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戏:补白 第01节

聂非非的很多事聂亦都知道,譬如她小时候调皮得不行,一岁学步,两岁多爬树,三岁时拎着个玩具水枪追得家里的小松狮满地跑,四岁时拿大堂里的装饰花去追求住同家酒店的漂亮小哥哥。那是聂非非的妈妈郑丹墀女士告诉他的事。

聂非非的很多习惯聂亦也都知道,她紧张时会重复同一个动作,害怕的时候话会很多,难过时会待着一个人哼歌,真正伤心的时候,她会躲起来哭。同样的笑容在她脸上可以有两种含义,极致的开心和极致的伤心,要想分辨清楚,当她笑的时候就要去看她的眼睛。除了她紧张害怕时的习惯,其他所有那些,都是聂亦自己观察到的事。

还有聂非非喜欢听的歌聂亦也全都知道,《Eversleeping》《海上花》《城里的月光》《暗涌》。聂亦记得聂非非学着王菲唱“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时的模样,垂着头微敛着眉眼,嘴角带一点点轻慢的笑,那种冷淡疏懒的样子让人想起一切冰冷却柔软的东西:初春的融雪,经霜的红叶,冬夜的月光;那些东西都很美,同她一样。但多数时候她唱着唱着就会破功,会挑着眉胡乱哼哼:“哎呀,我忘词了。”

聂亦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打开床边的唱机,转身给自己泡了杯茶。

再回到聂亦的办公室时,褚秘书听到里边飘出隐约歌声。虽然半小时前他叮嘱了聂亦休息一阵,好为十点半的视频会议养足精神,但他也预料到了他多半不会听他的。正待敲门,室内的歌声蓦然传入耳中:“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褚秘书握拳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那是聂非非的声音,是聂非非唱的歌。褚秘书想起来有一年聂亦的生日,聂非非别出心裁地将自己所有拿手的曲目录制了一张唱片送给聂亦,聂亦很喜欢,复制了好几份,备在手机里、车里,还有办公室的唱机里。

聂非非走后,聂亦有一阵过得很不正常,将自己锁在聂非非的病房里,拒绝和外界做任何沟通,病房里唯一的声源是聂非非的歌声。聂亦身体倒下来被送进医院后,聂非非的妈妈去那座半山庭园收走了所有有关聂非非的东西,包括那张唱片。虽然还有备份,但等聂亦出院回来后,并没有再听到他播放那些歌曲。

褚秘书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敲门进去。他不知道聂亦为什么又开始听这些歌。

他想起半小时前聂亦说他曾经辜负过聂非非,所有,是因回想起那份辜负浪费了许多本可以让他们相守的时间,而感到痛和后悔,还是只是单纯地想念她,因太过想念而控制不住再去从她的歌声里寻找慰藉?

褚秘书不知道。

聂非非走后,聂亦其实很少和别人谈论起她,大概对聂亦来说,回忆聂非非是一件很个人的事。

半小时前,聂亦问他,当年当他打那通电话通知聂非非他决定和她离婚时,她是什么反应。这是三年来聂亦头一次主动问起他有关聂非非的问题。

聂亦口中的那场辜负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连真正经手过这件事、帮他们拟定离婚协议的褚秘书都不甚了解。

那的确是一段往事了,已经过去五年。

褚秘书只记得那是2018年的冬天,大概是二月初的某天晚上,被上面的实验室邀去半个月一直杳无音信的聂亦突然打来电话,吩咐他空出时间处理一下他同聂非非离婚的事情。那通电话并不长,聂亦言简意赅地同他梳理了离婚协议中的财产分割事宜,交代他若是聂非非另有要求,可以全部依她所言,不必再和他来回沟通,这件事及早办妥为好。

褚秘书颇为震惊,但专业使然,依然高效迅速地在电话中和聂亦一一确定完相关正事。若是其他事情,向来聂亦如何吩咐褚秘书便如何照办,但偏偏是这件事,褚秘书斟酌了几秒钟,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突然就……”听筒里有一瞬的沉默,沉默之后聂亦的声音却听不出什么:“她是事急从宜才嫁给我,是时候让她离开了。”

第二天褚秘书给聂非非打去了那通电话,听到他带去的消息,聂非非礼貌地问他是不是聂亦已经回来了,她能不能和他通个话。他和她解释聂亦并没有回来,只是打来电话交代他办理他们离婚的事。她像是听懂了,沉默了一会儿,却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问聂亦是否回来了,她能不能和他聊聊,就像她完全忘记了三十秒前他们的对话。当他提醒她她已经问过这问题时,电话那边她像是错愕了一下。“啊是吗。”她说,口吻轻飘得像不是她在说话。但接下来她的应答再没有出过纰漏,一切都很正常,当提起离婚协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时,她的语声显得有些干涩,那像是难过。“没有。”她回答。他心中却有些触动,斟酌问她:“您听起来很难过?”电话那边她已经重新调整了语声和语调:“哦,没有,只是有点震惊。”那声音听上去似乎真如她所说般只是震惊。

自聂亦回国进聂氏,褚秘书便开始做聂亦秘书,无论公私,聂亦安排的事褚秘书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快速的反应。然而,此次聂亦交代下来同聂非非离婚的事,褚秘书在结束和聂非非的通话之后想了一个小时,却决定先将它压一压。有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尽管在工作上聂亦少有漏洞,但私人感情上的事,他想聂亦也不一定每一件都能判断准确。即便是场契约婚姻,但褚秘书旁观许久,却并不觉得两人之间没有感情。既然有感情,无论有什么误会,万不至于闹到离婚的田地。

这事上褚秘书存了私心,但聂亦的动作却快,两天后同他确认了聂非非对于离婚的事没有什么其他要求时,次日下午便寄来了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林律师坐在他办公室里拿着聂亦寄来的离婚协议大致浏览了一遍,嘴角的弧度难掩惊讶:“恕我直言,若这次聂少果真同聂小姐成功离婚,我绝不建议他此生再娶,离一次就分这样多家产……”又逐条逐款细看,末了道:“虽然这份协议完全看不出来对我方有利,不过的确是没问题的,只需将它寄给聂小姐签字,我再准备一些其他材料,即可去婚姻登记处解除他们的婚姻关系。”说完正事后还开了一句玩笑:“到时候聂少就又是全城排名第一的黄金单身汉,所有少女的深闺梦里人了。”

褚秘书却没有搭话,良久叹了口气,道:“我想,这事还是缓一缓。”

林律师略感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问多余的话,只是笑笑道:“也好,只是如果到时候聂少责备我办事不力,您老可要帮我说几句好听的。”

之后聂亦没有再联系过他,褚秘书也扣住了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一直没有寄给聂非非,而远在A国的聂非非亦没有任何消息。这期间,一月新入聂氏的前大明星雍可有意无意地找他打听过一次聂亦和聂非非的离婚进展。褚秘书不知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故作惊道:“Yee打算离婚?我不知道,依我看Yee同非非感情很好,雍小姐这是从何说起?”雍可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是不好发作,只得道:“我也是关心朋友。”然后抿住了嘴嘲弄似的不再说话。除此外,似乎没人知道聂亦正在和聂非非办离婚。2018年的2月,这个月里含着一个本该合家团聚的春节,但从前聂亦便常因公事而在春节缺席,聂家上下早已习惯,对于聂非非今年也缺席的状况,家里掌事的主母聂太太虽口有怨言,但似乎也并未深想。二月在风平浪静中度过。

二月底,聂亦终于回到S城,人似乎瘦了一圈,但他有挑食的毛病,若长时间在外,饭菜又不合口味,的确是会瘦下来,倒没有什么好奇怪。

聂亦没有问起聂非非。

还是第三天在公司午休的间隙,褚秘书主动向聂亦坦白:“那份协议我没有寄给非非,其中涉及的财产数额过于庞大,我想必须和你再次确认,再则总还是要询问一下非非的看法,她愿不愿意接受那些财产也是一个问题,这事实在不好这么仓促进行。”他的借口头头是道。

聂亦往杯子里添茶的手停了一下,茶匙里的茶叶全部送进壶中,他低头往茶壶中加水,做完这一整套动作才道:“还没有办吗?”又道:“她有时候的确很固执。”

褚秘书猜不透聂亦在想什么,但那天晚上他还是联络了聂非非。接电话的是聂非非的助理,当他提及离婚协议已经拟好发送到聂非非邮箱时,小助理语气怨愤:“聂亦迟早会后悔,你们以后不要打来了。”不等他再说什么已经挂断电话。

聂亦迟早会后悔。是吗?

那时候褚秘书叹着气想,这真是说不准的事。

聂非非很快回复了邮件,似乎真当之前同聂亦是一场契约婚姻,付出了多少辛劳便得多少报酬,挑着接受了一些现金、不动产和那台在计划中的潜水器,婉拒了其他在列的巨额资产,言辞谦谦,道若是为弥补,这些东西已经十分足够。还礼貌感谢了他为此事的费心。

弥补。她用了这个词。有失去才有弥补。她失去了什么?聂亦给的东西又弥补了什么?她却没有在邮件中明说。

褚秘书将聂非非的邮件转给了聂亦,请示是将原来他签字的那份寄给聂非非,还是接受她的提议另寄给她一份新协议。

聂亦却一直没有回复。

这事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

然后便是五月初,聂非非回国。

再然后事情是怎样发展,褚秘书便再不清楚了。

这桩事从始至终都像个谜,褚秘书一度认为了解谜底的大约也只有聂亦和聂非非这两个当事人,但其实徐离菲也知道。

聂非非在她的录音笔里提过这件事。

这个世界每天有各种大事小事发生,大事关乎遥远的土地上发生的战争和劫后余生的流民,小事关乎某位已婚明星的出轨丑闻。S城社交圈的太太小姐们不爱谈政治也不关心明星,她们热衷的是自己这个社交圈里的小故事:谁家有意与谁家联姻,谁家新认的干女儿其实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又或是谁家不成器的小儿子哭着闹着要娶一个性感小明星。

2018年4月,令S城所有闲得发慌的太太小姐们魂牵梦萦的是聂氏制药的八卦:谁也说不清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说聂家大少打算同刚结婚半年的现任太太离婚,至于原因,也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可能同一月份高调入职聂氏的大明星雍可有关。这种事自然难以求证,何况还是聂氏的事,大家也只能捕风捉影寻找一些证据:譬如聂亦和聂非非的确已有一段时间不曾共同出现在社交场合;又譬如聂太太的某次私人派对,帮着聂太太一起主持的不是儿媳聂非非,反而是说不上来在聂家是个什么身份的雍可。

在这件八卦里,因没有哪怕半个知情者,大家反而更加乐此不疲地猜测。而这些猜测大半都是替聂非非感到不乐观。有某人说雍家家底可观,雍可人长得美,学历高,又是个大明星,在事业如日中天之时选择退出演艺圈进聂氏,必定是志在必得,至于志在必得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又有某人说同雍可从前的经纪人相熟,据经纪人言雍可同聂家大少在大学时代便有朋友之谊,两人原本便互有好感,因误会才会分道扬镳,雍可此次回来是为挽回真爱,聂非非处境堪忧;还有某人说曾在纽约街头碰到聂非非,伊人昔日风光不再,面色很是憔悴;一言一词像煞有介事,搞得半年前聂非非嫁给聂亦时起过嫉恨心的小姐们都不禁生出好心肠来,同情她遭遇如此强敌,怕是结婚半年就要离婚,哪怕最后分得巨额资产,也要在S城一辈子沦为笑柄。

毕竟在这个圈子里,婚姻从来就不是婚姻,婚姻是一场守成的战争。

脂粉堆里对此事议论者众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之前,唯一没什么争议的是大家都相信聂非非必然是受了打击分外憔悴因此躲在国外疗伤;同时,她们也在耐心地等待着憔悴的聂非非能够早日从A国回到S城,振作起来开启一场婚姻保卫战,毕竟S城这小小的社交圈里,已经久无新事。

2018年5月2号,聂非非回到S城。但令太太小姐们茶余饭后讨论多日的聂氏婚姻保卫战并没有发生,两边的聂家都很平静。

那一周的星期三,S城日报头条倒是发了一版新闻:关于聂非非带回S城的摄影展——《世界中心的蓝》。报道很专业,详述了这场展览的背景、主题由来及意义,并未过多提及聂非非本人私事。

报道中称这是已故海洋摄影师雅格·埃文斯和上个月刚过世的天文摄影师雅各·杜兰的摄影作品全球联合巡展,S城是巡展第三站;第一站是四月中旬成展的纽黑文,第二站是四月下旬成展的尼斯;一个是雅各·埃文斯的家乡,一个是雅各·杜兰的故乡。报道中还引用了上个月国外媒体对于这两次展览的注释和评价,称因策展人将在巡展结束后履行摄影师生前遗嘱,将其中的许多作品或捐或赠,因此这场巡展也将是两位摄影师生平作品最丰富完整的一次呈现;又称即使此后这些作品部分散落,大概再也不会有另一场展览如此完美地向世人呈现这两位伟大摄影师的天才了,可看出策展人的用心以及对两位摄影师深深地尊敬和爱。

外媒提及的策展人说的是聂非非。本城的报道在这里亦用了个小括号注释,且在下面空白文段处不大不小刊登了一幅聂非非的照片,看得出来是在机场之内的地方抢拍而来。她穿针织衫、阔腿裤、平底鞋,戴一顶黑色的宽边礼帽和一副大墨镜,肩头挎着个相机,表情适意,像是正等候什么人。

谢明天那天早上和嫂子郑宜在家喝早茶,看到那则报道。

两人都对前一阵的传言有所耳闻,谢明天撇嘴:“人人都在等非非回来,人人都想看她笑话。”打了个哈欠:“虽然就算他们真离了婚,非非也绝不会是个笑话,但我真是烦死这些人,天天想看别人笑话,不知道一事无成的自己才是个大笑话吗?”

郑宜有点惊讶:“他们真有可能离婚?”想了想道:“你哥哥有说过什么吗?”

谢明天欲言又止:“我哥哪会听说这件事,他只说聂少这一阵都不太开心。”又生气道:“还有雍可,也太殷勤了些,怎么最近聂亦出现的地方哪儿哪儿都有她,她不如一直清高下去倒更好!非非看到会怎么想!”

郑宜也看了会儿报纸,抿着嘴秀气地笑了笑:“我觉得,聂非非有个很宽广的世界,你不用太担心。”

谢明天迟疑了两秒钟:“嫂子你也别在意雍可,我哥他嘛,他只是顾念旧时同学情。”

郑宜跟她眨了眨眼:“我也有个很宽广的世界。”

自一月分别,经历中间种种,聂非非再次见到聂亦,是在2018年5月4号。

埃文斯和杜兰的全球巡回摄影展,聂非非是主创,杜兰的团队全力配合,许书然虽贵人事多,也很仗义地一直拿出时间来帮忙。为追求每一场展览方式较之前都有变通,回到S城的第三天,许书然邀她去紫玉大厦顶层感受一下那里刚开办不久的宇宙星空展,以帮助她激发布展灵感。

聂非非首先看到了雍可,其次才看到聂亦。

那是在展厅入口供游客换鞋的小房间。

为配合展览的氛围,屋子里并未开灯,只墙上的液晶屏滚动播放一部星空科普短片,为房中提供了一些微弱光源。因小房间里做换鞋准备的游客那时大多围在雍可身边,因此推门而入的聂非非才注意到她,朦胧光线重亦能看清雍可长发素颜并未改装。这情形就很好猜了,多半是雍大明星未改装便来看展,不巧被人认出来,然后被热情粉丝拥堵在这小房间。所幸大家没闹出什么大动静,只是围着她请她签名或说些表示喜爱的话而已,因此展馆工作人员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在一旁例行公事地小声提醒游客:“请大家换鞋后依次序入馆。”

聂非非找了个角落蹲下来换鞋,刚蹲下来便发现也在附近换鞋的聂亦。聂非非才恍然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雍可。虽然光线微弱,又隔着一段距离,那人还低着头,但她当然能认出来那是聂亦。她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但聂亦似乎也没有发现她,换好鞋便进了展厅。

聂非非抬头时发现人群中雍可回头往聂亦离开的方向看,那时科普短片正放到天赤道与黄道附近的十二星座,群星璀璨中屋子里亮了一瞬,映照出雍可不太高兴的一张脸。聂非非低着头解鞋带,想她大概知道雍可为什么不高兴,依照她对雍可的了解,雍小姐应该是在暗怪聂亦没有等候她一起入展厅。聂非非脱掉鞋子,感受到脚趾的放松,心想人真是贪心,想要的人、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应该倍加珍惜才对,做什么还来百般挑剔。但聂非非已经学会了不再对自己说,如果聂亦选的是我。

许书然发来短信,说车堵在了金融区,指不定过得来过不来,让她不用等他,聂非非就从善如流地换了鞋子也进了展厅。

展厅巨大,正中的天象仪将一幅壮阔星空投影在半圆的穹顶,那视觉效果像是将整个宇宙都拉伸在了眼前。超越空间的高旷将身在其间的游客们衬得极其渺小,因而展厅中人虽不少,看上去却依旧人迹寥寥。

聂非非在心中轻呼了一声,在入口附近找了块空地坐下来,仰望着这座人工模拟的巨大星空。

约莫半小时后,感觉有人在她身边坐下,靠得有些近。她以为是姗姗来迟的许书然,因此没有低头,只是略动了动,上半身自然地靠近那人以方便低语:“我刚才在想,下一场K国的展览,我们应该考虑和它们的国家天文馆联办。”她叹息似的道:“是要真正领略过这大宇宙的壮阔,才能更好理解杜兰的那些作品。”她依然仰着头,嘴角勾起来,发自内心地赞叹:“怎么就想到了邀我来这里,书然你真是个天才。”

许书然却没有回答她。

但她也不甚在意,只是重新靠回墙壁,半闭着眼睛在满室星辉中安闲地养神。

“这是南天的星空。”她身边的人突然说。

但那并不是许书然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

聂亦屈膝坐在她身边,和她肩并着肩,手臂靠着手臂,他微垂着眼,视线并没有放在星空上,低声道:“南半球最惹眼的星座是南十字座。”

聂非非感到这句台词的熟悉,想了两秒钟,反应过来那是去年夏天在V岛时,聂亦教她辨认南天的星座时所说的话,他还提起过但丁在《神曲》里描写南十字座的那首诗:我把心神灌注在另外一极上,我看到了只有最初的人见过的四颗星。那天晚上她第一次长久地握住聂亦的手,松开时掌心全是紧张的热汗,内心却雀跃得像住着一千只飞鸟。聂亦陪了她两个小时,她对聂亦说:“Howtimeflies.”说那话时她并不觉得遗憾,只想着就算他们从此分开再不能见面,那两个小时已足够她回忆并且喜悦一辈子。

如今再想起这些,不是不感触的,她也低声,重复他那时的话:“找到南十字座,它附近的星座就很好找了,那上面就是人马座,人马座旁边是天蝎座。天蝎座上面的那几颗星星,连起来像个正方形的,是天秤座。”

聂亦转头看她:“你还记得。”

她知道聂亦在说什么,他说的是他的话她还记得。那是一个陈述句,既非表达惊讶也非用来确认。似乎只是感到巧合,你看,那些话我们居然都还记得。天才记事是靠本能,聂亦不会知道她之所以记得那些话,却是因那时候他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会珍视地在心底反复咀嚼个几十遍,就像个狂热的神经病。可那样巨大的情意,大概对谁来说都是一种负担吧。

她就笑了笑,状似漫不经心:“那时候你教我认星座,那很有意思,有意思的事我比较记得住一些。”

聂亦看着她,包括她的笑和她的漫不经心。

聂非非从聂亦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现在在聂亦眼中是个什么样子,她只是想,在这里遇到也好,能说一声再见也好。

星辉洒落,映照在他们身上,柔软中含着凉薄,似乎真像是那些穿越亿万年不灭的来自宇宙深处的光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之间有片刻的沉默。聂非非捏了捏自己的脸让自己放松,嘴角绽出一个自然亲和的笑,她站起来向聂亦伸出了手:“你在离婚协议里补偿我那么多,就在这里说声谢谢也说声再见吧,祝你幸福,聂亦。”

她并不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合适,但在她握住他手的那一刹那,却发现微微抬头的聂亦,神情里含着一丝毫无防备的伤痛。

他的嘴唇抿紧,没有回给她只言片语。他的手指很凉。

谢仑知道聂亦和聂非非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太清楚。聂亦从没有同朋友探讨个人私事的兴趣爱好。

谢仑旁观了一阵,发现这事挺有意思,聂非非回S城已一个多星期,据说一直住在红叶,几乎不曾回过聂家;雍可这一阵对聂亦却可谓紧迫盯人,私底下可能不太盯得上,但公开的场合,聂亦出现在哪儿她就必然出现在哪儿。

秋声园的某个饭局下来碰到雍可,谢仑看着她,神色颇有些复杂:“你天天这么缠着聂亦,很惹人烦的知不知道?”

雍可脸色发白,却还是倔强地昂着头直视他:“是聂亦他这样对你说?”

谢仑自己也察觉到那句话有多伤人,可看着她那模样,自心底升起的怒其不争的愤恨让他忍不住就是想伤害她:“你没看出来聂亦他根本就懒得理你,是吧?”

雍可眼角泛红,好一会儿,道:“我是看不出来你们都在想什么,你喜欢我,可你又最爱伤害我,好,你说聂亦不喜欢我,懒得理我,如果他不喜欢我,他又为什么打算和聂非非离婚了?”

这时候谢仑才知道聂亦和聂非非之间的问题闹到多大。而雍可那样毫无犹疑地说出“你喜欢我”,也让谢仑有一瞬间愣神。他靠在走廊的拐角注视着那样的雍可,第一次认真考虑,是该好好整理一下对这女孩的感情了。如今他对她一定不再是喜欢。从少年到青年,他们认识的时间太长,他对她的感情也太复杂,爱、恨、恼怒、失望、怜悯。如今,这情感还剩下什么,或者又变成什么样了?

他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心平气和地劝说她:“你也说聂亦只是有打算和非非离婚,无论如何他们还没有离婚,你这样介入进来,实在不太像话。”

但雍可只是红着眼睛看向窗外,许久,沙哑道:“我放弃了一切,已经是孤注一掷,所以绝不能输。”那森冷的语调空荡荡响在冷寂的走廊里,是独属雍可的固执与傲慢,却不知为何让谢仑有点心凉。

周六傍晚,当谢仑接到雍可的小助理Susan打来的电话时正在开车,车上还有聂亦,两人刚从一个真人CS野战上下来。这活动是谢仑组局,原本是打算帮这阵子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来的聂亦转换心情,枪林弹雨下来,却输得连原本热爱生活的自己都要生无可恋了。

车上高速,两人随意聊了两句谢氏刚在海外启动的一个度假酒店项目,Susan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小助理虽见过大世面,但雍可未退圈前的大世面都由Ada处理,她实在不用费这份心,因而电话中颇有些六神无主。

谢仑几乎是在挂掉电话的同时脚下加速:“耽搁一阵再送你回去。”

聂亦坐在副驾驶座偏头看他,谢仑冷着脸:“雍可在夜店买醉,不知道招惹了谁,我去接她一下。”

聂非非带着许书然走进那家酒吧,熟门熟路地点了两杯生啤、两碗炸酱面,两人刚加完班。侍应生将啤酒端上来,认出聂非非,笑着打招呼:“非非姐,好久不见你,又来吃炸酱面?”聂非非笑眯眯点头:“是呀,你们老板娘这手炸酱面可比她调酒高明。”侍应生假装谨慎地四处看看:“可不能让老板娘听到这话呀……”

两人寒暄时许书然已经拆开筷子和纸巾,待侍应生离开,环视了一下身周的灯红酒绿:“你以前说你常逛夜店,就是来吃炸酱面?”

聂非非依旧笑眯眯:“离我的工作室近嘛,加完班吃碗面,你会发现生活其实没有那么面目可憎。”

许书然做惊讶状:“我以为你精力充沛,从不感觉生活面目可憎。”

聂非非就叹气:“别人我不好说,不过许导你总该知道连加一个星期班是什么感受吧。”眉毛弯起来:“幸好我们还有这家炸酱面店。”

许书然道:“人家这是家酒吧。”

聂非非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随便了。”表情和动作却突然停了一下,许书然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不远处坐在吧台的一个角落里撑着额头喝酒的雍可。有个不认识的男人举止暧昧靠坐在雍可旁边,两人挨得很近,雍可的小助理Susan被晾在一旁。

正好面送上来,两人收回目光默契地没有提刚才所见,服务生贴心地端上来一杯热柠檬水,聂非非捧着热柠檬水招呼许书然:“尝尝,全城最好的。”

炸酱面味道的确不俗,但两人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聂非非是因雍可而心不在焉,许书然则是因聂非非而心不在焉。

面吃到一半聂非非停了筷子:“我去趟洗手间。”

许书然目送她的背影,却看到她绕去了雍可喝酒的吧台。

聂非非吃面的时候想了整整三十秒,自己到底管不管这闲事。这家酒吧的格调不错,私密性也还算好,的确常有娱乐圈人士光顾,她还曾在这儿碰到过天王天后。但大家自会去小包间寻欢作乐,谁会像雍可这样生怕不能被认出来似的倚在吧台买醉。

聂非非在想,离了Ada雍可她是否连基本的生活自理都存在问题,就看到挨着她的陌生男人轻浮地靠着她的耳畔说话。雍可懒洋洋地勾起一边嘴角笑,那笑容已然不甚清醒,男人趁机又推过去一杯酒,雍可的小助理Susan想把酒杯推开,雍可却是豪量,错开小助理的手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撑不住似的柔弱无骨地靠在男人身上。

聂非非有一万个理由不管雍可。管她是和聂亦闹了什么矛盾才要学人来夜店买醉,又不关自己的事;管她会不会被酒吧里这些四处猎艳的花花公子拐回去这样那样,又不关自己的事。雍可任性惯了,不知人间险恶,那就自己交点学费付出点代价,了解了解这光怪陆离的人间红尘路。她安安静静吃她的面就好。

不管雍可闲事的理由十足充分,但最终聂非非还是放下了吃面的筷子。

雍可若真出了事,她心不安。

聂非非分开人群接近吧台时,那陌生男人正试图甩开Susan好带雍可离开。

Susan人虽不够机灵倒是够忠诚,只管两只手抱住雍可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放开。雍可醉话连篇,一边笑一边试图从Susan的钳制中挣扎出来:“明早到龙港道四号的公寓来接我,八点,八点来啊,今晚不要管我,让我和陈先生好好聊聊天。”陈先生便揽着雍可皮笑肉不笑地掰开SuSan的手:“听到你老板怎么说了吗?不要管得太宽了。”Susan急得上火,在人群中一眼看到聂非非,眼睛一亮,语声含着恳求连唤了她两声:“聂小姐,聂小姐。”

聂非非动作很快,男人一个不注意,雍可已经被她伸手带到了另一边。中间不小心撞翻了路过的服务生的托盘,酒水洒了一地,许多人都停下来看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整个酒吧安静了不少。Susan毕竟做明星助理做了许多年,经验总是有,迅速用外套挡住雍可头脸,强按着她躲到光线稍暗处。没有雍可在,这就是个酒吧小争端,有雍可在这搞不好明天能上娱乐版头条。大概是变故来得太突然,雍可来不及反应,竟没有挣扎,分外顺从地随着Susan处置。

聂非非看了眼被Susan照顾着躲在一旁的雍可,不动声色地移了两步到哪位陈先生面前挡住他视线,又扫了眼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好脾气地笑笑:“没什么事,我朋友喝醉了,不小心碰碎了两个酒杯。”

这是让双方都好下台的意思。酒吧里醉酒太过正常,多数人都收回了注意力,该聊天的继续聊天该调情的继续调情,却也有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玩笑又似挑衅:“不是吧,快到手的妞被个女人截了和,老陈你不找点场子回来以后还怎么混?”

听不出来说那话的人和姓陈的是敌是友,聂非非不动如山,静观其变。姓陈的挨着吧台眯了眯眼,半拖长声音似回应:“怎么混呀?”忽然靠近伸手摸了摸聂非非的脸,暧昧低声:“你朋友既然醉了,那就麻烦你赏脸和我喝一杯了。”

聂非非一下子蒙在那儿没能反应过来。

打算帮雍可解围时她已经事先预计了结果。不过就是两个结果:如果对方讲道理,那就小事化了天下太平;如果对方不讲道理,那可能就得打,派出所离这儿不远,许书然就算打架不行,那起码还能打电话搬救兵。怎么能想到还可能会出现第三种结果:她代替雍可被调戏了。

所幸,聂非非并不是现场唯一没能反应过来的人。

事实上接下来的三分钟让在场很多人都没能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