔冰冰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这一晚上,她太开心,抑制不住,虽然为了不吵到孩子们,她只能小声说话。

“今年我最担心的,坏账,可以拜拜啦。一个更大的泡泡,看来准备开始吹了,大泡泡套小泡泡,哼。”

“我总算可以存活了。讽刺的是,原来救楼市还真曲线救了我。”

“别想那么多啦,活着是硬道理。我们幸好遇到好人。”

“我只是感慨一下,以显得我还有点儿底线,人真是越来越庸碌不堪了。到家我们开瓶酒,庆祝一下,太开心。明天就可以大胆拨款给中心,他们做理论研究已经做得发疯了,不知多想摸到金属的边儿。”

“晚上喝酒不好,酒精散不走,伤肝,妈妈说的。”小碎花迷迷糊糊地插嘴。

“我们喝完酒,再跳会儿舞,酒精就散光了,不会伤肝。行吗?”

“也不行,晚上运动太多,睡觉会踢被子,会着凉的。”小碎花把妈妈的叮嘱记得很牢。

柳钧不禁笑道:“呵呵,好多规矩,踢被子就换睡袋嘛,没关系。只要平时多运动,着凉喝几杯热开水就好了。嗯,当然,很小的时候是不行的,上小学之后就不用管那么多啦。撒开了玩,把身体玩得棒棒的。”柳钧虽然与嘉丽唱反调,不过顾及了小碎花的心理,以时间为线,将过去与今天区划开来。他想将小碎花的性格扭得开朗。

于是,到了家,柳钧给淡淡洗脸擦脚睡觉,崔冰冰火速炒出两只下酒菜,小碎花坚决拒绝睡觉,一定要看两个大人喝酒跳舞。小碎花自以为很顽劣,很不听话,不料两个大人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给她热一杯牛奶,一起吃喝。小碎花很不理解。可是有热闹可凑,睡意顿消。

音乐响起,杯酒下肚,两个大人甩掉鞋子一边自嘲老骨头,一边手舞足蹈,大学时候跳的太空舞集体舞都给挖了出来,只要能跟得上节奏。想笑,又怕吵到关里面睡觉的淡淡,可越是压抑,心越出格,人越想笑。小碎花起先还文静地旁观,后来被柳钧一把拎起来,也终于加入群魔乱舞,越跳越放开,后来简直是丢掉小淑女风格,跳得张牙舞爪。三个人一会儿猫舞,一会儿蛇舞,再玩大象舞,本来就心里快活,乱跳下来更是捂着肚子乱笑。

工厂的困难远未到头,柳钧的困难暂时见底。短暂的快乐之后,面对社会上猜测这回危机之后何时复苏,复苏是“L”型、“U”型、还是“V”型,柳钧则是最担心他的复苏是“W”型,因为他暂时看不到前路有多起色,而他还需付多少个月的轮休工资,他还需继续打价格肉搏战,他还得投入研发中心。毕竟,他认为地方政府再拉楼市,应该也是起色有限吧,消费能力受限,再高也不会高哪儿去,他能从合作买房地产公司中获得的利润,不知够不够支持他坚持到制造行业的黎明。他,会不会像钱宏明那样,也在黎明之前倒下。

即使想着都心寒,柳钧还是得努力。努力寻找生意。

“四万亿”伴随“国十条”呼喇喇而来,果然不出梁思申所料。柳钧感觉周围所有人都好好研读了国十条,研读的目的是判断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但很多人也问,经济下滑成这样,四万亿怎么拿得出来,会不会只是一句口号,只是一个安抚人心的数字。申华东的爸爸申宝田冷然道,“简单,印钱”。观点众说纷纭,柳钧决定相信申宝田这个老法师。但是对于“国十条”的第一条,申宝田却更加冷然地道,“谁出钱”。

相关行业针对四万亿很快做出反应,柳钧没有料错,工程机械方面首先有了动静。开始,市场部门接到询价电话了,开始,业务员的出访获得意向回复了。但是只见打雷不见下雨,全都还在观望,不敢轻易开工上马,以免在这种苦寒冬日里积下要命的库存。

这个时候,活着的企业就显现出了优势。打电话有人接,来公司看得到机器在转,工人没被裁员,首先说明一种实力,说明不需要担心业务放出去后,传来对方忽然倒闭的消息。这个时候,谁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闪失影响利润。普遍心理是“稳”字当头。

只是四万亿还停留在纸上,具体投入到哪儿还只是宏图,因此业界都只能等待,密切关注四万亿的落实,老老实实配合四万亿的步调。等待是一种煎熬,不可知的等待更是一种痛苦,可前路漫漫,立项,报批,审核,等等,都需要时间。别无选择,全都必须在下滑的开工率打压下继续等待。

今年,整个2008年,从闻所未闻的冻雨冰灾开始,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一路严寒,冷到年底。

这一年,柳钧失去最好的朋友,却还得在年底前出国洽商的时候撞见宿仇杨巡。更令人头痛的是杨巡见到他就阴魂不散地缠上了他,两人原来搭乘同一班去往美国的飞机。柳钧见杨巡丝毫没有离开他的意思,便清楚此人估计想利用他做一回全程翻译了,可真做得出来。他看看杨巡携带的两只巨大行李箱,不怀好意地道:“杨总该不是卷包潜逃吧。家当都带上了?”

“我逃?”杨巡反而是一脸惊讶,“我为什么要逃到国外去。背几千万块钱跑美国买几间房子收租?还不如跳飞机来得痛快。我去美国看儿女老婆,他们快放假了,好多天,我这回总算有时间陪陪他们。我告诉你,人在青山在,只要公司不倒,所有债务都只会停留在纸面上。我又不是你同学,我有实业,都是响当当的实业,债主再不心甘情愿,这个时候也只能跟我绑一条船上,等我的实业活过来,他们更怕我。”

“既然如此,又何必卖房地产公司,目前看来那是最早生金蛋的鸡。”柳钧心里却嘀咕,老婆不是离了吗。

“没办法啊,周转资金没了,这种时候债主不追债,可也没钱再给我,卖别的未必找得到下家,只能割肉房地产。我卖掉房地产公司,去除贷款部分,还能到手五六千万。我们做生意的,越苦的时候,手头越不能缺活钱,越苦的时候越需要烧香拜佛。尤其是年关将近,你可以其他时候手头没活钱,也断断不可以年底没有红包钱。你不是刚回国时候,你回国这么多年做下来,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出国干嘛去。”

“去谈一笔业务。一家集团整体裁掉一个分厂,打算把这家分厂的产品转移到劳动力低廉的地区来做。我跟他们过去存在业务联系,他们相信我有ODM的实力,故此邀请我过去商谈。”

“ODM是什么?”

“就是老美提供产品规格参数,我来设计和生产。这家的技术要求比较复杂,系列变化很快,一般难以接手。我顺便看看他们裁掉的分厂有没有可利用的二手设备。”

“噢,这倒是你的优势。”杨巡说话归说话,手上一点儿不含糊,抓过柳钧手中的资料,将登机牌换到一起。“一路无聊得很,坐一起有个照应。”

“你不坐商务舱?”

“省省啦,都穷人家出身,还没那么娇贵。我有朋友趁这时机到国外挖技术人才,这回老美失业不少人,据说这个时候挖华裔专业人才,价格可以降不少。我有心趁长假挖几个。可又担心,要是挖来的人跟你刚回国时候一样傻傻的不好用怎么办。说实话,我家老三也是一毕业就出国,跟你一样德性,我老婆后来才出的国,几年美国呆下来专业知识倒是上进了,脑袋变简单了……”

“不是脑袋变简单,而是各地有不同的思维,各地用力的地方不一样。我们看你还觉得你闹腾得可笑呢。你前妻对此应该最有了解。你要真想引进技术人才,你最好先自己改变一下思想,给人创造一个合适的环境。我看你不行,你的观念里面不尊重知识,没有一个以技术求发展的理念,你就是把人才供起来也没用。说白了,你没那根弦。技术人才靠脑袋出活,要是你管理不顺,人家在脑袋里偷工减料,你管都管不住。”

柳钧见杨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即使登机时候也似乎满脑门都是问号,他坐下就毫不客气地问:“说到你痛处了吧。再跟你说,我的研发中心我都不需要去,他们自觉加班加点,公司现在这么困难,他们替我分忧解难。你要是心里没那根弦,花再多钱引进人才,也只会是被动帮人才在国内同行中扬名,做修桥铺路的傻活儿。”

杨巡依然抱臂看着柳钧,看得出柳钧说得不假,这正是他遇到的问题。“那……你怎么对待他们?”

柳钧言简意赅:“创造力无价。”

杨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往柳钧的手上掠过。他在飞机的起飞声中沉默。好久,看空姐开始活动了,他才开腔,“你这话……这市道还是有点儿变了,以前知识分子没那么重要。现在我们这行抢人,挖人,千方百计留住人,花越来越大价钱……”

“说半天就是没一个字说到培养人。我这好几年,八成技术人员是公司自己培养出来,其他两成是公司开创时期挖来,但他们知识中的一半也是通过公司有意识地培训才获得,比如今天若是去美国为一个展会的话,可能坐你身边的就不是我,而是我几个工程师了。包括梁姐,她原本想在我们公司捡起数学,然后考研去哪家名校读数学硕博,可最后不愿去了,因为我中心本身就与一位数学教授有签约,随时可以接受咨询,而且我中心的学术气氛要浓厚得多……”

杨巡也打断柳钧的话:“可你这几年赚得并不多,看你的发展,我都替你着急。只有我妹这种人才会说你脚踏实地,她不懂创业才那么说。”

“我经营水平有限。近来跟着我的副总学习经营,受益匪浅,创业也需要有观念。”柳钧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他和杨巡似乎都特别坦白。

杨巡点点头,“我给你指一条路,你近水楼台,一个巨无霸国企,一个权贵,宋家夫妻扫扫门缝子,就够你受用。到现在为止才合作一笔收购我房地产公司的生意,你算没用。不过很明显这笔生意是他们提携你,他们干嘛便宜你?因为权贵在你手下玩数学还拿工资?”

“你看,你三言两语就暴露马脚了吧。他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低俗,他们认识创造力的真正价值,他们清楚这是这个国家的希望。宋总帮我的可不止这点,他促成我F1系列研究这个大工程,若没有他,这个研究在我当时想都不敢想。他提名让我获得各种科技奖,获得奖金,获得政策。关键是我不擅长钻营,不懂得抓住机会跟政府要求更多,我实在是想不出来怎么要,后来还是被我副总提醒。前不久宋总又竭力举荐我公司,这回,我不会再让机会溜走了,我要争取政策。呵呵。”

“宋总?最先赏识你的是他?不是因为你和梁还有小申都是飞车党?”

“你会不会还以为我送了宋总和梁姐很多好处?”两人对视,柳钧从杨巡眼里看出一丝恍惚。“或许,你的世界只有利益相关,但我们的世界里有一些傻傻的东西。比如你近来才意识到知识无价,因为这个社会发展到现阶段,人力成本上升趋势已不可逆转,无论国内外的市场竞争越来越靠科研技术。只是眼下的大环境并不支持这种脚踏实地的竞争方式,有很多傻傻的人内心很焦虑,很着急,很想尽一己之力稍微改变一下这样的结构问题。我们都在努力,我非常感谢宋总支持我的努力。他是个很有精神感召力的人。”

“你千万别再提‘傻傻的人’这四个字,你还是说‘有识之士’吧,我虽然文化低,还听得懂。要不然这话传到宋总耳朵里,我回国还不得让宋总拧下头颅。”杨巡虚晃一枪,却没真正答复柳钧的话,只是凝神看向机顶,传递出不想说话的信号。

但柳钧不肯说停就停,“不是傻傻的是什么。”

“对,这形势下面,你应该抛下工厂,好好开发我那块地,有你赚的。梁思申就是会趁火打劫,你跟着她没错。我等到把地卖给她,才得知形势变化,悔得肠子都青了。你还跟我提精神感召力,不要听,我才是真傻,没看清她那么急背后有阴谋。”杨巡不看柳钧。

“你宽宽心吧,我挣的那些钱,全养工厂和研发中心了,梁姐因为这个支持我的,我们的研发中心要是倒了,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损失。所以我说他俩是好人,那是真的好人。”

杨巡终于将目光移回来,看向柳钧。“那块地即使再升值,又能升到哪儿去,明年这大形势也不对。你不要命了?这市场形势要是再持续一年,你拿命填窟窿?”

“你这下明白中心的科学家们为什么不计报酬地替公司分忧解难了吧。因为我们有个共同的理念,科研,在这个环境下生存太不易了,我们身在其中的人首先得有这个自觉。很傻,是不是?可有那么一帮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正身体力行,你不会懂。”

杨巡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往柳钧的手指上溜一圈。他感觉应该是那只戴婚戒的手指,可他已经不确定了,这么多年,他已经遗忘一些小小细节。现在才开始有点儿理解当初的冲突究竟是为什么,原来他抢了这种人心目中的无价之宝——创造,而不单纯只是一个利益。这些个人,还真是想法怪异。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靠梁宋支助,不是长远之计。困在你那两家工厂里,也不是回事。你作为老板,你可以抱着创造不放,可你不能放弃创业,你的身份首先是老板。”

“是的。可我还能做什么?可以向你请教吗?”

“你跟着梁宋投资房地产,就很对,照这思路继续做下去,做大,赚大钱,然后挤出一段牙膏给你的研究中心,就显得你很崇高很有想法——不,理念了。我当然是讽刺你,可我说的也是大实话。”

柳钧叹息,看来唯有如此了。最近银行一再找他,希望他这个目前还存活的,看上去生存力还行的企业冒险在明年一开始就大量贷款,作为老朋友,帮助银行解决贷款任务,也不管他而今一个月的业务量才多少,吃不吃得下这么大量的贷款。说政策要求定点投放。至于他贷款后肯定资金满溢,溢到其他经济领域,银行就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几年,发展得最好,资金回报率最高,又最清闲的是梁思申。另一个人是宋总姐夫的老婆,就是你认识的豪门老板娘,从一开始就认准买店面房,买了出租,然后再买。我挖两个矿的人还羡慕她,这世道,怨不得你也来搞房地产。”

柳钧摇摇头,无话可说。

“我开了矿,才知道社会还是需要你们这种人的。我们矿下随时有危险,设备要是出故障,就是人命关天。国产货真不敢放心,还吹什么中国制造转向中国创造,看看你活得这么不容易,谁会自讨苦吃做创造去。人还是追着利益的跑的,创造没利益,聪明人就都读经济系去了,赚饱了才假模假样回来搞研究,这世上没圣人。包括你研究中心那些科学家们,你暂时让他们同甘共苦,还行,时间久了,他们就跟你拜拜了。当然你现在已经不傻,不会不明白这个理。你好好干吧,以后需要什么投机倒把秘诀,尽管让我妹来找我。让我也崇高一回。”

柳钧微笑,看起来杨巡对梁思申有气说不出呢,只好拐弯抹角嘲讽。看到杨巡这样,柳钧心中对杨巡的气不知不觉地消减,全身渐渐地去掉戒备。“想让你儿女怎么发展?”

“总之不会学你。”杨巡顿了一顿,却又道:“像你一样也行,反正老爸我有财力供他们挥霍。”

“很吃苦。”

“不会比我更吃苦,还让人看不起。背后不知道多少人骂我。”

柳钧会心微笑,看杨巡也是微笑。面对面地,两人都轻轻笑出声来。

飞机在翻滚的云团上孤独地飞行,仿佛脱离万丈尘埃。科技的力量,让人类飞得更高,飞得更远。开放社里,人类思想的变革已成大趋势。

杨巡在睡前嘀咕了一声,“我们中国一定也能造出大飞机,我们有人。”

“会的。”柳钧闭目微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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