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杭州自古就是山清水秀的城市,三面环山,西边更是那天下闻名的西湖,适逢春游时节,杭州这个江南名城更是游人如织,酒肆茶楼,三街六巷,莫不喧声鼎沸,繁华异常。

然而,遽明却例外,尽管沈齐目不暇视,指手划脚般讲东指西,他却一言也没听进,他整个心田充满了焦急,焦急,焦急。

偶而,他纵目四顾,那只是寻找太鱼教教徒的踪迹。他知道,象这一类的邪教,官府是不允许公开设立的,就是询问普通百姓,他们也不会知道。

忽地,一匹骏马飞驰而过,马上汉子俱各身手矫健,在这繁华的街道上,游人如织,他们都能一一极巧妙地闪避而过。

遽明心里一动,连忙接着沈齐,跟在后头,原来他看见马上汉子俱各一色紫色装扮,红带束腰,不禁想起了太鱼教教徒的服装。

沈齐娇喘吁吁,她轻功不高,哪里吃得消这如飞地奔驰,尽管被遽明带着,也累得芳汗淋漓,吃力之极。

一顿饭时光过后,沈齐连举步都艰难了,她大半个身子已倚在遽明身上,幸好这批汉子各自一勒马,停止奔驰,否则她倒成了遽明的累赘。

紫衣汉子纷纷下马,径朝一个规模宏大的楼宇走去。这排整齐的楼宇,高低起伏,不知连绵到多远多深。遽明仔细一打量,只见林木茂盛,绿叶似盖,高大的楼宇前,草木花树争芳斗妍,活象个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

汉子自动打开红色大门,鱼贯走了进去,大家都诚恐诚慌地默默不言,里面也没有人来接引,令人莫测高深。

这时,那红色大门又将关闭。遽明眼利。忽见楼门之上,悬挂着一面匾额,上面白底墨雕着:“天下惟一主,教门无二真”。

遽明暗叫一声:对了!

当下打算夜晚动身,也不打草惊蛇,默将地形记好,一着沈齐如飞跑去。

他陪着沈齐在杭州城游了几圈,不知不觉,天色已灰暗下来。

遽明将沈齐安置在客栈里,吩咐她不要乱跑,自己匆匆换了央夜行服装,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沈齐知道他心事重重,不敢惊动他,只张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俊脸上溜来溜去,又是关心又是担忧。

夜色渐晚,遽明一直静坐着,不言不语,偶而在房内来回踱,他想:太鱼教主琅琊真君,倒是个劲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圆满地完成计划?

本来,少男少女在夜里相处一起,是件很不方便的事,但沈齐却不在乎,她暗地里单恋着这个英俊的师父,情窦初开的她,芳心深处比任何人都矛盾复杂。

她想,如果作了遽明的情人,则她就休想得到他的武功:如果她要得到他的武功,必须维持师徒关系。

她究竟要选择哪一方呢?她委实不敢下决心。

二更的铜锣响起了,遽明立即展开动作,“飒”的一声,比电还快,跃出客房,他向沈齐挥挥手,“嗖”飞跃而去。

沈齐”哇”地一声,哭泣起来。她实在太担忧,如果她有很好的武功的话,她愿意跟着遽明,分担他一部分惊险。

三更铜锣响了,沈齐仿佛中了闷棍,轻微地颤了颤。

再说遽明,他已到达了太鱼教总坛那座宏大连绵的楼宇。

他翘首望了望满天的繁星,一咬牙,身形如临空飞鸟,“飒飒”带起微细的衣袂破空之声,落在第三层楼宇上。

楼宇间,整齐并列的竹窗细缝,透出微弱的光线,他悄悄窥视进去,只见大厅里,三两个雄传的紫衣汉子,正来回不停地巡视。

其外,厅房空寂,没有一个人影,他略一顿足,又飞过一幢楼宇,沿着屋檐,他悄悄地偷视

除了三两个来回巡视的紫衣汉子外,别无旁人,他一连纵过几幢楼房,见到的都是无关重要的人在巡视着,他不禁微感失望,暗忖道:人说太鱼教规模如何大,扑牙如何遍布天下,原来却不过如此,难道是传言误讹,或是闻名不如见面,太鱼教本来就是个小小的帮派。

他愈想愈疑,心里也就愈发着急。

忽然,“拍”的一个极其清脆的声音响起,在这阴森沉寂的深夜,传个老远。

遽明一怔,暗忖道:这种声音与人在对招时,双手交拍的声音一模一样,难道这等夜里,还有人大发雅兴,与人过招不成?

想着,好奇心油然升出,身子一长,跃向发声之处,他轻功本高,这谨慎地一施展,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微曲身子,象狸猫似地伏在瓦片上,正想偷视里面的情形,蓦地,“拍拍拍”连声,惊得他纵个老高,几乎发出声音。

清脆的声音响后不久,里面突然传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与我跪下!”

遽明轻轻落在瓦片上,暗地一红脸,嘲笑自己道:“金遽明,看你吓得这样子,简直象惊弓之鸟。

他自个儿解嘲似地笑了笑,忽听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又道:“没出息的东西,还想创什么教,成天胡作非为,大失民心,还不快快给我解散!”

遽明吃了一惊,显然他为这人傲狂的口气,给愣住了。

半晌,忽有人颤声道:“师父,您老人家还请息怒,徒儿实在有多方面的苦衷,逼得不做不休,只有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遽明不禁俊脸一变,全身起了一阵寒意,原来他听出这叫“徒儿”的语音中,内劲十足,似乎还不在自己之下,那么他的师父就更难以料想了。

这时,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隐隐透出叹意““孽障,孽障,老夫两早子来所积下来的善德,全叫你断送了,孽障,孽障。”

那徒儿颤抖的声音忙道:“师父,您老人家放心,徒儿再怎样坏,也不敢累及师父您老人家”

“哼!”那师父怒道:“孽障,你还不死心,老夫八十年来隐居荒山,看破世情,已做到四大皆空。想不到你这个孽障,竟使老夫发起怪来。唉!

孽障,你耗费我一片心血调教了遽明心头猛震,暗叫道道:“嘿!这人口气真大,动不动就是两甲子,八十年,难道他真的活了那么多年不成?

他又惊又疑,脚步微移,突听那师父喝声道:“什么人?快与老夫下来!”

喝声犹如龙吟,径在遽明耳边盘旋,不知有多久才缓缓散去,遽明骇得俊脸发白,一个身子僵在瓦片上,一动不敢动,深怕那师父发觉。

这时,徒弟刚劲的声音言道:“师父,这里夜猫子最多,不会是人”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是人,哼!谅他也不敢来!”

师父“哦”地一声又道:“听你说话煞气隐伏,决非老夫一两次能劝导得开,唉!你给老夫闯的恶恨也太多了”

他铿锵的声音,流露出一丝悲伤的成份道:“孽障,为师预算,物化已在不还,那时,你失却了管头,不知又要闯下多少恶孽!唉!老夫收你之时,实在太大意了,没有考察你的心性如何,硬下决定”

“师父,您老人家请放心,徒儿决不让您失望!”

遽明听得清楚,身子却不能动弹,不禁又惊又忧,想不出解救自己的办法,暗想:自己总不能站立不动直到天亮啊!那时危险更大,说不定会让琅琊真君发觉

思忖间,他灵机一动,拾起一块瓦片,使劲一掷,“哗啦啦”,二十丈外楼宇房脊上连起一连器清晰的声音,在这沉寂的夜里传出老远。

果然不出所料,这连串脆声才出,屋内人停止了语声,似在倾听。半晌,忽地响起了那徒弟的语声:“师父,您稍待片刻,让弟子去瞧瞧!”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刚过,“飒飒”破空之声大起,遽明连忙伏下身形,收聚目光凝望过去,只见一条人影比苍隼还快,一个掠身已跃上屋脊。

他打量着四周,放声喝道:“何方鼠辈,敢来太鱼教总坛放肆!还不快给本教主出来,难到还要本教主请不成!”

闻言,遽明大惊失色,原来方才颤抖声音说话的竟是太鱼教主琅琊真君。

那么另外一个自然就是琅琊真君的师父了。

遽明暗叫一声“糟!”想不到琅琊真君的师父还在人间,自己这番真是堪堪可危了。

他打了个寒噤,看见琅琊真君怒骂几声,又自跃落地面,他把握时机,连忙从竹窗缝里偷视进去。

只见一个奇古老人昂立大厅之内,奇古老人皑皑须胡,几达胸腹,飘忽间,令人肃然起敬。

这时,琅琊真君匆匆掀开门帘,疾走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奇古老人身前,说道:“禀告师父,不知哪里来的人搅混,扔下一块瓦片后,就逃隐无踪了。”

老人点点头,两只神光湛湛直可透过墙壁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忽作黯然之容,说道:“孽障,你惹下的仇恨已不少了,从这次人家扔下瓦片而逃的动机看来,就可以知道你在外面的行为如何了。唉!你再不想法收敛,恐会遭到天谴!”

琅琊真君俊美的面庞浮上惭愧之色,嚅嚅道:“师父教训极是,弟子永记于心!”

奇古老人颔首道:“从速解散太鱼教,你能答应吗?”

琅琊真君心神一凛,慌恐地说道:“师父,请恕弟子反对,弟子实有难言的苦衷。”

奇古老人脸色一沉,说道:“有何苦衷,从实道来,为师帮你解决!”

琅琊真君露出遽明从未曾见的低声下气状,犹豫半晌才嚅嚅道:“因为因为她她不肯顺从我!”

奇古老人问道:“他是谁!”

琅琊真君瞧他一眼,犹豫不决地道:“她她是一个女人名叫‘云倩’”

他吞吞吐吐,半晌才将话说完,但遽明已是“轰”然一声,整个脑子被震得迷迷糊糊,思想全停

原来,琅琊真君所指的女人,竟是他朝思暮盼的母亲“云倩”。

这时,奇古老人己怒喝道:“孽障,可恶至极,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做出那伤天害理的事情!”

老人愈说愈怒,“拍”地左掌一挥,琅琊真君俊美的脸庞顿时一片火红。

“孽障,从速道来,那女人身在何方?”

琅琊真君抚着火红的面颊,不知是羞是愧,一时之间,倒愣得说不出来话。

奇古老人面色凝重,如同布上一片露雪,喝道:“孽障,你敢反抗!”

琅琊真君激泠泠暗打了个寒战,惊叫道:“师父息怒,弟子说了!”

老人喝道:“在哪里?”

琅琊真君嚅嚅道:“她她不肯屈就,弟子就将她软禁闻言,老人奇道:“哦,光为了她不肯屈服,你就创设太鱼教害人吗?”

琅琊真君似乎怀着极大的心事,欲言又止,神情尴尬异常。

遽明晕晕然,脑中由一片混浊变为清醒,产生出无限孺子慕思之情,他悲恸得忘记了危险,大喝一声:“还我母亲来!”左掌聚劲,“拍”的一声,击落竹窗。

他身躯一缩一弹,“嗖嗖”穿过窗户破洞,掠进大厅内。

他这一现身,室内两人同时一怔,尤其是奇古老人更是微变脸色,他为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能在离他不远之地,逃过他耳听目风的搜索而惊奇。

琅琊真君瞧清遽明的脸孔,一愣之后,立刻换上笑容,说道:“小兄弟考虑过了吗,是否已?”

他望了老人一眼,颇为顾忌地将“答应”两字吞进肚里。

遽明俊脸带怒,星眸含恨,喝道:“琅琊真君,闲话少说,还我母亲来!”

奇古老人一动不动,冷眼旁观,琅琊真君带着满脸奇异之色:“什么!

谁是你的母亲?”

“哼!”遽明怒道:“难道你将我母亲软禁起来,还不承认吗?琅琊真君你要再否认,我跟你势难罢休!”

琅琊真君吃他连连指责,俊脸一红再红,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了,慑于师父在旁,不敢恶言恶语,只冷冷笑道:“朋友,咱们久未见面,本该叙述旧情,哪想到你存心捣蛋,口口声声要母亲,本教主难道畏你不成?”

说着,他瞥了老人一眼,忽作犹豫之态,似乎不敢在老人面前与遽明翻脸拼斗。

遽明剑眉一挑,再也不顾自己生命危险,大喝道:“放与不放,全凭你一言,琅琊真君你说吧!”

他星眸连闪着气吞河山的万丈神芒,紧紧盯在琅琊真君面上,脚步微移,摆出一副立刻就将动手的架式。

琅琊真君又气又怒,碍着师父在旁,不敢发作,只瞪着精光炯炯的眸子怒视过去,一面凝神聚气,准备随时采取行动。

这时,一直沉默的奇古老人,打量遽明片刻,老脸浮上微微的笑意,挥手说道:“孽障,你犹豫什么,难道你想败了老夫名头!”

琅琊真君不在犹豫,遽明已大喝一声:“琅琊真君,接招!”

声出掌到,铁掌如剑,划出尖锐的破空呼啸之声。

这次,他不敢大意,慎重异常,皆因琅琊真君武功不在他之下,拼斗起来,胜负难分。还有那奇古老人更是强敌,立在一旁,对自己犹如死神在侧。

琅琊真君冷笑一声,旋身错步,眼皮未抬,两双手臂击出绝大掌风,“呼呼已到遽明胸前。

遽明曲肘吐劲,掌风嗖然,人已滴溜溜滑出一尺,借着这掌吐劲来之际,左足猛踢,快逾闪电,直向琅琊真君膝盖踹去。

两人乍分乍合,隼起免落,掌劲呼啸中,十招已过,高手过招,本在抢先机,两人武功都已炉火纯青,施展之下,犹如两团幻影,才一接触,立即又告分散,一时满厅都是呼呼风声,夹着目不瞍视的拳风掌影。

金遽明展出《南风真集》里的缚龙掌法,人如天际游龙,又疾又快,不时骈指如戟,弹出锐利的指风,罩向琅琊真君全身要穴。

琅琊真君武功亦有独到之处,只见静如处子,动如苍隼,其招式之变幻繁杂,出手之神奇狠辣,皆属空前绝后。

奇古老人冷眼旁观,似乎泽他俩这惊天动地的拼斗,一点都不存放于怀,他冷漠地瞧着遽明所施展的缚龙掌法,微抚面颊,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转眼三十招过去,俩人不但没分出上下,简直就连抢先机也未显出端倪。

奇古老人”哦”的一声,老脸微变,他没有先前那样安祥了,他神色之间,依然冷漠如故,但却隐隐透出惊疑之色。远处“当”的一声传出清晰的锣声,显见四更已过,天色也即将转明了。

遽明久战不下,心头火起,怒从胆边生,倏然仰面长啸一声。

啸声清邃深长,隐含着一股焦灼之意,震得厅内嗡然回响,袅袅不绝,他已借此提聚了金刚罡气的真力。他大喝一声:“琅琊真君看掌!”

双掌齐翻,两股绵绵大力汹涌而出,他金刚罡气已练得八成火候,出手决不带一丝火气,就连一点声息也没有。

琅琊真君见多识广,刹那间,也觉情形有异,忙不迭提气进掌,准备全力以接。

奇古老人嘴皮微动,忽然发出铿锵的语言:“孽障快退!”

琅琊真君百忙中怔了一怔,身手略一稍慢,立觉一股令人窒息的绵绵大力汹涌而来,再想闪避,为时已迟,急得俊脸一变,猛抖身子,只听“格格”

暴响,他一个修长身体,顿时矮了半个头

原来,琅琊真君不甘束手待毙,情急之余,施也缩骨功夫,硬生生挡他一挡。

奇古老人脸色一变,喝道:“孽障挡不得!”

话未说完,他脚步微抖,也不见怎样作势,人已滑至遽明身前,单掌一翻,竟是硬接遽明金刚上气来势。

遽明大吃一惊,金刚罡气霸道已极,想收招已有不及,不由惊喝道:“退!”

老人微微一笑,左掌虚空一抓,右掌突然过去。

金刚罡气的确不愧为武学神气,展动之下,一股绝大狂飚,似慢似疾,毫无声息地逼了过去,一种坚韧无比的柔势,笼罩了整个宽阔的厅房。

远处的桌椅已在摇晃,竹制的窗户也在晃动,遽明却突觉左面的绵绵大力虚了一虚。

这是出奇的现象,他忍不住惊呼一声,一个身子也朝左面倾斜了微许。

“轰”,他右面的大力砸到了右面的墙壁,发出憾地的响声。

这一刹那,遽明有点迷惘,他没有听到以往发力后对方的惨号声。

蓦地他耳畔有人铿锵的说话,刚劲的声音使他耳膜几乎涨破:“小伙子,南箫是你什么人?”

遽明眼皮眨了两眨,扫视过去,大厅重新恢复得清晰宁静,奇古老人眼阵射出骇人的神光。

遽明不由自主脱口道:“南风真人正是我的恩师!”

老人吃了一惊,极快地道:“哦,南箫是你师父?”

遽明闻言,忽觉这老人实在太托大了,暗想:“恩师百年前即名传天下,誉为武林八奇之一,这老人何等身份,竟然口口声声直呼恩师的名字!”

想着,脸上已现出不悦之色。

奇古老人目光一扫,已自发觉,思索一会儿,急道:“小伙子,南风真人呢?是否尚在人世?”

遽明不悦地摇着头,朗声道:“恩师百年前已物化仙逝!”

闻言,老人面色一沉,如同凝上一片霜雪,肃穆地道:“小伙子年纪轻轻,口出欺人之语,你当老夫糊涂吗?”

遽明一怔,奇道:“南风真人确实是我师父,我何曾欺骗你!”

老人不悦道:“小伙子既言南风百年前物化,为何你年纪不大,竟自称为南风道友之徒?”

遽明恍然道:“我既得南风真人遗留的全部武功,难道还算不得他老人家的徒弟吗?”

老人频频颔首,忽道:“原来如此,小伙子堪为可教之材,不知愿意为老夫积一善德否!”

遽明毫不犹豫道:“你说来看看,我能力所及,也许为你效劳!”

老人道:“小伙子何言‘也许’?为何不肯下定语?”

遽明朗声道:“你徒弟软禁我的母亲,久久不放她老人家出来,难道还叫我肯定为你做事不成?”

闻言,老人目光如电,不悦地盯了琅琊真君一眼,只吓得他连退两步,朝遽明狠狠投过一瞥。

“孽障,从速放还他母亲,如有差错,一切惟你试问!”

转眼朝向遽明道:“小伙子,还有什么不满之处否?是否能肯定地帮老夫之忙?”

遽明怒气微消,点头道:“可以!”

老人浮上一丝喜悦之态,从怀中取出一块银牌,色呈暗青,人耀生辉,银牌里隐隐伏着一双手掌,栩栩如生,遽明方惊疑不已,忽听老人沉重地道:

“孽徒自获得老夫行将就木,残余晚年不足以管束孽障,所以所以”

说到此,老人喟叹一声,老脸颤动,似乎在下最大的决心似的。

遽明疑腹丛生,暗忖道:这老儿端的古怪,说了半天,还尽是这些无关重要的话语,奇怪!

心有所思,不禁放眼望去。

只见老人沉吟不语,状似犹豫难决,但他身旁的琅琊真君却不同了。

他铁青着脸,难看之极,额间沁出的豆在冷汗,已一滴一滴滑落地上,他全身不规则地颤抖着,似怀着极大的恐惧。

遽明心里暗暗打鼓,不知琅琊真君为何做出这可怕的神情。

半晌,老人忽大喝道:“小伙子,今后你就代表我,负责约束这个孽障!”

闻言,遽明大惊失色,忽见老人手臂挥处,那银牌朝自己掷来。

他忙抄手接过,一句问话还役出口,老人又严厉地说道:“见到此牌,如临我面,孽障你好自为之吧,为师已将本门令谕交给别人掌理了。”

琅琊真君俊脸铁青,猛喊一声:“师父,不行,你不能将令谕交给别人!”

闻言,奇古老人满面怒容,手掌一挥“拍”的一声,琅琊真君连闪都来不及闪一下,俊脸之上,已然多出五个火红指印。

他犹豫一会儿,终于退后一步,垂首不语。

奇古老人怒喝道:“孽障自己不能节制行为,还敢反抗,老夫恨不能将你劈成两段!”

一转身,朝遽明说道:“小伙子,今后孽徒如有什么恶迹,老夫惟你试问!”

遽明怔道:“前辈的意思”

老人补上一句,道:“你全权负责约束他的行动,知道吗?”

遽明机械似地连连点头,心中却迷离得毫无头绪。

老人露出一片喜容,赞道:“孺子可教!唉,比起孽徒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南风道友天上有知,也该含笑瞑目了!”

说罢,他摇头叹息不已,摆出一副懊悔之容。

遽明心里一动,忙问道:“先辈能否将尊讳相告!”

老人笑道:“小伙子真糊涂,从老夫给你那块银牌上不就可以看出了吗?”

遽明忙览视银牌,只见乌光闪闪中三寸直径的银牌上,只雕刻着一双手掌,栩栩如生,不由暗忖道:奇怪!光这双手掌,怎叫我认出他的名讳呢,天下什么掌什么掌多如过江之鲫。

百思不出,只有摇首道:“恕晚辈愚蠢,晚辈实在不知道前辈尊讳。”

老人长眉一扬,忽仰天长笑道:“难道几百年来,使用掌的,还有比老夫更显着的人吗,哈哈哈。”

老人傲笑连声,说道:“小伙子,老夫即是百年前八奇之一,与汝师南箫齐名的北掌。”

闻言,遽明悚然一惊,忙恭身道:“恕晚辈无知,冒犯之处,尚请前辈原谅!”

北掌挥手笑道:“免了,免了,以后老夫还要多借重你,严加约束这孽障的行为!”

琅琊真君不知是怒是气,这小伙子平白跃为自己顶头上司,如何能忍住这口气。但北掌在旁,他又无可奈何,只不时将怒毒的目光朝遽明投去。

遽明微笑置之,一面说道:“这些是晚辈应该向前辈效劳的,谈不到什么借重之处。”

北掌喜容满面,说道:“小伙子还蛮讨人喜欢的,老夫如果能多活几年,说不定将你收做衣钵传人,哈哈哈。”

显然,北掌对遽明的谦恭有礼,忠厚诚实,感到喜爱,他望着遽明频频点头道,“小伙子相貌不凡,骨骼绝佳,心性又好,将来一定成为武林的一朵奇葩,老夫真羡慕南风道友,死后还有个这么好的衣钵传人。”

北掌又转朝琅琊真君道:“孽障,你以后的行动,老夫全托这位小伙子约束了,如果下次老夫来问出有一点不轨之处,当心你的脑袋!”

说着,朝遽明道:“小伙子你照着办吧,老夫刻欲归去,希望你不至于误事。”

遽明忙拱手道:“前辈放心,晚辈尽力而为。”

只听“飒飒”两声,一条淡影不知有多快,就连眼皮都未来得及眨一下时,北掌身影已杳。

遽明怔立一会儿,想起今天这种奇遇,不禁感到实在大出意料之外了。

他由寻仇而来,顷刻间又变成仇敌的行动约束者,这个变化也未免太大了。

慢慢地,他的思想由远处归到正题,他想起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不由盯了呆立一旁的琅琊真君一眼,说道:“喂!琅琊真君,我现在开始要约束你的行动了,这是你师父北掌老前辈的意思,怪不得我”

闻言,琅琊真君怨恨地盯了他一眼,恨恨道:“你不要狐假虎威。本教主除了听师父的话外,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管得了我。告诉你,以你的身份,对本教主说话还要客气点,哼,否则我”

遽明大感不悦,剑眉一挑,说道:“否则你怎样?”

琅琊真君冷笑道:“好坏由你自己的想法,本教主说到做到!”

遽明怒道:“只要你敢,在下随时都可以请北掌老前辈亲自来管理!”

此言一出,琅琊真君脸色大变,欲言又止,摆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态。

遽明冷笑一声,想道:对付这种人,也只有抓住其利害关系,否则他哪肯轻易就范!

继道:“琅琊真君,适才北掌老前辈说过,命你将我母亲放出来,现在你执行北掌老前辈的口谕去吧!”

琅琊真君目光尽赤,恨恨盯了遽明一眼,说道:“好吧!本教主就将这笔帐记下来了,有朝一日,小子,你别后悔!”

言罢,他大喝一声:“来人!”

此声一出,立刻就有人答应道:“教主有何吩咐?”

两个身手矫健,手执干戈,恍如战场斗上似的汉子疾走进来,未抬眼,先是恭身一揖。

琅琊真君暴喝道:“快将四十四号房子的女人带来!”

这两个汉子忙应了声“是”,两人对望一眼,躬身而嫁,他们似乎对教主突然发怒而感到惊讶。

遽明知道他受到的刺激甚大,心怀气愤,语气自然流露出来,当下微微一笑置之不理。

半晌过去,五更铜锣已响起了,前排楼宇长长甬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洪亮的嗓子喊了起来:“禀告教主,小的尊照吩咐,人已带上!”

琅琊真君露出暴戾的本性,大吼道:“人带上了,还不带进来,罗嗦什么,难道还要我请不成?”

门外慌恐地应了声“是”,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首先就有一个手执长戈,面貌凶恶的紫衣汉子,颠颤颤走了进来,垂手恭立一边。

刹那间,遽明心情是极度的紧张,他多少日子来慕思、盼望、怀念的日子降临了,而且是那么突然,他不由感到心房的跳动,如同大海狂浪,紧张而又惊心。

琅琊真君板着面孔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叱道:“蠢材!一个人要多久才能带来?”

叱声才出,就有两个汉子扶着一个女人进来,缓缓走到琅琊真君面前,等待着命令。

遽明激动地打量那被带进的女人,只见她一张鹅蛋似的脸形,美貌高贵,但又有点憔悴,那眼角微微现出的皱纹,显出她似乎心事重重,优虑过度而形成的。

她鬓发有点紊乱,仿佛被人从沉睡中拉起来似的,身材很好,衬托着一个美丽的脸庞,使人想到她在以前,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少女。

这个女人的出现,遽明倒反被怔住,虽然他适才曾暗想见到母亲时,一定上去抱着痛哭一番

他凝视着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娘,一种陌生的害怕。使他顿忘自己傲啸武林,单骑闯天下,使武林英杰铁胆心寒而停足不前的那种豪迈。

他激动紧张而又特别地害怕。忘记了他曾经讲过的一句话:“我是苍天的使者,没有人比我更紧张!”

那时,他是气上云霄,豪气冲天的,为什么这时他忘了从前那一段英雄事迹,而生出他从未曾有过的“害怕”之念呢?

这也许是人的天性,也许是他复杂的感情。

他喉咙里连连在叫着“娘”,但是却没有展开对久别的娘重逢的一种感情动作。

这时,他娘己开口说道:“又有什么新的对付方法呢?”

忧伤的声音如同一根锐利的箭矢,刺进遽明的心房,他身子痛苦地摇了摇,他发现娘的眉宇间浮着一丝淡淡的忧愁,他灵敏地想到自己,不禁痛心地想着:啊!娘吃了不少苦,她一定每天盼望跟我见面,她每天徘徊在静僻里孤寂地叫喊着我的名字!

眼泪不停地滚落,洒满衣襟。

然而,他象尊石像似的,一直没有动作,只忘神地瞧着娘。

琅琊真君摇头对娘道:“你有好日子过了!

这短短的几句话,引起了遽明的共鸣,他欲言又止,颤抖唇皮,不知道从何处讲起。

中年美妇茫然摇着头,叹了一声道:“你不要骗我,我心里除了记忆着以前的日子之外,并不要求过好的日子!”

闻言,遽明一恸,喉咙间不由地叫着“娘、娘、娘”,口里头却发不出声音来。

琅琊真君不悦道:“你儿子来了!从今以后你有好日子过了!”

中年美妇美目一睁,射出一片喜悦的光辉,似信非信地喃喃道:“在哪里?在哪里?”

她四下寻找,当她眸子与遽明的目光互相接触时,遽明不知怎地,突然响起了颤抖的声音:“娘”

他千言万语似乎都包含在这“娘”字之内。

中年美妇怔了一怔,喃喃道:“是他吗是他吗?”

遽明流了两滴孺子慕思的眼泪,轻唤道:“娘”

中年美妇长长的睫毛眨了两眨,再也不犹豫,跌跌撞撞向遽明扑去,一面喃喃道:“你是我儿子?你是明儿”

这瞬间,遽明有力量了,他摊开了手臂,忽然大呼一声“娘”,一把将中年美妇抱住,真挚的眼泪如江河决口,倾泄而出

中年美妇被遽明两支手臂紧紧抱住,她茫茫然,几疑此身如在梦境

少顷,她稍感清醒,手臂也紧紧抱住了遽明,惊喜的眼泪,繁星似地滚落说道:“明儿,明儿,你长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