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袭

目光冷锐的注视着陶云峰,谷唳魂沉重的道:“我们也算旧识,陶云峰,固然如今是各为其主,立场互异,但人的品格和节操却不应该因为立场的不同而有所污染,降格纡尊以求名利的事,似乎不是你陶云峰向来标榜的境界!”

陶云峰一张枯干的面孔上不显七情六欲,他静静的道:“严渡与我交情不错,他有困难找我帮忙,我在衡情度势之后,认为没有袖手的道理,此事的始末就是这样,我既不失格,亦不曾渎节,谷首座,你不能以我为友助拳的行为就妄指我的操守有亏,纵然我的朋友是和你对立!”

谷唳魂严峻的道:“这么说来,各位用此卑鄙手段,强行掳劫家父之举,你亦不以为过了?”

陶云峰略一沉默,才缓缓的道:“两军对阵,图存求胜方是至高原则,尤其像这种取江山、争基业的千秋大事,更不能局限于一般道义观之内,为妇人之仁,大势成败,关系无数生命、牵连多少身家,此中或有一二损德逾份之举,也只能认作遗憾,谷首座,朝代替换,庙堂易柱,乃浩荡震天的盛事,滔滔巨流之下,掩没若干辛酸,亦就说不得了……”

谷唳魂叹了口气,道:“讲得好听,陶云峰,一则不是你的老父遭难,二则名利权势蒙蔽了你的心,现在的陶云峰,已经不是以前的陶云峰了,我终于明白,人性的蜕变,多么易受环境的操纵引诱,而千言万语,综归仅有两句话——但见功禄,何关仁义?!”

陶云峰生硬的道:“严渡说得不差,你是块永不点头的顽石;谷首座,我们彼此的观念南辕北辙,再怎么对你解释,亦难以沟通,我看,我们之间恐怕委实凑不到一处去了。”

谷唳魂道:“如果凑得到一处,此刻我便不会在这里见到你,而老父也仍然悠闲自得的在享受他那消遥辰光;因为你们的贪婪恶毒,造成了如今的可悲形势,陶云峰,一切不幸的后果,都要由你们承担!”

冷凄凄的一笑,陶云峰道:“而一切完美的报偿,亦将由我们分享。”

那一边,玄三冬龇着牙道:“谷老兄,所谓对牛弹琴,就是眼下这一码事了,瞧瞧吧,咱们面对的这些角儿,哪一个不是利欲薰心,又哪一个不是财迷心窍?满脑子的争权夺势外加满肚皮的男盗女娼,个个匪性贼情,人人张牙舞爪,你便磨破了嘴皮子,亦感化不了他们分毫,不如早早省下唾沫星子润喉消气,准备着开杀取命才是正经!”

不待谷唳魂答话,陶云峰已伸出右手食指点了点玄三冬,阴着一张瘦脸道:“玄三冬,就是为了你多嘴多舌,出言不逊,人家才起意要你的命,险死还生之后,不想你仍然本性难改,姓玄的,你要吊劲,包准就吊在你这张碎嘴上!“

哼了一声,玄三冬乜斜着双眼:“把话说穿了吧,陶云峰,你表面上看似道貌岸然,言词间听来中规中矩,其实全乃口是心非,枉披着一张人皮专扮那下三滥,有的人坏在相外,你却歹在骨子里,比起你的一干同伙,你他娘犹要恶上三分,真正不是东西!”

陶云峰面上微微变色,语声凛烈;“玄三冬,你胆敢如此辱骂于我,便想饶你也难,任你侥幸逃得一遭,今晚上却断断不能放过,我必定要你为你的污言秽语付出代价!”

玄三冬强悍的道:“老子不是吃人唬大的,陶老杂碎,你再怎么会飞,充其量也不过是只燕子,变不成一头老鹰,有本事尽管施展,看你能摆平了我,还是我能将你生拆了!”

好久不曾开口的金经魁,这时阴沉沉的发了话:“地下躺着的池通,就是被姓玄的送了终,姓玄的装死扮孬,猝下毒手,可怜他通一世英雄,却栽得这么不明不白、不甘不服;他这口怨气,陶兄,我们无论如何都要代为宣泄,也好叫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陶云峰形色凝重的道:“这原是朋友之间该尽的本份,金兄释念,我一定全力施为也就是了!”

嘿嘿冷笑着,玄三冬道:“一搭一档,唱合得妙,便让你们敲那如意算盘去吧,待要称心偿愿,只怕尚隔着十万八千里,差远去-!”

注视着玄三冬手上的三角形锋锥,金经魁的瞳孔中闪耀着一片火赤:“玄三冬,你是用你的‘旋地锥’杀害了池通,我亦必然要以你的‘旋地锥’来剜取你的心肝五脏生祭池通,你做下什么孽,就要得什么报应,谁也帮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

突然,谷唳魂喝了声彩:“说得好,金经魁,做下什么孽,就要得什么报应,这个说法,摆在你们身上一样适用,我却也要看看,有谁帮得了你们、救得了你们!”

玄三冬一抹脸,道:“我他娘横竖是豁出去了,人遭了暗算,到末了居然还落个王八蛋,这股子窝囊若是甩不去,不用人来帮我救我,便我自己就能恨得一头撞死;奶奶个熊,真当把姓玄的吃定啦?”

金经魁看了陶云峰一眼,斜走两步,以他的方头刀虚指玄三冬:“你的唇舌尖利,姓玄的,如果你不抽冷子打暗算,希望你的手上家伙也和你的唇舌一样刁钻泼辣才好!”玄三冬“呸”了一声:“你谋财害命的勾当做多了,却需明白眼前的场面决不同于谋财害命——有备而行与无备临阵纯然是两回事,老子们不是肥羊,金经魁,肥羊乃是你们,这一遭,风水业已倒转过来了!”谷唳魂接口道:“姓金的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名实并不相符,前些日,他们亦曾有备而行,埋伏好了算计我,那时节,我还中毒在身,但结果如何?我仍是我,反倒赚了他们一双人命,‘天地猴’,可不是?”玄三冬望着面若寒铁般的金经魁,哧哧而笑:“看来这一行追魂夺魄的阴损营生也不好干,一个搞不巧就赔上夫人又折兵,金八刀变做了翻壳乌龟,两头不着地之外,一刀也不刀啦!”于是,那一刀就飞了过来,像一抹极西的蛇电,只是一闪,已到了玄三冬头顶,锐气破空,扑面先至的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凛烈寒风,玄三冬却不躲不让,“旋地锥”倏扬猛翻,“当”的一声金铁撞响,火星四溅中,金经魁凌空回转,锋刃挥洒如满天花雨,光炫芒织,映入眸瞳里的,尽是那流掣穿舞的森森冷焰!玄三冬开始贴着地面蹿走、蹿走于嵯峨的山岩间,游动在横竖的叠石中,他的“旋地锥”亦有着极快极密的动作,忽而上敲斜打,忽而点石推隙,但见溜溜火花迸现,他那五短身材便形成了一个移滚无常、难以捉摸的圆球,然而圆球有刺,锥尖不断伸缩,任是金经魁来势凌厉,玄三冬依旧维持了一副有打有还的局面!崆峒所传,果然不同凡响!陶云峰不在意的瞧了两眼,冲着谷唳魂道:“眼前的场合,谷首座,只怕不适宜于我们光看热闹……”谷唳魂笑了笑:“你好像十分急着动手?

陶去峰,我知道你的修为不弱,提纵术尤称独步,但若借此依恃,你就认定胜券在握,这种想法未免稍嫌危险!”

陶云峰微微摇头,表情严肃的道:“谷首座,我深悉你的能耐,更明白你的胆识机智俱皆超人一等,从与你初次见面开始,我就没有小觑过你,你是一个极度难惹难缠的对手,我曾一再暗自期盼,希望我们之间不至有敌对之日,然而人愿不及天算,形势演变,果然到了此步田地,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不幸……”

谷唳魂静静的道:“如果你确然有此感触,现在退出是非圈为时未晚,陶云峰,你是个明白人,何苦助纣为虐,愣要来趟这湾浑水?”

目光投注在拚杀中的两人身上,陶云峰形色冷晦,嗓调微显暗哑:“此时此地,已不可言退,谷首座,我向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这一生不做虎头蛇尾之事,既有承诺,且已卷入,便只有贯彻到底!”

谷唳魂道:“更不分黑白、不问屈直、不论正邪?”

陶云峰生硬的道:“因为立场的互异,对道理的说法各据其词,各有所见,谷首座,你认为严渡他们大逆不道,他们犹指控你偏执顽冥,到底孰是孰非,大概就必须以成败论英雄了!”

谷唳魂沉缓的道:“成败或许能以论英雄,但成败却难以论断天理、抹煞是非,陶云峰,成败只是一个事实,决非谛造真理,事实极其残酷,但真理却永垂不朽!”

干瘦的面孔上起了一丝细微得不易察觉的痉颤,陶云峰不愿意再对这个话题深入谈论下去,他当然知道,真义是越辩越明的,辩到最后,怕只怕自家词穷以对,那就大大的尴尬了,情形利害正如他所言,大势所趋,纵有一二损德逾份之举,也权当遗憾,改朝换代的大事么,良知天理,亦就提不得啦!

那边厢,金经魁已循环了三式刀法,任是刀刀连绵,招招凶狠,看光景仍然摆不平玄三冬,金经魁的功力强在猛悍犀利,玄三冬却妙在闪躲灵活,但见光焰流闪撞霍中,人影蹦弹翻滚,险是险,惊是惊,但一时半刻之内,似乎还不可能有什么决定性的变化。

陶云峰双目凝聚,神色果决刚毅,是一副豁将出去,不计一切后果的模样:“谷首座,辰光不早,我想,该是我们两人做一决断的时候了……”

谷唳魂在这片刻前后,对于陶云峰的观感起了极大的转变,他不止是失望、是惋叹,更有着无可名状的憎恶;不错,陶云峰算是个有思想、明道理的人,唯其有思想、明道理,却仍趋炎附势、昧于心术,才越加不可原谅,姓陶的言词狡辩,徒托堂皇,实际上是在和稀泥,说穿了不值一文——无非是想帮着行情看好的一批牛鬼蛇神夺取江山基业,求那事成之后分一杯羹罢了。

但是,那批表面上行情不错的牛鬼蛇神,是否果真具有如此的实力与潜能?不到结局揭晓之前,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双刃斧从谷唳魂的腰间抽出,两片弯月形左右对称的斧刃,映着石屋内溢出的灯光,闪泛着森冷的蓝芒,仿佛是眨动的魔眼,无声的诅咒,谷唳魂双手握斧,正举胸前,清癯又满布风尘的面庞,冷硬如这白石岗上的山岩。

陶云峰飘身而起,宛似一片棉絮飘向空中,随风浮动的一刹又暴扑急泻,他手上的一对转轮刀便带起两团雪亮的光环,有如月落大地,锐劲充斥下直罩谷唳魂。

这样的身法,这样的攻势,谷唳魂并不陌生,仅是久违了而已——双刃斧突然上扬,在同一点的位置倏忽左右分挥,“呛啷”两声合为一响,陶云峰形体骤升,却一个斤斗翻到谷唳魂背后,单轮斜飞,横切谷唳魂脖颈,轮光初现,他人已贴地抢进,另一把转轮刀猛斩敌人双足!

双刃斧便蓦而倒插向后,当转轮刀的锋口砍在斧杆上,当四溅的火星迸扬,谷唳魂的躯体以斧柄为中心,霍然凌空回旋,于是,一溜鲜血自他的肩头抖起,而偏了准头的转轮刀锋刃几乎还未及旋离他的肌肉,飞起的双脚已兜面蹴上陶云峰的左肋,将这位“飞燕子”“砰”的一声踢出七步,但见姓陶的身形腾翻,双臂连续挥振,居然在几次摇摆间平稳落地,至多,也只是打了个踉跄罢了。

金经魁立时脱离战圈,倒旋身,“呼”的掠至陶云峰左侧,惊悸之情溢于言表:“陶兄,陶兄,你,你没有事吧?”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玄三冬,业已累得不成样子了,却仍然抹了一把汗水横甩地下,不忘记幸灾乐祸,给对方刺上几句:“哦呸!就别他娘掩耳盗铃,自己诓骗自己啦,瞧瞧姓陶的那副熊样吧,脸色透青,青中翻白,比那死人只多了一口气,这还能叫没有事?金经魁,好叫你得知,姓陶的不但有事,而且事情大啦,大得去了半条老命-!”

金经魁暴吼如雷,双目凸瞪,模样活脱待要吃人般火毒的盯着玄三冬:“住口,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混帐畜牲!”

玄三冬又透了一口气,恶狠狠的顶了回去:“姓金的,你不过是兔死狐悲,同类伤情,更不带几分人性人味!”

脸色灰槁的陶云峰唇角滴血,呼吸浊重,身子也在不住抽搐着,他轻轻向金经魁摆了摆手,噎着声道:“金兄……且莫与那玄三冬徒争口舌,当务之急,首需求取制敌保命之道……”

金经魁压低嗓门,忧惶的道:“你的伤,陶兄,似乎不轻!”

陶云峰吸了口气,努力支撑着;“今晚的形势异常凶险……金兄,谷唳魂出手用招,全是拚命的架式,他的心意我明白,乃是打谱拚掉一个算一个,他先将他自己置于不败之地,再豁死向我们反扑,金兄,你我能否生出,端看眼前的演变了……“

暗里起了一阵冷颤,金经魁说话却硬:“姓谷的没有什么大不了,陶兄,他与你这场拚斗,其实也不曾占到便宜,你固然受了伤,他亦非完整,大伙发狠朝上卯,鹿死谁手,犹未敢言!”

陶云峰凑近金经魁耳边,一开口就是满嘴的血腥气:“我……金兄……不瞒你说,我业已是强弩之末了,谷唳魂那一脚,踹折了我的三根肋骨,而且,断裂的骨叉,可能已伤及内腑,如今一口气提不住人就得躺下,是否还能运劲施功,一点把握也没有……”

金经魁不禁心虚气浮,口干舌燥,喉管里像是掖进一把沙子:“是不是还能撑一下?陶兄,假设果如你的判断,姓谷的乃是横了心不留活口,我们好歹却得和他周旋到底,总不能任其宰割;对方现在是两个人,陶兄你如能与我配合,以二敌二,或有胜算,若是你难以支持,单叫我独自个应付,恐怕情形就不乐观了,势孤力薄之下,十有八九是罩不住!”这位素有“金八刀”之称的职业杀手,身背多少人命,刀系若干冤魂?向来流血夺魄就不当回事,然而在他自己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其紧张忧惶之情,却聚于中并形于外,要别人的命和别人要自家的命,感受竟如此大不相同,谁说生死容易看透?即使戾气蔽天的魔星、视人如草芥的恶煞,看得透的也只是别人的生死罢了。

陶云峰喉头咯咯作响,似是一口痰卡在气管中上下不得,金经魁赶忙拍着他的背心,这冷的夜晚,脑门子上业已沁出汗水:“陶兄,你务必要振作,务必得挺住,咱们哥俩可是一根丝线拴着两只蚂蚱,但要跳不动,就全瘫做一堆去了,这不是玩笑之事!”

挣扎着好不容易喘出一声粗气,陶云峰的面色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紫红,他沙哑的道:“形势险恶……我何尝不清楚?金兄,我虽年纪不小,却也还想朝下活,人哪有嫌命长的道理?然则今晚上情况不妙,我们打谱朝下活,就免不得大费周章了……”

金经魁的脸颊微微痉挛,咬着牙道:“只要你还能助我一臂,陶兄,我至少能捞回他们一个垫底!”

陶云峰艰辛的道:“我说过……我一定尽力而为就是……还有一层,金兄,你早早在心里记牢,谷唳魂的老父固然已经掌握在我们手中,且足以对他形成牵制,但如果他权当尚不知情,这牵制便无从发挥,我的意思……你明白?”

怔了怔,金经魁愕然道:“此话怎说?”

望了一眼对面神态平静得几近悠闲的谷唳魂,陶云峰的呼吸不禁又急促起来,他口鼻之间吁吁的宛似拉着风箱:“前去掳劫他老父的人,一共有四个……你、我、池通之外,就是玄三冬,眼下池通送了命,玄三冬窝里反,万一我们两人也横尸于此,则严渡根本不知道谷唳魂已知此事,在他及时通告谷唳魂而造成其忌惮之前,谷唳魂大可放手先干几场,这几场之差,说不定就是整个大局胜负之分了……”

猛的打了个寒噤,金经魁绝望的道:“这样说来,姓谷的是断断不会留我们活口的了,因为只要我们有一个活着出去,他就不能不承认他老父遭到劫持的事,由而便形同自缚手脚、梏桎加身,否则,即为大不孝——他不能做大不孝,却可先为刽子手!“

陶云峰惨然一笑:“不错,我们就是他眼中的死囚了!”

金经魁双目赤红,形容狞厉,有如一头凭河的凶虎:“决不能容他得逞,就算我们扯不了他,也要叫他背上一个千秋万世的骂名!”

陶云峰沮丧的道:“没有活口,如何张扬?若有活口,谷唳魂便三头六臂,也不敢悖逆亲恩!”

故意留出时间让陶云峰与金经魁打商议的谷唳魂,其实早就有他自己的算盘,人心总是隔着肚皮,既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再怎么推敲斟酌,亦难得将另一个人的心思揣摸得和当事人一样清楚,现在,陶云峰与金经魁正是如此——他们自认老于经验,长于世故,因形导势的顺理判断,应该不会离谱,而且更是越想越惊悸、越算越悲观,他们却未料到,形势是一回事,形势掌握在人家手上,人家怎么定规,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玄三冬业已歇过气来,人一有了精神,便不耐烦像这么干耗啦;他靠近谷唳魂,“旋地锥”扬天指地,虎虎有感的道:“谷老兄,这一阵我已缓过劲来了,你老兄也够慈悲的,竟然同样留出余暇给那两个王八蛋喘气,好,大家算扯平了,谁都不欠谁的,该再卯上啦!”

谷唳魂侧走一步,极轻极轻的道:“玄兄,你记住,我们要留活口,至少要留住一个活口。”

玄三冬不解的望着谷唳魂,也极轻极轻的道:“你没有搞错吧?谷老兄,这活口留不得,一留,你就等于拿着枷锁往自己头上套啦!”

笑了笑,谷唳魂道:“对方也正是这么想,但我有我的计较,斗力斗智要在门道,三加三是六,五加一也是六,他们有他们的算盘,我却有我的手段!”

玄三冬满头雾水的道:“反正我是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办,谷老兄,只要不搬石头砸自家的脚背就行,是你的老爹捏在这干凶神手里,可当不得耍……”

谷唳魂胸有成竹的道:“放心,不会出差错,正像你说的,当前行事法则,与我老父安危有关,岂能莽撞?”

“旋地锥”一紧,玄三冬低声道:“谷老兄,我向你讨一个便宜,还请你包涵则个!”

谷唳魂道:“你说。”

眼珠子向气息委顿的的陶云峰一转,玄三冬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只飞燕子交给我来打发,如今姓陶的不但飞不起来,连爬都难了,活该让我扬眉吐气一遭,姓金的却囫囵周整,他奶奶刀上功夫又来得个犀利,老实说,我有点吃他不住,谷老兄,咱哥俩便换个对象玩玩吧。”

谷唳魂颔首道:“当然;但玄兄,困兽反噬,其势犹猛,却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玄三冬咧开嘴道:“飞燕子落了个跛脚鸦,看着不过一身霉气,两翅衰萎,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断他的脖颈,再到哪里发威去?不过我总防着就是,这老小子说不定有三分装样!”

眼神一硬,谷唳魂的双刃斧铮然板转,声调也与他的斧锋同样森冷:“金经魁,陶云峰,时辰到了,这一阵便是生死论断!”

金经魁暴笑一声,却是连自己也觉得这一声笑有些中气不足、意态低迷:“姓谷的,看你这份嚣张跋扈的劲道,似乎认为已经胜券在握了?我便老实告诉你,陶兄与我早就拚着豁出命去,捞得一个是一个,你们打谱拣现成,只怕没有那么称心如意!”

谷唳魂阴沉的道:“你是色厉内荏,金经魁,我知道你已胆寒神栗,斗志消沉,摆出这一副欲待搏命的架式,不过做给人看罢了,你难道不想跑、不想逃?你难道不清楚你是如何力孤势单?陶云峰帮不上你什么忙,金经魁,他要不替你添累赘,你就算烧了高香!”

心腔子在急速收缩,金经魁-目叱喝:“好个狗眼看人低的匹夫,一朝稍见得志,竟敢这般气焰高涨、目无余子?姓金的与姓陶的不是刚出道的夹生稚儿,更非那等挺不起脊梁骨的下三滥,是好是歹,我们包管接着,含糊的便不算是条汉子!”

陶云峰也十分激动的嘶叫:“真是落虎平阳了么?谷唳魂,我能拿我几根肋骨换你肩上那两刀,便不惜用我性命同你相易——且容我与汝偕亡!”

怪笑一声,玄三冬冲着陶云峰扑到,口里一边吆喝:“你就看开点,自家上路吧,没有人和你偕亡,只我送你一程,好去勿回!”

转轮刀迎着旋地锥,一溜星火暴溅中,陶云峰脚下踉跄,却绕了一个优美的半弧抢到玄三冬左后侧角,刀芒猝映,逼得玄三冬贴地连蹿,锥起锥翻,算是挡过了敌人的这一招,那张圆脸上刹时透了青!

谷唳魂淡淡一笑,淡淡的道:“困兽之斗,不可忽视,玄兄,陶云峰想拉人垫背,你可犯不上去充数!”

旋地锥泼风打雨般穿刺飞舞,玄三冬的身形也同样疾走快掠,不稍停滞,而陶云峰临危不乱,闪挪回转间虽然幅度极小,却是准捷无比,刀随身动,宛如流月叠环,密集凌厉之至,看情形,这只飞燕子在受创之后,仍旧余勇不减,豪气可嘉,是有玉石俱焚、不求并存的决心!

轻轻活动了一下左臂,谷唳魂肩头上的伤口起着痉掣,有股子火炙般的抽痛,鲜血早已浸透了他背肩前后的衣衫,在寒瑟的气温下,如今已形成半凝结的痂糊状,似粘不软的贴着肌肤,相当难受,但这点难受于谷唳魂目前面对的情况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不仅算不得什么,他更要摆出一副蛮不在乎的模样来表示根元未损——他明处轻视金经魁的斗志,暗地却丝毫不敢怠忽大意,姓金的就如同一头受了惊的悍狮,虽说锐势不足,胆气消磨,可是却依然是头狮子,是一头依然具有极大威胁力的狮子,一朝情况反转,局面变异,则这头狮子凶焰立盛,吃人咽肉,怕是半点折扣亦不打!金经魁目光凝聚,牙关紧咬,徐徐由鼻孔中呼吸一应付谷唳魂,他已有过一次经验,一次绝对不愉快而令人沮丧的经验,下意识里,他对谷唳魂有一种忌惮,那种忌惮好像总在无形间束缚着他的自信和尊严,他当然不可能公开承认心底的感受,他甚至连自己也否定这样的意念,然则事实终是事实,再次和谷唳魂对阵,这等挥不去、宛如蛆虫附骨般的窝囊反应又在萌生勃发,恨得他几乎把满口钢牙全错碎了!

于是,双刃斧弹指向天,石屋里的灯火,反映出那一溜森蓝的寒芒倏然幻化成两抹弦月的朦胧,而朦胧的弦月刹时扩展覆罩,变为大蓬的光雨泻落!

金经魁半声不响,手上的方头刀猝而挥现出一条匹练,一条浑厚晶莹,紫电迸溅的匹练;匹练围绕着他的身躯,人在匹练之中,空气撕裂的声音顿时有若冤魂齐号,厉魄悲鸣,而匹练舒卷,长龙也似长射敌人。

月弧般的双刃散化为漫空的冷芒光矢,执斧的主子却骤然不见,明明看到斧身在旋舞,光影在变幻,明明看到瞬息前那模糊的形体、以及与斧柄相连的挥动臂膊,却只在这一眨眼的须臾里,权剩下一柄兀自纵横翻飞,竟无人操纵的单杆空斧——这俄顷间的怪异景像,不免令人毛发悚然,仿佛精灵在隐冥中挥展斧刃,又像煞恶魔的诅咒应验,最可怕的,却是金经魁聚其全功,施以“屠龙八刀”之华粹“天瀑伏龙”一式,这一式在倾力运展之后,却骇然发觉攻击的对象只是一柄空斧、一片虚幻的光影!而强矢已出,再也难以回收了。

时空的运用,仅为一刹,高手搏命,往往一刹即乃永恒;谷唳魂的身形在其双刃斧弹飞的同时,业已利用对方全神贯注于斧刃熠闪的瞬间穿过匹练边缘,抢入敌人的盲点——也就是金经魁后肩当中的死角位置,由于金经魁视觉上的错误心象辨解的连贯差异,使他的攻击角度有了偏失,而将密集的锋刃向上扬起卷袭空中,忽略了执斧的正主儿只是借用内力抛斧运转,造成假象,本身已经抢入宜于制敌的盲点;而谷唳魂虽说利用力道的潜回与光影的幻觉炫惑了敌人,他这冒险搏击,亦非毫无代价,金经魁的刀刃凝成匹练,便是锋口与锋口融接无间的显示,刀刃在极快的转动流掠,看上去就仿似一道白虹,谷唳魂固然侧斜缩弓着身躯,以最小最窄的触面穿越,却仍然难保完整,当金经魁惊恐的觉察情态有异时,谷唳魂的背脊上已是豁开两条半尺长的血糟,皮开肉绽,深几见骨。

搏镣的过程迅捷短促,成败的分野亦仅如曳星一闪,谷唳魂抓住这一刹的空间,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如戟,猛力戳点在金经魁腰眼部位的聚气穴上,但闻这位金八刀猛一声凄厉嘶吼,刀落人仆,竟是四肢拳屈成了一团!

正与玄三冬拼斗中的陶云峰,睹状之下狂吼如啸,人在三丈之外,双臂抖翻,影子已到了谷唳魂头顶,转轮刀挥霍双切,形体却又倏而凌空横旋,眼看切向谷唳魂的轮刀脱手暴飞,直如两团陨月,斜斩随后跟至的玄三冬!

谷唳魂大叫一声,不及示警,由下往上标蹿,掌挥似电,劈向那两柄后飞斜斩的转轮刀,劲力涌回中,两柄环状利刃只是激偏寸许,仍然挟着强锐的来势扑向玄三冬!

听得谷唳魂那一声急叫,玄三冬已经起了警惕,眼中光环骤闪,串连成追魂夺魄的一对弧刃早到了近前,千钧一发间,他不朝上跃,不往侧翻,更不用兵器去磕击飞至的轮刀,一副五短身材猛缩骤团,在不及人们眨眼的一瞬里螺陀似的兜地旋转,只闻得一阵蓦起的刺耳钻响,寒月般的两圈光弧已击中山岩,在一片碎石迸溅中倒弹而起,嗡嗡吟颤着坠入黑暗——另一边,陶云峰居然盘膝稳坐在金经魁身侧,模样倒似老僧入定,浑然于物外了。

在须臾的怔室之后,谷唳魂不由一头冷汗,他费力的移步向前,忐忑着低呼:“玄兄,玄兄,你听得到我的声音么?如果你尚有知觉,请回答我一声……”

沉寂了片刻,一团黑影开始在那里蠕动,又传来一阵-唔不清的音调:“我的亲娘……竟是插在两块石根当中了……谷老兄,麻烦你来拖我一把……”

谷唳魂心灵一宽,赶忙拖着两条腿凑了过去,目光瞥处,差点笑出声来——玄三冬的腿脚全露在地面之上,半片屁股也蹶翘着,只是前半个身子已没入土石之中,那光景,好像个活埋了半截的人,又像是挣扎着待从地府爬回阳世的还魂者,模样怪异,更透着滑稽。玄三冬的声音又闷闷的从地下响起,一面不停扭动下肢:“谷老兄,谷老兄,你来了么?烦你拉住我两只脚,使力朝外扯,我也在下头向后顶,两下一凑合,很快就能出来啦……”伸手抓牢玄三冬那两只粗肥的足踝,谷唳魂不留意碰到了对方翘起的屁股,只听玄三冬痛叫一声,在下头吁吁喘着气:“轻点,我的爹,你千万放轻点,姓陶的飞抛过来的两把转轮刀,其中一把约莫片了我腚上四两肉去,火辣的痛得慌,一碰就像扯着心哪……”谷唳魂谨慎的配合着玄三冬用力,经过好一阵近腾,才算把个玄三冬灰头土脸的从土石里拉了出来;这位“土儿遁‘出土的德性却真够瞧,不但满头面的灰沙,血糊淋漓的擦破了好几处脸皮,半个脑壳还罩在他手上”旋地锥“的特大号护手内——人一站起来,不稳的摇晃着,却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声:”总算是重见天日了……谷老兄,这一场恶斗,咱们似乎是赢啦?“谷唳魂笑了笑,显得颇为疲乏的道:”却是赢来不易,连你都差一点困于九地之下,回不了头……“

打了个哈哈,玄三冬抹了把脸:“这座鬼山岗,遍地岩石,本来就不适宜用我的遁地术,我是他娘情急之下,才三不管硬钻一通,哪知钻是钻进去了,却只进去一半就被下面两块石根卡牢啦,要不是老兄你帮我一把,待要出来还真不容易哩!”

谷唳魂审视了一下玄三冬钻入的地方,又伸手摸了摸,不禁咋舌:“乖乖,足有两寸厚的石面,你竟然仍能在那么短促的时间内一钻而入,这份功力,实在非同小可!”

玄三冬嘿嘿笑道:“也叫逼急了,谷老兄,若是再慢一步,姓陶的那两轮破刀,大概就要将我横切四段-,他娘个皮,这老王八蛋可真狠着哪!”

说着,他恶狠狠的瞪了过去,却又猛的睁大双眼,又迷惑又恼怒的道:“咦?姓陶的莫不成还有闲情逸趣空下来运气调息?瞧他那副悠闲自在的德性,好像吃了瘪的是我们一样!”

谷唳魂眼神黯淡,微微叹息:“他已经死了,玄兄。”

呆了呆,玄三冬定定望着盘膝不动的陶云峰,有些愕然道:“死了?怎么死的?刚才还他娘活神活现,张牙舞爪的待要取人性命,怎的这一转眼就断了气?人若要死,该横着躺下才对,姓陶的偏学那老僧入定,盘膝打坐,其中会不会有花巧?这老小子说不定在唬弄我们……”

摇摇头,谷唳魂道:“死人活人,我一眼就能分明,错不了,生死之间,不独差那一口气,有形态上的区别,而且韵息间也总有那么一点不同;陶云峰的死并不足奇,先前他与我拚斗之际,业已肋骨折断,内腑受创,可能在经过剧烈动作后逆血回涌、断骨反插于心肺,才造成了他的猝死……玄兄,人要挑哪一种姿势去死,亦由各人所好,正如穿衣戴帽,偏爱自有差异,他愿意坐着升天,是他的喜好,总之人死了没错,你就犯不上嫌他躺着还是坐着了……“

尴尬的干笑着,玄三冬一指拳屈在地下的金经魁,放低了声调:“那姓金的,可也升了天?”

谷唳魂道:“不,金经魁还活着,只不过,呃,活得有点痛苦罢了。”

玄三冬又望向那和死人差不多的金经魁,不解的道:“你的意思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