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终老丁香结

云中谁寄锦书来。

238所以,姜生,我们要好好的。

我始终记得那一天,婚礼之后,我们随着常山回到了程宅。

早已料到的,逃也逃不掉的劫。

水烟楼下,从天明到天黑,从天黑到夜深。雨落下,无处可藏。

等待是最煎熬,因为答案的底牌,永远不是握在你的手里。

程天佑从水烟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觉得失却了那种勇气——那种笃信的勇气。笃信爱情,笃信他,笃信他会来,笃信我能等。

仿佛终于等到了答案,却不敢去打开。

多么怕,他开口,便是,这场婚礼你忘记吧。

我几乎是有些仓皇地转身,他疾步上前,拉住了我的那一刻,我才不敢相信地回头看着他。

雨那么冷,他的手却那么暖。

人低到尘埃里时,不自信是爆棚的。

我生怕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的祖父,只是跟他和颜悦色地说,你不要和她在一起,乖,听话,好宝宝。

于是我说,哪怕他让你失去一切,一无所有,换和我在一起,你也愿意吗?

他看着我,抬手,轻轻,理了理我因雨凌乱的发,笑笑,现在呢,这句话,怕应该是我问你,我已一无所有,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然后,就这么一句话,我就智商为负了,哭成白痴了。

虽然好多事记不得,但总觉得,不知道是哪辈子哪一世的记忆里,我曾如此狼狈地输过一个人,失去过一个人。

是宋代吗?

我的良人,他成了驸马。跟着敌国的公主跑了。

挺好。

幸亏残存的记忆,不是坐标原始社会。

我的男人猿,他跟着一只母猩猩跑了……

他将我拥在怀里,说,别哭了。闹到这么晚,春宵又这么短。

他说,不如咱们赶紧回去。你帮我揉揉手指。签了好大一堆不平等的条约呢。一直签到这么晚,手指好累的,老婆大人。

我看着他,风雨之中,如此安稳的怀抱,我哭得更厉害了,我抽泣着说,你有没有带点儿钱出来啊,我不能跟着你过苦日子,我会跑路的。

他说,糟糕,我忘记了。

——我一定会跑的。

——我也跟着你跑。

——我跟别的男人跑。

——好!我跟着。我们一起毒死他。谋夺财产,重新发家。

——程天佑!注意点儿形象好不!你是土豪家的公子啊。

——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我不再是土豪家的公子了,只能是一个等着你发家,然后专心给你做二爷的人了。

那一天的程宅,风雨夜,程天佑带我离开的时候,程天恩坐在轮椅上追上来,并没有撑伞,雨淋湿了他的衣服。

他看着程天佑,笑笑,说,以前,爷爷要凉生选的时候,你说幼稚的人,才会为儿女私情放弃家业,放弃责任,如今,你也一样做了这么幼稚的事。

程天佑看着他,良久,他说,我从未想放弃自己的责任。我很贪心,一直以为自己会双全,也有能力双全。可是,到了今天,无法双全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么幼稚。他叹了口气,笑笑,尽管我不想承认。但是,我不后悔,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背叛婚礼上对她刚刚才说过的誓词。

程天恩点点头,说,我知道的。

程天佑说,程家拜托你了。

程天恩的眼睛红了一下,他转脸,看着我,那般凝重的表情,完全不似婚礼上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最终,他说,好好对我哥!他值得得到你所有的好。大嫂。

最后,他一句几乎低到嗓子眼里的“大嫂”,我和程天佑都怔了很久。

后来,程天佑问我,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大的雨夜里,程宅的人,没有一个人为我们撑一把伞吗?

我说,知道。我们这算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理同私奔,所以,大家都不祝福呗,淋死我们这对狗男女算完哒。

他笑,是无奈,摇摇头,说,因为婚礼这天,打伞即“打散”,无人愿诅咒我们的爱情,我们还是被祝福的。所以,姜生,我们要好好的。

他说,姜生,我们要好好的。

我怔了良久,点点头,握紧了他的手。

239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夜静但觉蛙虫欢,晨醒更爱山泉甜。

这所小院,地处西溪湿地的水岛之上,山水灵秀,旧时曾是风雅之士的别业所在。如今,零散在水岛之上的十余处小院,曾是旧日渔民旧宅翻新,带着旧旧的味道,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感觉。

从程宅之中,他拖着我的手离开的那一天起,我们在这里已待过了近半年的时光。

这所小院是没有产权的物业,所以,很幸运地逃掉了那一堆神仙般的不平等条约——程天佑狡黠中带着一点儿小得意。

至少,大少爷暂时没有太落魄。

而至少,新婚的日子,未尝贫贱夫妻百事哀。

时光一去半年。

不觉间,已近冬日。

天白云冷。

我走到他身边,将刚泡好的茶放在他手边,说,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他回眸,抬头看看我,将书轻轻搁在腿上,握住我的手,说,一篇文章,很感慨。我顺势附身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靠着他的腿,歪头,端详着那本书。上面一段: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天佑会看得那般出神,张岱的这篇《自为墓志铭》里的“繁华”,大抵也是他少年鲜衣怒马放纵无形的最好写照。

心里颇觉感触良多,嘴上却依旧不饶他,我歪头,取笑他,说,是不是觉得如今从良了,后悔了啊?

天佑弯起手指轻敲了一下我的脑门,说,没什么后悔的。只是突然觉得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很多都是虚妄。

他低头看着我,眼里的波光那么鲜活生动,单手温柔地摩挲着我的发。

他说,姜生,现在多好。你在我身边。

眉眼全是深情。

此时窗外,天干云冷,阳光正好。

冬日的风,推一片阳光贴在玻璃上,盈到室内,落满我们身上。

满室阳光里,我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腿上。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大约就是这般模样。

突然,有敲门的声音。

我愣了愣,程天佑的眼眸很凌厉地瞟了过去,似乎,这一声,是他等待了许久;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他起身,我也跟着起身。

推开门,才知是虚惊一场。

原来是小安,一个在这里陪着爷爷在此帮助屋主看护房子的小女孩,她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鼻子,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孩。

她叫小安,五六岁的样子。

这里,本就人极少,而且房子多是度假所用,屋主们根本没有住在此处的,多是一些看护房子的工人。小安和她的爷爷便是其中之一。

只有在西溪最美的几日季节里,屋主们才会到此处,比如,三月烟花起,八月桂花香,十月芦花飞。

所以,初到此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女孩的爷爷,一直当我们也是帮屋主看房子的小夫妻,偶尔挖出的藕,钓到的鱼,老家人送来的荸荠,他或多或少都会分我们。

程天佑也不说破,有那么几次,跟着老人去钓鱼,后来才知道,老人姓卢,是个花匠;两个男人,一个高冷总裁范儿惯了,本来就话少;一个习惯察言观色,更是不多问。所以,我们彼此对对方的了解就是——他知道我们姓程,许是看护屋子的小夫妻;我们知道他姓卢,一户屋主家的花匠。

渐渐的,对程天佑的举手投足便起了猜测,老卢有了觉察,便不再主动,日渐客气起来。

但小安似乎特别喜欢程天佑,尽管老卢一直教育她不能乱跑,她还是会很偶尔地跑到我们的院子里,待那么一小会儿。

此刻,她胖胖的小手里面拎着两条鱼,举着对程天佑说,爷爷要我送来的。

程天佑转脸看了看我,一脸“是吧我就说吧我真的是少女杀手妥妥的毫无争议的哎呀自恋死我了”的陶醉模样。

我笑着接过来,说,是你自己拿的吧?

小安就抿着嘴巴笑,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我转身,从屋子里给她拿了一个红红

的大苹果,握在手里,停顿了一下,送给了她,还有一把冬枣。

小安将口袋装得满满的,抱着苹果,说,嗯嗯。我们家院子里也有枣树。

我笑笑,送她过了小桥,看着她回到自己的院子。

程天佑倚门前,抱着手,噙着笑,看着我,看着这淡淡时光,平凡岁月里的每一个举手,每一个投足。

幸福有时候就是,有人肯为你生活里的举手投足,噙笑注目。

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笑笑,从他身边擦过,回到屋子里,程天佑的眸子却始终注视着我,回头,说,不是说留给圣诞节吗。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今天,他觊觎这个苹果时,被我夺了回来,我说圣诞节要用的。

圣诞节和苹果,一直是高中时留下的习惯。

我笑笑。

他故意逗我,说,唉。还是小安是真爱啊。

我点点头,也逗他,说,对哇,圣诞节的红苹果,当然要给最真爱的人啦。

他突然说,你好像真的很喜欢小安。我点点头,说,我喜欢小孩子嘛。

程天佑抱着手,缓缓走过来,慢吞吞地说,喜、欢、小、孩、子?你这算是跟我求欢吗?

我直接傻了,随即机智地笑笑,举手,说,我去做饭。

然后迅速闪人。

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一旦破了禁忌,所有的事情到最终全都能联想到房事上去。

夜里,吃过晚饭,他在看书,而我,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看着他看书。

女人好像也有共性,比如,喜欢看男人专注做事情的样子,哪怕是修水管,换灯泡,哪怕是喝一杯茶,望着窗外风景,更别说是这么专注地读一本书;当然,除了打游戏。

至少,我讨厌。

程天佑抬头看看我,说,还不去睡?

我摇摇头。

他想了想,合上书本,说,我陪你。

我摇摇头,笑笑,说,我就是想看着你做事情。

他一本正经,说,是吗?我还以为你喜欢闭着眼睛呢。

我去去去去……

程(小)天(黄)佑(人)你好,程(小)天(黄)佑(人)再见。

240占尽风情向小院。

我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程天佑走了进来,说,生气了?

我不理他。他拉开被子,说,真生气了?

他说,我错了。

见他担心了,我就摇摇头,其实哪里会生气,女孩子嘛,脸皮薄的时候,总会别扭那么一下下。

我说,以后正经点儿。

他笑,摸摸我的脑袋,说,那就说正经的。想不想吃宵夜呀?亲爱的姜生小姑娘。小安五岁,你三岁。

我说,不吃宵夜,会长胖。

他说,长胖不怕,手感更好。

我的脸直接拉长成了驴,说,说好的正经呢!

他举手投降,无比虔诚,说,好!我错了。

他拉着我的手,说,来吧,姜小生,明天是2012年12月22日,据说是世界末日呢。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天明……

他一句“世界末日”,让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如同被一把细细的针扎后再撒上盐,尖锐无比,无边无际。

他看着我出神的模样,说,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突然笑了笑,我说,没事,我想吃宵夜。

他说,你想吃什么?

我说,羊肉串。

他说,你真会想。我去哪里给你变一只羊出来。

我说,你就是羊。

他说,你想吃我吗?

我:咳咳。

他:呃……

那天夜里,他给我烤鱼,所以说,小安是天使。

小院里,燃起的火,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白的气。

我问他,我一直都没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他抬头,看着我,说,有一年,我们俩分开了,在湘西一座小镇,遇到过一个女孩子,她告诉我,女孩子都喜欢男人做饭。所以,我就开始留意学习了。

我说,哦,我还以为你去蓝翔技校学的。

他说,什么?

我耸耸肩,解释,学厨师哪家强,山东济南找蓝翔。

他用串着鱼的树枝敲敲我的脑袋,说,姜小生,你的关注点很不对好不好!

我不解,说,怎么了?

他说,难道你就一点儿都不关心那个女孩子是谁!

我说,噢。我该关心吗?

他说,对啊!和自己老公有关联的女人你不关心,你老公很枪手好不好!别这么没心没肺啊。

我说,好吧。那个女孩子是谁呀?

他倒傲娇起来,斜眼瞧我,说,带点儿诚意!

我立刻堆笑,谄媚地拍着手,说,小公子,大少爷,小程程,大佑佑,请问你遇见的是哪家姑娘?美不美?漂亮不?家住何方?姓甚名谁?你喜欢不?喜欢给你纳回来当妾。小的我每天帮你们铺床叠被端茶递水,现在够诚意了吧?

他的脸跟被马蜂蛰了一样肿,说,我纳妾你乐意啊?

我说,哈!小破心思被我看穿了吧!你才新婚半年啊你就想纳妾,想造反啊!

他极无辜,说,你说的。

我气结,说,我说的怎么了?我说可以!你说就不行!

他笑笑,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我点头,对!他笑,将烤鱼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好大的醋味啊。

我撇嘴,说,才没。

月亮下。一个在忙着专心烤鱼。一个在忙着专心沉默。

一刻钟后。

——咳咳咳。

——怎么了?

——她是谁?

——谁是谁?

——那姑娘!

——哪姑娘?

——程天佑!你!

他看着我,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在我看来,这表情简直就是另一种解读——“本来就是嘛,你看为夫如此之帅,夜半还会烤鱼,风流倜傥,姑娘本来就多……你不说明白点儿,我会想破脑壳儿的”,太欠揍了。

他将烤好的鱼清了清灰,递给我,说,慢点儿吃,有些烫。

我撇嘴,说,湘西小镇的那个。我一面吃着烤鱼,一面冷笑,说,湘西哎,这山有色水含情的地方……啧啧……

他漫不经心,说,噢——还想着啊。他低头,撩拨着火堆,煞有介事,说,让我想想啊。湘西,小镇,青石路,烟雨天,揽翠居,吊脚楼,小镇上的姑娘不要太多……

我撇嘴,说,啧啧。小镇的姑娘都爱你。

他说,可不敢。小镇上来了个男人整天抱着吉他在唱《西门庆的眼泪》,小镇上的姑娘更爱他。

我说,谦虚啊。

他说,得低调啊。

这一夜,我们俩就像所有的情侣,拈酸吃醋地拌着嘴,明明极端无聊的事儿,却做得有声有色,乐此不疲。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作死就不会死。

这话题原本就这么打住了,我却眼珠子转了转,小口小口地咬着鱼,突然笑眯眯地看着他,慢吞吞地再次提起,说,做了这种事儿,可不是得低调嘛!青石路,烟雨天,在那个对着你唱《西门庆的眼泪》的男人面前,桃花三千,都成了庸脂俗粉了吧?

他的眼眸突然变得深邃,闪过一丝微微凌厉的光。

我还在埋着头,嚼着鱼,不知死活地说,官人你的爱好好特别哦。不过没关系,大家是夫妻啦,你这点儿癖好,我咬咬牙还是能包容的,不过……男人和男人……怎么……额……啊……你干什么啊?

程天佑一把将我拽了起来,直奔卧室,他明明在笑笑,却是咬牙切齿的感觉,一字一顿,说,你不是想知道你男人和男人怎么……我这就告诉你!

啊!

241我天神一般的美男子……

——啊!

——怎么了?

——咳咳。咳咳。咳咳!鱼刺!我、我被鱼刺卡到了!咳咳……咳咳……

——别动!我看看!

卧室床边,他松手,将我放开,一脸关切的模样。

我立刻从他身边飞一样逃开,欢脱兔一般。

我离床八丈远后,诡计得逞大笑,说,骗你呢!哈哈哈。看你紧张的,哈哈哈。

程天佑抱着手,看着我。

我说,怎么了?生气啦?不会吧,大少爷这么小心眼啊!我扯了一口鱼肉,突然——咳咳、咳咳……嗓子里的异样感,鱼刺?!我擦!乐极生悲了。

程天佑冷眼旁观。

我揪着嗓子,说,真的、真的有鱼刺。咳咳咳……咳咳……

然后,我挣扎着跑进了厨房,喝了半瓶醋,都快喝吐了,胃里翻江倒海,那根鱼刺却依然卡在我的嗓子里,吞咽中,隐隐的疼,无比的难受。

程天佑走进来,说,看样子是真的。

我心想不是真的你喝半瓶醋试试。

他说,喝醋没用的。你从哪里学得这些不着调的方法啊。

他拿来了手电筒和镊子,对我说,我看看。

我看着他手里的手电筒和长长的镊子,紧紧地闭着嘴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的声音,摇着头。

我有颗龋齿,我可不想他看到,还有……还有扁桃体……以后还怎么谈情说爱啊,我的小风花雪月啊,我的少年郎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

——听话!张开嘴!

——咳咳!不!

——别动!张开嘴!

——呜呜。【摇头】

——乖啦。

——呜呜呜呜。【摇头ing】

……

——呜呜。龋齿。【我闭着嘴巴含混不清】

——我当然知道“鱼刺”。【他相当无奈,无奈至极】

——呜呜。是龋齿!龋齿!【我急了】

——【哦,虫牙?他终于懂了,无奈笑笑】来吧!扁桃体我都得看。

我们俩两相僵持之下,并不知道,房门外,一个高大的黑影踉跄闪过,跑回到桥边,对另一个瘦削的黑影毕恭毕敬,却沉默。

瘦削的黑影斜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高大的黑影有些尴尬,说,大少爷……里面……好像……额……

瘦削的黑影:有话说话!吞吞吐吐!

高大的黑影横下心,说,反正就是张开嘴,听话,不要,乖,呜呜,扁桃体之类的,我笨!不知道是什么……

瘦削的黑影直接石化成神经病……

半小时后。一根鱼刺醒目地横在托盘上,程天佑慢条斯理地用酒精棉球给镊子消毒,然后,收了起来。

我看着他,紧紧地闭着嘴巴。我的龋齿,我的扁桃体,我的小爱情,我的天神一般的美男子……老天……呜呜……我忍不住内心悲鸣。

程天佑看着我,老学究似的,说,夫字天出头,你看看,欺骗自己的夫君,老天都要惩罚你的。他抬手,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

我依然闭着嘴,目光和他相对时,嫌不够,又捂着嘴巴,内心依然悲鸣。

这时,敲门声兀的响起。

我一怔,小安?松开了手,当目光触到他黝黑的眸子,我又连忙捂起嘴来,跳着脚,去开门。

开门的一瞬间,我愣了。

242如果,这一夜,你会离开。

颜泽?!

我惊讶地看着他,手缓缓地放了下来,说,怎么是你?!

我捂着嘴巴站在门前那一刻,颜泽的脸刷——一下就红了,此刻,见我松开了手,竟踉跄倒退,脸忙转向一旁,不看我,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太。

我有些惶惑地看着他。

程天佑从屋内走了出来,走到我身后,看到颜泽的时候,他将我拉回到他身后,一脸戒备的表情。

颜泽依旧将脑袋别在一旁,与那挺拔的身姿格格不入的别扭小媳妇状,说,大少爷。

程天佑点点头,狐疑地看着他,说,你这是……

颜泽立刻说,我、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刚来不久!我……哦!老爷子要我和龚管家来找你!龚管家也来了。

程天佑抬眼望了望不远处,龚言正缓缓地走过来。

他说,大少爷,半年不见,您一切如故。

他说,大少爷,老爷子说,半年了,您还不想回去吗?

程天佑略略沉思了一下,回头看看我,抬手,理了理我的头发,似是他最后的温柔,他说,天晚了,你先睡吧。

我看着他,突然,门外吹来一阵寒风,我整个人控制不住打了个寒颤。我看着他,点点头,心却迅速坠落。

我离开的那一刻,突然转身,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一刻,真有那么一种害怕,害怕这一眼,会是永别。

我怕我醒来,再也看不到这张脸,这张微笑的脸,这张戏谑的脸,这张温柔的脸,这张严肃的脸,这张会让你心安的脸。

这一天,总会来的,我知道。

我知道,总会有一天,有一种力量将他从我身边带走,不是死亡,便是程家。

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其实,不快的,半年了,这是个结点,我知道,程家也知道。

……

窗外,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那么长;他们在聊什么,我根本听不到。

之于我,这注定是个不成眠的夜晚。

床头柜里,是一张卡;大学时代,他曾在其中给我留下一笔不小的数字,期间,用在了宋栀身上一次;剩下的,我这段日子一直盘算,等过完这个冬天,开一个小小的花店,这样,如果他病发的时候,我既能照顾他,又能补贴家用;我想他即使离开这世界,也不必为我挂心。

网上有人说,爱情不能只是依附,而是两个人独立坚强后努力地在一起。

我还想学习修水管,修马桶,修灯泡……可是,这个屋子里的这些宝贝们还坚持在岗位上,没让我有机会学习到。

只是,似乎,目前看来,这些我都用不到了。

他刚刚还说过的,今天是2012年的12月22日,说不定,会是世界末日,原来,是真的。

关了灯,只留一室白月光,还有孤独,和我。

如果,这一夜,你会离开。

记得,脚步轻一些。

别惊起,梦里人。

243因为你是如此好,而时光,又是那么少。

早晨,醒来的时候,迟迟地不肯睁开眼睛。

我的手迟疑着、轻轻地摸到身旁,那是一片未温的冰冷,我的心再次落入了谷底;我不甘心地将手伸向空中,也并未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它握起,然后轻轻将我拉起,笑着,说一声,乖!起床啦!或者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懒,太阳晒到屁股了!

此前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除了今天。

我睁开眼睛,明晃晃的冬日的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洗漱完毕的,我洗脸,看着水龙头,水如此流畅地淌出,如同奔涌而去的时光,不能挽留;我失控地去拍打那个水龙头,发疯一般,为什么不坏掉!为什么不坏掉!为什么让我没机会学习如何修理你!为什么!

一身水后,我终于满足,看着镜子,抹了抹脸上的水,神经质地笑笑,继续像个正常人一般洗漱。

我浑身是水,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但心里却是莫名快乐,竟然觉得自己是只鸟儿,推开窗,说不定就飞上蓝天去了;又或者跳到洗手盆里,就变成一条鱼,随着水就游向下水道了。嗯,下水道不好!这个PASS!

世界末日后,我还活着。

崭新的日子了。

我该怎么过呢?

我在洗手间里转了十多个圈后,最后决定,既然我是条鱼,我就应该出门游个泳。

我挽了挽头发,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大阔步地走了出去。

走到正厅的时候,清粥的香味,还有煎蛋的香味,让我愣了愣,不对!我是一条鱼!我闻不到香味的!我擦!一定是渔夫在放鱼饵!

危险!后面的鱼不要动!

我警惕地左右看,不对!鱼没有脖子!我这是用了个什么在左右转呢?

就在我无比纠结的时候,突然有人开口,低沉地,暖暖地,如同家常一般,说,她说,女孩子喜欢男人为自己做饭,是因为觉得这是一件温暖浪漫的事,会想到家的温暖,有归属感有安全感。是这样的吗?

一个熟悉的背影在厨房里,低头在烹着煎蛋,没有回头。

这……是幻觉吗?这是幻觉!他是幻影!

可即使他是幻影,我却依然开了口,木然说,她是谁?

他没回头,说,艾天涯。

幻影居然会回答!

我迟疑着,恍惚着,走近,说,小镇女孩?

他背对着我,点点头。

我对着这个“幻影”的话生出了几分醋意,说,你们俩这么投契,因为都是“天”字辈吗?

他转脸,似乎是想批评我的醋意,看到我的一瞬间,吃惊地看着我,说,你这是怎么搞得?

我也愣了,刚刚我听得懂人的语言唉,还用人的语言交流了呢,更愣的是我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那张会微笑的脸,那张会戏谑的脸,那张会温柔的脸,那张会严肃的脸,那张会让你心安的脸。

我仿佛从一场痛苦淋漓的梦境中挣扎,跋涉,如今,终于走了出来,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这不是幻觉!他不是幻影!

他将煎蛋放在桌上,拉起我的手,往卧室里走去,说,姜三岁,咱们先换换衣服好吗?你是在洗手盆里游泳了吗?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

我一声不吭,就这么任由他拉着我的手,跟着他走,任由他用大毛巾给我擦头发,擦衣服……我的眼睛突然就这么红了,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他一怔,说,你怎么了?哭了?

我突然抱住他,就号啕大哭,我说,我还没学会修水龙头,我也没学会修下水道,我更没学会修马桶,我还有好多东西都不会……呜呜呜……

他愣愣的,看着我说着神经病一般的话语,良久,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傻瓜,学这些东西干吗?

我哭着不允许他反驳,说,我要学我就是要学呜呜呜。

他无奈,说,好吧。我会慢慢教你,只是,我这所学校比蓝翔贵,因为我的学制,不是三个月,是一辈子。

他似乎是觉察到了我内心所历的煎熬,就许了这一辈子,可他一句“一辈子”,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因为知道无法一辈子,所以,会抓得更紧。

因为你是如此好,而时光,却又那么少。

良久,他说,过完圣诞节,跟我回家吧。

他说回家,我愣了许久。

算是大赦?还是最后的仁慈?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僵硬,说,怎么了?

我抬头,看着他,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想,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低头,下巴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说,对于我来说,有你的地方,就是家。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我深深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不再说话。

这一生,这一刻。

愿岁月可期,愿此情可待,愿良人可盼。

244他完完整整地丢掉了那颗苹果,就像曾经,他完完整整地丢掉了她。

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这座安静的小院。

在此之前,一直是一个年老的花匠和他年幼的孙女儿,每日收拾着小院,照顾着院里的花花草草,还有主人从家乡移来的酸枣树。

此处距离杭州西溪不远的湿地水岛之上,山水灵秀,旧时曾是一些富贵风雅之士的别业所在。几经岁月,昔日的亭台楼榭已成烟尘。

他此刻并不知道,自己竟是这里最为神秘的人物,因为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见到过他。

这里本就不足十户人家,多是度假小居。三月烟花起,八月桂花香,十月芦花飞,西溪最美的的季节,屋主们才来度假。

所以,在此看护房屋的工人们,就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凑到一起闲谈自家主人的家世,谁谁的家里是做什么了不得的大生意,谁谁谁家主人吃饭用的碗都是清官窑里的,或是谁谁谁家的主人有什么不足与外人道的癖好……唯独他,大家只知道他姓程;后来,工人们就纷纷猜测,他如此隐秘,十有八九是贩毒的。而且,是大毒枭。

说起这所居处,是他去巴黎留学的某一年,悄然回国,带朋友游西溪,偶遇此处,这水乡情致,像极了魏家坪,却又是隐秘至极的桃花源;老陈在一旁,看出了他眼里闪过的这丝异样的光。

隔了不久,机缘凑巧,老陈说,恰有人出手此处,价格低到奇特,许是生意周转;他虽疑惑,却还是买了下来。

那一年,他二十,亦或者二十一,已记不得太清晰,但是却清晰地记得,有一个小女孩曾说,有一个家,一个院子,有山有水,种一些花。

那时他想,有生之年里,虽然不能陪着她过这生活,但若有一方这样的天地,想象着,她若在这里,会怎样,也是好的。

如今想起,他不觉苦笑了一下,如果一直是不能拥有,便永远不会有现在这种失去的痛苦了吧。

天已尽寒,老卢如常收拾着院落,他坐在藤椅上,面容清峻,小安从屋外回来,手里捧着苹果,口袋里装着鼓囊囊的是冬枣,看到他,躲着墙角走。

他望到她的时候,突然一笑,如同冬日里一抹难见的阳光。

小安忽闪着眸子,也觉得呆了,这个宛如大盒子电视机里才能看到的陌生美男子。

几树枣纸下,小女孩忽闪的眸子,恍若时光层层叠叠铺过去,那时的魏家坪,那时的他的她,小小的女孩,小小的时光。

仿佛,只等她蹦蹦跳跳走来,走过时光层层,走到那个小小的男孩面前,童音无邪,喊一声,哥。

现实却是,小安沿着墙壁走到老卢身后,有些疑惑,有些懵懂地,喊了一声,爷爷。然后,只留下一旁,身材修长的男子愣在那里,笑容僵住,如梦方醒。

恍然如梦来,恍然如梦醒,千行万行泪,潸然如雨下。

小院里,他坐了一下午,傍晚的寒意已经浸染了他的身体,他却丝毫不知,只是出神似的看着不远处,隔壁小院,似是将谁望穿一般。

兀地,他隐隐咳嗽了几声,却又生生压制回去。

老卢连忙进屋,倒来早已热好的米酒,递上去,说,程先生啊,天儿冷了,您喝点儿米酒,驱驱寒吧。

他接过,冲老卢笑笑,刚饮下一口,咳嗽得却更加厉害,让人揪心。

他的咳嗽声,让老卢想起隔壁不远处小院里住着的那对小夫妻,此处唯一长住的一户业主。

最近天寒,那个眉眼俊挺的男人不小心着凉打喷嚏时,女人总会缓缓走出,给他披外套,一面给他整理衣领,一面轻声埋怨。

手指纤长,眼波婉转。一颦一嗔,皆是心疼。

想起那对神仙眷侣一般的小夫妻,老卢突然觉得自家男主人身上是掩不住的孤单,无边的孤单。

晚上老卢开灶,煮的是就地水泊里捞出来的花鲢,热气腾腾,端上桌来,一并二三简单小菜。

老卢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不知道您会来,也没、没准备什么。

他正在案前,教老卢的小孙女小安写字,抬头看看老卢,温文一笑,指了指桌上的菜,说,这,已经很不错!

小孩子,总是简单。

那么突然地跑过来,分给他一把冬枣,忽闪着眼睛。

他有些不知道怎么“还礼”,因为走得匆忙,而且作者也不给他开一个万能男主的挂,比如随手一掏就是棒棒糖、大白兔之类的技能,所以,他只能自力更生,说,上学了吗?识字吗?

小安摇摇头。然后又迅速点点头,说,快啦,等我七岁,就可以上学啦。

他笑笑,看着手里的枣子,说,来!我教你识字。

于是,小安就开开心心地跟着他识字。

他说,要好好学习。

小安说,为什么?

他一愣,说,人总要努力让自己更好更充实,学习也是其中之一,因为你不知道,你的将来会遇到一个怎样的人,或许,他值得拥有更好的你,而你自己也值得,拥有更好的自己。

小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嘟着小嘴,说,更好的自己……

此后的两日,气氛在老卢端来的饭菜香伴着米酒香中融洽起来,原本陌生的两个人便也话多起来。

他是个好人。这是这些天相处下来,老卢对他的感觉。

日子一天比一天的冷,他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有时候看书,有时候陪老卢的小孙女小安玩,更多的时候,对着天空静静发呆。

圣诞节,他告诉老卢,明天他就要离开。

夜里,小安犹豫了很久,慢吞吞地将手里拿着抱了足足两天的红苹果送到他的眼前,几乎是咬着牙,闭着眼,英勇就义一般,说,叔叔!给你!

他抬头,看着她,被她纠结的表情逗笑了。

小孩子,总是掩饰不好自己的心。

他说,你吃吧。

小安硬是把苹果塞给他,转身跳着脚就跑了。

突然,小安回头,问他,叔叔,你什么时候会再来?

他笑笑,明年这个时候吧。

那一夜,他望着手里的苹果,那么红,眼睛突然湿漉漉的,他想起了高中时代,想起了北小武,想起了小九,想起了她。

高中的时候,班上的女孩们一直都笃信,圣诞节的时候,完整地吃一个苹果,你等待的人,一定会在某个飘雪的圣诞,重新出现在你面前。

她也相信。

当时的自己,清高如许的少年,心里曾多么的不以为然。

他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突然,想要一口一口地吃掉这个苹果,却最终,没有,他笑笑,自嘲道,寒风灌入肚里,怕不好。

第二天,他走后,红苹果就这么留在枕头边。

静静地,独自香甜。

这一天,他并不知道,自己完完整整地丢掉了那颗带着她掌心温度的圣诞节苹果,就像是曾经,他完完整整地丢掉了她。

——对哇,圣诞节的红苹果,当然要给最真爱的人啦。

一个奇怪的声音,不知在哪里,咯咯地笑着。

他没有回头。

245我们回家。

圣诞夜,他收拾明天回程宅的行李,抬头,她从屋外走来,一脸神秘的笑意,胸前,挂着的是刚刚,他送她的礼物,一条星月项链。

狼牙月,链着一颗星星。

她冲他笑笑,说,我刚为这礼物去刻了一行字,我的心愿,在树枝上。

他走过去,说,什么字?我去看看!

她挡住他,说,不行!我的心愿。明年这个时候,才准看。前提是,你能找到这条树枝,这行字。

他无奈,说,好吧。

然后,他说,小安今晚没来?

她点点头。

他笑笑,说,那你给她准备的这些红苹果,就没用了。要不,给她送过去?

她摇摇头,说,不用了。好像是屋主来过圣诞节了。

他笑笑,突然开口,说,还真有些好奇,老卢家主人是什么样子?

她笑,说,那赶紧去看看吧,说不定是个超级大美女呢!

他也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突然,他说,你怎么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她看着他,摸了摸脸,笑笑,说,可能刚刚外面,天太冷吧。

他拉过她冰凉的手,轻轻握住,温暖着,说,没事就好。明天我们回家了。

她点点头,笑,说,嗯。我们回家。

246回了这里,我们怕是不能分居两室了。

第二天,离开小岛的家时,程天佑将大门的钥匙挂在我脖子上,就像对待一个小孩那样,说,拿好了,以后咱好回家。

我看着胸前大大的钥匙,想起了童年的那些细碎时光,影影幢幢,荒芜着,呼啸着,奔跑而来,又奔跑而去。

童年的胸前的大钥匙,是哼着乡谣的童铃。

我抬头,抿嘴,冲他笑笑。

就这样,久别归来的程宅。

老爷子并不在,龚言说,这边天冷,老爷子回香港养病去了。

程天佑不置可否。

程天恩见了他,倒是无比开心,连着喊了几声,哥!然后,他趁龚言离开,说,爷爷还不是搁不下面子,还是想着你回香港先跟他道歉。老小孩老小孩,人越老越像小孩。

程天佑笑笑,拍了拍程天恩的肩膀,表示自己心下有数了。

程天恩看到我的时候,极不情愿却还是恭敬地喊了一声,大嫂。依旧是憋在嗓子眼里的傲娇之声。

我点点头。

龚言跟程天佑说,家里的佣人不是主事的已经换了,太太可以放心地住在这里了。主事的刘妈……如果太太不喜欢……

我知道,他是怕我介怀那日早餐时发生的一切,有人目睹过你的沦落,总不是一件可以让人舒心的事情。

我说,谢谢龚叔。刘妈就留在这里吧,多年的老人了,与我也是亲厚,而且,我也习惯她的照顾。

龚言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而且也算妥帖;大抵在他心里,已经认定我只是一个削尖了下巴挤进豪门的无脑女孩。

他说,大少奶奶客气了。

钱至看到程天佑的时候,眼里都泛起了泪光;程天恩在一旁,表示了极大的不欣赏,说,我哥是回来了!又不是死了!

程天佑看着钱至,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身体也康复了,你不必在程宅了,还是回公司吧。

钱至的眼睛却更红了。

我知道他的难过所在——只因那一句“我的身体也康复了”。

我强忍着心下的酸涩,岔开话题,问钱至,金陵还好吧。你们俩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

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

对!我忘记程天恩这个磨人的小妖精了。

果然,他的眼神在那一刻,简直想将我和钱至碎尸扔掉。

程天佑立刻说,我赶路也累了,想去休息了。

我和钱至异口同声,说,我陪你。

然后我们俩又同时觉得自己的这句话单独来说都没问题,然后一起说出来,总感觉又一种诡异感和别扭感存在着。

我和程天佑回到卧室里,程天佑看着我,说,天恩没让你难受吧?

我看着他,说,其实,他肯喊我大嫂,我已经很感谢很开心了。

程天佑看着我,说,其实,他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也很感谢很开心了。

我说,是啊,婚礼那天,我也没想到天恩会来。

程天佑看着我,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他。

我一愣,说,你说我哥?然后,我又立即笑,说,要么说,他是我哥嘛。我以为他很忙,婚礼那么匆忙,所以没喊他。没想到哥哥就是哥哥呀。

他看着我,说,你哥?

我有些不解地说,怎么了?

他笑笑,说,没什么。

他看了看卧室里那张大床,意味深长地说,回了这里,我们怕是不能分居两室了。当然,我可以睡书房。

我的脸微微一红,转身。

他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247你们放心,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一个小时后。满记甜品店。

八宝第一个赶来的,头顶着眼罩,连滚带爬进来的,柯小柔紧跟其后,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去接尹静去了,说是要接她看产科大夫;金陵还未到。

柯小柔一走,八宝就扑上来跟我说,姜生,你知道吗?尹静怀孕了!

我一愣,说,谁的?!

八宝立刻拍了一下大腿,说,我就说嘛!谁都会是这反应!

我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说,Sorry!我的意思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八宝拉开我的手,说,别装了!你那颗八卦的小心心是藏不住它的狐狸尾巴的!

这时,金陵终于戴着眼镜一身工装地奔了进来,说,程太太!您回来了!然后,她又一转脸问八宝,什么狐狸尾巴!

八宝说,柯小柔上次在微信圈发了尹静怀孕的消息,我没控制住自己的手,直接第一反应回了句“谁的”,就被他逮住好一个骂!你看姜生!她第一反应也是“谁的”!

我说,我没有,我那是口误!

八宝说,你不如说是口蹄疫你口误!

然后,八宝说,柯小柔她妈整个一上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柯小柔他妈说,结婚,柯小柔“啪”就结婚!柯小柔他妈说,要孙子,柯小柔“啪啪啪”,尹静就怀孕!对不起,我嘴癌,多说了俩“啪”……

金陵托着腮,看着我,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扣着桌子,一副“生生,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日子我就是那个天天被她折磨的人,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么么哒”的表情。

我还没来得及细细领会她表情后的主题思想,八宝突然看着我,说,哎呀,人家新婚三日不下床。你们俩身体真棒!半年没下床啊!

我的脸立刻变长,金陵看着我,笑眯眯的,手指继续叩着桌子,一副“程太太,请您好好享用”的表情。

八宝看着金陵,说,敲什么敲!

金陵忙肃立,一副“陛下我错了”的表情,说,对不起,我手癌。

我还没来得及笑,八宝又转脸看着我,说,来来来!快跟我们说一说!和总裁滚床单是什么感觉?坐上来自己动?你这磨人的小妖精?你惹的火你自己灭!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我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将脑袋不停地磕在桌子上,我替八宝补充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暖床的工具罢了!好了!开心了吧?满足了吧?

送餐的小姑娘用打量失足妇女的眼光打量着我们。

八宝眼睛一飞,小表情一凛,说,看什么看!瞧你那面相!离失足不远了!

小姑娘逃似的跑了。

八宝立刻将我从桌子上来起来,说,来!脑癌的!我们继续说和总裁滚床单……

十分钟后,我的脸依旧趴在桌上。

金陵倒愣在那里,脸跟被鞋底抽肿了一样,说,你的意思是,你们结婚到现在!你们俩还没……

我刚抬起头,八宝那慢了半拍的反射弧终于得到了回馈,她说,我擦!你是说你和他到现在都没有×生活!

我直接将脸摁在桌上了,在众人的侧目之下,我再也没脸抬头了。

金陵说,我们还是转移阵地,到我家吧。

半个小时后。金陵家里。

金陵递给我一杯水,我沉默无言。

八宝在一旁是相当地兴奋、激动,她说,喂喂!你说会不会是程总裁他当初失恋伤心过度,爱上了男人,然后欲罢不能了,对女人失去了兴趣,参见咱家小柔。说起来,你本来可以和尹静好好聊聊,不过现在尹静都怀孕了……

八宝表现得好遗憾。金陵说,你可以闭嘴了!让姜生说!

我握着水杯,看着金陵,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喝下一杯水后,我才开口,说,婚礼那天,我们被喊回程宅了,然后……和他连夜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那天很疲惫,所以……嗯……相安无事……后来……嗯……一直都相安无事……嗯……

金陵说,一直都相安无事?

我点点头。金陵说,那你就没点儿暗示?

我看着她,说,我暗示毛啊?难道我跟他说我想要!

八宝将脑袋伸过来,一脸热情的妩媚状,说,对啊!官人我要!

金陵一巴掌掀开她的脑袋,说,对你姐夫!然后,她对我笑笑,说,你可以尝试穿得诱惑一些、少一些……

八宝在一旁冷笑,说,哟西!一个老处女在教人家怎么诱惑男人!

金陵说,滚!八宝看着我们俩,说,她拿起一根烟,说,其实,我觉得十有八九是这样,程总裁他可能因为年少轻狂之时纵欲过度……然后现在没能力了,呵呵。

我直接脸长了,我说,姓八的!你注意一点儿!别总是污蔑程天佑,一会儿是好男色!一会儿没能力!

八宝说,你才姓八!反正我知道他们程家男人都这样!

我和金陵愣了一下,面面相觑。

八宝冷笑了一下,看着金陵,说,还不知道吧?天恩也是!我一朋友的朋友说过,她之前陪过二少爷……谁知道那二少爷只是喊她逢场作戏,演戏给一个对他纠缠不休的脑残女人看!事后,给了她一沓钱!而且喊了她两三次呢!两三次呢!那脑残女人还真痴心!你们说说,这些少爷,那是我们能爱得起的吗?多脑残!

末了,她冲我补充了一句,说,不是说你。你都脑癌了……

金陵突然激动了起来,说,你胡说!

我刚要表示金陵你太仗义了,八宝骂我脑癌你都看不下去了吧,却发现她的情绪激动点明显不在我身上。

八宝说,我神经病我胡说!朋友圈里至少有俩女人陪着二少爷“逢场作戏”过!而且,其中一个还看到他吃一种药!本来以为是什么高级的性药!所以就偷偷记了下来,谁知道!是激素!维持男性性征的激素!

金陵愣在那里。我也愣在那里。

八宝耸耸肩膀,说,所以,他根本就是不行!你得开心!自己没跟他纠缠下去!否则!你们俩!怕是今儿对着哭!

我看着金陵,说,金陵……

她抬头,看看我,眸光澄明,却如在梦中,她喃喃,却说不出话语。

她突然摸着胳膊,理了理垂下的头发,抬头,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八宝说,你不会吧?

她突然,失控了一般,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地冲着我们吼道,出去啊!

就在我们担心她而迟疑的那一刻,她突然无比地冷静,语速很慢很慢地说,你们放心,我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248我只是想给他生一个孩子。

初冬的天气,我和八宝走在长长的街。

八宝说,金陵不会真的爱程天恩吧?

我摇摇头,努力开玩笑,说,没!她只是爱他的钱。

八宝居然信了,她说,我就说嘛。突然,她转脸看着我,正色,说,你以为我是个傻子吗?

她说,就刚刚,我是傻子我也看得出,金陵很爱程天恩。

我看着她,叹了气,说,你刚刚说的那个很痴心的脑残女人就是她。

八宝一愣,说,什么?!

我说,其实,他和她,很年轻的时候,少不更事,就互有好感了。校园里里,叛逆少女和风云学长,少年和少女的爱情,除了爱情,还是爱情,不会有世家、门第、匹配……任何的附加条件。后来,天恩双腿……他就性情大变了,逼着金陵离开了他。让金陵彻底死心的,大概就是你说的,他和别的女人,当着她的面……现在想来,那还是逼着她对自己死心啊。

八宝沉默了一下,笑笑,说,那他心里也一定也是爱金陵的。只是,他无法,再像一个男人一样,去守护她,爱他了。

我看着八宝,说,我也是到今天才明白。

我想,金陵也是现在才明白这一切,这些年来,他各种堕落各种坏,逼着金陵离开。可他又无法程天佑一样伟大,在每次,她就要忘记他的时候,他就再次出现勾勾手指,她就又动了心……周而复始,相互折磨。

要彻底放下一个人,太难了,这些年来,天恩在伟大和自私之间,爱情和占有之间,天人交战着,扭曲着,他的痛苦,怕是我们常人无人能理解的。

八宝抽了抽鼻子,半真半假地,有些感伤地笑笑,说,突然想起我的小初恋来了。说起来,我们俩还从来没有牵过手呢。哈哈哈。

我突然开口,性很重要吗?

八宝扭头看了我一眼,说,我不是食草兽。我也不知道。你觉得呢?算了。不重要你也不会抱怨你们俩至今……

我说,我只想给他生一个孩子。

八宝突然用一种看异次元生物的眼神看着我,瞬间,她顿悟,说,生生生!将来他抛弃你的时候,也好分更多财产!

我也回她,看异次元生物的眼神,朋友间,这种感觉很玄妙,你们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却经常感觉彼此生活在对方的平行空间里,常常鸡同鸭讲,无法沟通,却竟然也会觉得快乐。

说实话,在某些时候,我也分不清,八宝之于我,到底是一个独立的八宝,完整的八宝,真实的八宝,还是只是我对小九未了情分的一种延续,一种弥补,一种替代。

有时候,友情如爱情,竟也有替代。是不是,也如爱情,一般残忍呢?

应该是,不会吧?

我说,也不知道金陵怎么样了。

八宝叹气,说,听说她过几天和钱至要去美国,见父母的。这下子……哎,我嘴真欠!我以为她跟天恩就是小女孩喜欢贵公子,喜欢喜欢就罢了,我怎么知道,他们之间的渊源这么深啊。

我突然笑笑,说,别担心了。金陵是个冷静的姑娘。有些爱情,注定是乌托邦。有些皈依,才是最终的现实……

八宝抬头看着我,说,就像你一样吗?

像我?我愣了愣,笑,说,你神经病吗!

她真是个神经病!我和她真的不是一个次元的!我怎么会有这种朋友呢!每天嘴里纷飞着金乌鸦。

249这一次,我保证,不会“相安无事”的。

我回到程宅的时候,天已向晚。

草木已衰,却依然有四季常青的树木挺拔于道边,努力地生长,永不放弃。

就像这世界上的那些坚强的女孩,无论经历过多么深刻的痛苦和经历过怎样的不堪,永远都倔强地生活着,永不放弃。

车刚到大门,却见程天佑,他居然在大门口等着我,司机将车停了下来,我下车,他就陪着我,走这一段路。

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他愣了一下,笑笑,拉过我的手,掌心那么暖,他的笑容也那么暖,他说,我只是恰好散步到这里。

我说,哦。

脚下的路,我们一起走过。

人间的四季,我们一起走过。

从此之后的悲喜,我们一起走过。

他在我的右手边,我在他的左手边。

这是世间,所有爱情的位置。

我并不知道,自己再次被监听了——

就在今天下午。他的书房里。

颜泽突然笑出了声,说,大少爷!你们!你们还没圆房吗!

程天佑抬头,看着他,说,你在干吗?

颜泽说,我在听大少奶奶和朋友的聊天。

程天佑脸色一沉,说,以后不准监听她。

颜泽说,龚管家担心大少奶奶的安全。

程天佑直接黑脸了。

颜泽摘下耳机,说,好!我不听了。

然后,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相安无事了半年……大大少爷你什么时候开始吃素了……哈哈……

程天佑说,闭嘴!

颜泽说,好好,我闭嘴。哈哈……不过太有意思了……哈哈……那些女人居然胡说八道,说大少爷您喜欢男人,好男风……哈哈哈哈……

程天佑的眼睛微微瞟过了过去,不怒自威,说,你再不闭嘴。我真的要喜欢男人了!颜泽立刻立正闭嘴,直接绕着程天佑走……

颜泽离开后,程天佑冷峻的脸,突然浮了一丝笑,这个小女人,居然也开始讨论自己,自己正渐渐地走进她的生活了吧。

他走过去,窗外,薄薄阴下的天气,他回头,瞥见颜泽留在桌上的耳机;无意地,拾起——那头传来的是她的声音,轻轻的,糯软的。

她说,我只想给他生一个孩子。

他将耳机摘下,放在桌上。微笑的唇角,微笑的眼。

那一刻,全世界因为她,一句话,四海潮生。

就这样,我们一起走着,初冬的天,突然飘起了薄薄的雪。

他抬头,看了看,说,下雪了。

他将手搁在我的头上,欲撑一方晴天。

我抬头,笑笑。

院子里,突然人多了起来,大家纷纷都来看这一年的初雪。

程天恩坐在轮椅上,汪四平推着他。

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种自己的爱情与牵挂,隐痛和悲伤;雪落在他的身上,那一刻,他的容颜是无悲无喜,无欲无念的。

他看着我和程天佑,点点头。

这时光,或许,刚刚好。

虽然身边的人,各有悲伤和残缺,我却还很好。

2012年世界末日之后,这重生后的第一场雪。

楼前,我欲往后山走去,却被程天佑一把拉住,他看着我,说,我们回房吧。

我愣了愣,看着他。

薄雪之中,他俊美异常的容颜,还有松柏一般的身姿,还有深深的眼眸之中,桃花染尽之色。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这一次,我保证,不会“相安无事”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起手,向楼里走去。

他丝毫不顾及这院前的许多人,薄雪之中,他们掩着嘴,不知是在看雪,还是在看我和他。

程天恩似乎并不关心,他将脸别向一旁,静静地,任凭雪花轻吻他的发与容颜。

颜泽在身后,突然大笑,喊着,大少爷,晚饭还下楼吗!

然后,他转脸对刘妈,忍着笑,说,我看给大少爷房间前隔张凳子,后面的日子就送三餐吧。

250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

他回到程宅,正逢一场薄雪,在这初冬时刻。

车子刚到大门前,突然一个急刹车,他在后座上一个趔趄,抬头,却见北小武挡在了车前,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

他微微一怔,下车,北小武上前,重重的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猝不及防重重后退,唇角渗出了鲜血。北小武挥着拳头还要上前,却被司机兼保镖给抱住了。

北小武愤怒地将一叠钱摔向他,喊道,收起你的臭钱!凉生!这些年!我错看你了!

他的愤怒,源自小九,小九讥讽了他的纠缠,说,你怎么不像你的兄弟凉生一样,用钱砸我啊,砸到我爱你啊!

北小武知道了凉生曾经用钱让小九离开自己。

凉生没说话。

老陈看在眼里,替凉生憋屈在心里,因为他知道,凉生因为他,失去了什么,所以,老陈上前,说,北先生……

凉生制止住了他,转脸,看着北小武,说,作为兄弟,我不后悔这么做。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离她远一些。

说着,他走进了程宅大门。

一道大门,将他们横亘在两个世界。

北小武挣扎着,冷笑,说,兄弟!兄弟就是用来任你指点!任你安排!任你出卖吗!他说,凉生!不!程三少爷!从今以后,你我兄弟!情断义绝!

凉生没回头,薄雪落在了他们之间。

有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比如少年。

有些地方,再也回不去了,比如魏家坪。

有些情谊,再也回不去了,比如你和我。

他走进程宅,老陈递来手帕,他擦了擦唇角的血,却见楼前,程天恩正在,还有程宅的工人,他们似乎都在看这场初雪。

程天恩看到他的时候,只是眉毛微微挑了挑,抬眼,看了看楼上。

老陈在他身后,喊了一声,二少爷。

程天恩点点头,然后,眸光从楼上收回,转脸,看着凉生,说,你回来了,挺巧。

凉生也只是点点头。

他之所以回国,是为了帮小绵瓜取一些资料,办理相关的收养手续。

他往楼前走去。

程天恩说,你还是别上去了。

凉生冷冷地看着程天恩,以为他又如同以往,滋事刁难。

程天恩淡淡地说,我是好心。

说完,他的眼眸轻轻一扫,地上那两双深深浅浅的脚印,然后又望向了凉生,面色宁静,如同这场薄雪。

凉生心似比干多一窍的人,眼眸触碰到这串脚印时,如同被烫了一般迅速挪开。

老陈也觉察到,忙说,先生,我们先回去吧。改天我回来给你取。

程天恩笑笑,语气极淡,说,难得回国,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餐吧。他看了看楼上,说,反正大家很忙,今晚怕就我一个人用餐了。很孤独。

凉生没说话,转身,离开。

程天恩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其实,他真的很想有人能陪他吃这一餐饭,其实,他是真的很孤独。

雪花飘下,凉生离开。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他突然想起,那一年的冬天,他寻她,九死一生,在那冰封的西南山区里。

一步一惊心,十步一生死。他说,我等你。

那年冬天,大山之中,冰雪之下,那个盟约,他曾说,我等你!等你回来!只是!你一定要回来!

如今,她回来了,只是再也与他无关。

飘忽的薄雪中,他突然仿佛看到了那年西南山区的陡峭山路,看到了相携走着的他和她,纷飞的大雪,吹满了头。

那就这样吧。

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

251我答应你,我们一定会白头。

房间的暖气融融,一室的温柔。他睡着,我下床。

水汽迷幻的窗户。窗外的雪。

我回头,看着他,就如这半年时光里,每一次端望着他。

我总会在午夜,走进他的房间,端量着睡梦里的他,那俊的眉,修的眼,渐匀的呼吸,偶有皱起的眉心。

纵使不能人间白首,也希望时光慢些走。

他常突然睁开眼,看着我,微微惊讶,说,怎么?你还没睡?

我看着他,心里叹息,嘴上却笑笑,说,我只是想看着你睡。

他轻轻碰碰我的手,说,你也早休息。

……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害怕,怕一觉醒来,就天人永隔。

我怕那么温暖的一双手,变得冰凉,那个暖暖的人,就这么在我的身边,悄悄地失了呼吸……

我看着窗外的雪。

思绪突然飘得好远好远,重峦叠嶂的山,纷飞落下的雪。

突然,抬手,轻轻地,在窗户上无由地写着字,惊醒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句诗——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

突然,有人在身后,轻轻地念,霜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他从身后轻轻地拥住了我,说,怎么这么伤感?

我略惊,回头,故作镇定,一笑带过,轻轻地、略仓皇地将那行字抹去,笑笑,说,我是文艺女青年。

他的手突然轻轻地扣住我的手,他说,我答应你,我们一定会白头。

我的鼻子一酸,却不敢让眼泪流下来。

第二天,我们下楼吃早餐。

程天恩已经在餐厅了,见到我们,他略略地惊异,所以,颜泽真的是一个太八卦的保镖了!程天恩大抵已经被他的话洗脑了。

但是,很快,他同我们打了招呼。

然后,他并没有太多的话,不似以往敌对状态下的尖酸刻薄,甚至与聒噪;而是很得体地吃着早餐。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得体与优雅。

就如同程天佑,他居然可以做到,吃一只大闸蟹的时候,肉全吃掉,蟹壳完完整整地保存着;然后我在桌子的那一端,吃得蟹骸满地,惨绝人寰。

程天佑见我沉默,体恤地笑了笑,为我亲手倒了一杯牛奶。

我小口小口地吃着,默默地看着,留心地学着。

吃过早餐,程天恩看完了报纸,表示要去一下公司,离开前,他说,哦,忘记说了,昨天,三弟回来了。

程天佑抬头,看看他。

我笑笑,说,这么巧。

程天恩说,他受伤了。

我张了张嘴,程天佑看了我一眼,飞快问他,没事吧?

程天恩说,应该是没事,听门卫说,一个姓北的男人,三弟的朋友,许是琐事所致。哦,昨晚一个人怪寂寞,我本来留他吃晚饭的,他似乎有事,离开了。嗯,也不知道,他和沈小姐最近怎样了?

说完,他笑笑,就离开了。

252此生,或许还有很多夜晚,遗憾的是再也不是我,对你说晚安。

此后的日子,程天佑一连几天,都很晚才回来,因为要见旧友。

我就守着一盏灯,等他。

他也曾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笑笑,说,你们的事情,我也不懂,你去吧,我等你。

他笑笑,微微落寞。

楼梯间的脚步声突然响起的时候,我飞速下床,雀跃着,惊喜着,如同所有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人一样,推开门,我喊,天佑?

却空无一人。

抬头,通往三楼的楼梯处是凉生,他停住了步子,回头,看到我,眼里是微微讶异的光,唇角上是前几天,北小武留下的伤。

挺括的呢大衣,就这么披随意地披在他身上;我突然想起,婚礼那天,未央说,你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吧。

我张了张嘴,最终,唇角弯起一丝笑意,说,哥,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说,我取点儿东西。

他说,你还没睡?

我笑笑,说,看美剧。

他说,早休息。

我点点头。

他说,我走了。

我说,晚安。

他说,晚安。

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正播着的是周星驰的《喜剧之王》。

那一刻,舞小姐柳飘飘正嘲笑他是个死跑龙套的,他就笑着,那种尴尬,却又自矜,说,其实,我是个演员。

柳飘飘在笑,没心没肺,我也在笑,却找不到爆米花。

我笑着翻开手机,一串号码,一串人名,却无一个可以拨打过去,聊聊天,说说话,说说周星星拍的喜剧真好笑。

他拿到资料,下楼。抬头,看了一眼,楼上灯光已黯,只有电视机忽闪着的光。

仿佛忽忽闪闪间,一生便走完。

晚安。

晚安。

心中是无言的叹。

此生,或许还有很多夜晚,遗憾的是再也不是我,对你说晚安。

他转脸,离去,抬眼,却见程天佑,沉默不言地站在自己面前。

相峙而立了一会儿。

他先开口,说,我凌晨的飞机。

程天佑点点头,说,新年有派对,听说你回国,还想喊你。

他说,下次。

程天佑看着凉生离开的背影,其实,刚刚他已到楼下,刚要下车,就看到了凉生匆匆进楼。

颜泽警惕地说,大少爷。

他坐在车里,没有动弹,寂静如山。

颜泽急了,说,大少爷,您不赶紧去看看,难道就不担心……

他拍拍手,制止了颜泽继续说下去,他看了看楼上那盏守候着自己的灯,缓缓地说,她如此信任我,愿意将一生都托付给我;如今,这区区几分钟的信任,我还给不了她吗?

此刻,凉生已离开,楼上的灯已黯,只剩下电视机忽闪的光。

许已是满屏雪花了吧。

隔壁楼,程天恩看着楼下这一切。

汪四平给他拿来药。

他吞下。

汪四平不忍看,总觉得他吃药时有种和血吞的感觉;然后,他顺着天恩的目光,望下去,说,怎么夜里来回,又不是贼。

程天恩淡淡倦倦,说,不然呢……让龚管家看到?会让他喊大嫂的!再吃一杯她捧上的绝情的茶,就像大哥当初那样?他笑笑,说,我这三弟是何等聪明的人!

汪四平叹气,说,大少奶奶就这么把他忘了。

程天恩笑笑,不置可否,只是说,能忘掉也是福。

汪四平一听,立刻努力发挥他溜须拍马的功能,说,所以二少爷英明!要不是二少爷让人制造车祸,想惩罚钱至,大少奶奶也不至于突然傻了似的要嫁给大少爷。大少爷当时居然还生二少爷的气!真是……

程天恩的脸立刻黑了下来。

汪四平一看不好,忙收好舌头,说,二少爷!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我先走!

说着,他撒腿就撤。

汪四平走后。

整个房子,空荡荡的。

全是寂寞。

他低头,钱包里,隐匿着一个少女的照片,明亮的微笑,如同春日风,夏日花,秋日水,冬日雪。

金陵,能忘掉一个人,多么好。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能做到的,却往往做不到。

比如,忘记你。

253他说,没事,有我在。

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程天佑已在窗边,站着,端着一杯热茶,看风景。

白色的窗帘,衣衫熨帖的男人。

抬头勾首,皆是风景。

我看着他,如同看着这世界最好的风景。

我想起了十六岁,也是这样的阳光,这样的窗帘,这样的他。

他回头,看到我,说,你醒了?

我笑笑,微微的歉意,说,我本来在等你回来的。不知道怎么就睡了。可能是看的电影太无聊了。

他说,是我这些天回来得太晚。

他说,以后如果我回来得晚,你就不必等我了。

我摇摇头,说,没事,我喜欢等你。

他笑笑。

后来,我才知道,程家的子弟,一般成婚之后,女眷都会搬到香港旧宅里,相应地有圈子有伴,男人们忙工作应酬,也不必太分心。

早餐时,程天佑就此事问我,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说,我想和你一起。

他说,接下来的日子,一旦接手工作,我会很忙。

我说,没关系,我这里有朋友。

他说,好吧。

然后,他突然问,说,明天新年派对,我可以介绍我这边的朋友他们的女朋友和太太,免得你无聊。

我张了张嘴,最终,说,好啊。

程天恩在一旁,笑笑,说,大嫂看起来不喜欢陌生人。

程天佑没说话。

钱至说,他元旦后要请十天假,陪金陵去美国见父母。

程天佑说,好事。去吧。

程天恩飞快放下刀叉,说,你们吃吧!我去公司!

那一天,金陵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所以,我约了八宝。

八宝说,小说里,总裁总是有大把大把时间谈情说爱呢!你小心程总裁说不定是外面有人,要雨露均沾!

我说,他真的很忙,我知道。

我给他做过一段时间的助理,那密密麻麻的日程表,想想,会让人窒息疯掉;只是现在,他是我的先生,我突然多了一份深感同受的心疼。

我说,我只是担心我不去香港,他会不会介意?虽然,他没明说,但听起来,他似乎很希望我能去香港……

八宝说,我听说,这种旧家族的所谓贵妇们,每一样的珠宝、甚至包包、都是向家里“借用”的,没有一样是真的属于自己。你要去了,多拘束啊。

我说,我不怕,只是,我想留在这里陪着他。

八宝说,啧啧,伉俪情深呐。可一个自由惯了的人,也过了半年的热乎日子,现在又回到了花花世界,你这是给他添堵。

我叹气,算了!我跟你说不清。

八宝就笑,说,你知足吧!在这人人悲催人人傻的特殊时刻,能约到我。如果我都没时间,你就只剩下薇安了,那个二次元的生物,你跟她聊什么?!

我正无言,程天佑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的声音很温柔,如同冬日的一缕暖阳,他说,你在干吗?

我说,和朋友喝咖啡。

他说,不错,我今天有时间,过去一起。

我一愣,说,好。

八宝在一旁,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很重视你,至少愿意参与你的朋友圈。

程天佑来之前,我和八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说,金陵后天和钱至一起去美国了,你一会儿给北小武打个电话,我们组织一下给她践行。

八宝说,看来我还没跟你说,北小武失踪了!

我说,啊!

八宝说,他很久之前跟薇安借了一笔钱,这两天,人突然消失了,找不到了,薇安急用四处找他,还是我替他还的。

我说,北小武借钱干什么?

八宝冷笑,这你就得问你的好姐妹小九了。

我忙掏出手机,拨打北小武的电话,提示关机,我问八宝,说,你能联系上他吗?

八宝说,我能联系得上我还会替他还钱吗!

我说,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八宝说,不会吧?要不等你们家那位来了,我们一起去他房子找找。

我说,好。

程天佑走进来的时候,八宝略激动,说,总裁你好!

程天佑一愣,礼貌地笑笑,同她招呼,然后看着我,说,只有你们俩,我还以为大家都在。

八宝说,死的死,伤的伤,失踪的失踪,我们的朋友最近每一个都活得很激烈。

侍者端来白水,问他是否还有其他需要,程天佑谢过,说,这样就好。然后,他转脸,看着八宝,礼貌地笑笑,说,看得出。

那一天,我们去了北小武的住处。

八宝刚要拍门,门就自己开了。

我和八宝吓了一跳,八宝说,他不会也吸毒了吧?脑子坏了,不锁门啊!

程天佑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颜泽。颜泽走了进去,四处看了看,说,没人。

我说,要不,我们报警吧。

八宝就笑,他以前不也是老失踪吗?一个大老爷们,应该没事的。然后,她看了看屋子,说,你们走吧,我给他收拾收拾房间。这鬼象样子……

我和程天佑下楼。

我说,我还是不放心。

程天佑看了看颜泽,颜泽说,说,那就先备案一下,免得意外。

程天佑点点头,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有我在。

突然,楼道里响起了八宝惨烈的尖叫声。

我的心咯噔一下,颜泽已经冲了上去。

我和程天佑也迅速地上楼。

当我们推开门,冲进去,八宝直直地立在那里,还手里抓着被单,床底下是一大堆一大堆的钱,鲜艳无比。

我也呆住了。

254我只是想让我的太太明白,他的先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那天夜里,一直到吃过晚饭。

我和八宝都没从那种震惊中醒过来。

车上,八宝靠在我的肩膀上,喃喃着,说,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这么多钱啊!他不会是贩毒了吧!

我没说话。

八宝突然起身,说,你和这么多钱睡过吗?

没等我回答,她直接将脸别开,那无视的姿态分明是——好了。不用回答了。你这穷人,我用头发丝儿想想就知道没!

然后,她又拍了拍正在开车的颜泽,说,你和这么多钱睡过吗?

钱至:……

她拍到程天佑的时候,还没等开口,颜泽就说,程总没睡过这么多钱,但肯定睡过值这么多钱的女人哈哈哈!

哈哈哈到一半,颜泽就觉得不对,忙道歉,说,太太!我是在胡说八道!程总对不起。我实在太活泼了。

程天佑黑着脸,没说话。

我将脸别向一旁。

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我揶揄他的时候,并不介意,只做玩笑;当话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时,情绪……嗯,似乎有些坏。

夜里,他在书房里。一盏灯,勾勒出他俊美的容颜。

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轻手轻脚搁在他的桌子上。

他突然喊住我,姜生。

我回头。他开口,说,其实,我是个私生活很简单的人。

我看着他。他说,我不希望我的太太对我有错误的认知。那些八卦里的我,不是我;那些桃色绯闻中的我,不是我;那些别人玩笑话里的我,也不是我。我还是品行过关的人。我有责任心,正直,相信爱情,信奉婚姻。

我看着他,不解他怎么突然如此严肃地跟我说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生气我之前跟你开的那些玩笑尺度太大?

他拖过我的手,搁在自己胸口,说,我只是想我的太太明白,她的先生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

他那么严肃,那么认真。如同宣誓一般。

我的心突然柔软得一塌糊涂,是感动,是酸涩,是说不出的感觉;不得不承认,男人掷地有声的誓言,比甜言蜜语更令女人震撼感动。

他转脸,看了看卧室的大床,又看了看我,眼眸如魅,意味深长地说,当然,今天晚上,我就不打算洁身自好了。

未等我反应过来,他一把抱起我,往卧室里走去。

255你于我,就像一场盛宴,聚时何其欢,散时终须散。

这一天,是2012年的最后一天,程家有派对。

程天佑被黎乐喊去,我被程天恩邀请一起去门前迎接小伙伴,我也学着仪态万方,微笑,点头,寒暄,极尽一个女主人之能事。

程天恩那个得力的女秘书已经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只消早做足一个半小时的宴会女主人,就完美收官。

程天恩很得体地将我引荐给他们,我们家大嫂。

我一一微笑,一一握手。

无人之时,他突然说,大嫂,我特别喜欢看你没心没肺的笑。

我看看他,不管他这话,是敌意,是讽刺,还是其他,只要想想他那些隐秘着的不能告人的痛苦,我便也就没有回嘴,只是说,谢谢。

每个人,都带着伤,锦衣华服之下,小心遮挡。

包括,我眼前,这个骄傲到死的程天恩。

程天佑下来的时候,黎乐也跟了下来,卷曲的长发,心事重重却依然迷人的模样。

我走了过去,他也笑着走过来,问我,累不累?

我说,很好,你们的朋友多很nice!

他说,你的朋友没来,蛮遗憾。

我叹气,抬头,努力地笑了笑,说,八宝不是说了吗?最近我的朋友们都活得……很激烈。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人生常会不如意,总会过去的。

突然,他一脸愕然,我转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宁信正微笑着,走了进来,和一圈人微笑着,招呼着。

程天恩摊手,严肃地说,我没请她。

程天佑看着我说,没事的,有我在。

我冲他笑笑,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说,也有我在。

他微微一愣,瞬间,明了,望着我,是无法言说的欣慰。

我不希望在爱情和婚姻里,自己总是依附,总是需要保护,我希望也是一个人坚强的后盾,有力的主心骨。

我牵着他的手,一同上前与宁信招呼。

她优雅得体,我笑容可掬。

然后,没有然后了。

我和程天佑离开宁信,程天佑突然说,八宝会来吧?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八宝已经走了进来,令人惊艳的模样。

我忙迎上去,热情地拥抱了她,嘴唇不动,小声哼着,说,我还担心你会打扮得像只火鸡。

她也热情地回拥了我,小声哼着,嘴唇不动,说,开什么玩笑!老娘出场,必然是PartyQueen!

我说,你是Queen了,我这个女主人是什么?炮灰吗?

她笑笑,说,你是Queen’smother!

我说,你才那么老呢!

那天,五湖星空签约的明星也有到场,苏曼来的时候,与我无比亲热,就跟失散多年的姐妹一般,又是拉手,又是拥抱,我觉得自己都快被她勒死的时候,她看到了程天恩,眼睛一亮,于是,转眼间,他们两个人就消失在我眼前了。

八宝说,苏曼这是白费心机啊。

我愣了愣。

她撇嘴,说,听圈里朋友说周慕要清算她呢。当然,只是听说,所以啊,她现在急需一个大靠山!可惜啊,她找错人了!

我看了她一眼,说,你少说话!

八宝说,OK!

她说,贵妇!你有没有款合适的总裁介绍给我呀!免得我总想着北小武那堆钱!我好不容易挣扎出来不爱他了,他又用一床的钱将我砸得我重新爱上了他,怎么办!

我盈盈地笑着,招呼着其他人,转脸小声回她,出息!

程天佑在一旁,招呼客人,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们这边一眼。

宁信走过来的时候,八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下。

我笑着看着她,说,刚才看你和他们聊什么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她笑,掩嘴,说,聊吸血鬼。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哦。

她笑,说我跟导演说,真可以拍这么个片子,就叫《吸血鬼》,写朋友情谊的!真实的事儿!

然后,她说,总有这么一种人,明明做过伤害你的勾当。然后,悄无声息地在你身边潜伏着,就像是吸血鬼一样,吸干你最后一滴血。你以为他们是想和你做好朋友?不!他们只不过是想在你身边,以便于观察你是否知道了真相!可以最快最直接地得到蛛丝马迹以求自救,也或者,是想和你建立起情谊,让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也不能忍心还给他们报复。朋友?呵呵。吸血鬼!

然后,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太有趣了!我继续和刘导说去!然后,她对我和八宝举杯,说,你们慢慢聊!

她走后,八宝的手微微地抖,她猛喝下一杯酒,说,她神经病!

我笑笑,说,所以,你得原谅啊!

八宝看着我,说,我去抽根烟。

我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脑袋,就像安抚暴躁的冬菇,说,好啦!知道你为我气不过!别生她的气了。

八宝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刻,她的眼神那么复杂,眼眶微微地红,她说,姜生!

我说,嗯?

她说,你就是一傻瓜!

然后,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我愣在那里,心里却想,这家伙,怎么也这么矫情了。

直到烟火盛放,程天佑走过来,请我跳第一支舞。

香槟,音乐,鲜花,冷焰。

我拥着他,如同拥着全世界。

那一刻,什么都不必想,只要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怀抱。

他说,我从没有想到,你会跳舞,而且这么好。

我说,我这么虚荣的女人,从见到你第一眼开始,就想高攀嫁给你,怎么能不处心积虑,挖苦心思学习“上流生活”的技巧呢。

他笑,笑容比烟火灿烂,说,这是我听过你说的最动听的情话。

我垂首,看着胸前,他送我的那根星月项链,说,其实最动听的情话,我刻在了小岛房子的树枝上。

他说,是吗?那下一个圣诞节,我一定去找到。

我看着他,眸子里是光,是泪,我轻轻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不说话。

程天佑,这半年,是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光,也是我担惊受怕的时光。

因为我知道,你于我,就像一场盛宴,聚时何其欢,散时终须散。

其实,这世界,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共赴一场宴席的客,聚了,终归是要散了的。

多么希望,这一刻,便到云荒。

只是,云荒未到,金陵便到了,她失魂落魄出现在大厅的那一刻,四座皆惊,我从程天佑的怀里缓缓抬头。

256如果不能在一起!要那么多幸福又有什么用!如果能在一起,万劫不复又怎样!

金陵直勾勾地看着程天佑,说,他在哪里?

程天佑愣了愣,说,钱至他请假了。你们明天不是……

我却懂得,那一个“他”是谁,我笑着,迅速将金陵拉到偏厅里,流淌的音乐,盖住了仓惶。

她依然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他在哪里?

我说,金陵,你冷静一些!好不好!

金陵看着我,说,像你一样吗!不!姜生!你不是冷静!你是残忍!

她说完就后悔了,有些仓皇地过来,试图拉住我的手,她说,对不起,姜生。对不起!

我冷静地看着她,说,你明天就要和钱至去美国了,你们是要结婚的。你还是忘记程天恩吧。你们不会幸福的。

她说,那也给我一场车祸,让我忘记啊。

她说,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要那么多幸福又有什么用!如果能和他在一起,万劫不复又怎样!

我说,金陵!你疯了吗!

她说,姜生!我没疯!

她看着我,说,当年,程天佑失明,为了不连累你,将你狠狠地逼走,谁知道真相之后,在巴黎街头哭成狗!如今,我知道了程天恩之所以不择手段逼我离开的真相,怎么我难过,我悲伤,我就是疯了呢?我和你所经历的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我爱程天恩!

我转身,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为钱至难过,他是爱金陵的,爱到明明知道,将来她尾椎骨碎裂后很难再生育了,却还是跟她求婚……而此刻,他一定收拾好行李,只等待着,明日与心爱的女人,白云蓝天。

我也心疼金陵,没有一个女人,当她知道自己深爱的男人,为成全自己的幸福,而独自默默承受那么多,不会成魔成疯。

我更知道程天恩的不容易,这么多年来,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爱情里,哪里有对错?

可是,爱情里,正确的方向又在哪儿?

我独自难过,金陵已经离开,满屋子地喊着那个让她疼痛了整个青春的名字,程天恩!程天恩!

程天恩!你在哪里!

程天佑走进来,他说,你没事吧?

我回过神来,看看他,说,没事。只是不知道,明天钱至……

程天佑看着我,说,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你别担心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有选择,就得有担当。

我看着他,点点头。

他轻轻地,拥住我;我亦将脑袋搁在他的怀里,心乱如麻。

这一刻,无论外面那么多热闹,都不属于我;唯独这个怀抱,真真实实地属于我。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低头,居然是北小武的来电。

我对程天佑笑笑,说,真难得,是北小武。

我刚接起,说了一声,喂。小武同学!是不是找不到那堆钱……

一个带着痛哭的女声,绝望与恐惧地喊着我的名字,是小九的声音,尖锐着,颤抖着,泣不成声,她说,姜生!快来!救救他!救救……

程天佑看着我惨白的脸,说,怎么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说,北小武好像出事了!

说完,我也恢复了清醒,飞快往外跑。

八宝正在一旁和一个美男子交谈着,她看到我脸色苍白的样子,竟然也走了过来,说,怎么了?

我机械一般重复着说,北小武出事了!

八宝也呆了,直接不管不顾将礼服的裙摆踩得乱七八糟,最后干脆将裙摆从大腿处“唰——”一声撕开,就跟着我跑了出来。

2012年最后的一夜,注定是个不成眠的夜晚。

257都说我们走着走着就散了,可是,姜生,你告诉我,怎么走我们才走不散……

车上,程天佑已经拨打了120。

他握着我冰冷的手,说,没事,有我。

我努力地想要冲他笑,却已经紧张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八宝哆哆嗦嗦地抽着烟,而颜泽并没有阻止她。

后来,我们才知道,小九一直戒毒失败,总是复吸;于是,北小武为了帮助她戒毒,或者为了表示自己对她爱的决绝,也吸毒了。

北叔死的时候,留给北小武一大笔钱,但是小九嫌弃那些钱脏,于是,北小武花尽了积蓄和借光了朋友圈。

今天,小九毒瘾又犯,两个人身无分文;小九嘲讽他说,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你不是爱我都可以爱到为我去吸毒吗!那你去给我偷给我抢啊!

然后,北小武被激怒了,就真的去偷了。

然后,被激愤的群众给抓住了,群众一激愤就冲动地失了手,而北小武为了保护小九……

我们赶到小九所说的地方的时候,只看到北小武躺在血泊里,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烂,一身的血,脸肿得已经看不到眼睛;而小九抱着他,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整个人已经傻掉了一般,一面蒙蒙地摸着他的脸,说,北小武,你不要死!一面对着电话机械式地哭泣,救救他!姜生!救救他……

我飞快地上前,八宝却更快,她走上去,对着小九狠狠地一耳光,你傻啊!报警啊!打120啊!

说着,她就看着气息微弱的北小武,俯下身,拍拍他被打得人鬼不分的脸,说,喂!你别装死啊!你要敢给老娘死!老娘就敢用你的钱包小白脸你听到没有!

北小武突然缓缓地睁开眼,他无力地握着八宝的手,气若游丝一般,呼唤着,小九,小九……

八宝恨恨地闭着眼,一把把蜷缩在一旁哭泣的小九的手拉过来,搁在他手里,嘴上狠狠地骂了一句国骂。

北小武却将小九的手给推开,觉得被塞给自己的是冒牌货,他硬生生地将八宝拉住,说,小九……我怕是不能陪你了……

小九双手抱着北小武号啕大哭,她说,北小武!北小武!你别死!你不准有事!

北小武感觉着身上那双温暖的手,又握了握自己手里那只八宝的手,却已经没有能力去思考为什么我的小九有三只手这种问题了。

小九泣不成声,她看着怀里血肉模糊的北小武,说,北小武,有句话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喜欢你。我爱你啊……

北小武的被打肿的眼睛,已经看不出里面闪过一丝光,他喘息着,紧紧握着八宝的手,说,你爱……我……真好……小九……戒了赌……你找个……好男人……生一堆好孩子……我不能陪你了……

八宝气极了,她抽出手来,说,北小武,你要敢死!我就敢嫁!我还一嫁嫁仨!我生三堆孩子!你听到没有!

北小武仿佛听不到,整个人如同休克前的迷惑一般,说,其中有一个……就叫小武吧……让他替我陪着你……看着你白发苍苍地老去……亲手把你埋入土里……交到我手里……我才敢放心地死去……

一滴泪,从他的眼眶滚落……

然后,他在小九的痛哭声里,渐渐地没了声息……

医院里,手术室的红灯一直亮着。

我从小九那里,知道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看着她,轻轻地抬起手,一记耳光,不轻不重,打在她脸上。

我说,如果,北小武有个好歹!如果……

小九看着我,眼神从涣散,到惊愕,再到不敢相信,最终,她冲我笑笑,看着我身边的程天佑,她摸着自己的脸,说,姜生!你以为你就是干净的那一个对吗?!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眼神里的仇恨,如同茂盛的野草。

她说,如果不是当年你们程家的二少爷程天恩为了控制我!我就不会染上毒瘾!是他的手下!把第一针毒剂扎到了我的身体里!她似乎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样,声音颤抖得一塌糊涂,她说,如果我没有染上毒瘾,北小武也不会这样!所以,你要恨,就恨程天恩!

她看着我,说,姜生,我们谁的手上都不干净!你每天握着的那双手,也未必多么干净!

她指着自己的心脏说,你不是爱为你的朋友抱打不平吗?!来啊!我当年也是你掏心掏肺的朋友啊!你去为我抱打不平啊!你怎么不为我去抱打不平啊!

她痛苦地蹲在了地上,悲恸地哭泣。

她说,都说我们,走着走着散了,可是,姜生,你告诉我,世界这么大,我们这么小,我们怎么样才能,走不散啊……

我怔在了那里。

手术室里的红灯,刺目地亮着。

警察到来的时候,小九似乎知道了什么,她站了起来,上前,哀求着,让我在这里陪他吧!求求你们!让我知道他是生是死!求求你们!

但是,最终,她还是被带走了。

就如恍然一场戏。

来来去去的人,起承转合,然后散了。

我突然起身,离开医院,程天佑看着我,说,你干吗?

我没回答。

我像是跋涉在一场痛苦淋漓的梦里。

怎么也走不完这场路。

踢掉高跟鞋,挽起的礼服裙摆,仿佛步步疼,心才不疼;任凭程天佑如何劝阻,我却如何也熄不了痛苦愤怒的火。

我忘记自己是拼着一口怎样的气,走到程宅,夜深寂寂,已至凌晨,一个女主人半途退场的宴席已散,烟火已冷。

程天佑在我的身后,他试图说服我,说,你冷静一下,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知道你恨天恩!可是,你不能只听她的一面之词!

我回头,看着他,说,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小九一直是我心头的一根刺!一根刺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被友情伤得那么厉害!如今,我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真相,你告诉我,我怎么去冷静啊!不是只有你们男人之间的情义才是手足情深,我们女孩子也一样重视我们的感情啊!我们也一同患难,一同分享,一同经历……

说到这里,我哽住了,说不下去了。

他试图安慰我。

我摇摇手,忍着泪,良久,抬眸,望到他眼睛那一刻,我才惊觉,我纵然是痛不可止,也不该对一个困在死亡中的他来宣泄,若说悲惨,谁人不悲惨。

我说,天佑对不起。

他看着我,微微一愣,为我这情绪的转变。

半晌,他说,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只是,姜生,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你像一只带刺的刺猬,挺不习惯你对我说,对不起。

他叹气,说,不管怎样,天恩的这件事情,你交给我来处理,相信我,一定会给你个公道的!

我倔强地拒绝,说,不!

我看着他,说,我的公道我自己来讨!

说着,我便向程天恩的住处走去,程天佑一把拉住了我,说,姜生!

我说,你要袒护他到什么时候啊!他逼人吸毒啊!他是个刽子手啊!他的手上沾满了我朋友的血啊!

程天佑说,你冷静!

我说,我冷静不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袒护他啊!他不是孩子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袒护他,天恩对你就这么重要!

程天佑看着我,那个情绪激动到无法自控的我,他艰难地说,姜生!

我看着他。他仿佛在痛苦之中挣扎了很久,才缓缓地开口,说,其实,天恩的腿……不是意外!是我故意毁了他……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他痛苦极了,说,这些年,我一直都说,跟父亲说,跟母亲说,跟爷爷说,跟医生说,跟天恩说,跟你说,跟所有人说——我们在天台上玩,我不小心弄倒了扶梯……说得我自己都相信了!可是,只有每个深夜的噩梦里,我才会梦到真实——是我恶作剧我故意弄倒了扶梯,作弄他!我一直都梦得到那个少年邪恶的笑,然后他就去推到了扶梯。可是,可是,我真的,真的只是想逗他玩,恶作剧,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一天,在这个焦虑的午夜,在我的面前,他说出了这个少年时代阴暗的秘密,这么多年,痛苦淋漓。

他努力地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失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摇头,说,小九说得对,你每天握着的这双手,也未必多么干净!

他转脸,不再看我,背影寂寞如山。

每个人,都有你触不到的阴暗,那是剜不尽的腐肉,清不了的毒瘤,悄悄地,隐秘着,独自糜烂独自痛楚,诚惶诚恐,成疯成魔。

那一刻,我望着他痛苦的背影,心一点点地瓦解。

直到手机短信响起的那一刻,我低头,是八宝,只有寥寥的三个字——

他走了。

我看着那条短信,怔怔的。不再哭,不再怒,不再痛,也不再闹,就这么木然的,像是被抽空了的躯壳一般。

程天佑看着我,紧张地说,怎么了?

我看看他,突然,笑了。

然后,整个人,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258程天佑!我发誓!这辈子,我要你和姜生!爱恨不能!

烟火已冷,宾客已散。

苏曼悻悻离开。

轮椅上,他捧着她的脸,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从十几岁就深深烙在他心里的脸。

楼下。

宁信站在门口,微笑着,如同这里的女主人一样,送走每一位客人,苏曼拿着包,跟看神经病似的,看了她一眼,离开。

黎乐走过来,看着她,说,放手吧。

她优雅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转脸,看着黎乐,仰着脸笑笑,表示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两个太过优秀的女人,虽非敌人,却总也难做朋友;从初中开始,就已经这般。

程宅外。

黎乐说,你一定不甘心,为什么是她。

黎乐说,因为少年爱过的女孩,纯洁无关肉欲的爱情,却被有些人给毁了,中年大叔和清纯高中生,同一张床上,画风不要太妖冶。所以,无论他此后千帆过尽,繁华历经,也走不出当年的背叛和少年的屈辱,以及对纯粹爱情的渴望。心理学上,这称作心理补偿。而姜生,这一切,都能满足。

宁信笑笑,说,心理医生就是爱揣测人,让我也猜猜你吧!今天,你来找程天佑,是给陆某人求情吧?

黎乐立刻警惕起来,说,小鱼山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程天佑不会傻到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陆文隽也不是一个乱性的人!难不成……这件事,和你有关?

宁信的脸微微一白,瞬即,她笑笑,岔开话题道,黎乐,不是不爱他吗?你不是特不拘于流俗吗?看你紧张的样子……在心理学上,这叫旧情难忘?还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然后,她学着黎乐的样子,优雅至极,回敬说,放手吧!

尘世间的纷扰,在这一刻,再也与这座宅子无关。

这一刻,与这座宅子有关的,只有一段源于少年时代的纠结爱情。

漫长的对望,泪眼婆娑间。千年万年,都嫌太少。

这么多年,秘密终于揭开,真相太过残忍。

她说,我都知道了!不要放开我的手!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我不要离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

最终,他的手轻轻地放开,说,你走吧!

他说,我需要像一个男人那样活着,但是,在你面前,我注定做不了。

她说,别再逼我走了!你是爱我的!

他看着她,从未有过地平静,说,我不爱你了。

她说,你别自欺欺人了!天恩!

他说,这一次,我没有自欺欺人。金陵,如果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地说,不爱你了。那么这一次,我没有。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是不甘,也是不信,说,你怎么会、怎么……

他说,在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还心如擂鼓;在你哭泣的那一刻,我还心如刀割;在你抱着我号啕大哭的那一刻,我还是恨不得将自己撕碎,因为这么久了,我还会惹你哭……可当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你都知道了的时候,我的心却突然坍塌,无边无际,可无边无际之后,就是平静。

他看着她,那么冷静,那么平静,说,平静之后,我发现,原来,我久久也放不下的人,就在这一刻,放下了。爱了那么久的爱情,不爱了。

金陵愣住了,呆呆地,不敢相信地看着程天恩。

就在下一刻,她想发泄着嘶吼着“你胡说”的下一刻,门外突然响起的争执声,替代了她的叫喊。

程天恩愣了愣,轮椅转动——

走廊外,楼下。

——你要袒护他到什么时候啊!他逼人吸毒啊!他是个刽子手啊!他的手上沾满了我朋友的血啊!

——你冷静!

——我冷静不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袒护他啊!他不是孩子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袒护他,天恩对你就这么重要!

——姜生!其实,天恩的腿……不是意外!是我故意毁了他……

轮椅之上,他的世界,一片死寂。

再也听不到任何人的声息和话语。

十几岁那年,失去了双腿,他的心没有死掉;这么多年,依靠着药物维持着尊严,他的心没死;却在这个午夜,他的一句“故意”,他的心,死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程天佑抱着昏厥的姜生走进自己楼里的时候,程天恩突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金陵!金陵!哈哈哈哈……

金陵看着天恩,知道他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只能说,天恩,你不要这样。天佑他说不定是有隐情的。

天恩转眼看着她,眼眸里是冰冷到死的光,他笑,无比凄凉,说,隐情?呵呵。哥哥故意毁了弟弟,还有什么隐情?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着窗外,那个消失的影子,那个这么多年来他仰望的影子,那个最终将他的心给生生豁碎的影子,一字一顿地说,程天佑!我发誓!这辈子,我要你和姜生!爱恨不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悲凉的笑声,凉透了这个午夜,凉透了这个新年的最新一天。

259有些爱情,真的是,生死隔不开的!

三天后。

这一天的日头有些冷。

所以,他的墓前,来的人也少,只有我和八宝还有柯小柔。

其实,不是天冷,才人少,只是,我们都已各自遭遇,散落天涯了;墓前一束花,是金陵早早送来的吧。

柯小柔送上一束花,叹息,以前多热闹的一群人,怎么就这么散了呢。

我上前,轻轻地放下一束雏菊,他在我的青春,更在我的童年。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青枣,搁在他的墓前。

我看着他,没有表情也没有泪。

小武啊,魏家坪的酸枣树没啦。如果知道是这样,小时候,我一定不会和你抢。小武啊。你走了。我的生活还会过下去的。

我还会吃饭,穿衣,说话,笑,聊天,经营着我的婚姻,爱着我的男人,还是会和姐妹们一起逛街,派对,喝酒,狂欢。会去高档餐厅,也会裹着大衣吃路边摊。

我的日子还是如常,只是,再也没有一个你了。

可是,我却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男人,像你,能被峨眉山的猴子随手推下山;再也不会有一个男人,像你,跟送法拉利一样豪气地送我一头驴;再也不会有一个男人,像你,在我受了委屈的时候,激烈至极火烧小鱼山;再也不会有一个男人,像你,那么无赖痞气衣着随意,我却跟瞎了眼似的觉得他帅到世界无敌。

你看看,这世界,我只有一个这样的你,你却这么争气这么努力,加着油,开着挂,挡都挡不住地,帮着我终于把你自己弄没了。

我失去了你。

北小武,我失去了你。

……

就在我伤感得难以自持的那一刻,八宝第三个走上前,她没有送花,抬手,在他墓碑上泼了他一脸冷水。

我和柯小柔都愣了。

她说,看什么看!他就是爬上来,我也泼!然后,她拍了拍北小武的墓碑,就跟拍他的脑袋一般,说,醒醒吧!傻子!

在她发作之前,柯小柔当机立断将她拉了回来,他给我使了个眼色,说,姜生,咱们走吧。

我对八宝说,咱们走吧。

回头,看他最后一眼,才发觉墓碑上,他的照片有些丑。

八宝说,我选的。我怕太帅,被别的女人抢走。

柯小柔说,抢?这可真是抢个鬼啊!然后,他拍拍嘴巴,说,兄弟,我嘴贱惯了!不是损你,你别生气。

我叹息,人都死了。谁还会去爱?

八宝说,我啊。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随意,不假思索,却又那么认真。

那一天,一直都没有哭的我,却被八宝这一句“我啊”给勾出了泪,有时候,爱情,真的是,生死隔不开的。

他在你心里!你在他心里!谁能夺得去!

后来,忘记了什么时候,我把这件事这句话告诉了程天佑,他低头,看着脚下,沉吟着,生死隔不开?

然后,他笑笑。

260我爱你,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门当户对!

回去的路上,八宝关切地说,程天佑怎么没来?

我说,他昨晚就去日本了,接手了一个什么项目,说是主要负责人突然生病。他也是没办法,脱不开身。

八宝点点头,说,你们不是在闹矛盾吧?

我摇摇头,说,怎么会!

有些事情,只能相顾无言。

或者说,婚姻里,很多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强争对错,只能两半俱伤——

昨天,在书房里的一幕幕,尤在眼前。

或许是为了给我一个交代,程天佑喊来了程天恩,他说,我告诉过你!黄赌毒这些边缘化的发财路子你是绝对不能碰!

程天恩看了他一眼,很无辜,说,我没碰啊。

他说,你没碰?那小九!是怎么回事儿!

程天恩有些惊讶,说,小九?她不是早死了吗?

我看着他,努力不让自己愤怒,我说,她还活着。

程天恩也看着我,笑笑,说,在我心里,她早已经是个死人了,因为她碰了白粉。沾上了毒品,没有人能活得长。何况是溜冰。

程天佑脸色急剧一沉,说,这么说,你承认了!

程天恩急了,说,哥!那是下面人这么做的!

我忍不住了,下面的人,还不是看你的脸色!

程天恩看了我一眼,久久,他歪着头,说,大嫂说得对!好吧!我让她吸毒了!你打我啊!

说完,他又看着程天佑,说,哥!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穷凶极恶!无恶不赦吗!我的手下人那么多!他们所做的一切我都要负责吗!

然后,他看着我,说,大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快意恩仇!也拜托拿出证据!否则!这污水你泼得我心口难服!

事情还能再怎样?

一段爱情,可能越激烈越动人;可是一个家,自然是越和睦越好;恋爱时,心心念念被捧在手心里;结婚后,才明白,有些事,得委曲求全。

昨夜,为他收拾行李。

他就在我身后,看着我忙碌,然后,突然抱住了我,他说,之前的每次出差,都是秘书帮我打理这一切,如今,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收拾行李。以前,飞在天南海北不知疲倦,如今还没出门就已归心似箭。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说,早点回家,我等你。

他说,你也好好照顾自己,多休息,别想太多,昨日医生还说你,气阴不足,瘀血阻滞。外加近日奔波,才导致昏厥。

他说,别让我在外面为你担心了。

我点点头,说,放心。

他说,等我从日本回来,我们就一起去香港。当初的婚礼,委屈你了。这次,我会带着你得到他们的祝福。

我迟疑了一下,其实,我很害怕。我挺害怕那个旧家族里,他的三姑六婆们坐在一团,明着暗着地跟我说着什么门当户对……

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眼里的犹疑,也看穿了我的心,笑了笑,说,嫁都敢嫁!还会怕?他说,别怕!我爱你,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门当户对!

有些人,总能让你笃信,幸福是如此真实。

我送他去机场的时候,发现钱至也在。

我不解地看着程天佑,说,金陵的事情怕是对他打击很大。你不是应该让他休息一段时间吗?

程天佑叹了口气,说,我也是这么担心的,问他了,他跟没事人似的。这样也好,让他忙一些,分散注意力。

我点点头。

颜泽陪我将八宝送回住处时,我才收住了思绪。

八宝下车的时候,问我,我们要不要去看看金陵?

我想了想,说,还是让她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吧。如果她需要,肯定会找我们的。反正,我们都在,一直在。

我对颜泽说,我们回家。

他点点头,说,好的。太太。

261他说,姜生,我想你。我真的想你。

夜里,一个人的双人床。心事重重。

夜半时分,迷迷糊糊睡着时,突然,窗外,一束亮白的光划破整个夜空,随后,是汽车疾驰时发动机的轰鸣声,随着尖锐的刹车声,一切归于平静。

我努力地让自己警觉了一下,心想着会是谁?能将车开进宅内。

但随后,院内一切安静,我便也架不住困顿,心想着大约如医生说的,太过劳累,自己幻听了,于是渐渐地,也就睡了。

天未破晓,我便醒来。

我下楼的时候,刘妈吃惊地看着我,说,太太。您怎么起得这么早。大少爷千叮咛万嘱咐让您多休息啊!

我笑笑,说,我睡不着了。下楼走走。

她手脚麻利地将一件羊毛披肩搭在我身上,说,您身子骨弱,一定多注意啊。程家开枝散叶还指望着您哪。

我笑笑。

冬日的程宅,宛如一个老人。无了弦歌,无了美酒,无了喧嚣,仿佛几天前那场盛宴,不存在一般,烟火不存在,温存不存在,金陵不存在,而那个可怕的电话也不存在。

所有的人,都安好。只是,各安在自己的生活里,我们彼此难见面而已。

水烟楼前,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宅子里走了出来,一身凝重。

我定睛望去,发现是程天佑的时候,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怎么、怎么……你……怎么……

他看着我,努力地笑了笑,说,想你。然后,他走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无论我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却在他将我拥进怀里的那一刻,一切都不重要。

这世界,有一个怀抱,让我不用去思考。真的很好。

太阳在这一刻,划出了地平面,一丝温柔的光,在这个冬季里,照在了他和我的身上,他说,姜生,我想你。

我真的想你。

262那杯咖啡,我还欠你的。

那一天夜里,他拉过我的手,将一串白色温润的珠子挂在我的手腕上。

他看着我。

我愣了愣,说,这是什么?

他看着我,说,砗磲。

他说,我以前看到过你手腕上常挂着这么一串。我有半年多,没看到你戴了。心想着,兴许你不小心丢了。担心你不习惯。

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知道它是什么呢。

我若有所思,说,哦。现在知道了,是砗磲。可砗磲是什么?

他低头,然后,抬头,看着我,笑笑,说,还记得波提切利画的那幅《维纳斯诞生》吗?那幅藏于意大利佛罗伦萨乌斐齐美术馆的名画。维纳斯踩着的硕大贝壳,就是砗磲,深海最大的贝类。

我说,哦,她踩着贝壳啊,我一直以为她踩着乌龟呢。

程天佑满头黑线地说,好吧。你赢了。

我有些疑惑地问他,日本的事情解决了吗?不是很棘手吗,怎么这么快?

他说,解决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段日子,我会好好陪着你。就像你之前陪着我那样。

我微微地警觉起来,说,之前哪样?

他笑笑,说,你紧张什么!然后,他解释道,之前那半年,让你受委屈了。我没有给你像样的婚礼。所以,我想好好陪陪你,算是补一个蜜月吧。你选吧。任何地方。

我看着他。他说,要不我们去欧洲。我们可以去巴黎,故地重游,你不是一直很想去花神咖啡厅?那杯咖啡,我还欠你的。

我愣了愣,惶然不知所措起来。

他立刻很轻松,笑笑,说,也正好带你去佛罗伦萨的斐济美术馆看看,看看维纳斯踩的那只“乌龟”。

他一笑,我的心就放了下来。但又听他“嘲笑”我,我就生气,说,你笑话我!然后,举起一个枕头就扑他,他笑着,顺势一把拽过枕头,连同我,我们俩就闹成一团。

最后,闹够了。我起来,整理了头发,刚喘了口气。

他就非常讨嫌地抬手,故意又将我的头发弄得一团糟,得意的表情,无聊又无赖,像个幼稚的小孩。

其实,无论什么年纪,男人的心底都装着一个小孩,只有在自己最信赖最喜爱的女人面前时,才会任它偷偷跑出来无辜耍赖萌呆。

我重新整理好头发,躲得远远的,语重心长,说,佑佑!别闹了!

他就看着我,眸子里陡然而起的暖,仿佛燃尽了全世界的光和火;那种无由的温柔,就仿佛我们之间,只剩下这一眼的时间。

我说,最近,我可能不能出国。

他看着我,说,为什么?

我说,金陵。小九。你都知道的。这里,我肯定走不开。万一有什么事情,我也能尽快出现。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了。

他说,好吧。那我就陪你,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是远处,还是家里。

我就笑,说,你真成诗人了。

他说,我是总裁。

这天夜里。

——其实,姜生……

——嗯?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了巴黎,那段日子。还有很遗憾,没有陪你去你那么想去的花神咖啡厅喝一杯咖啡……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

——是吗?也对。

——睡吧。

——姜生。

——嗯?

——没什么。

……【没什么你喊我名字干吗!】

——姜生。

——嗯。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没什么”嘛。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笑笑,说,就是突然想起巴黎的时候,你问过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现在才想起,我都没有问过你。

我困困地,张开眼睛,看看他,说,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在一起。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你在我身边,陪着我,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是远处,还是家里。

他认真地看着我,笑笑,没再说话,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一个吻,说,晚安。

后来的日子,程天佑真的一直陪着我。香港旧宅来过几次电话,要我们过去,他都推托了。

我虽疑惑,却不多问。

几天后,我问他,你不工作了?你不忙了?

他看着我,说,让我偷一次懒吧。工作了十几年了,有些累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也好。

我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说,其实,我也不希望你这么辛苦。我也希望你好好保重身体。嗯……你最近身体挺好的吧?

他看着我,笑笑,说,会有什么不好吗?

我忙摇头,说,不会!

斩钉截铁。

然后,我笑笑,掩饰说,只是做妻子的,没有不关心老公身体的。

程天佑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那!倒!也!是!

263小九自杀了。你有空就来看一眼吧。

一周后。

程天佑在看报纸,他突然说,姜生啊。你的男神好像最近在拍一个新戏。

我腆着脸凑过去,嘴巴上却义正词严,说,男神?!我怎么会有男神!我的男神就是你啊!

程天佑斜了我一眼,说,是吗?

我点点头,赌咒发誓一般,说,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宇宙的总裁!你是我唯一的神话!你是……额,报告总裁,编不下去了。

他看了我一眼,无奈却不掩宠溺,说,你啊!

然后他放下报纸,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说,哪里呀?

他说,乌镇!

我说,怎么,突然会去……

他说,我听说了,你的男神正在那里拍戏!

我略惊喜,差点跳下来,说,是吗?!

他的脸微微长了一下,说,矜持点儿吧!程太太!不是说我才是你男神吗?

我立刻拍马屁说,对啊!只有你才是我的男神!男神!你要去乌镇!我得陪着你!乌镇文艺女青年多!我怕你贞洁不保!男神!带着我!让我保护你!

程天佑……

去乌镇的路上,我坐在副驾上,一会儿抬头看看风景,一会儿低头看看手机。程天佑转脸,看着我,说,开心不?

我说,开心什么?

他说,带你去看你男神啊。

我皱了皱眉头,说,我一直以为土豪应该是这样的。找个红布把我的男神盖住,然后,丢到我床上,说,喏!姜生!给你!打开看看,喜欢不!

他说,床上!人妻了!你还(不)想干(活)吗(了)!

我耸耸肩,说,那你把他搁盘里也行。

他说,姜生,虔诚点儿,别老看手机。

我说,做人妻得保持相当的警惕性啊!我得查查!我男神的新戏里女主是谁啊。哇!尔雅!苏曼的小师妹,你旗下的艺人啊!某些人,别妄图浑水摸鱼,明明是自己会女神,还假公济私非说带我看男神……

他脸一长,说,姓姜的,你就长点儿心吧!睡?!有这么丧心病狂说自己老公的吗?

你姐夫!我说的是“会”!不是“睡”!

说好的洁身自好呢?!说好的品行过关呢?!说好的相信爱情、信奉婚姻呢?!骗子!骗子!骗子!

车程到一半,他望了望高速路上的路标,漫不经心地说,千岛湖。他转脸看了看我,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听说,千岛湖下面有座古城。

我在副驾驶上,迷迷糊糊的,却又不忘腆着笑,说,不了。我要看男神。

他看着我,继续诱惑我,说,听说千岛湖的鱼头也不错。

我渐渐睡着了,什么也听不到。

事实证明,我没有听程天佑的意见出国“补度蜜月”是极度正确的,因为到乌镇的第二天一早,八宝的电话就来了。

那一刻,温润的水乡,安静的清晨,一切如同穿越,我正在阁楼上和程天佑隔着小巷对望着,他在对面楼上,开一扇窗,一张俊颜,若穿上古装,便是常服的帝王——明着是微服私访民间疾苦,实际上是游龙戏凤的寻芳客。

不行!我不能这么诋毁自己的夫君。

他是洁身自好的人!

就在我自我检讨的时间,程先生开口了,他一开口,就轻薄极了,说,生儿,看呆了吧?!比你男神好看多了吧!你应该找块红布把我盖上,然后……

我飞快地说,然后,把你搁在盘里!放进锅里!煮了!当早餐!

这时,八宝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说一件极小的事情一样,她说,姜生,小九自杀了。你有空就来看一眼吧。

264这一生,她有情可殉!我却无爱可死!

我始终不能释怀八宝说这句话时的平静,就像是在说,姜生,大润发大减价,白菜五毛八了。你有空来看一眼吧。

不!这个都比她说小九自杀来得有感情。

程天佑听说小九为北小武自杀的消息后,足足呆了三秒钟。

他是一个从不失态的人,在那一刻,他却失态了。

离开乌镇的那一刻,程天佑看着我,眸子里是一那种说不清的遗憾和伤感,他说,你真的决定要离开了吗?

我心乱如麻,只顾着回城,并没有细细地听这句话,去看他的眼。

他紧紧地抱了一下我,那么用力,仿佛倾尽了一生的力气,这种拥抱,曾经有过一次,在三亚。

那一刻,我只当他是安慰我不要为小九担心。

他说,走吧。

医院里,小九已脱离危险。

她苍白着脸,一句都不言。

程天佑沉默地看着她,又看看我,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湿润的光。

我走出病房,问八宝,你对小九做了什么?

八宝说,没什么。就是她从戒毒所里出来,我跟她说,北小武死了。

我说,然后呢。

八宝说,然后,她跳楼自杀。

我说,她明明是割腕!

八宝说,对啊。她跳楼自杀的时候,被我揪着头发揪回来了。我揍了她一顿,然后顺道告诉他,她没有死的权利,因为她身上担负着小武哥的命!她就是替北小武活,也得把她那条贱命活好了!

我不说话。

她想了想,说,哦。我忘了,我还带她去看了北小武留下的那一堆钱。她睡人家有儿之爹、有妇之夫的时候不嫌脏,怎么现在就嫌人家留下的钱脏了!

她突然就冲病房里大喊,说,你下次要是还想死!有本事别割腕!装什么凄美!有本事我让我把那堆钱全搬来,一沓沓砸你脸上将你砸死!

我说,八宝!你别这样。

她转脸,看着我,耸耸肩,很无所谓的表情,说,我知道,小九才是你朋友你姐妹嘛!你们年少情意真!

说着,她转身就走了。

我找到她是时候,已入夜。

她正在酒吧里,一杯一杯地喝着酒。

我走过去,她的眼前,已经摆满了一堆酒杯,吧台里的酒保毫无表情地调着酒,看尽了这红男绿女为爱买醉,早已习惯麻木。

那一天,八宝抵在我的肩膀上,她笑着说,他临死的时候,托付我,一定帮他照顾小九。我答应了。可是姜生,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啊。

她笑着笑着,然后就哭了,说,我根本做不到。

她说,我哪里是恨她,我是嫉妒她,羡慕她。她再狼狈再不堪,她有一个男人像北小武那么爱她,有一个朋友像你这么守她!我打她!骂她!粗言鄙语!不过是虚张声势!这一生,她有情可殉!我却无爱可死!

身后,是程天佑。

他伫立在一片灯光之下,望着我们,长长的影子,长长的寂寞。

265我只有装作,什么都不知。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无论你的心情,是欢喜,还是悲伤。

不觉间,四月将至。

人间最美四月天。

自从乌镇归来,程天佑就变得忙得离奇。

我虽然没有宁信的玲珑心,也没有黎乐的独特,却也知道,男人忙的时候,女人可以送一杯茶,但是不要多说一句话。

只是,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疏离;但是,很快,我就安慰自己,不要想太多,他只是工作太忙。

又或者,只是,当初的那半年时间里,我们独处的时间,太过绵密,所以,才会有落差。只是,这种落差,让人虚空,让人不安,甚至,让人痛苦。

人不怕板上钉钉的残酷,最怕似是而非的不确定。

上午推窗,有下人在一旁耳语。

——大少爷最近早出晚归的,可真怪。

——香港也不带大少奶奶去,只自己一人……

——哎!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前段日子多甜蜜。这新鲜劲儿过了。哎。

——富家子弟,迟早的事儿。听说集团下还有个经纪公司,一堆大美女小明星的。这太太再漂亮也是没用的。

——我还听这里的老人说,以前,咱太太是嫁过人的……

——嘘。

风言风语陡起,餐桌上,突然已不再见的报纸;只是,龚管家忘记了,在这个资讯如此发达的时代,还有网络。

还有八宝的欲言又止,柯小柔的无奈摇头。

但是,每个人却又如此平静,就仿佛这一切,他们早已预料到一般。

我只有装作,什么都不知。

周末。三月的最后一天。

他难得没有一早出门,我一早就让刘妈将早饭送来房间。

他下床,微微一怔。

我笑着说,我们好久都没一起吃饭了。哪怕是早饭。今天是周末,你不上班。我请你一起吃早饭。不要拒绝!

他看着我,笑了笑。

吃过饭,话也少。

我突然说,天佑,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他看着我,说,没有啊。

我低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到你不对。

他看着我,说,可能最近太忙。本来,婚姻不是恋爱,难免平淡。怎么?你不习惯?

我连忙抬头,猛撇清,怎么会?

我要是敢说“是的我不习惯”,那就无异等于间接承认“是的,老娘耐不住寂寞,正准备红杏出墙”。

我讪讪一笑,说,我就是怕在乌镇的事情,让你不开心。

他抬手,迟疑了一下,还是亲密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会?真要不开心啊,也会是没吃上千岛湖的鱼头不开心。

我一怔。

他笑笑,仿佛很无心的样子,说,怎么了?

我忙摇头,说,没。

茶室里,我亲手给他泡好茶,骨瓷的杯碟,檀木的桌几,阳光洒满窗台,初绿的树影,斑驳着阳光,一室花荫凉。

我靠在他身上,这一刻,阳光很暖,他也很暖,仿佛这些日子的疏离不曾有过一般。我突然哼起了那首古老的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

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奴愿做当年小孟姜。

……

我缓缓地将脑袋靠在他腿上,仰望着他的脸,程天佑看着我,良久,他叹气,说,难为你了。这应该不是你喜欢的歌。

我就笑,想逗他,说,靡靡之音,也就你喜欢!

他总喜欢听这些很久远的歌,这是我在巴黎照顾目盲的他时知道的,那时候,浪漫的法兰西,留声机里唱播放着的是汤唯在《色戒》里清唱的《天涯歌女》。

很多时候,他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会将汤唯为梁朝伟在日式料理店里唱这首歌的片段重复地放。

所以,我留了心,学了一些这样的歌。

现在想来,大约是他小时候跟祖母常听,所以,便也成了他的习惯。

那一刻,一支《四季歌》,我们十指相扣,他轻轻地吻过我的手指端,我却分不清,到底是缠绵,还是痛楚。

手机催促的短信音,打断了这份宁静与温柔。

他低头瞥了一眼,说,我得出门。

他离开后,徒留下我,和这一屋子的冰冷。

266那个糯软的姜生,已被他们折磨死了!

四月一日。咖啡厅。

手机上突然响起腾讯新闻提示。

八宝和柯小柔匆匆低头,然后又匆匆抬头。

我紧紧地握着手机,没事人一样。

八宝笑着说,我一个姐妹,嫁给制鞋大王的儿子,新婚不到俩月,他老公已经在外面养起小三,瞧瞧,被拍到了吧。

柯小柔看着自己手指,说,要一个家世优渥的富家公子不勾搭女人,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言情小说里的男主。

八宝的余光微微斜了我一下,说,也是。看开些就好了。

我抬头笑笑,薇安在仔细地计算网店的盈亏——嗯,春节后,我悄悄开了一个网店,因为有碍于程家,我就挂在了薇安名下,她帮我打理一切——其实,薇安虽然人有些小特殊的性格,但在这个城市里,还是我可以倚望的人,至少,在做生意这件事上。

如果这时候,北小武还在的话,他一定会说,薇安,么么哒,好好干。超过马云,你们就是老大。

想起北小武,我的眼睛,突然红了一下。

薇安抬头看看柯小柔和八宝说,还有一种可能。他是程天佑。然后她笑眯眯地说,程总最有爱了。

八宝一脸黑线,说,我不跟一条内裤能做我一件大衣的人说话。

在薇安发飙之前,我将她哄走了,我说,年前,我一定给你介绍个男朋友。

薇安说,我要总裁。

我努力地点点头,这一刻,能让她不发飙,就是总统,我也得应下。

有人想罢战,有人却再挑起。

薇安走后,我对八宝冷着脸,说,以后,自己点的火自己灭。

八宝,说,呵呵。程总常对你这么说吧。

她看了看薇安留下的财务报表,说,真不知道你都嫁进豪门了,还折腾个什么,不是应该做慈善,随意投个项目,千万亿万的么。姜生,不是我现实,多往自己包里抠点儿钱吧。男人啊!他给你的爱会消逝,他给你的金钱却不会贬值

柯小柔白了她一眼,说,女人,不能总把财富幻想在男人身上,他可以给你的,也可以拿走,还是自己最靠得住。姜生,别听她的!程天佑要这么蠢,还做什么总裁。

那一天,咖啡厅里,八宝和柯小柔走后,我攥着手机的手终于松了开来,新闻上,是程天佑和尔雅,还有他们在一起被偷拍到的照片——是的,不是黎乐,不是宁信,不是苏曼……而是一个更年轻的陌生女孩。

这算是……愚人节最好的礼物吗?

宁信走进来的时候,我愣了。

她看着我,还有我手里的手机,仿佛这一刻,就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等待一般。

她就这样,在我的对面,落落大方地坐下,手里握着的也是那一则新闻,她低头仔细地看着照片上模糊而美丽的尔雅,抬头,对着我笑笑,说,比你还年轻。

我看着她,一副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然后又看了看手机,顿悟,笑笑,我先生旗下的艺人。前段时间,我们还一起去探过班。

她微微一怔,为我的冷静,似乎她觉得我应该手足无措哭疯在这咖啡厅一般。但随即,她笑笑,说,做程太太,你还是挺有天赋的。

我笑笑,他厚爱而已。

她的脸又一怔。

我随手戳了颜泽的号码,颜泽走进来,看到宁信时,他也略怔,然后,说,太太,有什么吩咐。

我看着宁信,笑笑,抬头对颜泽说,回家。

颜泽说,是,太太。

我缓缓地起身,看了看宁信,走出两步,随意勾了勾首,说,要不,顺路送你?

她看着我,像是猎人盯着一个有趣的猎物一般,笑笑,说,不了。谢谢。

没有硝烟的战场。她知道我所炫耀,我知道她的痛处。

从我嫁给他那一刻起,我就没想着再对谁退让!那个糯软的姜生,已被他们折磨死了!抛尸街头了!

我所争所活的,从此是我自己的骄傲,还有那个男人与我姓氏的神圣。婚姻所缔,不容她欺。

程太太。很好。我喜欢这个称呼。

267岁月多狠心,在我们还天真的年纪,就偷走了我们的懵懂无知。

那一夜,不出所料,一盏灯,天黑到天明。电视机,雪花屏。

程宅的夜,如此孤冷,我转头,看着床头,他曾挂在我颈项前的大钥匙,那半年温柔的时光,真的,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吗?

这个冰冷的宅院里,仿佛,无人需要对你解释,那则新闻,那些亲密的照片,哪怕他是你的丈夫,哪怕婚礼之上,你们曾盟誓,对彼此忠贞不渝。

这个充斥着男权的家里,你无权要求。我突然想起了母亲,那么多年,守着背叛了的父亲,每一个夜晚,她是怎么熬过的?

我突然,后悔自己长大得太晚,不能去解一个女人的愁,不能懂一个女人的心。

如今,我却要成了一个这样的女人吗?在我这么年轻的时候。母亲,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就算是事实,我都不能跟他争吵。

如果,我们是一对正常夫妻,他没有困于这个两年的魔咒里,遇到这种事情,我又会怎样做呢?

哭?闹?上吊?好像很陈旧,得换换新花样。

或者,我依然什么都不会做,在我看来,对待出轨的丈夫,要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忍;要么天崩地裂彻底决裂,离;绝对没有第三条路。

如果你傻到指望着摊牌之后,他痛改前非重归于好,那么你是低估了人的劣根性——因为一旦他试探过你这条底线之后,所能做到的就是,将你的底线拉得越来越低。

你若不摊牌,他还顾忌;你若摊牌,又不离开,他只会更肆无忌惮,哪怕这一刻,他对你忏悔得多么厉害。

反正错误已经犯下了。一次两次和屡次,又有什么不同?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到后来,怕也会是你的想法。

可悲不?很可悲。可悲的是,很多女人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我头疼欲裂,我以为我会理智,我却无法理智。当你爱一个人,你怎么可能冷静和理智呢?!

浴室的洗手台前,我吐得天昏地暗。

每看一眼新闻上,他和她亲密的照片。

那个拿着命来爱过你的男人,如今不要命地爱上了别的女人。多可笑啊。

他回来的时候,已是中午。

身上,略略的酒味和香水味。

我在弹钢琴,他脱下衣服,笑着说,现在做新闻的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什么都敢写,什么都敢说。

我回头,看看他,笑笑,拖着他的手,说,怎么啦?

他吃惊地看着我,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

我笑笑,恭良的模样一定让我自己看了都想过去踩两脚,说,最近我都在忙福利院的事情,还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有趣的,说来听听。

他看着我,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子,说,不说这些糟心事,不知道更好。

我说,好。

他看着我,愣愣的,那感觉就是——你大爷!不应该是:快告诉我,快告诉我,你惹起了我的好奇心来了吗!你妈的,姓姜的,你想憋死我吗!

我拖着他的手,说,你一夜没休息好,我给你放水,你赶紧洗澡,我让刘妈准备点儿吃的,你休息一下吧。

他看着我,点点头。

浴池里,水声哗哗,我不让眼泪流下。走出门,看着他,笑笑,去吧。

抱着他的衣服,白衬衫上,那么醒目的口红印记,触目惊心,我从来没有想到,出现在无数故事里、电视剧里的桥段,如今,真的切切实实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浑身冰冷,那迷人的香水味,如今闻起来,是多么的恶心。

身后,是他的声音,姜生?

我忙回头,将口红印遮住,笑,怎么又出来了?

——真心,有多少悲哀,还得强颜欢笑装作无知,岁月多狠心,在我们还天真的年纪,就偷走了我们的懵懂无知。

他冲我挥了挥手,说,你的手机。

我才惊觉,自己在浴室呕吐之时,手机留在了洗手台上。

我迅速地夺过手机,有些仓皇的表情。

手机屏幕未锁,他和尔雅的相片与新闻如此清晰地出卖掉我的心,我的在意,我的假装视而不见的自尊和骄傲。

他缓缓地走到我身边,说,那些人。真胡写!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温柔,就像从前。他缓缓地拉过我的手,说,是我不好。让你难过了。其实,我真该囚禁在那座岛,这样,你就永远不会被这些无谓的假新闻伤害到。

他的眼睛,那么真诚。

可那双真诚的眼睛,一定看不到自己脖子上的吻痕,多么触目惊心!

我别开脸,不去看,然后努力笑笑,说,都知道,他们胡写啦。不过,他们没写你和我男神的新闻,我就很开心了。

他松了一口气,说,你不相信就好。然后,他转身去了浴室。

我就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保持着笑容,直到僵硬。

我多么爱着以前那个张狂的少女啊。大学时候,女孩子叽叽喳喳说,如果将来男朋友劈腿怎么办?有跟傻瓜曾说,剪了!冲进马桶里去!然后,一群人欢呼。

你的张狂你的勇气呢,全都被狗吃了吗!

不。我之所以这么克制,是因为他是有病之身。

嗯嗯。一定是这样。

我安慰自己。

他从浴室里走出来,我笑着迎上去,给他递上衣裳。

午饭时,程天恩居然在家!我默默地吃着午饭,抬头看了天佑一眼,刚要说,今天有一场电影,晚上要不要一起看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今晚的飞机,天恩要我陪他去三亚。工作上的事。我如鲠在喉,愣在那里,最终,只能笑笑,点点头。

餐桌对面,程天恩对着我,诡异一笑。

如刀,似箭。

268可是,姐姐,这一次,你怎么不让了?

2013年的4月,三亚的“××盛筵”这个名词,仿佛一夜间成了桃色的代名词,如同病毒一般,肆虐了整个网络。

八宝和柯小柔,纷纷约了我,我们彼此装着没事儿人一样。

然后,八宝和柯小柔纷纷一面刷着网页,一面啧啧有声地说着这次三亚的聚会,外围女和富豪的友谊赛。

他们一面感叹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我始终面无表情。

最终,八宝没有忍住,说,姜生,我有个模特儿朋友,在亚龙湾,遇见程天佑了!你懂的。

我说,我知道。他去三亚了。工作上的事。

八宝笑了笑,呵呵,她说,好好,工作。

最终,她忍不住了,姜生,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现在,还有谁不知道,这次聚会到底是什么事儿!

我抬头,看着她,一杯水泼在她脸上,我说,不许你污蔑他!

八宝愣了。她几乎是暴走状态,但不知为何,她这么冲的性格,竟没有对我动手,而是恨恨地,转身离开,柯小柔无奈地追了出去。

有所欠,必有所让。

宁信再次出现的时候,笑吟吟地说着古怪的话,看到她的瞬间,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就如同一个幽灵,缓缓地坐到我的眼前。

她说,当程太太的滋味不好受吧!

我看着她,笑笑,缓缓地说,好受不好受,你都很难亲身体会一下。

她眯着眼睛,看着我,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然后,她突然失了神,说,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这样的。她喃喃着。

她突然起身,就走了。

像是丢失了什么,又像是去寻找什么。

我见她精神恍惚到这样,担心她出什么事情,就跟在了她的身后,结果,她去逛高级百货!

正当我对自己的好心泛滥懊恼不已的时候,宁信拉住一个售货员就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她说,我先生姓程,你喊我程太太就好。

我一怔。

她……疯了吗!

她没疯!但是,离疯也不远了。一个人,走过来,对我如是说。

哦。我点点头。然后,我猛然抬头,一张被墨镜挡住的脸,是苏曼。

她看着远处的宁信,说,如果你为了得到一个人,而牺牲过自己最亲的人,最后却什么也得不到,你也会像她一样,精神失常的。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输不起了。

我不解地看着苏曼。

她摘下眼镜,看着我,说,程太太,一个习惯了逢场作戏的人,怎么可能有真感情呢。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对这个男人是最特殊的那个。感情世界里的最后一个天使?呵呵!别傻了!哦,听说,你身边那个叫八宝的女孩,最近和苏杭走得很近?别闹了!苏杭欸!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与他比起来,咱们家天佑简直就是良善之辈。

她弹了弹身上的灰,笑,说,哦,我是来拿衣服的。

我很难想象,一个在几个月前,还对着你寒暄的人,就在知道你饱受冷落之后,突然态度如此轻慢。

她说,程太太,哦不!小天使,再见。

她捏了捏我的脸。

谁跟你是“咱家”!你要吃屎!也得问问人家屎乐不乐意!额……是你要做妾先问问人家正妻答应不答应!臭不要脸的!一个人形物从天而降,一把将捏着我的脸的苏曼推到一边。

八宝横空出世。

她随意了我一眼,哼着腔调,说,怕你出事,跟着你。

我看了八宝一眼,百感交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八宝小脸一仰,用鼻孔对我哼了一句,不谢!

特霸气。

苏曼扶好高跟鞋骂骂咧咧离开的时候,未央从我身旁出现,风尘仆仆的模样,手里还拖着行李箱,她看了我一眼,说,把她害成这样?你满意了!

看到未央的那一刻,我愣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刚下飞机,国外,接到阿红的电话,说宁信这半年精神太过恍惚,所以,她就回来了。

苏曼水汪汪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说,哟,二小姐啊。

未央看都不看她,直奔宁信而去。

苏曼一向人前不落下风的心劲儿,被同样心性很高的未央视而不见,尤其在她刚刚奚落过的我面前,又在对她大打出手的八宝面前,她怎么肯甘心。

她一把拉住了未央,未央嫌恶地打开她的手,说,拿开你这双摸过无数老男人的手,我嫌脏!

苏曼的脸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人被踩到痛处,总会失控,她突然发疯一样对着未央冷笑,说,你不脏?你比谁都脏!

未央一耳光甩在她脸上。

八宝呲牙趴在我身上,说,哎哟,我脸疼。

我也心惊肉跳看着这失控的场面,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苏曼捂着脸,既怒又惊,然后,她突然笑了,看着离去的未央,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那一夜让你变脏的楼道,你姐姐当时就在那里!

未央僵住了,她转身,瞪大眼睛,看着苏曼。

苏曼理了理衣服,说,我一直知道宁信是个狠角色,但是我从来没想到,她会狠到这种程度,就为了让你对凉生放手,让凉生追逐爱情,而她自己可以得到程天佑,她就眼睁睁看着你清白被毁都不去施救,我就在旁边,看着她驱车离开,那一刻,她愣在你的楼道外,看着你被拖走的时刻,天人交战的时候,我还装作很无知地问她,怎么了?你知道,她怎么说的?她回过神来,对我说,没什么!然后,她就驱车离开了。那天晚上,那几个男人将你招呼得很好吧,二小姐……

伤疤被撕裂,溃烂腐臭的气息在人前,未央像傻了一样,苍白着脸,喃喃,说,你说谎!你说谎!

宁信似乎发现了不对,已经迟疑着走了过来。

苏曼看着缓缓走过来的宁信,对未央说,你问问你姐姐,我有没有说谎。

说着,她笑了笑,从我们四个人身边,骄傲地离开——耀武扬威的气息,仿佛踩到了每个人的痛处,她终于心满意足。

商场里雪白刺眼的灯,却让人如坠无边黑夜,我和八宝都仿佛失去了呼吸,望着一脸苍白的未央。

未央紧握行李箱的手,终于撒了开来,她木然地看着宁信,喃喃,说,姐,你告诉我,她说谎!你告诉我,她说谎!

最终,她扶着宁信吼叫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声音——你告诉我啊!

宁信亦然惨白着脸,说,未央……却如何也解释不了这种伤害,任这世界,还有怎样的话语!

商场里,人都躲得远远的,不明就里地看着这一切。

那天,未央最终笑了,用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她抬手,去触碰宁信同样泪流满面的脸,她那么温柔地说。

以前,我要所有的糖果。你给我。

我要你心爱的布娃娃。你也给我。

少女时,你爱上了他,我讨厌他分享了你给我的爱,所以,我任性,我要他,你也让给我。可是,姐姐,这一次,你怎么不让了?

269因为,这世界,我已所剩无几,所以,我输不起了。

那一天,她这一句“可是,姐姐,这一次,你怎么不让了?”我也没忍好,在八宝身上哭出了声音,八宝转脸看着我。

未央拖起行李箱,茫茫然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她看着八宝,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以前我也有个好姐妹,像她一样,给我遮风挡雨。

未央离开后,一切尘埃落定,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商场的灯光白亮如昔;只有我和八宝,还愣在原地。

宁信擦干眼泪,茫然地走着,她抱着手,走在每一个专柜里。

她一面挑衣服一面笑意盈盈,说,我先生姓程,你喊我程太太就好。

售货员战战兢兢。

她却笑得温柔如春风,一面看着衣服,一面说,其实,我和我先生,能走到一起,很不容易的。我们高中时候在一起,你知道的,少年的爱情,纯洁无关肉欲,却被我一时任性给毁了。我和一个中年大叔上床了,这种妖冶的事情,对年轻的他来说,简直无法接受。所以,此后千帆过尽,繁华历经,因为总也走不出当年的背叛和少年的屈辱,以及对纯粹爱情的渴望。

我和八宝蒙了,看得出,那售货员也蒙了,一个女人,如此毫无遮掩地说着自己的情事,还掺杂着类似心理医生才会用的分析词。

她笑笑,将衣服在身上比量着,继续说,心理学上,这称作心理补偿。就这样,他就跟,你瞧见没,那个女人,好上了,因为她,能满足他所失却的这一切。但你知道,爱情这种事情,怎么能代替呢?后来,他就离开了她,原谅了我年少无知犯下的错,我们就在一起了。只是,那女人,就可怜了。总是跟踪我,模仿我。我今天买下了这衣服,她铁定也会买回去。她总觉得自己还是程太太。真的可怜呐……

那天,还发生了什么?

哦。八宝说,也不知道未央会不会原谅宁信。她突然转脸,说,姜生,如果,我像宁信伤害未央那样,伤害过你,你会原谅我吗?

我看着她,决绝地摇摇头,说,不会!

那天,我没有告诉她。

因为,这世界,我已所剩无几,所以,我输不起了。

八宝,你知道吗?

我再也输不起了。

270爱情,就是这么蛮横不讲理啊。

那一天,我恍恍惚惚地回到家。

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在家!

他从三亚回来的这段日子,总是一身疲惫。

关于网络上铺天盖地的三亚那些香艳的照片,以及某些坊间传闻,他似乎已经懒得解释。

就在我忍不住想开口问的时候,他淡淡倦倦地看了我一眼,不咸不淡的模样,说,好丈夫和女神一样,大家都希望看他们破灭。

男人,当他们犯错时,第二擅长做的事情就是将错误推给别人。

即使他是程天佑,都不能幸免。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三亚病房里,我曾祈祷,如果他能醒来,我愿意用自己命里所有交换。如今,应验。

果然,上天拿去了我一切。

不过小半月,他已从最初的会紧张想解释,变成了懒得解释。

都说女人的心,海底针。

其实,男人的心,是海。

这日糟粕之后,我心乱如麻,夜里,他突然皱着眉头,晃着手机对我说,以后出门,多笑笑。

娱乐新闻上,是我今天愁容满面的照片,配文,大约是程生新欢尔雅在抱,其新婚妻子今日被拍到心事重重,有传闻,与程生近日被频频拍到与女星尔雅交往过密有关。

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成不了神,我只是一个在爱里的女人,看到我心爱的丈夫有了别的女人!

我看着他说,三个月了!难道你就不想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他竟然笑了,说,你终于,肯跟我争吵了!终于,我们可以像一对正常的情侣这样,争吵了?

我转脸,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他说,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柄骨梳,扬在手里,问我,这是什么?!

我望着那柄莹白的骨梳,上面的红豆鲜艳如血。

他说,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去千岛湖!

为什么骗我不知道砗磲!

你的心里藏着谁!

你和谁的爱情生死隔不开的!谁在你心里!你在谁心里!又是谁夺不去!

他重重地将那柄骨梳抛在了地上,我却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百口莫辩,我说,天佑,我是爱你的!

他说,你爱我?那为什么从不陪我参加我的朋友聚会,为什么推托不去香港!你告诉我,为什么!

说什么你爱我,说什么你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假话说多了,自己都相信了!

程天佑再一次用他的行为证明了,男人,当他们犯错时,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将错误推给对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说,天佑,我怀孕了。

他直接愣在那里,对我来说,这一刻,他错愕的表情,比他之前的那些残忍的话语,更令我难过,那表情,就差说俩字,谁的?!

这一年,春天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般,又仿佛整个四月,都是愚人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说,你的身体,怕是……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声音开始颤抖着,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转脸,说,我们不讨论这个了。

这个!

我看着他,说,程天佑!他不是这个!他是你的孩子啊!

手机催促的短信声再次响起,他匆匆拿起衣服,说,有些话为时过早,你得生得下来,再说这些吧!

他说,我有事。最近不回来了。

我直接愤怒了,但愤怒后,我却突然想起了三亚,我拉住他,是哀求,我说,程天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

他推开我的手,说,我该知道什么?我会有什么迫不得已!

我哑口无言。

我看着他,说,大少爷!你怎么不再赐我一杯万安茶!

他说,你想多了。

他说,我爱你,这是真的。我以为我会将你捧在手心里一辈子,这是真的,但好像,我做不到。这也是真的!

他说,这是我的生活。你得习惯。

他说,这就是我,你也得习惯。

他说,我并不想逼你离开我,你是我妻子,这是不可改的事情。

他说,别对我要求太多,我会烦。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脸,说,关掉那个淘宝店,别给我丢份儿!好好做我的妻子,别让我烦你。拜托。

他说,拜托!

……

那天,他走出门去。

那天,我气血逆转,只看到满天的血红,然后,还有刘妈的尖叫声……他回头了没有?他回头了没有……

……

全世界都在骂负心人的时候,被辜负到遍体鳞伤的那个却偏偏还在傻傻地等着他,只要他回头,还是会原谅的对吧。

女人,是不是就是这么傻啊。

爱情,是不是就是这么蛮横不讲理啊。

271我不要你有情可死!也不要你有爱可殉!

她在睡梦里,苍白的脸。

他看着她,仔细地凝望着,就像是过去的时光里,她凝望着他一样;她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似雾非雾,似泪非泪。

他突然懂了,她这段时间绝望而幸福的凝望,就像此刻一样吧——

纵使不能人间白首,也希望时光慢些走。

只是,心力交瘁下,她似乎睡得很沉,没有突然睁开眼睛,看着他,微微惊讶的表情,说,怎么?你还没睡?

即使这样,他还是对着熟睡的她笑笑,轻轻给她掩了掩被子,说,我只是想看着你睡。

然后,眼泪,就滑落了。

……

姜生,其实,我也很害怕,怕一觉醒不来,只剩下你自己在这世间,从此,我们就天人永隔了。

我可以不怕死,却不能不怕你无枝可依。

可我却没法答应你,永远有一双温暖的手,不会变得冰凉,永远是那个暖暖的人,就这么在你的身边,不会突然失了呼吸……

2013年1月3日,夜,日本。

一直表示自己并没有被未婚妻失约行为影响的钱至,突然在酒吧里,喝得烂醉;他在酒吧里找到钱至的时候,他已经喝得昏天黑地,身边是不知男人女人还是人妖的“怪物”。

程天佑一把将钱至拉起来,冷着脸,说,多大点儿事儿!喜欢你就再追回来!还像不像个男人!

钱至一顿乱吐后,抬头,看着他,涎着笑,大少爷?怎么会是你大少爷?

他推开程天佑,说,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像一个可怜虫啊!我是你们程家的奴隶!你们程家的男人勾勾手指头,我的女人就爬了过去!对不对!

他勾勾手,说,大少爷你过来!你过来!咱们一起喝酒吧!其实,你也是个可怜虫!全天下就你不知道罢了!你一定觉得自己特别能耐,打败了人家的十七年的情分!人家是叛逆少女和风云学长的爱情,其实人家不是爱你!不是爱你啊!人家是可怜你!可怜你在这个世界活不久了你知道不知道啊大少爷!金陵啊,我不要你可怜!打败人家十七年情分的是你得绝症的体检报告啊!傻子啊!我们都是傻子!大少爷我们都是傻子……

他杂七杂八地乱说一气。

绝症!报告!

如同闪电撕裂黑夜,程天佑愣在那里。

他走出酒店,对颜泽说,给我定一张回国的机票!最近的航班。

颜泽睡梦里,说,我是保镖……

他说,然后到机场准时接我!

电话挂断。

水烟楼里,爷爷的书桌前,一叠叠地翻过,终于找到了钱至所说的那张体检报告,那一刻,他如遭雷击。

颜泽也怔在了那里。

……

直到破晓,他才从这长长的失神之中,醒来。就在这张报告后面,这半年多来,关于她的一切转变,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不介意自己是败军的将,还是被施舍的王,痛苦也罢,羞辱也罢,更爱谁,心里有谁,在他看来,那都是痴男怨女的虚妄,这世界上最珍贵的最真实的,莫过于“在一起”。

所以,即使在最初,错以为她是为了疗情伤而同自己结婚,他都坦然地接受。因为,他要同她在一起。

承载她的悲伤,欢笑,命运。

而此刻,命运跟他开了如此大的玩笑——他会死去!随时!

经常的胸闷,偶有几次的咳血,曾以为只是落水导致的身体未彻底恢复,不想真相却千百倍地残忍……

……

水烟楼前,他一身凝重地走出来,却看到了她。

她定睛望来,发现是自己,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怎么、怎么……你……怎么……

他看着她,努力地笑了笑,遮掩住了所有凄惶,说,想你。

然后,他走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太阳在这一刻,划出了地平面,一丝温柔的光,在这个冬季里,照在了他和她的身上,他说,姜生,我想你。

我真的想你。

这一刻,她在睡梦里。

他闭上眼睛,这段时日里,自杀的小九,痛苦的八宝;还有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开始越来越深爱自己的姜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花前月下,生死相同,肌肤之亲,鱼水之欢……

那一个说着要为自己生一个孩子的女人。

那一个花荫凉里为自己哼唱《四季歌》的女人。

那一颗渐渐与自己走近的心——曾经,那一颗他渴望得到的心,如今,却是一颗他害怕得到的心。

小九自杀那天,她曾突然问他,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怎样?

他看着她,久久地,努力笑笑,说,就算你不在了,我也会好好活在这个世界的。男人是很坚强的。

她点点头,说,你猜,如果你不在了,我会怎样?

他震惊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她低头,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

他轻轻地,吻了她的额。

姜生,谢谢你,这段日子里,为我做的事。我很开心也很幸运,有生之年,能娶你为妻。只是,此后的日子,我仍要为你继续做这件事。

不要怪我。

你瞧,我傻了。

应该是:你要狠狠的怪我!

姜生,我不要你有情可死!也不要你有爱可殉!我只要你好好地在这人间,好好地继续爱,好好地继续活。

即使我不在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