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黄金琵琶魔音功

水柔波艳丽得叫人心软的面靥上,露出寻思的表情。

她眼波表示的喜悦或不欢的情绪,完全因为美丽面孔而发生力量。

无数男人仅仅看见她不悦眼波就在后殿停步不敢跟入,为什么不敢?

可是“美丽”固然能征服男人使他们臣服裙下,但也使他们不能忘记,使他们宁可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追求,因而亦使她得不到安宁。

所以,如果套上“金刚经”著名程式的说法:“我是美丽,即非美丽,是名美丽。”

这种深奥的理论现在就可明白显浅地解释出来,用凡俗人眼光看水柔波,她的确美丽无比--“我是美丽。”

可是我们明明知道随着年华环境迁移,她的美丽必将如春花萎缩,仅属虚幻现象--“即非美丽”。

然而在眼前的时空中,你看见的就是此一美丽形象--“是名美丽”。

微尘忽然压低声音,道:“真理虽然可贵,却往往使人头昏眼涩,恨不得睡一大觉,等到醒来有精神时再听再谈,可惜你我现在都没有时间睡觉养神。”

水柔波道:“为什么?”

微尘道:“因为有一个人我经常警戒注意他有无出现,今天他终于露面了。”

水柔波大感兴趣,道:“哟,你是少林寺七大高手之一,居然也有使你头痛的强敌?他是谁?我瞧瞧他去好么?”

微尘道:“你开什么玩笑?我被人硬凑入七大高手中,其实我除了跑得快之外别无本事。”这话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如果跑得快也能名列少林七大高手之中,相信少林寺老早就得关门了。

微尘又道:“他现在就在前殿,他来得真巧,何以昨天不来又不等到明天才来呢?”

水柔波道:“昨天已成过去,我只重视明天,你真能陪我一整天?”

微尘道:“何止一整天,一年都行。”

水柔波欢呼一声,道:“既然你今天没空,我且回去,明儿再来。”

微尘笑道:“我会去找你,希望你还认得出我就好。”

水柔波又欢呼一声道:“莫非你用俗家人打扮来找我?哎,多谢老天爷终于让我盼望到,你可知道我多想再瞧见你一袭长衫的打扮,好斯文好有味道……”

悟真小和尚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只听他插嘴道:“水姑娘连叫两声,吓得我赶快跑来瞧瞧。你叫什么呢?微尘师傅决不会欺负你,这儿又没有别的人。”

水柔波的笑容好看极了,连悟真也瞧得楞住。

她道:“你跟我到我家去看看好不好?”

悟真大喜道:“好呀,不过我仍然得回来等我师父,虽然他不是真和尚,我还是得等他。”

水柔波牵住他走过禅院和精舍,经过后殿,终于在前殿亮相。

但她只看见一个人。此人衣饰名贵华丽,却剪裁得极合身而又没有铜臭俗气,腰间一口长剑使他冠玉似的面孔多几分英气。

他的双手十指修长洁白,比女人的手略大却悦目好看之极,唯一使人有丝丝惊疑的,是那对灵活有神的眼睛深邃锐利以及似有还说不出邪恶的意味。最要命是“似有还无”,永远使人不能肯定。

但因此亦发射出无限魅力--因为人并不是一定反对邪恶,很多时候反而会被吸引得身不由已呢。

表面上一切平静正常得很。水柔波和悟真回到居寓,突然前,“痛苦”、“不安”、“寂寞”等苦恼全都无影无踪。

水柔波好想大笑大叫抒泄充满欢乐的心情,甚至秋寒浸骨天气中她都想从燕子矶跳入长江中。但她也知道小和尚悟真绝对不会同意,可能误会她发疯,所以这些想法完全胎死腹中不能实现。

悟真得到她允许拿起放在马车坐垫边的琵琶,他几乎拿不动,褪下布套,才发现琵琶不是木头的,整个都是黄澄澄黄金所制,无怪以悟真双臂曾有数百斤之力的大力神童,也几乎出洋相。

他拔弹弦线,竟然全无声响,这使他感到很没趣。咕哝道:“又重又没有声音,算是什么玩意儿呢?”

水柔波道:“泰山你去过没有?”

悟真道:“没有,但泰山很有名,我知道。”

水柔波道:“泰山派在天下武林中也算是很有名的大门大派。”

悟真道:“对,我也听过。”

水柔波道:“但泰山派人数一向不多,在江湖上走动的弟子更少,所以泰山派的绝技世上知道者不多。世上但知泰山派秘传‘石敢当’神功是天下第一硬功,其实泰山派亦有阴柔路子的绝艺,我的金琵琶魔音就是了。”

悟真道:“你讲了半天,究竟这金琵琶能不能弹奏呢?”

水柔波道:“能弹,可惜我一弹奏你就受不了。就算你不怕别的人也不行。”

悟真道:“怕什么呢?我师父常常说我是聋子。因为有时很响亮很突然的声音他会骇得跳起来,但我却不会骇着。”

这回轮到水柔波十分惊讶,道:“他骇一大跳而你不会?你听不见么?”

悟真笑笑道:“别的人我决不会告诉他,但你不同,我告诉你。其实我老早就听见,等到巨大声响来到我早已知道,我为什么会骇一跳呢?”水柔波呆了一会才道:“这样说来世上当真有天生不怕魔音绝技之人了?”

悟真用不明白的眼光望住她,说道:“你不相信么?我耳朵很灵,灵得有时人家刚张开嘴巴还未发出声音我就已经听见了。”

水柔波想一下才道:“妙极了,我们试试看。我的琵琶普通人一听都会象师父骇一跳(其实当然不止骇一跳),不知你听了会怎样?试一试好么?”

悟真大喜道:“好,现在试吧。”

水柔波伸出头去向马车夫吩咐一声。

马车驶行的很快。

过了雨花台,折入荒僻山路。最后停在路边古树下,水柔波一手抱琵琶,一手拉住悟真。下得马车向那精壮而又老实的车夫阿金道:“我们到那边山脚逛逛,你在这儿等就行。”

车夫阿金虽然恭谨应了,但心中却很不以为然。那么漂亮的姑娘只带一个小男孩往荒山乱跑,自然是很危险的令人不能放心的行为。

他的担心并非多余,因为转眼间四匹马停在车边,四个骑士他认得两个。

其一是英俊佩剑双手很美观好看的公子哥儿,另一个头尖面窄一副坏蛋师爷样子的人,他们刚才都在水云寺虔诚地上香。

至于其余两名骑士俱是劲装疾服大汉,一望而知是那公子爷随从护卫。

公子爷问道:“水姑娘呢?”

车夫阿金自迟疑一下,忽见一棵一尺直径的树哗啦倒下,原来一名劲装大汉拔刀一挥就砍断此树。

当然,任何人的脖子硬不过径尺大树,阿金不但从实说出方向地点,还说得很快。

眼看四人弃马入林去了,阿金忽然也从另一边奔入林中,心想好歹也得急绕过去试试看能不能早一步通知女主人。

山脚下草坡很少树木或石头,水柔波道:“够远啦,这儿谁都听不到琵琶声了。”

悟真道:“琵琶声原来这么宝贵,既然别人连听都听不到,我更要听了。”

水柔波拿掉套子,“争琮”一响,悟真的心就跳一下。

只见她抱着琵琶好象舞蹈一样忽而远送,忽而划拔,动作优美之极。

同时樱唇轻启悠悠唱道:“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无故人……无故人……”

歌声配上铮琮琵琶音响,真教人神魂欲飞,尤其是这“阳关三叠”词意悲怆悲凉,简直是说那个人不只是出阳关而是走向阴间去了。

悟真的心跳得很厉害,声音响得连自己也嫌吵耳。

忽见林中奔出三人,一个尖细脑袋读书先生打扮,两个佩刀劲装大汉。

他们一边奔来一边乱舞乱跳,尤其每一下琵琶声传出他们就跳得老高。

读书先生还未奔到山坡就忽然倒地,另两大汉则一直奔近水柔波向她扑去。

悟真方自大惊,却已看见水柔波金琵琶翩翩旋舞之际将两大汉击倒,琵琶歌声才一停歇。

公子爷这时忽然出现,缓步走上山坡,鼓掌道:“好一阕阳关三叠,我严温也得全力运功制驭心神,那小和尚敢是你的陡弟所以行若无事?”

水柔波认得她,这个人的确与众不同,你必定能在千百人当中一眼看见他而不是别人,微尘说的必是此人无疑,但为何忌惮他特别提起他?

严温微笑道:“水姑娘是天上仙子谪降凡尘,你决不是普通一般女孩子,所以我很坦白问你一句,如果我想得到你,我这一生一世有没有希望呢?”

水柔波心中不尽惊异之情,她从未见过如此潇洒自信如此漂亮好看的人物。

这人明明是武林人物,但无论从那一方面都找不出“武”的味道。如果他出现于山凝之(微尘)以前,说不定……但可惜他出现得太迟了。

水柔波摇摇头不作声,甚至不给他一个微笑或皱眉。

严温面色忽见苍白,深呼一口气才道:“泰山派金琵琶果是名不虚传,不但我三个手下丧了性命,连你的车夫亦死于那草堆内,他一定是想赶快向你报讯,告诉你有我们这样四人来到。”

水柔波那对眼睛不但露出惊讶哀悼表情,还表示谴责严温连累别人之意。她仍然默不作声,不是屑与严温或任何男人(除微尘悟真外)讲话,抑是别有原因?

严温又道:“你知不知道金琵琶魔间本来称为‘青冢遗音’?”

水柔波微微摇头,这个漂亮男人为何跟她讲个不停?

严温掩饰不住失望神色,轻轻道:“难道世上没有任何男人,值得你开口讲话么?”

水柔波仍不作声,她知道最好不开腔最好一个字都不讲。

男人就是如此奇怪的,如果你不想与他相交来往,你最好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否则定必后患无穷。

严温考虑一下才又道:“你刚才走了之后,水云寺住持云源大师忽然出现于大殿,还有一个和尚叫做微尘跟着他,之后发生一件十分奇怪之事。”

悟真小和尚固然嘴巴张大了,连水柔波亦很注意在感兴趣地望住他。

严温道:“云源大师忽然当众打微尘一个耳光,那时人都愕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后面还有更奇怪的事。”

水柔波知道如果不出声问他,他铁定不再讲出一个字。

她只好问道:“什么事?”

严温忽然现出残忍而又满足的表情。他那张漂亮脸庞也变得更苍白,接着吐出两大口鲜血。

水柔波道:“如果你已经被我魔音所伤,何以还要不停地讲话?要是不讲话一定可以压得住伤势。”

严温用手帕揩去唇边的血迹,恢复干净漂亮外型,这才道:“有几个人死得很惨,是我亲眼所见。”

水柔波皱眉道:“我并不想听这些事情。”

严温道:“请你耐心一点,当然与你有很大关系。”他又出现残忍笑容,眼睛射出邪恶的光芒说道:“他们面孔完全溃烂流脓,全身到处都有蛆虫蠕动,因为他们虽然还未死,其实已经是一具尸体。”他盯住水柔波,又道:“你当然不想变成这样子,我知道,可惜你一定会变得那么可怕。”

水柔波现出嗔怒之色,不过她纵然生气发怒,仍然极美丽动人。她道:“你只想快点死掉,而且希望死于我手底下对不对?”

严温纵声而笑,笑声也很邪恶可怕。

“你错了,我只要有一口气就死不了。但你去很惨很惨。”

水柔波暗中运气查看过全身内外都无异状,忍不住斥道:“你一定是疯了?”

严温道:“我有一个很亲很亲的人,给我一服蛊毒。据说那是天下无双没可能解救的绝毒。我曾经想多要一些,但她认为男人一辈子只要一服就足够了。”

水柔波不禁问道:“何以男人一服就够?”

严温道:“她说因为男人一辈子都难得碰到一个既得不到又绝不肯让别人得到的女孩子,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水柔波道:“可是我并没有感到丝毫不妥。”

严温道:“当然,当然,‘孤独迷情蛊’妙处就在于此。你如果一辈子保持‘孤独’,又能够保持‘无情’,你永远活得很好。”

反过来说当然就大有问题。

水柔波心中映出微尘的影子,不禁一惊。保持孤独远不算太困难,但如果要对他“无情”办得到么?

严温泛起微笑,现在看来很温文而雅一点也不可怕。他道:“你面色忽然苍白很多,一定是想起某一个人,我劝你最好不要想,因为你多想几次之后,会变成全身无力,随便那一个男人都可以欺负你,同时你从骨髓从心底感到奇冷难当,滋味非常难受。”

水柔波的确已感到心脏骨髓冒出阵阵寒冷。

因此她知道严温不是吓唬她。

悟真小心灵中感到严温正在欺负水柔波,但严温腰间有剑。

不过他有他的办法,当即急奔而去,转眼间抱着一块长形石条奔回来。

那石条最少也有百来斤重,但悟真居然能高高举起,怒声喝道:“走,不走就砸死你。”

水柔波柔声道:“你们都不要动手,悟真,把石头丢回原处,等下再过来。”

悟真眼睛在严温佩剑上转几转,终于听话去了。

严温笑得很温柔,道:“现在你一定明白我为何千方百计要你开口说话,如果你永不开口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很不希望看见你美丽面孔长出许多溃烂流脓的大疮,那时候不但是我,随便任何男人看见都会呕吐。”

水柔波面色苍白得比白纸还甚,她暗暗提聚全身功力,下了决心好歹趁现在还能够出手将这个恶魔杀死。

却听严温道:“也许你朋友能帮你解毒,如果他不行,还有我,我过几天自然会找到你,我一定亲耳听到你的回答才死心。”

因此水柔波改变主意没有出手,忧虑而又痛苦地目送严温扬长而去。

她忽然觉得很冷,因为她想起微尘,更因为她从来都是无限柔情地想起他。

现在她明知应该不要“柔情”,但办不到,而且生命中若是没有了“柔情”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孤独迷情蛊”难道真是天下无双的绝毒,有没有人能解得此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