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临终遗命

九月里的太行山,木叶淅沥凋零。

连日绵绵秋雨,山中寒意已浓,前往山里烧香还愿的香客们,比往常少了很多。

这晚约摸二更光景,山下突然奔来一条硕长黑衣大汉,冒雨冲风,沿着一条高岗向山中疾奔。

突地,山岗下一声唿哨,冲出一群手执兵刃的江湖豪客,把去路挡住,黑衣大汉一惊之下,抱拳朗声说道:“诸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拦阻拦下有何教谕?”

就地说话的功夫,对方已摆开了围攻阵势,黑衣大汉不由怒火上冲,复又高声道:

“兄弟陆子俊,久已不在江湖走动,诸位莫找错了人?”

只听人群中一声暴吼道:“错不了。”

呼地一把锯齿刀当头劈下,刀沉猛地带起一片啸风之声。

黑衣大汉外号“铁掌震三湘”,久闻江湖,经验丰富。一见对方出手之势,便知遇上劲敌,身形微偏,举手一掌将刀震开。

盛名之下无虚士,陆子俊一双铁掌的威势果见惊人,出手一招使伤了二人,但也因此激起了群豪的怒火,呼哨一声,一齐猛攻而上。

陆子俊身手矫健,膘悍异常,掌招有若铁槌击岩,巨斧开山,围攻的人数虽多,可并未占得便宜,人群中不时传出惨叫闷呼之声,动手仅顿饭时刻,已倒下六七人。

双方搏斗了足足有一个多更次,参与围攻之人已倒下了十之八九,而陆子俊也已浑身染血,步履踉跄,当他奋起余力,一掌把使锯齿刀的汉子劈倒后,也颓然滚下岗去。

狂风仍自怒吼,雨后暴发的山洪,恍如千军万马,顺着山势往低洼处奔流,昏厥后的陆子俊,经山洪一冲,倏然醒转,他似具有一种超越常人的异禀,在洪流中翻滚挣扎了一阵,终于抓住一丛杂草,借势爬上坡来,爬爬跌跌向一条空谷奔去。

这座空谷极是静僻,谷内依山建有两间茅屋,屋内一灯如豆。散发着暗淡的黄光,使屋内景物依稀可辨。靠墙一张木榻,卧有一个头发斑白,瘦骨嶙峋,气息奄奄的妇儿。

一位年在廿上下的玉面少年,满面愁容地立在榻前发愣。

只听那妇人嘶哑着嗓音呻吟道:“孩子,娘……恐怕……不……不行了……”

少年俯下身去,柔声安慰道:“您别伤心,爹今天就可回来了。”

妇人唉声叹道:“娘知道药王的丹药可以起死回生,可是对娘来说,纵有灵丹也没有用了……”

少年耳听门外风狂雨骤,山洪怒吼,暗忖:“似这等天气,就算讨了丹药,恐怕也赶不回来。”想这事,不自觉地黯然摇了摇头。

妇人感伤了一阵,突起一阵剧烈咳嗽。少年赶忙伸手轻轻在她背上拍着。

好半晌,少年对病妇人又道:“娘,您别想得太多了,好好歇歇一会见吧。爹一身武功,不是轻易受人欺的。”

妇人深沉一叹,伸出鸡爪似的手掌,紧紧抓住了少年的手,泪珠突然泉涌般地滚了出来。

蓦地门外噗通一声,似有重物倒地,少年骇然一惊,霍地转过身来,喝道:“外面什么人?”

妇人紧闭的双目,突然睁开,沙哑地喊道:“快出去看看,一定是你爹回来了。”

少年暗中提功戒备,缓缓越近门后,倾耳听了听,门外隐隐似有呻吟之声,当下猛地把门一拉,一阵狂风夹着雨点,扑面袭来,使他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急拢目光,向门外看去,赫然一个黑衣大汉,倒卧在雨水之中,心头大吃一惊,急步冲出,颤抖着双手,扳过身子细细一看,果是他母子朝夕盼望的“铁掌震三湘”陆子俊。

此时茅屋内传来病妇人微弱的呼声道:“飞儿,门外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是爹爹回来了?”

少年飞快将陆子俊轻轻放置在竹榻之上,深吁一口气,迅速为他说去湿衣,只见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病榻上的妇人,早为这景况惊呆了,啊呀一声,晕厥过去。把少年惊得手足无措,急用棉被将伤者盖好,奔到榻前,捏着妇人入中,一阵推拿,半晌方悠悠醒转。

少年见她醒转,顾不得和她说话,翻身又赶到竹榻前,摸摸伤者,鼻孔尚有微息,只是各处伤痕,经雨水泡浸,已呈白色,最重的一处刀伤,是在肩胛,已然深入肺腑,鲜血兀自汨汨冒出。

少年乃是陈子俊之独子,名叫陆文飞,自幼经陆子俊送至一位好友处习艺,近因乃母病危,方行赶来探视,此刻见爹爹伤势如此严重,心中早凉了半截,先行倒了一杯烧酒灌下去,跟着点了他几处穴道。

陆子俊功力深厚,禀赋极佳,经陆文飞一阵推拿,缓缓地醒过来,张口喷出一滩瘀血,喘息着道:“飞儿,你娘的病况如何?”

他于伤重垂危之际,仍念念不忘病榻上的妻子,可见伉俪之间,情深意重,不同凡俗。陆文飞忍着悲痛,轻声答道:“娘的病还是老样子。”偷瞥了病妇人一眼,又悄声问道:“爹出了什么事,怎会伤成这样?”

陆子使双目之中,突然闪出两道怨忿光芒,粗声吼道:“爹遇伏了,这批人不是普通江湖草莽,至少有五个门派以上的人在内……”

他伤势极重,经这一阵冲动,伤口进发,又流出鲜血。

陆文飞急挥手点了他二处穴道,将血止住,却不敢再和他说话。

陆子俊喘息了一阵,复又开口道:“爹近日听江湖传言许多难惹的武林人物,都纷纷赶到太行山,是以连夜赶回,不想竟然逍伏……”

陆文飞忍不住插言道:“他们是来向爹爹寻仇的吗?”

陆子梭摇头叹道:“爹近几年来,深居简出,极少行走江湖,自觉未结什么怨仇,他们这次伏击为父,只怕是另有原因。”

陆文飞睁大眼睛,看着父亲,心中却是疑云重重。陆子俊断断续续又道:“爹择在这荒僻的山谷居住并非避仇,乃是为了故主的一桩心愿……”

突然他似想起了一件急事,喘吁吁哑声吼道:“快到我衣服内找找,我替你娘讨来的丹药只怕不能用了。”

陆文飞依言在湿衣内找了一阵,衣上满是泥浆与血水,根本找不出什么来。

陆子俊感叹地道:“你娘得这病,全是为父害的,她若不是因为住在这样一处荒僻山谷,怎会害上这场病,唉……”

病榻上的妇人虽已病危,耳力并未失灵,陆子俊所说的话,她听得明明白白,一面为丈夫情意所感动,一面为他的重伤而悲哀,呜咽着泣道:“子俊,你不必管我了,我已灯尽油枯,纵有灵丹,也难挽回劫运,只是你可万万死……死不得!”说到这里已位不成声。

陆文飞自幼离家,在外学艺,不想艺成回转时,双亲俱已命在垂危,心中有如刀割,急奔到病相前泣道:“娘,您不用难过,您的病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一定会……”

病妇人强挣扎说了几句话后,已是气若游丝,张着嘴不住地喘。

陆文飞着在眼里,一阵强烈的心酸,直冲上来,热泪夺眶而出。

突然,陆子俊大声嘶吼道:“飞儿,此刻不是哭的时候,快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陆文飞忍着悲痛,伏到竹榻之前,陆子俊圆睁双目,喘息着道:“爹剑鞘之内,有张秘图,乃是当年晋王所付托,须等待另两位持图的人前来,三方将图拼凑,才可得知图中之秘。”

陆文飞插言道:“爹,你还是静静养伤吧,想那晋王所付托之事,无非是金银珠宝之类的财物,此刻提它干什么?”

陆子俊摇头道:“你切莫将此事等闲视之,想那晋王天纵睿智,胸罗万有,奉诏赐死,但文采武学谁不敬眼?所付托之事,自是十分重要了。”

陆文飞从未在江湖走动,也未听过晋王其人其事,陆子俊虽在重伤垂危之际,将秘图之事谆谆嘱咐并未放在心上,当不轻声安慰道:“爹,你少劳点神吧,飞凡先替你上点刀伤药好吗?”

陆子俊强提一口真气,摇头道:“不用了,趁爹还有一口气在,听爹把话说完。”

咳嗽了一阵,喘息道:“许多武林人赶来太行,事非偶然,爹突然遭人伏击,更非无固,此地你绝不能呆了,爹死之后,你可护送你娘,去你师父那里暂避……”

陆文飞当下轻声道:“娘的病哪能长途跋涉呀?”

陆子俊叹道:“情势危急,这是没办法的事,见了你师父,可把交换秘图的暗语,对他说明,他乃一代大侠……”

蓦地一阵狂吼,伤口进裂,-口鲜血喷了出来,双腿一蹬,一位铁铮铮的硬汉,竟然饮恨长逝!含忿而死。

陆文飞本已悲不自胜,目睹惨状,忍不住放声大哭。

陆子俊堪堪气绝,病榻的陆夫人突起一阵急喘,浊痰疾涌,也伸腿咽了气。

陆文飞抱着爹爹的尸体,痛哭了一阵,转过身来,发觉母亲也已死去,只呜咽着喊了一声:“娘……”随即扑通倒地,晕厥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陆文飞才悠悠苏醒,摇晃着身形立起,定了定神,缓缓行出门外。

此时雨已停歇,狂风亦停,朝阳穿过浓雾,放射出金色的光芒。陆文飞迎着晨曦,深深呼了一口气,他原属至情至性之人,突遭此重大变故,心灵大受创伤。

只觉脑际空洞洞,万念俱灰。

在门外徘徊了一会,这才想到死人入土之事,寻了一把锄头,暂时把父母埋葬起来,心中暗暗盘忖道:“爹爹再三嘱咐我去师父那里,想是那秘图之事,十分重要,我若不遵照他老人家遗命,岂不是陆门之不肖子弟……”

经这一阵思索,顿觉心急起来,匆匆收拾一个包袱佩上长剑,将门反锁,随即上路。

约摸未牌时光,已到山下一处镇集,这镇集他曾来过,往常来往之人皆系山居土著,此刻竟有许多挎刀佩剑的外来人,心中大感奇异。

突然一阵浓郁香味飘人鼻孔,抬头一看,镇上不知什么时候,新开了一座酒馆,里面一片人声,生意似是十分兴旺,他本不喝酒,但一种好奇心,令他非进去看看不可。

跨进店门,里面竟然十分宽敞,帐房之内,端然坐着一位满脸黝黑的女掌柜,见他进来,站起身子,微微笑道:“容官是找人还是独酌?”

陆文飞漫应道:“找一个坐位就行了。”

黑面女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客官若是还要进山,本店有洁净的上房可以往下。”陆文飞暗暗诧异,忖道:“这女子何以如此问我?倒得问个明白。”当下说道:

“你怎知我是进山去的呢?”

黑面女笑了笑道:“近日来来往往的江湖人物极多,大部分是朝山进香的,我见客官佩着宝剑,想来也是朝山的人了。”

陆文飞随口应了声道:“那你就替我留个单间吧。”

此时堂倌已为他找了个座位,上前招呼道:“客官这边坐。”

陆文飞随着他穿过几张桌子,只见一位蓝衫文生,独占一张桌子坐着,堂倌朝那座子一让道:“客官请给这位相公空个位子来。”

那蓝衫文生后头皱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仍自低头吃喝。

陆文飞对他点头打了一个招呼,又对堂倌吩咐了酒菜,这才坐下,他实在想不透,平日冷落的小镇,今天一下热闹起来。

一个练武的人,纵是毫无江湖阅历,但对武林人物,可是到眼便知,陆文飞坐下暗中一打量,已然觉出这满堂的酒客中,大部分是江湖人物。

对面那位俊美文生,虽叫了不少菜,吃起来却是星星点点,他好象在等什么人,拿着筷子,只是东瞧西看。突然目光停在陆文飞脸上徐徐道:“见台印堂晦黯,面带优苦,想是新近遭逢了重大变故。”

陆文飞心中大为骇异,点头道:“寒门不幸,近日父母双亡……”

文生一语触动,竟令他止不住滴下泪来。

文生经喟一声道:“人生祸福无常,见台要节哀顺便才是。”

陆文飞忽感自己不应如此失态,暗啄一口气,压下悲痛缓缓说道:“兄合所差极是。”文生又道:“兄台似是从山里来,莫非尊府就住在太行山内?”

陆文飞暗里又是一惊,忖道:“他怎知我住在山里,莫非此人乃伏击爹爹有关之八?”文生见他脸上惊疑不定,微微笑道:“兄台不必多疑,近日山中大雨,小弟因见兄台靴上沾满黄泥,所以猜想你是从山里出来。”

陆文飞低头一看,果见靴面裤上均溅满泥浆,不禁哑然失笑,忽觉文生年龄与自己相仿,竟能觉察入微,确比自己强多了,禁不住抬头对他望去,而文生也恰正望着他,四目相接,只觉对方双目,莹澈有如秋水,于是讪讪一笑道:“见台尊性大名?”

少年文生笑答道:“小弟王孙,祖藉燕京。”

陆文飞又道:“兄台一派斯文,看来不像在江湖行走之人。”

王孙笑道:“兄台问得太奇妙,难道不是江湖人,就不能来太行寻幽览胜吗?”

陆文飞不擅言词,对方一反问,顿时语塞,想不出什么来回答。

王孙笑一笑又遭:“小弟果不是江湖人.只因小弟性喜游山玩水,故而常在江湖中走动。”

此时陆文飞已吃喝完毕,摸出银子丢在桌上,吩咐店小二道:“连王相公的酒帐一起总算,多余的银子赏你。”

堂倌哈腰谢了,王孙并不谦让,起身道:“小弟就住在这店内,兄告如若没事,何妨屋里谈谈。”

陆文飞想了想道:“小弟也住在此店,兄台有兴,小弟遵命就是。”

随着王孙转入后院,里面竟有好几个院落,王孙所住乃是上房,独占一个院落,甚是宽敞洁净。

王孙侧身让客,陆文飞举步入内,道:“真不曾想到小小山镇会有这么大的客寓。”

王孙嗤的一笑道:“不曾想到的事还多呢。”

陆文飞知他话中有话,随道:“兄台是指什么而言?”

王孙为他倒了一杯香茗道:“兄台家住太行,应该想得到,虽然山中时有香客来往,但以土著居多,能化得起钱吃喝住店的,恐怕太少了,像近日这么多江湖豪客前来,算不算是头一次?”

陆文飞点了点头道:“王兄可知是什么缘故呢?”

王孙笑道:“你这话也许是明知故问,但我说的,井不是这件事。”端起茶呷了一口,把声音放低道:“我所说的是这家店主人。他花了甚多的银钱,来此山村开这样大一个客栈,难道预知会有江湖人来吃喝住店吗?”

陆文飞恍然大悟道:“是啊!若是和往常一般,只是几个赶集的乡下人,不用二、三个月,准得关门大吉。”

王孙微微一笑道:“是以小弟断定他是有所为而来。”不待陆文飞接话,又道:

“这和令等选择山居,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陆文飞立时变色,霍然起立,冷冷喝道:“阁下是什么人?”

王孙端坐不动,微微笑道:“你不嫌这样子太过冲动吗?”

陆文飞自觉失态,缓缓落坐,沉声道:“兄弟乃是一介武夫不喜转弯抹角说话,你把我请来此地,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吗?”

王孙摇手道:“稍安勿躁,你好好坐着,听我说。”抬头见他仍然满脸怒容,禁不住笑道:“兄弟一看便知你是初出茅庐,是以才突然约你来此一谈。不用多谈,兄弟对阁下绝无恶意。”

王孙跟着又道:“小弟对兄台的姓氏,以及令尊是何许人物,均一无所知,所有言语,均属依情理推断之词,兄台如此沉不住气,到引起小弟甚多疑窦。”

陆文飞道:“小弟姓陆名文飞,至于先父的名讳,怨我暂时不便奉告。”

王孙一笑道:“兄弟一向不拘小气。”跟着一整面色又道:“据兄弟推断,不论会尊是在此地择居甚久;或是最近迁来太行,都是旨在有所图谋,既被人伏击,那证明他所谋之事,与另外一伙人有了冲突,陆兄今后倒真得提防一些呢。”

陆文飞道:“王兄所言极是。”

王孙大感意外,想了想道:“令等对你难道没有什么遗言?”

陆文飞沉吟良久,默然无语。

王孙又道:“近日江湖纷纷传言,当今天下武林人物,都赶来了太行山,见台定是早已听到了。”

陆文飞道:“小弟来到镇上时,才觉事情有些蹊跷,但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王孙道:“此是一件震惊江湖的大事。只怕不出几天,便有热闹好瞧了,你我躬逢其盛,岂可错过大好良机?”

陆文飞暗忖:“莫非均是为了那张秘图而来?”

王孙见他沉吟不语,复又道:“就以店主来说.只怕也不简单呢!”

陆文飞想起掌柜的那个黑女子,果觉得有些可疑。

就在这时,一个店小二推门而入,欠身对陆文飞道:“客官的屋子收拾好了,可要去看看?”

陆文飞起身拱手道:“小弟且去看看房子,有空再来讨教。”

王孙微微笑道:“陆见请便,过一会小弟当去致候。”

随着店小二行入一间室内,那是靠近过道的一个单间,里面也很洁净,他久处山林,生活极是简朴,当下点头道:“很好!很好!”

小二退出,陆文飞随即往床上一躺,脑际思潮起伏,暗忖:“我若此刻赶去庐山五老峰,谒见师父他老人家,往返至少要二三个月,万一现二位持图之人前来,岂不是错过了会面机会……”

长长吁了一口气,又自忖道:“爹爹忽遭人伏击,可证明这秘图之事已然泄露,我若留在山中,那是等着人来劫夺。”

他反复盘算了许久,终想不出一个妥善办法,于是,当于起身,举步向门外行去。

步入大厅,只见厅中灯烛辉煌,人头晃动,至少坐有七八十人,他心中有些烦躁,不愿细看,昂头挺胸,行出店去。

这处集镇,总共不过百十户人家,有三四十间店铺,除了这家“不醉居”酒馆外,大多已关起店门,街上冷清清的,已然没有行人。

陆文飞漫无目的,信步行出街头,突见一条人影,由山上奔下,直向镇集行来,心头一动,身形在道旁一闪。

来人身法极快,晃眼已到镇内,不走前门,径向客钱后门越墙而入。

陆文飞心念一转,急步奔至后门,也越墙而入,目光扫处,瞥见那条人影已进入一座楼阁之内。

这客栈那座小楼阁乃是店主人居住之所,陆文飞略事迟疑,也纵身飞向楼阁,隐于窗外,向内探望。

只见闻内红烛高烧,一个身着黄衫、手扶竹杖的老者,盘坐在一张大椅子上,一个身着玄衣的江湖汉子,正自躬身对老者说话。

陆文飞屏息侧耳细听,只听玄衣人微喘着气道:“弟子今晨至那窄谷,发现那‘铁掌震三湘’夫妇已然死去……”

盘坐的黄衫老者身躯微微一震,双目一翻,睁起一双白果眼道:“快说下去,如何死的?”

玄衣人接道:“弟子曾至他茅屋内查看,床前瘀血极多,想是被人袭击,伤重而死。”黄衫老者急道:“可有人比你先到?”

玄衣人道:“他夫妇已然下葬,并立有一块简单的墓碑,看来似是他的子侄辈所殓……”

黄衫老者颓然一声长叹,复又把双目闭上。

陆文飞暗忖道:“此人虽非杀死父亲之人,但对父亲似是十分注意,那是定有所图了。”

只听玄衣人又道:“这日山中搜寻人极多……”

蓦听盲目者者一声沉喝道:“什么人?”

陆文卫吃了一惊,还未及转念,飒然一阵风响,一条人影穿窗而入,娇声道:“是我……”

落地竟是柜上那黑面女子。

盲目老者道:“云娘,今天店内有些什么人来呢?”

黑女道:“今天来的人更多了,有黑龙帮的易晓天,川西张门的张南,金陵谢家的谢一飞,好像白骨教也有人来了呢。”

盲目老者听了似是十分激动,深吁一口气道:“看来咱们要栽了,黑龙帮、白骨教,还有谢家、张家,哪一伙咱们都惹不起,唉……”

黑面女道:“那可不一定,要凭借人多势众,咱们人虽不多,可是人多不一定就有用啊!”

盲目老者一皱眉头道:“再想想看,可还有什么扎眼的人?”

黑面介人想了想道:“有个神态飘逸年轻文生,还有个愣头呆脑的佩剑少年,也都住在咱们店里。”

盲目老者呼了一声道:“后生晚辈提他作甚,爹问的是老一辈的人物。”

黑面女摇头道:“没有了。”盲目老者又问道:“落在店里的,有些什么人?”

黑面女子道:“落店的都是单帮客人,像黑龙帮、白骨教之类的帮派,都进山了。”

盲目老者霍地立起,一顿竹杖道:“看来咱们也不能久等了,即刻进山。”

黑面女道:“爹爹,何必着急?就算他们都进山了,到只有什么用呢?”

盲目老者激动地道:“爹守在家里等了八九年,不见本人来寻找,是以才想了个守株待兔办法,开设这间客栈,近日太行风云突紧,定必是爹等待之人出了事。这消息才传遍江湖,万一东西落入邪魔之后,爹怎对得起故主一再嘱托?”

陆文飞心中大为骇异,暗忖地道:“这位老者所说的话,和爹爹所说的甚多相同之处,莫非说是另一位持有秘图之个?”

但听一阵脚步声响,三人已行出闯外,刚想出声招呼,总感自己这种偷窥行动有欠光明,正自犹豫不决之际一侧阴暗处,突起一阵哈哈朗笑,缓步行出一人,对那盲目老者一拱手:“多年不见,原来公孙兄竟在这里纳起福来了。”

盲目老者听音辨人,接道:“原来是‘玉面神判’易当家的,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这荒村野店。”

来人冷冷道:“雪山盲叟名不虚传,竟脱口说出易晓天之名,兄弟佩服。”

盲目老者冷笑:“好说,好说,兄弟久已不问江湖之事,不知易兄簧夜来此,有何教谕?”

易晓天踱前两步,徐徐道:“有一项买卖欲请公孙兄合作,若公孙兄能答允,你我双方彼此有益。

雪山盲叟心头一震,故作不解道:“黑龙帮高手如云难道还用得我这残废之人吗?”

易晓天阴森笑道:“答应不答应,但听公孙兄一句话。”

雪山盲叟敛去笑容道:“什么话?”

易晓天道:“请公孙兄答应与我们合作!”

雪山育叟张口向外突喊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窗外?”

陆文卫心头一惊,易晓天已拍窗一拳击出,他被拿风一扫,不得不从隐身处,一长身站起跨入屋内。

“在下是住店的。”陆文飞稍微红了脸回答道。

“既是住店的为何藏身在楼阁窗下偷听?”

陆文飞不擅词令,一时之间竟无言可对。

易晓天见他默然不答.不由怒道:“老夫问你的话,你听见没有?”

一派教训的口吻,顿时激起陆文飞怒火,反唇相讥道:“半夜三更大呼小叫,搅人清梦,是以出来看看,难道有什么不对?”

易晓天在黑龙帮地位极高,平日对帮内之人颐指气使已惯,冷哼一声道:“你小子是对老夫说话吗?”

陆文飞冷笑道:“阁下出口伤人,这把年纪,怎的毫无教养!”

易晓天大怒道:“你敢对老夫如此。”挥手一掌推出,一股巨大潜力直涌过去。

陆文飞斜跨半步,呛了一声,长剑出鞘,随手划出一道剑光,掌力滑身而过。

易晓天一笑道:“好身法。”

呼地又是一掌推来,他功力深湛,第二掌力道强猛,犹过第一掌。

陆文飞马步沉稳,长剑挥处,银虹电闪,狂涛巨浪似的掌风一入剑影之内,竟然无影无踪。

易晓天暴怒之余,目注剑尖。不言不动,忽然想起一个人,心头不觉一粟,脱口问道:“看在令师的份上,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去吧!”

陆文飞对江湖上的事,知道的不多,以为对方果与师父认识,虽满怀怒火,却不便发作,闻言纳剑入鞘,正待回房。

只听易晓天哈哈朗笑道:“既承公孙凤千金一诺,此间不是谈话之所,咱们找个地方详谈。”

雪山盲叟翻着白果眼道:“就在寒舍不行吗?”

易晓天道:“兄弟那面还有几位朋友等着公孙兄呢。”

雪山盲叟淡淡一笑道:“大家如此看重我,真叫我受宠若惊。”

一阵脚步声,几个人都随着易晓天行去,那黑女有意无意之间,回头瞥了陆文飞一眼,急步追上了盲叟。

陆文飞静立庭中,突起一阵孤独悲凉之感,想到这短短数日之内,父亲惨死.生母病亡,业师虽是一代大侠,但已然成为废人,茫茫人海,竟无一个可资臂助之八。

回到房中,已是更鼓三响,突然想起爹爹的遗言,随手解下佩剑,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细察看,剑鞘乃是古铜银花,古色斑烂,用力一抽,里面果有夹层,衬着一块宽有一寸,长约半尺的金牌,牌上纹路纵横,并有唐诗一句,乃是陈子昂的五言短歌一句:

“前不见古人”。

只因陆子俊重伤垂危,语焉不详,看了这块似图非图的金牌,竟是茫然不解,把诗句反复念了几遍,强作解忖道:“是了,想那晋王定是自觉才华绝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因恃才傲物,难获朝廷信任,是以写下这样一句,以排遣胸中抑郁之气……”

旋又暗自摇头道:“这种推断也是不对,想那晋王,位列亲王,门下宾客中奇人异士极多,何以仅把这件事嘱托三人?”

想了一会,恍然有所悟道:“是了,定必是这件事十分重要,如果参与的人太多,万一所托非人,其后果影响极大,是以仅选了三个可资信托的人。”

跟着再把太行山近日突然杀机密布的情景,前后作一对照,顿觉自己所作推断不差,当下长吁一口气,把创鞘重又收起。

连日来,这遭变故,虽是短短几日,他似历尽了入世沧桑,心情忽然感到苍老起来,长叹一声。闭目盘膝而坐。

他功夫正在进境之时,坐息时间甚长,一觉醒来,已是已牌时分,跳下床来,只觉店内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声息,走到前面酒店,竟也杳无一人,怔了怔,突然大悟,暗叫道:“糟了,他们都进山去了。”

当下佩上长剑,疾奔出门,茫无目的地奔走了一程,突然把脚步收住,暗忖:“我这般乱跑一通,究竟到底是往哪个地方去呀?”

忖思之间,蓦闻一个悲怆的声调,顺风飘了过来,隐约似有人高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陆文飞心里一动,顺着吟声夺去,只见雪山盲叟,手扶竹枝,立在一方岩石之上,掌柜的黑女,秀发飘飞,紧傍他站着。

雪山盲叟的听力十分灵敏。陆文飞离他尚有十几丈远,便已觉察,沉声问道:“云娘,是什么人来了?”

黑女回头看了陆文飞一眼道:“是咱们店里住的那少年。”

雪山盲叟头也不回地道:“是与易晓天交手的那人?”

黑女道:“正是他。”

雪山盲臾冷哼一声道:“鬼鬼祟祟,绝不怀好意,不用理他。”顿了一顿又道:

“黑龙帮来了吗?”

黑女四下看了看道:“还没有呢,他们会不会失约?”

此时陆文飞已离雪山盲叟不远,霍地把脚步收住,他已把雪山盲叟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措词。

就在他这一怔的功夫,路上突然并肩来了两个人,一个年约五旬上下,穿一袭锦衣的高大老者,一个却是劲装背剑的红衣女郎。脚下都极迅快,晃眼到了岩石之后,老者干咳了一声,道:“公孙见,还记得区区在下吗?”

雪山育叟身形不动,冷冷道:“来者可是川西张门张五爷?”

老者哈哈朗笑道:“公孙兄听音辨人之能,果是叫人佩服,区区正是张南。”

雪山盲叟仍然背着身形冷冷地道:“贵门极少涉足中原,这番远从川西赶来太行,定然有什么紧要之事了。”

张南敛去笑容,阴森森地道:“公孙兄何必明知故问,你来太行非只一天,想必对此事早有计划头绪了。”

雪山盲叟朗声道:“江湖上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我瞎子却是一无所知。”

张南暗中对身旁的红衣女郎一呶嘴,身形倏起,突向盲叟身旁的黑女扑去,黑女大吃一惊,身形往盲叟身后一挪,纵手一浑.拍出一掌。

可是那张南去势如电,黑女手掌才举,已被他一把将脉门扣住,孙顺势一带,落下岩石。

雪山盲叟厉喝一声,竹杖一举,青芒一点,快逾一道闪光,点向张南脑后玉枕穴。

只听身后一声娇喝,红衣女郎双手连扬,一片寒芒挟着嘶嘶破空之声,兜头罩向雪山盲叟,双方距离既近,女郎暗器又歹毒无比,雪山盲叟顾不得再攻张南,竹杖轮动,幻出一片青芒,将暗器震飞。

这原属一瞬间事,那张南外号“追命阎王”,为张门中杰出高手,他存心掳获黑女,又有红衣女郎配合行事,果然一举成功。

雪山盲叟厉声道:“张南,你若是伤了她一根头发,瞎子和你们张门永远没完。”

张南哈哈笑道:“岂敢,岂敢,兄弟如此举动实非得已,只要公孙兄身藏晋王秘图,如肯与我张门合作,兄弟不仅全力维护你父女俩安全,而且答应不论什么宝物,都做二五均分。”

陆文飞同言心头一震,暗忖:“原来他们乃是趁火打劫。”

一时同仇敌汽之心油然而生。

他与雪山盲叟距离二三丈远,那张南离他只有一丈左右,心念一动之下,倏地撤剑向前攻去,他身法快捷,剑势有如狂风暴雨。

张南一心和雪山盲叟说话,不防他骤起发难,等到觉察,森森剑气已然临头,急怒之下,挪身一闪,将手中的黑女一松。

张南眼看煮熟的鸭子,竟被它飞了,气得一睑铁青,举目看去,原来袭击他的竟是一个少年,心中更为恼怒,厉喝道:“你小子好大的胆子!”

张南横剑当胸,直冲上来,暗提功力,冷冷道:“你小子是什么人门下?”

陆文飞道:“不用问我是什么人门下,只问你自己作得对不对?”

张南仰面哈哈笑道:“好啊,你竟敢教训起我来了!”

只听红衣女郎一声娇喝道:“站住,咱们的事情还没有谈妥,你们怎么就走。”

张南偷眼一看,只见雪山盲叟扶着黑女,缓缓向山谷行去,红衣女郎一手执剑,一手扣着一把暗器,挺身挡在前面,顾不得再攻击陆文飞,身形一跃,飞射出三四丈,轻轻落在盲叟父女的身前。

雪山盲叟竹杖一顿,沉声道:“张五爷,凡事不可欺人大甚,我瞎子也不是好欺侮的。”

张南亦知雪山盲叟不是好惹的人物,如果动起手来,自己确无必胜把握,当下微微一笑道:“兄弟并无欺凌公孙兄之意,乃是与你诚心合作。”

雪山盲叟嘿嘿一阵冷笑道:“瞎子已都领教过了,咱们一切免谈。”

张南脸色一变道:“公孙见真个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雪山盲叟暗中凝功,冷冷道:“瞎子这条命值不了几个钱,你瞧着办吧。”

张南虽是大援在后,但眼下之势,却是以一敌一,另外还有一个来意莫测的少年,自知难操胜券,微微一笑道:公孙兄可曾也细盘算过,黑龙帮能保万无一失吗?”

雪山盲叟轻哼了一声,还未及答言,山坡忽又行来一位身披玄色大氅,背插长剑的老者,朗声道:“张兄说得不错,目下武林人物,大部分来了太行,黑龙帮势力再强,只怕也难于抗衡!”

张南回头见是谢家堡的谢一飞,暗中不禁连连皱眉,表面却故作轻松,哈哈笑道:

“眼下情势,分则绝无所得,合则彼此有益,公孙兄有没有算算这个帐?”

雪山盲叟喟然一叹道:“你们究竟从哪里听来消息,瞎子什么也没有,你叫我合作什么?”

谢-飞大笑道:“公孙兄昨晚与易晓天商量之事难道忘了?”目光一瞥张南又道:

“川西张门、金陵谢家论人材、凭武学,哪一件也不弱于黑龙帮,公孙兄何苦薄此厚彼?”

张南跟着接腔道:“若是闹翻了,可怨不得我们得罪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