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赶尽杀绝 拐子湖畔

沙漠的气温变化是诡异而离奇,在白昼,火伞高张,有如炙热的烙铁,而一到夜晚,便寒冷得宛似严冬。

此刻,正是接近黄昏的时候。

浩瀚的大漠,那落日的景象,是凄凉而壮丽的,浑圆的夕阳,如一团艳红又加上迷蒙的火球,是那么遥远,是那么鲜艳,却又如此带着落寞的意味。

天色黯了,大地逐渐晦蒙。

脚步也缓缓停了下来,这是四只脚,加上后面两双马蹄。

不错,朋友们知道,那是楚云与他的伙伴——蒙古的“红带金牛首旗武士”哈察。

楚云抹拭了一把额角的汗水,吁了一口长气,遥望着西方的落日,轻缓的道:

“哈察,黄昏的景致一向是凄迷而艳丽的,而沙漠的夕阳余晖,更美得令人难以忘怀,你有这个感觉吗?”

哈察愣头愣脑的想了一会,瞧着西大的晚霞半晌,有些尴尬的道:

“主人,咳咳,大概是我看这景致看多了,或是——或是我太笨,因为,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沙漠的黄昏有什么美处,假如一个花姑娘,我就可以说出她是美在那脸盘上呢,还是娇在那腰肢上,至于这黄昏,咳咳,每天都一样嘛——”

楚云哑然失笑,摇摇头,改变话题道:

“哈察,我们已走了差不多一天了,还有多久才能到达拐子湖?”

哈察极目眺望了一阵,又沉吟了片刻,低声道:

“明天太阳爬到半天的时候,我们已可以望见拐子湖湛蓝的湖水了,我是说,假如我的记忆力不错的话。”

楚云淡然一笑道:

“希望你的记忆力不错,否则,在这一望无垠的大漠上散步,却不是一件好消受的事呢。”

说着,二人已哈哈大笑起来,哈察到马背上拿下食物裹囊及水袋,过来放在楚云面前。

裹囊内装着数只卤好的整鸡,及晒干的熟牛肉、火腿、鹿脯等等,另外,尚有一大瓶美酒。

楚云正待食用,却发觉哈察盘膝坐在一旁,规规矩矩的目不斜视。

“咦?哈察,你怎么不吃呢?”楚云奇怪的问。

哈察也满脸恭谨的道:

“主人,哪有主仆共桌用膳的道理?”

楚云豁然大笑道:

“哈察,你是我的好友,只要我们彼此真诚相待,又何苦拘泥于这些虚伪的形式呢?来,一起吃!”

哈察微微犹豫了一会,终于有些拘束的走了过来。

楚云笑着递给他一只油肥的鸡腿,自己仰颈喝了一大口酒,又传给哈察,二人尽兴的吃喝起来。

这时,夕阳已全然落在地平线下,炎然的空气也逐渐转为寒瑟。

楚云咀嚼着一块牛肉,笑道:

“这沙漠的气候真是古怪,像一个多变而狠心的姑娘,一刻热得像火,一刻冷得似冰,嗯!哈察,你说是么?”

哈察用力咽下一大口火腿,脸红脖子粗的道:

“是,不过,假如有哪个娘们敢对我哈察变心,那么,我就会毫不客气的扭断她的脖子,就好像扭断我仇人的脖子一样。”

楚云笑了,但是,在笑里却含蕴着苦涩;不是么?他以往深爱的妻子,如今不但已弃他而去,更逼得他走投无路,几乎葬身于无情怒海中,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却并没有正式采取报复的行动,并非他还有顾忌,只是时机尚未成熟,楚云期待那时机成熟的一天,已翘盼得太久,太久了。

忽然,哈察关心的问道:

“主人,你在想什么?”

楚云悚然一凛,强笑道:

“没想什么,只是心情有点抑郁。”

哈察愣愣的看着楚云,鲁直的道:

“主人,假如你有什么心事,或有什么不如意,只要用得着我哈察,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替你去做。”

楚云拍拍这位蒙古武士宽厚的肩头,感激的道:

“谢谢你,到了那时,我自然忘不了你——”

他活声尚未说完,面色却突然凝聚,仿佛在倾听着什么声息。

哈察微微一怔,随即俯身下去,将耳朵紧贴沙土,半晌,忽然跳了起来,急促的道:

“主人,是马蹄声,还有——”

楚云淡漠的道:

“不过,还有驼铃声,而且不在少数,哈察,在这寂寥的沙漠夜晚,是否还有商旅马队经过?”

哈察摇头道:

“这条路不是一般商旅惯经之处,而且听那蹄声十分急迫,若是商旅行客,却用不着如此奔驰,恐怕……”

楚云接道:

“是马贼么,对不?”

哈察沉重的点头,道:

“主人,在这片辽阔的沙漠上,有一拨异常剽悍的劫匪,首领名叫鲁花,闻说一身本事十分高强,手段更是毒辣无比,他惯用的一柄蛇刀,已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楚云颔首道:

“会是他么?”

哈察移目向声息传来的方向眺望,低声道:

“不一定,不过,现在正是一般马贼出动的时刻,而鲁花及他手下,在这一带活动的可能最多。”

他说到这里,忽然低叫:

“来了,还点了火把,人数好像不少。”

楚云仍然坐在地上,悠闲的道:

“哈察,我们是否应该躲开?”

这位蒙古首席武士双目射出一阵毫光,有力的道:

“不,主人,凭我哈察——身为红带金牛武士,若遇着这些毛贼也逃避,还算什么英雄?他们不来惹我便罢,若来了,哼!我就摔死这些混蛋!”

楚云随手抓了一把细沙、又轻轻洒出,身躯也慢慢站了起来!

“好!有骨气,是英雄的,便不能畏惧,更不能逃避,我们且等着看!”

这时,北面有一行火把,极快的向二人站立的方向移近,逐渐地,楚云看清在火把的照耀下,有一排骑影——三分之二是马匹,其他全是骆驼。

楚云微微一哂道:

“哈察,来人约有百余。”

这时,楚云已看得更加清晰,在那行骑队之中,为首一人,头顶扎着花色鲜艳的头巾,身披黄色皮擎,面孔好似甚为狰恶……

哈察挺立在楚云身旁,沉静的道:

“主人,大约是了,听说那鲁花便是这种装束。”

二人静静的站在原地,目注着那一行骑影渐渐移近,移近。

于是,在隐约的火光中,来人终于发现了他们,一阵鼓噪声随即响起,在那头扎花中的狰狞大汉指挥下,片刻间已如狂风般将楚云及哈察包围在中间。

火把的红光如蛇信般闪缩吞吐,映着围成一圈的百余名彪形大汉,他们手中所持的长矛与弯刀,在火光下泛着森森寒芒,与那一张张凶狠暴戾的面孔相衬,越发显得狞恶无比。

楚云夷然不惧的向这些披着大氅,头扎黑中的凶恶大汉逐一扫视,嘴角不屑的轻撇,双手负在背后。

这时,一骑越众而出,马上骑士,正是那缚着鲜艳头巾,面孔狰狩的凶厉大汉,他骑在马上,双目如铜铃似的瞪着眼前二人,蓦然大吼道:

“你们是谁?可是窥探我们行动的奸细?”

楚云古怪的一笑,道:

“你叫鲁花?”

马上大汉微感一愕,随即厉声道:

“正是爷爷,小子想你在这时尚徘徊此处,定然有着好谋!”

楚云气定神闲的道:

“何谓奸谋?这片沙漠如此辽阔,又非阁下所有,难道在下便来不得么?嘿嘿!真是笑话。”

那鲁花目中凶光突射,大叫道:

“老子宰了你!”

楚云轻蔑的一笑,他身旁的哈察已狂吼一声,蛮牛似的向那鲁花冲去,边怒叫道:

“你就试试!”

他如一阵风似的冲到鲁花马前,双手猛然攫向鲁花双腿,鲁花厉吼一声,飘身下马,右手急挥,一道弯曲的蛇形寒芒,已突然戳向哈察。

时间是快速的,哈察嘿然一声,双臂肌肉突起,用力一扳一摔,已将鲁花坐骑硬生生的扯倒,而鲁花施出的攻击,恰巧被他自己的坐骑挡住!

于是,一阵嘶叫出自那匹健马的口中,热血暴溅。

同一时间,周围的强人纷纷怒骂连声,寒光倏闪,数十只长矛,已如飞蝗般向哈察射到!

楚云长笑一声,身形忽然掠进,一双铁臂几乎有如开山的六丁巨神,同时飞舞,劲力涌处,那飞射的无数长矛,全然四散坠落。

哈察大叫一声,滚向前去,两手分抓马匹前腿,往回猛收,一声啼哩哩嘶叫起处,又是一匹健马被扯倒于地。

楚云大笑道:

“哈察,这些家伙稀松得令我失望呢!”

笑语中,七溜寒光,猝然袭向楚云背后。

于是,这位江湖浪子倏而转出六步,身形突起,掌腿如电中,十三名凶悍强人,已被他连续劈翻坠地。

这时,那鲁花吼叫不停的向楚云奔来,手中蛇刀挥舞戮刺,凶狠的攻向楚云。

楚云冷冷一哂,猝而偏向一傍,在鲁花肩头轻轻一拍。

这位凶残的盗首显然大吃一惊,怪叫半声,那柄形状奇异的蛇刀倏转,迅捷的刺向自己人胸膛。

楚云足尖微旋,沉声道:

“嗯!这柄蛇刀式样不错。”

右掌急劈鲁花天灵,左手则神鬼莫测的抓向对方持刀手腕。

楚云的出手是如此的快速而轻灵,以至于几乎没有任何一丝余隙可供闪躲,鲁花惊叫一声,手中兵器已被楚云一把夺过。

顺着来势,鲁花不由自主的向前抢出几步,而楚云却早已好整以暇的将他自敌人手中夺过的蛇刀平举胸前,于是——

鲜血随着惨叫,如兽曝般骤然响起,那柄弯曲的蛇刀,正自鲁花背心透出,他在这兵刃上染了别人太多的鲜血,而最后仍然不能避免以自己的鲜血来祭刀!

目睹着首领的惨死,剩余的强人已哗然大乱,惊叫着各自逃窜,在刹那间溃不成军。

哈察这时几如出押猛虎,勇不可当,他那魁梧的身躯过处,人影纷纷摔滚而出,如抛彩球似的四处翻春跟斗。

楚云轻笑一声,蓦然掠起,抖手间已震飞六名强人,他在空中略微换气,又似脱弦之矢,闪电般追上一小群已奔出数十丈之远的骑影,在那些魂飞魄散的强人尚未及惊呼出口之前,他已冷叱一声,掌掌连冲,漫天而起,在一股股的热血交织迸洒中,在一声声的惨号彼此起落里,这一群二十余名强人,已纷纷倒毙马下,无一幸存。

这边,哈察脑后所结成的焦黄小辫一颤一抛,而一条条的彪形大汉立时东倒西歪的跌翻在地,哈察来势之猛,宛如怒洪所经,一扫无余。

瘦削的身影甫去又回,如同鬼魅般在人堆中往来飞掠,而不似出自人口的悲号惨吼,好像永不停息似的连续响起,刚才还是一个活生生大汉,眨眼间却已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而这生与死的迅速形成,依旧在那瘦削的身影快愈雷电般的纵横下不断发生。

寂静的沙漠,此刻在受着血的洗礼,在上演着一幕凄怖的戏剧,而戏剧的主角却近乎是疯狂的。

终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地下,横七竖八的躺满了死状狞恶的尸骸,斑斑的血渍,洒沥得四处皆是,一双双毫无生气,如死鱼也似的眼睛,失去意识的瞪着,呼号声已静止了,代之而起的,却是死样的沉默,残杀已经过去,对地上的尸体来说,世间的一切荣辱,一切罪恶,都已丝毫没有意义了。

是的,还有什么比永远的安息更来得永恒与平淡呢?

楚云满身血渍的站在地上,沙漠寒瑟的夜风,吹袭得他有些颤懔,适才如沸腾似的血液,这时已经平静下来,他有些奇异自己这近于疯狂,超过残忍的举动,在平时,他并不是一个嗜杀的人啊!

哈察双臂挺举着一匹四肢乱摆的健马,他有力的嘿了一声,又将这马匹重重的摔落地上,跟着又过去狠狠踏了数脚,眼看着这活生生的畜生哀叫渐微,他才满意的回过身来,又待过去对付另一匹失去主人的骆驼。

楚云低沉的叹息一声,说道:

“哈察,罢了。”

哈察急忙行了过来,目光扫过遍地尸体,不由打了个寒噤,低声道:

“主人,他们——都死了?”

楚云轻轻点头,没有说话。

哈察这时才觉得背脊上凉嗖嗖的,他惶然道:

“主人,在平时我并没有这般狠心,不过,我看主人对他们下手毫不留情,所以我知道主人对他们一定十分痛恨,因此,我也对他们痛恨,我也狠心,连他们的坐骑我也要杀,我要将他们的脖子通通扭断。”

楚云落寞的笑笑,喃喃说道:

“哈察,虽然这些都是十恶不龈的凶恶之徒,我们却做得过份了,唉!奇怪,我今夜为何竟如此冲动呢?”

哈察呆了一会,道:

“我也不知道。”

楚云又叹息了声,缓缓在沙地上往来踱着,望着遍地的尸体发怔。

夜风,吹得更寒了。

哈察默默数着地下的尸体,忽然叫道:

“好家伙,整整一百零五人,啊!真不少哩!”

楚云重重一踩脚,道:

“哈察,别数了,收起地下那柄蛇刀,我们走。”

说着,他已大步行至自己坐骑之前,略一检视,哈察已放好那柄弯曲的蛇刀,又挑选了一匹精壮的骏马,边道:

“主人,这就是么?”

楚云嗯了一声,飞身上马,向哈察招招手,放辔而去。

两乘骑影逐渐消失于冥森的夜色中,而沙漠的夜原来便是寂静的,不带一丝喧嚣,任何一场自然的风暴,任何一幕人为的悲喜剧,都会在这无边的寂寥中逝没,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翌日。

当空的烈阳仍然炙热无比.渺浩的大漠依旧平荡延展,但是,空气中却似乎隐含有一股清新的气息。

当楚云与哈察二人,吃力的催动坐骑,爬上一个沙丘之际,一片令人惊异而雀跃的景色,已映人那两双缺乏水份的干涩瞳孔中。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波如缎似的湛蓝水色,平得似镜,光滑得如玉人的凝脂肌肤,这片澄碧的湖水之旁,有一座青翠而灵秀的山峦,在那一片含黛的翠绝色中,隐隐浮现着一片玲珑轩阁,有如云雾中的广寒宫室,远远望去是如此飘逸出尘,却又含蕴着不可预知的神秘。

这片景色是恁般奇异而美妙的呈现在眼前,几乎有着海市蜃楼的绮丽与渺茫,令人不敢置信在这片燥热而广恒的沙漠中,会有着如此神妙的人间仙土。

哈察痴了似的张着大嘴,愣愣地望了半晌,蓦然篡民背上跳了起来,欢欣无比的叫道:

“啊啊,那老头子没有骗我,这真是个好地方,主人啊,大神创造的天地是多美妙啊!”

楚云赞叹的吁了口气,颔首道:

“能在这地方住一辈子,什么也不去想了,造物主的奥秘是无边的,谁能知道在这片死寂的瀚漠中,会隐匿着如此一处绝妙的佳地呢?”

澄碧的湖水轻吻着沿湖的金黄色细沙,粼粼的波光映照着烈阳,四周安谧而和祥,好似这是个被世人遗忘的乐园……

楚云缓缓下马,喃喃说道:

“拐子湖,这名字却不大适合这美丽的地方,中原一带,山水虽佳,却也少有眼前的如此景致呢。”

哈察高兴的道:

“主人,我们现在就下去么?”

楚云沉默了片刻,用手背擦去鬓角汗水,面前这妩媚的景色,使他生出一种渴望去接近,却又忐忑不安的感觉。

忽然,他沉声道:

“哈察,你不是曾经说过,住在拐子湖的奇人,从来不准外人在临湖三十里的范围内活动么?现在,我们已深入拐子湖之滨,却并没有遭到阻碍呀?”

哈察睁大了眼睛,想了一想,也觉得有些怪异的向四周打量了一阵,正待启口说话——

一个冷厉的声音,己如寒冰似的响了起来:

“现在,两位朋友,你们已遭到阻碍了。”

楚云神色微变,霍然转身,六丈之外,已赫然站立着四个一身黑衣,胸前绣缕着金色太阳的中年大汉。

这四个黑衣人是如此冷峻,以至他们适才出现,便好似已驱走了浮在周遭的热气,更令人有一种寒冷的感觉。

在他们黑色的衣衫上,精工绣缕的太阳,那金色的丝线微微闪射着交错的光辉,令人有着炫目的感觉,好似那真是烈阳的光彩一样。

哈察微微弓背,虎视眈眈的注视着来人,一副随时动手的模样。

楚云淡淡的一笑,双手抱拳道:

“朋友们可是居于拐子湖之高人?”

四人中,站在为首的一个,冷然说道:

“好朋友,这些全是废话,我们不要虚耗时间,现在尔等各自断去一条左臂,然后即刻上路。”

这黑衣大汉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好像楚云等自断一臂,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一样。

哈察目中凶光暴射,喉头如野兽般低声呼噜了起来,大有择人而食之势。

楚云温和的一笑,向哈察摇摇头,又道:

“朋友,如此说话未免过于武断了,在下等人又未曾侵犯贵处,若朋友们不表欢迎,在下等大可即时转回,又何苦这般咄咄逼人呢?”

黑衣大汉冷酷的面孔上泛起一丝令人寒懔的怒意,他凶厉的瞪视着楚云,一字一顿的道:

“现在,你们再加断一条右臂,自己动手,还是由我们代劳?”

楚云悠闲的一哂,不在乎的道:

“嗯,自己砍自己手臂真还不忍下手,朋友们,麻烦各位代劳了。”

四名黑衣大汉神色倏变,脚步已缓缓向二人逼进。

楚云长笑一声,掀开外罩长衫,于是,他挂在左胯上的黑龙玉鞘长剑,已赫然映入那四名黑衣大汉眼中!

立时仿佛着了魔一般,那四个黑衣大汉个个颤抖不息,四双眼睛,直勾勾的瞪着那柄珍罕的长剑,蓦然,四人同声惊呼:

“苦心黑龙!”

楚云一笑,又自怀中摸出那面晶莹嫣红的“太阳牌”握举手中,牌面上的殷红赤阳,宛如在闪射条条光辉,灿烂夺目!

四人全身猛颤,如遭雷殛,大叫道:

“太阳牌!”

声音出口,四个人已全然跪到地上,四双眼睛,却似凝望着久别的亲人,充满真挚的情感,热泪盈眶的凝注不动,仿佛他们对这面“太阳牌”已思念得大久了,片刻也不忍释目。

楚云神色严肃,缓缓说道:

“朋友们,无畏金雕武老前辈与各位可有渊源?”

这四名黑衣大汉痴迷了一阵,竟然全部激动的号啕起来,哭声凄厉,断人肝肠。

楚云深有所感,他让面前四人尽量发泄了心头的积郁,始真挚的说道:

“四位朋友,英雄流血不流泪,若武老前辈知道,亦定然不愿诸位如此。”

良久,这四名黑衣大汉方才强按悲怆,仍由那为首之人颤声问道:

“请恕小的四人不明尊驾来历,多有冒犯,不知尊驾是否知悉小的们首领现处何方?”

楚云诚恳的道:

“诸君且请平身相谈,如此倒令在下深觉不安。”

那黑衣大汉不敢稍动,垂首道:

“尊驾手持首领令牌,宛如首领亲在,小的们如何胆敢平身?”

楚云哑然失笑,急忙收牌入怀,道:

“现在,各位可以起来了吧?”

四人惶然站起,这才向楚云及哈察仔细的打量了一阵,楚云笑道:

“四位,武老前辈是否已失踪五十余年了?”

四名黑衣大汉连连点头,为首之人答道:

“不错,五十年前,首领未知何故,意态消索,悄然离山而去,拐子湖诸人骤陷于群龙元首状态之下,各人俱皆惶惶终日,忧虑难安,乃四处遣人探寻首领踪迹,天涯海角几已寻遍,却是沓如黄鹤,多年之前,拐子湖诸人俱为首领一力提携,跟随首领出生人死,皆视首领为亲父挚兄,猝然遭此突变,愁云惨雾已将拐子湖深深罩住,人人意志消沉,不再做出世之想,但是,五十年来,却未曾一时一刻放弃寻访首领之心,未得水落石出之前,拐子湖诸人将永不复用‘劫后恩仇’之名。”

云翳展朗了,隐秘大白了,楚云感动至深的道:

“朋友,现在贵处不知由哪一位兄台代掌?”

黑衣大汉恭声道:

“小的职轻位薄,这等大事,自当由本处二代副首领知悉,现在小的即向宫内传报。”

说罢,他自怀内拿出一件闪耀精亮,前锐后丰之物,此物尾部成喇叭状,其内按有精巧的风叶,黑衣大汉退后两步,奋力将之投入空中。

一阵尖锐刺耳的啸声突然响起,飞出十丈之后,微微一顿,又借着尾部风叶的催动,继续如飞而去,锐啸摇曳,划空而过,有如一颗纵横长空的流星。

楚云惊异的望着这奇妙的传讯之物,笑道:

“朋友,这传讯之物十分精致神异,想是武老前辈恩制而出的?”

等衣大汉连忙点头道:

“正是,尊驾如何知晓?”

楚云感叹的道:

“很简单,只有武老前辈那异于常人的聪慧,才能设计出超绝的物体。”

忽然,楚云又惊奇的问道:

“朋友,你可曾亲眼见过武老前辈,及他的信物?”

这时,楚云才发觉面前的四个黑衣大汉,俱是四旬左右年轻人,而无畏金雕失踪已有五十年,按时间计算,不可能与无畏金雕相处过呀?

为首的黑衣大汉凝眸注视下面的湖波,悠然道:

“整个‘劫后恩仇’中,当年曾与首领同生共死的盟友,如今只剩下寥寥四五人而已,小的全为第二代弟子,但是,先人虽以相断去世,但他们的职掌全已由第二代所继承,生生不息,永远等待着首领归来,虽然,‘劫后恩仇’上下已愈来愈失望,但时光悠悠,却冲淡不了全盟上下对首领的誓死忠诚与怀念,这不论见过首领不曾,时间与空间,是阻不住人们对他崇仰之人的缅怀的,便是首领不幸去世,我们也会等待着那手执‘太阳牌’的人归来,因为,依首领的临去留书,假如有一个手执‘太阳牌’之人到来,他便是我们的新领袖!”

楚云心头大大的跳了一下,面孔因兴奋而涨得通红,仰望天空的浮云,他有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

忽然,哈察在一旁叫道:

“看,有人来了,像空中的飞鸟一样,好快!”楚云移目望去,果然发现在湖边的沙地上,疾如鹰隼般掠来十数条黑影,更有一人,身形如闪电般超众奔来。

最多只有数次眨眼的时间,那奔掠于最前的黑影,已蓦然腾空六丈,如一头大鸟般忽然落在楚云等人面前。

这是一个年约七旬,浓眉豹眼,须眉如漆的修伟老者,最令人注目的,却是他眉心一块紫色的心形痣记,他的穿着与那四名黑衣大汉无异,唯有左腕之上,却戴着一圈绚烂的银色护手。

此人一到,那四名黑衣大汉立时躬身为礼,站到一旁,老人微微颔首,如电的目光却射到楚云及哈察二人身上。一名黑衣大汉恭谨的道:

“禀副首领,适才小的已亲见首领昔年扬威天下之‘太阳牌’!”

老人蓦然一震,急道:

“在哪里?”

黑衣大汉沉声道:

“乃是这位朋友所携——”

楚云微微一笑,又掏出那面“太阳牌”来。

老人目光急颤,仔细一瞧,悲声叫道:

“武叔叔,我又看见你老人家了……”

叫声中,他已仿佛不胜负荷般缓缓跪于地上,双目热泪如涌。

楚云急忙抢前一步,双手扶住老人,惶然道:

“前辈,且请节哀自重……”

这时,人影连晃,十多条人影已纷纷自空而降,惊愕的站在一旁,但是,当他们看清楚云手中的“太阳牌”时,俱不由哀叫骤起,齐齐跪于地上,眼泪与哽咽之声混成一片。

半晌——

老人涕泪纵横的道:

“兄弟,武叔……武首领可是尚在人间?”

楚云侍老人稍微平静了一下,始详细的将自己如何怒海余生,飘流回魂岛上,幸得神秘老人——无畏金雕武血难的室藏秘技之事,从头至尾,丝毫不漏的说了一遍,又小心翼翼的肾怀内取出无畏金雕在石室内为他留下的每一张羊皮字条,双手捧在老人面前。

一看见这些书于羊皮上的白色字迹,这位七旬老人又忍不住热泪夺眶,抽搐着道:

“是的,这……是武叔叔的亲笔字迹,我早已印于心版,化了灰我也认得,武叔叔曾经说过,当他名扬天下之后,便去寻找一处永远也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地方安度余年,他要轰轰烈烈的生,默默无闻的死,是的,他毕竟做到了……”

说着,与众人哭声相合,老人又悲痛的抽搐起来。

泪是有形的,它代表人性的最深处感情,内心的创痛是无敌的,但却可自有形的泪水中映出,“英雄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人非木石,又哪能隐讳心中由衷的悲喜呢?

良久啊……良久。

哈察张大嘴巴站在一旁,莫明所以的茫然望着各人,心中想道:

“奇怪,他们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呢?虽然旧有的首领已去,但新的不是更有朝气么?”

这时,众人的哽咽声已慢慢平息,空气中的悲戚成份亦悄然减弱,那七旬老人向楚云面前一站,默然而深刻的注视着楚云条线鲜明的面孔。

另一个有着一把金黄虬髯的五旬大汉,忽然哑声问道:

“副首领,这位兄台是——”

老人蓦然双目骤睁,怒叱道:

“住口!你竟敢直呼继承武叔叔地位之人为兄台?”

虬髯大汉面孔微热,连忙垂首退下,楚云却急忙道:

“不,不,前辈,在下岂敢如此放肆无状?‘劫后恩仇’在武老前辈领导之下名震四海,在下才鲜识浅,怎能代替武老前辈地位,这……”

老人双臂高举,沉缓的道:

“劫后恩仇第二代副首领,‘紫心雕’仇浩谨尊盟主留谕,恭迎本盟新任盟主!”

气氛在刹那间转为肃穆,在紫心雕仇浩率领之下,所有在场的黑衣人,已全部恭谨的跪下。

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服,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异议,湛然而诚挚的崇敬之色,自每一张迎异的面孔上流露出来,就好似他们跪拜之人,是他们数十年来所深深敬仰思慕的无畏金雕武血难本人一样。

哈察亦跪在众人之后,他满心欢喜,这位豪迈鲁直的蒙古首旗武士,也在衷心的为主人这份荣誉而欣慰呢。

这事实来得太快了,虽然早在楚云预料之中但他仍然有些承担不住的感觉,他那坚毅英挺的面庞涨得更红了,几乎有些手足无措的急急扶起各人。

紫心雕仇浩内心充满了喜悦与悲戚,喜悦他们自今后继有人,领导有人,悲戚的却是旧主永远不复重回了……

此刻,他恭谨的为楚云引见各人:

五个神色严峻,举止沉稳至极的中年大汉,乃是“劫后恩仇”下“五方黑鹫”崔广、崔思、崔秀、崔仁、崔和,另外四名肥瘦各异,面容沉穆的五旬老人,则号称“八大爷”:梁又君、古炎、司马卫、霍定。

紫心雕仇浩一指那有着金黄色虬髯的老者道:

“此乃本盟‘爪环’环主,‘金髯客’毕力,更请盟主恕其适才不敬之罪。”

楚云连道不敢,这时,他已约略知道,站在面前的各人,大约皆属“爪环”之下,听令于金髯客毕力。

紫心雕又道:

“本盟之下,共分‘首环’‘羽环’‘爪环’等三环,首环为行动之主,羽环为奇袭之主,爪环主防,内部刑堂则由老夫兼之,更有一‘凌霄堂’,凡本盟元老,尽入凌霄堂中。”

楚云略一沉吟,道:

“那么,凌霄堂有多少人呢?”

紫心雕仇浩道:

“除设堂主一人外,本盟当年之老尚有三人。”

二人又略谈片刻,在紫心雕的恭请之下,楚云偕哈察等一行,缓步向拐子湖畔之山麓行去。

这座青翠的山峦,并不十分耸拔雄伟,但却有一股难言的清奇之秀,沿着山势的起伏,筑有一条宽阔的山路,路旁树木青幽,成林成荫,再向前走,已可看到一片依山而筑的华丽屋宇。

这片屋宇连绵延长,约有数里,远望红墙绿瓦,画栋雕梁,不但极尽奢美之能事,更有超然林园之幽境,由此可见,当年为这些建设,曾耗费多少心血与财力了。

在第一栋金碧辉煌,如宫殿似的巨屋之前,此刻已肃立着数百名黑衣汉子,每人胸前绣缕的太阳皆闪幻出阵阵光彩,每人的面孔上俱流露出真挚的仰慕表情,他们是无畏金雕所创的“劫后恩仇”属下,这时,他们早已接到通知,在异样的心情下,近接着这令各人又是欢愉,又是哀悼的新任盟主。

于是,在紫心雕仇浩陪同之下,楚云含笑而至,于是,在一片搀杂着哽咽的欢呼声中,所有的人全然跪拜于地。

眼前如宫殿似的豪华室宇上,在阳光下闪映着三个龙飞凤舞的苍劲字体:“振翼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