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桑落全恩

君珂抱着琵琶三娘冷冰冰的尸体,向黑暗中举步。夜幕已张,松林中黑暗难辨景物,琵琶三娘创口中的血液已不再外流,她的血已经流尽,地下的血已经凝结了。

君珂左肩上没有血迹,夺命针太小;但右腿上的创口,血仍在缓缓的渗出,大致无妨。

他抱着尸身,凄然举步。

蓦地,他站住了,右肩上,不知怎地搭上了一只大手,食中两指恰好扣住肩井穴,大姆指深抵肩背骨,不轻不重,肩并穴在似闭未闭之间。

在平时,任何人的手一触他的肌肤,他便会发出闪电似的反应,穴道在缩骨功的奇妙反应中立即自行闭住,双手便会毫无考虑地加以反击。

可是目前不行,暗器尚在体内,元气未复,追魂钉和夺命针的剧烈奇毒仍未完全排出体外,反应不免迟滞,想反抗已有力不从心之感。

“我又落在对头手中了。”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我得自救。”这是第二个念头。

他凛然屹立,木然地问:“你是谁?为何出手便制住在下的肩井重穴?”

身后,极为耳熟的声音在耳畔震荡:“放下这贱女人的尸体,咱们谈谈。”

君珂还没想出对方是谁,说:“这女人不贱,她有一颗最宝贵的心,舍身救人,真小人伪君子皆绝难具有这种高贵的心。阁下意欲何为?说出来听听。”

他一面说,一面默默行功。身后传来一声冷笑,语音再起:“商三娘所说的话,在下全听到了。”

“阁下有何高见?”君珂冷然问。

身后人已发现他在运功,五指一紧,说:“不必再枉费心机运功了,那会对你不利。商三娘所说半点不假,你有何感觉?”

话说得太多,君珂恍然大悟,已猜出对方的身份,冷冷地说:“商姑娘的话,确是半点不假的,她提醒我林君珂,不可结交像金鹏一类的坏朋友。”

“人的好坏,从外表是难以分辨的。”

“哼!你金羽大鹏姓田的,在外表看就知不是东西。”

“叭叭”两声脆响,金羽大鹏凶狠地猛掴他的左颊,右手一紧,制死了他的右肩井穴。

君珂只感到牙根有血流出,口中咸咸地,这两掌下手甚重,只打得他眼冒金星。同时,浑身一软,“砰”一声,手中琵琶三娘的尸体失手坠地,他也感到双脚发麻,支撑不住他沉重的身躯了,扑倒在琵琶三娘的尸体上。

金羽大鹏一脚将他踢翻,滚出八尺外仰面朝天躺下了,站在他身畔凶狠地说:“你该怨你自己,你知道你对我有何等重要么?”

君珂俊目喷火,切齿叫:“不要脸!你这卑鄙的恶贼。”

金羽大鹏仰天狂笑说:“骂得好,谁不知我金羽大鹏不要脸,你未免少见多怪了,我的好好先生。”

“狗东西!你忘了林某在忏情谷舍命救你的事,你怎算是人?恩将仇报,你……”

“哈哈!恩德二字,乃是欺人之谈,田太爷从不计较这些小节,我行我素,任性而为,你用不着用恩德二字扣我,太爷我不会上当的。哈哈!你知道太爷制住你有何作用?想想看吧。”

“你说吧,林某不会替你想卑鄙龌龊的事。”

“告诉你亦无不可,你听了以后便可安心瞑目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我金羽大鹏与银剑白龙乃是臭味相投好色如命的朋友。他玩了华山紫凤,我也有一份,他想独吞,我也要独占,几乎为了那要命的女人翻脸。我知道银剑白龙目下在九江府,与黑龙帮为了十一艘官船的买卖翻脸,水火不容,刚才这些蠢材,便是双方的首脑人物拚老命,好戏将上场了。我将你带给银剑白龙,和他交换华山紫凤,他如果不肯,哼!我配了另一种万无一失的奇药,先下手为强。哈哈!你该明白了,你对我来说,确是太重要了,没有你,银剑白龙怎会接见我?又怎让我近得施展手脚?委屈你一些,你的生死将由银剑白龙决定,九泉之下不必怨我,我不信世间有鬼神,不信你会化为厉鬼在阳世找我的麻烦,我……”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提君珂的腰带,刚伸手俯身,话尚未说完,蓦地,他僵在那儿了。

不由他不僵,不但无法往下俯,也无法挺身站在。在他的颈喉间,挂上了一具冷冰冰,刀口锋利的大刚钩,刚好钩住了他的脖子,锋口紧迫着咽喉,任何丝纹移动,都可令他皮破喉断。

他倒抽一口凉气,心胆俱寒,结结巴巴地说:“朋友,别……别开玩笑,这……这玩笑开……开不得,割……割破了喉……喉管,岂……岂不完……完蛋?”

身后,苍劲的喉音一字一吐地震荡:“完不完蛋,那是你的事,想活,乖乖地不动;想死,你可以挣扎.甚至可用脖子向钩上撞碰。你想死抑或想活,决定权在你。”

“朋友,阁下是谁?”他硬着头皮问,并伸手移向百宝囊。

头上钩锋一紧,迫入肌肉中,苍劲的喉音又响:“小朋友,你最好少打歪主意,老夫知道你是百毒真君赵福安的门下,囊中带有天下奇毒,厉害得紧,我替你毁了。”

声落,百宝囊已被抽断不见。他心中发慌,说:“朋友,放开钢钩,你自称老夫,自然是武林成名人,咱们公平一决。”

“你并未将公平一决的机会给予林小兄弟。是么?这叫做以牙还牙,报应不爽,少枉费心机了。”

“和百毒真君的门下弟子作对,你会后悔无及的。阁下是谁?你的胆子真不小。”

“不错,我的胆子不算小;敢和百毒真君的门下子弟作对.当然不小,没有三分颜料,怎敢开染坊?我,少林俗家门人,神钩郭树,你不会记不起我老人家吧?九个月前在忏情谷,林小兄弟救了我,他救你时我也尽了一分力。这世界不算大,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人与人总会见面,咱们又在这古松林尸堆之中见面了。”

金羽大鹏心中暗叫完蛋,嘴上仍硬,说:“好家伙,你在替少林招祸,我师父就会到来,放了我,咱们情义俱在。”

他只觉命门穴上一麻,颈上的钢钩不见了,接着传出钢钩人鞘声,肩膀被人抓住,一扣一扳后,他乖乖顺势转过身来,黑影突临脸颊。

“啪啪啪啪”一连四声暴鸣,四耳光抽得他满天星斗,大牙掉了三四颗,“砰”一声问响,巨大的推力将他推倒,跌了个仰面朝天。神钩郭树的语音如在耳内发响:“狗东西!你敢吓唬老夫?给你一次狠教训,看你还敢发横不?”

骂声中,神钩郭树拔出他背上的长剑,向他的双腿挥出,要卸他的双脚。

眼看他废定了,君珂的叫声乍响:“老哥哥,饶他一命。”

剑向上略带,嗤一声划开金羽大鹏腿上的皮肉,鲜血激喷。君珂如果出声稍晚剑必将腿卸下了。

神钩郭树丢掉剑,扶起君珂,一掌拍开被制的穴道,颤声说:“小兄弟,天可怜见,鬼使神差,让我在无意中救了你。你怎样了?一向可好?”

君珂站稳了,说:“多谢老哥哥临危援手……”

“小兄弟,你和我客气?”

“好,小弟仍是心感。老哥哥可带有磁石?”

“磁石?有何用途?”

“小弟左肩被千手如来射了一针,现仍在肉中。右腿亦中了一钉,亟待取下。”

“天哪!”神钩郭树跌脚叫,又道:“那巨寇暗器上淬有奇毒,怎得了……”

“不打紧,小弟已用奇药解毒,目下只消取出暗器便成。”

神钩郭树放了心,将他按下说:“用不着磁石,待老哥可用内力替你吸出。”

针和钉脱体,师鱼解毒散的药力已将余毒消除净尽,君珂恢复了元气,起身向老人家道谢,说:“老哥哥,饶这畜生一次,宁教他无情,不可令你我无义,既然早先救了他,何必再杀他?”

神钩郭树不以为然,但仍然依他,说:“这种卑鄙小人,留在世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对人对己皆是为祸之源,心腹之大患。好,依你,但死罪虽免.活罪难饶。我要废了他,免得他今后为祸江湖。”

一面说,一面俯身出指。

金羽大鹏一听要废了他,只感到五衷如焚,如被五雷轰顶,狂叫道:“老前辈。请大发慈悲,请……”

“哼!废了你才是慈悲功德,武林幸甚,江湖幸甚。”

金羽大鹏见打动不了神钩郭树,又向君珂叫:“林兄弟,请念在昔日援手的情义……”

“叭”一声脆响,神钩郭树给了他一耳光,将他的话打回喉中去了,阴森地说:“你再叫兄弟,我打掉你满口狗牙。小兄弟有了你这种朋友,已经倒了八辈子霉,你再叫他兄弟,他恐怕要被你剥皮抽筋生吞活嚼了。闭上你的狗嘴,忍着点儿。”

他运指如风,从口腔任脉末梢向下移,指尖猛扫,整条任脉都走了样。然后在气血二穴连点三指,方一掌拍开被制的穴道,站直身躯说:“好了,为了你这种人,浪费了老夫不少精力,真不值得。今后,你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如果再想争气斗勇,你的经脉将被塞死,一辈子将缠绵床第。即使是一个十岁小童,目下你也无法和他比拳脚了,滚吧!免得老夫看了生气,再给你一阵子苦头尝尝。”

金羽大鹏踉跄站起,目眦欲裂怨毒地瞪着神钩郭树,嘴角流血,含糊地叫:“老匹夫,你……你记着。”

神钩郭树冷笑一声,冷冷地说:“老夫虽年近古稀,但耳聪目敏,矍铄不输青年人。你说吧,别担心老夫会忘记。”

“我金羽大鹏如果留得命在,少林将永无宁日。”

“敝派山门座落嵩山。你最好先去找找登山道路。想找少林麻烦的亡命之徒,不止你一个姓田的;少林弟子如果没有真才实学,怎配称武林北斗?你来吧,老夫等着你,目下你最好快滚,不然找将掏出你的眼珠子。别以为不杀你,你就可以任意胡说八道。”

神钩郭树一面说,一面向前逼近。金羽大鹏知道不能在这位老江湖面前耍光棍,挫了挫钢牙,转身狼狈而走,投入朦胧夜色之中。

神钩郭树直待金羽大鹏去远,方到君珂身旁,无限关注地低问:“小兄弟,伤处怎样了?能运气走动么?我这儿有敝派至宝八宝紫金夺命丹,请先服下一颗……”

君珂紧握着他的臂膀,由衷地说:“谢谢你,老哥哥,小弟已经复原,不必浪费神药。”

“小兄弟,你目下的行止……”

“小弟有急事待办,有两事麻烦老哥哥的大驾。”

“用不着说麻烦,未免太生分了。小兄弟,请说。”

“其一,请老哥哥为琵琶三娘择土安葬。”

“哼!这贱女人。”神钩郭树不悦地说。

“不!她并不贱,如果她不舍命救我,焉有今天?”他将刚才的情景扼要地说了。

神钩郭树叹口气说:“小兄弟,老哥哥惭愧,谅我。这事我定然尽力,请放心就是。”

“其二,八月十五日,小弟要上青城找青城炼气士一决生死,相烦老哥哥至青城替小弟收尸了。”

神钩郭树大吃一惊,惊惶地大叫道:“天哪!你……你何必前往……不!你绝不可轻生涉险的。”

君珂摇头笑道:“小弟有不能不去的苦衷.势在必行。别了,小弟有十万火急的事待办,老哥哥珍重,小弟要先走一步。”

说完,长揖为礼,人影一闪,却如电射。夜风萧萧,松涛如万马奔腾,血腥触鼻,神钩郭树怔在那儿,好半晌动弹不得。久久,他长吁一口气,抱起琵琶三娘的尸体,长叹一声,隐入夜色茫茫之中。

金羽大鹏第二天午间出现在九江府,神情萎顿,像一头斗败的公鸡,灰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他不知昨晚和今晨,桑落洲上曾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凶狠搏斗,也没有心情再过问武林是非了,他专心一志在找寻他的师父百毒真君赵福安。这家伙最没出息,每一次吃了亏,都得找他的师父诉苦,要师父出面做主。做师父的碰上这种窝囊门人,真是倒了九辈子邪霉。

他在码头上踱来踱去,想碰上一个熟人,怪!平常九江府码头万商云集,江湖朋友不少,怎么今天江湖人一个也不见了?难道九江府不值得江湖朋友枉顾么?

他在人丛中茫娜走动,向码头上停泊的数百艘江船上张望,希望能发现一张熟面孔,可是他失望了。

蓦地,一艘帆船箭似向码头上冲来。

临江门也突然传出一阵金锣开道声,百十名青衣捕役拥簇着九江府的同知大人,还有通判大人,气势汹汹到了江边,有人说:“知府大人这次乌纱帽戴不稳,要掉下来了。桑落洲河道死了许多人,人命关天,得了?”

一旁有人插嘴说:“老兄,你知道血案的事主是谁?”

“你说是谁?我不信你包打听知道底细。”““当然知道,不然怎配称包打听?今早码头上乱糟糟,空出一段码头,就为了要迎接途经本府的一位指挥和一位到四川就任的知府大人,你猜怎样了?”

“他妈的,要知道还用猜?别卖关子好不?”

“按航程,昨晚官船该到了,可是没见船影,八成儿完了蛋。瞧!同知通判两位大人出动,如果死的是平民百姓,怎能劳动他们的大驾?哈哈!事不关己不劳心,去他娘的,咱们喝酒会,预先祝贺知府大人高升。”

“见鬼!还能高升。”

“好,不高升就下地狱,都是一样,走!”

金羽大鹏虽知道银剑白龙与黑龙帮争买卖,但这时他已无心过问,信步向行将泊岸的帆船走去。

他站在码头上,向船中张望,怪!舱门闭得死紧,不见有人露脸。

船夫共有十余名,全是肌骨结实,但脸色看去极为朴实的壮年大汉,手脚似乎都不太俐落,但却十分老练沉着,慢斯条理地将缆系好,架起跳板。

舱门突然从里面拉开,钻出两名梳高顶髻的妙龄俏丫环,钻石般的大眼睛不经意地向岸上一扫,从金羽大鹏缺乏血色的脸上掠过。

车声磷磷,三匹华丽的双头马车,轻快地靠停在码头边。赶车的伙计挂上缰插好鞭,跳下车座安装踏板。

金羽大鹏一见到美丽的女人,便觉浑身痒酥酥地,目下他虽然失去武功,穷途末路,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情不自禁在心中暗叫:“我的天,这两个丫环真美得要人老命。神钩郭树老匹夫害苦了我,不然这两头雌儿岂不是我的猎物?咦!婢美若是,主人定然更美,我倒是看看。”

婢美,主人不见得也美,这家伙简直昏了头,想迷了啦!他不看倒好,这一看,看掉老命,天意也!

城门口,一个头梳道士髻,身穿黑袍,姜黄脸,山羊眼,凸嘴獠牙的老家伙,腰上悬了一把蓝色长剑,正背着手从人丛中挤向码头。

舱门彩影乍现,出来了阴阳老怪孟重光,她本来就只有六七分姿色,这时脸色阴沉,姿容又打了折扣。

“是个半老徐娘,倒胃口。”金羽大鹏暗叫。

接着,舱口五彩缤纷,接二连三出来了石室姹女,彩虹仙姑、俏尼姑白衣圣尼、红衣四妹……

往后瞧,女人愈出愈美,年纪一个比一个年轻。只看得码头上的贩夫走卒直了眼,金羽大鹏直咽口水走了魂。

最后紫影乍现,出来了刚健婀娜美艳超人的华山紫凤,凤目一瞥之下,第一眼便认出了色迷迷的金羽大鹏,粉脸上登时泛起重重杀机,浓霜密布。

金羽大鹏鬼精灵岂有不认识华山紫凤之理?目下他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百毒囊已被神钩郭树夺走了,想逞强已力不从心,再不走岂不太傻?华山紫凤不剥了他的皮才怪。

他脸色大变,“啊”了一声,扭头便跑,要向人丛中钻走。

紫影一闪,一头大凤凰从船中飞登码头。

一名大汉正迎面站立,金羽大鹏向前一钻,便被大汉“叭”一声掴了一耳光,他向侧便倒。

大汉也吃了一惊,怎么?这家伙怎么如此脓包?便一手扣住他的左肩,向里一扔,喝道:“相好的,回去。”

金羽大鹏身不由己,仰面跌倒在地,恰好跌在刚上岸的华山紫凤脚下。

华山紫凤也吃了一惊,意似不信地冷然问:“咦!你不是金羽大鹏田大英雄么?”

金羽大鹏昏了头,挣扎着站起,惊惶地往后退,说:“吴……吴姑娘,你……你认错人了,我……我不是……”

华山紫凤目中冷电像利刀,瞪得他心中发冷,她说:“你不是金羽大鹏,为何知道我姓吴?你即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怪!你为何落得如此狼狈?可怜!”她大袖一挥,叱道:“带他走,他需要找地方养病,他病了。”

人丛中站出两名大汉,三不管架起他就走,他大叫:“救命呀!救……”

黑影排众而入,突发一声沉喝:“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狗东……”

接着,金羽大鹏大叫:“师父,徒儿……”

这黑袍怪人赫然是百毒真君,他正想向金羽大鹏纵去,紫影一闪。华山紫凤不顾地下肮脏了,已拜伏在地,泪流满脸地说:“老前辈,可认得萼华么?”

百毒真君瞪大着眼,伸手虚抬,讶然叫:“你,吴姑娘,怪!为何如此对待我的爱徒?”

华山紫凤盈盈站起说:“一言难尽,说来话长,晚辈心碎如割,且到居所再向老前辈-

一禀明,再听老前辈卓裁。”

阴阳老怪等人全到了,居然出现了枯藤怪姥,这老太婆毛脾气火爆,怪叫道:“有其师必有其徒,一并收拾这老毒物。”

百毒真君山羊眼不住往上翻,吼道:“老虔婆,你在对谁说话?”

阴阳老怪冷冷一笑,接口道:“就算对你说,怎样?”

百毒真君不认识阴阳老怪,踏前一步狞笑道:“怎样?哼!不久自知,你是那一个婆娘养的粉头?”

他语气太过狂傲,也粗野得不堪入耳。阴阳老怪没生气,轻摇着团扇淡淡一笑道:“三妖之土,极乐之园,方便之门,擅入者死。人妖杨思信的亲传弟子,你猜猜我是谁?”

百毒真君走了一辈子江湖,怎能不知人妖杨思信的名号?又怎能不知阴阳老怪?至少浙西三妖他不会陌生,不由脸色一变,退后两步说:“你是孟重光?”

“猜对了,冲我来。”阴阳老怪冷冷地说。

“你想怎样?”百毒真君色厉内荏地叫。

“不想怎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是老一辈的人行事处世的圭皋,年岁愈长愈不想惹事生非。如果尊驾有兴,可随老身一行,看看你调教出来的好徒儿,是如何的无法无天。

想出手,行,这儿人太多,为免惊世骇俗,请指地划道,老身奉陪,印证或赌命,悉从尊便。”她樱唇一撇,挥着团扇叫:“走!”

一阵无形的潜劲,从她的团扇中涌出。百毒真君突然上身一阵急晃,退了一步,山羊眼连眨,倒抽了一口凉气,袍袂飘飘,怔在那儿。

一行众女分上了三部马车,鞭声骤响,马儿长嘶,车声辚辚,车夫的喝道声震耳,马车排开人丛,向城中驰去,穿城而过,出了小南门,向庐山如飞而逝。

且表表十一艘大官船的事。

昨晚,桑落洲附近,展开了武林罕见的空前大屠杀。黑龙帮与千手如来的党羽,由于双方正主儿皆不在现场,以致一发不可收拾,双方皆任性而为,死伤惨重。

二更正,十一艘大官船将接近桑落洲航道,便被贼人从水中爬上了大船,控制了舵楼,向桑落洲靠去。船上的官兵躲在舱中胡闹,根本不知外面发生了变故。

君珂踏着夜色,心急似箭,在湖口县码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偷了一艘小舟亲自操浆,向桑落洲航道急赶。远远地,已看到十一艘大船的朦胧形影,便运起双桨狂追,已经晚了一步,大船已被贼人控制住了。

船距桑落洲下游约半里地,-枚蛇焰箭在江面蜿蜒直上九霄,爆出了满天红星,久久方听到爆炸声传到。

桑落洲中,一朵旗花也同时升起半空爆散。

江面上,蚁舟云集,从四面八方向大船集中划来,每一条小舟上,全是赤着上身,左臂缠了白巾的好汉。

桑落洲中,也射出无数大小船只,船上人全是身穿黑油绸水靠的水上英雄。最先一艘小舟上面,站着面色厉恶,眼神怨毒的要命龙王爷,他不住喃喃低语,声音只有他自己才能分辨:“杀吧!战火终于挑起了,等会儿我龙王爷往水里一钻,任你们血流成河。银剑白龙哪!即使你不死也落个羽翼尽除,无法冲天而飞了。”

他扭头向后面半里地一艘华丽快船上,投过一丝奇异的笑影,方满意地催舟疾驶。

江面上寂静无声,只有大桨划水的轻响。

近了,已可看到对方飞驶而来的蚁舟了。

要命龙王的船队,放过了十一艘官船,向前急迎。夜空中,响起他一声大吼:“鸣鼓,准备狠拼。”

“隆隆隆……”低沉的鼓声,打破了江面的沉寂。

双方的船队,排成半里长的横阵,终于纠结在一块儿,杀声惊天动地。

要命龙王的船,冲向一艘梭形快艇,他刚向水里跳。

对面梭形快艇上,一个头梳道士髻赤着上身的老人,手杖宝剑,左手三支光闪闪的鱼叉,突然叉出逾电闪,劈面飞到。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要命龙王爷如不跳水,他死不了,头刚向水面一栽,一柄鱼叉已闪电似的贯人他的脊心,“扑通”一声,他带着鱼叉沉入江底,从此不见他浮起,江湖上消失了他的踪迹,南召丹霞山冷府的大门,永远不见他叩门讨取解药了。这位在水上横行一世的水上巨霸,从此永沉江底。

水上船斗船,水下人斗人,杀声震天,双方的船只缠成一团。

有许多快艇突破了船阵,脱出了纠缠,流矢似的向十一艘官船飞射。

黑龙帮的人全是赤着上身的悍贼,船只又多,逐渐迫进至桑落洲,双方又杀至洲上,在陆上又展开生死相拚。

君坷的小舟,也从这混乱的船队内冲入。他身穿青灰色直裰,既不是赤着上身,亦非穿黑油绸水靠,双方都误会他是敌人,船一靠岸,全向他狂攻。

他心中大急,劈面冲来了一艘快艇;他左桨进,右桨倒拨,船突然向右急转,避过闯来的快艇后,再向前急射。

真不巧,右侧一艘快艇,正向左转,“砰”一声大震,撞个正着。快艇冲力甚大,构造坚实,一撞之下,君珂的小舟右舷立即被毁,船只破裂。

他不能没有船,一声长啸,便凌空而起,向快艇落去。

快艇上全是穿青油绸水靠的人,船首一名大汉一声怒叱,长剑招出“万笏朝天”,仰攻向下落的君珂。

他突然一掌拍出。生死门神功化为浑雄凶猛的劈空掌力,将剑拍得向下一沉,左脚乘虚下伸,“噗”一声踢中贼人握剑的右肘,贼人一声惊叫,长剑脱手上飞。

君珂一把抄住长剑,人向下落,“着!着!”他叫,剑出“平分秋色”,左右两名贼人狂叫一声,翻身栽倒。

这时,左右船只已经撞到。他想:“不好!人太多,误事,还是由水中走好些。”

他连挥三剑,刺倒了三名贼人,“噗通”一声水响,他从水中走了,还带着夺来的一把剑。

当鼓声响起时,惊醒了大船上的知府大人和护送的官兵,他们吃了一惊,齐向舱外钻。

第三艘大船上,载了王知府大人,他叫:“发生了什么事?传船家前来答话。”

两名健仆齐声应喏,“哗啦”一声打开了舱门,刚将脑袋钻出,但见白芒一闪,“砰砰”两声,两具无头尸体跌入舱中。

“哎呀!这……这……”知府大人狂叫。舱中灯火辉煌,看得真切,两个健仆丢了脑袋,他看得一清二楚,吓掉了他的三魂。

接着,舱口刀光霍霍,一个赤着上身的提刀大汉出现,站在舱口叫:“不许走动,不然……哎……”

话未完,贼人胸前突然出现一截血淋淋的刺尖,刺尖一现即隐,贼人的尸体也掉入舱中。

贼人先前站立之处,出现一个穿黑油绸水靠,手提血淋淋令人触目惊心的分水刺,跃入舱中叫:“狗官,送你归天。”

声出刺到,来势如电。

知府大人浑身一软,惊倒在地叫:“护军何在?救命!”

一刺落空,大汉踏进一步,再挺刺进击,内舱门“砰”一声倒下了,窜入两个赤膊大汉,两把分水刀齐闪,“铮”一声震开了分水刺,便在舱中拚起命来。另一名大汉举刀猛劈,“克察”两声,知府大人的肥腰分成两段,眼见活不成了。

十一艘大官船十分混乱,杀声和惨叫声惊心动魄。舵楼上的舵工,在贼人的刀尖逼迫下,拉紧了风帆索,向桑落洲芦苇丛中冲去。

水面上,君珂像一条大鱼,衔尾直追。蓦地,前面三丈处水花急涌,三名赤着上身的大汉迎面泳来,为首一名大汉发现前面有人,大叫道:“四海。”

君珂不是江湖人,不懂切口,不加置理,仍向前急泳。

双方行将接近,大汉突然伸出一把尖刀叫。“怎不回口信?”

君珂恍然大悟,但他无法回答。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一声大喝,头向下没入水中,长剑向前急递。

剑在水中使用不便,但他功力超人,水的阻力无多大妨碍,“嗤”一声贯入贼人咽喉,人向下急沉,向左急泅,瞬即远出五丈外去了。

天黑如墨,人在水底视度不良,眼睛派不上用场,加以贼人水性不太高,死了一个还不曾发现哩。

他在十丈外再浮上水面,拚全力狂追。

十一艘大官船先后搁浅在滩岸上,贼人一面杀人,一面将财物向岸上搬。

第一把火从第三艘大官船上升起,火光中,双方高手从船上杀到洲岸。接着每一艘船上都起了火,火舌从舱顶喷出,江面上照耀如同白昼。

在第七艘官船上,中舱起火。

内舱中,彭胜安手中一把厚背砍山刀凶猛绝伦,守住舱门刀发风雷,奋勇堵住不许贼人越雷池一步。舱门内外,共躺了八具肢残颅碎的贼人尸体,有黑龙帮的人,也有银剑白龙的党羽。

彭胜安已筋疲力尽,浑身浴血,砍山刀刃口残缺,已难一次将人砍毙了。

他身后,他的妻子抱着爱子如虹,爱女如珠紧搂着小婢小云,在舱角中瑟缩颤抖,面无人邑,舱板上,三具仆妇的尸体,倒在靠舱门的左内角。

这时,中舱火舌冲霄,快烧进内舱了。

内舱门外是后舱,里面有八名悍贼分为四对互相拚命,有两名黑龙帮的贼人,挺分水刀向舱门抢入。还有三名黑龙帮的人,正挟着箱箱包裹向外搬。

两名贼人抢到,左右齐上,同声叫:“狗官乖乖纳命。”

彭胜安眼前已有点发黑,临危拚命.一声怒叱,“当”一声,击中左面贼人的分水刀,分水刀向外一荡,“克”一声,砍山刀向下急落,将贼人的右肩砍入半尺以上。

人顾得了左面,右面无法兼顾,刀还未拔出,右面的贼人突向船板下急滚,分水刺急旋,“嗤”一声刃尖划过彭胜安的右腿外侧,划了一道尺长血缝,鲜血急涌。

“哎……”他惊叫,人向左急倒。

舱内的彭夫人失了魂,尖叫道:“官人,逃命去吧,别顾我们。”

她将幼子背上,猛地拾起一把刀,用尽吃奶力气,向舱口掷去。

真巧!贼人砍伤彭胜安了仍向舱门滚,想入舱擒掳美女。到了舱口他必须站起,舱门太小嘛,他刚挺身站起,还未站稳,飞刀已到,“噗”一声闷响,刀把正击中他的面门,五官遭殃。

“哎……唷……”他狂叫,两把刀向舱板掉落。

彭胜安急疯了心,刚好忍痛爬起,拔出砍山刀,疯狂地一刀猛挥,砍向贼人腰脊。

“噗”一声砍个正着,由于力道不大,未能将贼人的背脊砍断,但也够厉害,贼人向舱中猛冲,“砰”一声倒在如珠主婢两人身上,三个人全趴倒了。

彭胜安正想入舱察看,身后暴喝已至:“送你去见阎王。”

他刚转过头,两把分水刺已闪电似的扎到他的身后了,除了等死,他已无能为力。

同一瞬间,一名悍贼已窜入舱门,手中尖刃在灯火下寒芒闪闪,蒲扇大的巨灵之掌,已经抓向刚爬起的如珠小姑娘。

也似乎在同时,内舱壁砰然倒下,烈焰飞腾,火舌向舱内急吐。

这一家子的性命,皆在呼吸之间。

君珂像一条大鱼,冲向搁在岸上的大船,火海中,人声鼎沸,凄惨的厉叫令人心惊胆跳,有濒死的厉号,一有凶狠的出招叱喝,有被掳妇女的尖号,有火焰的爆裂巨响……乱得的银花乘势吐出。

“叭叭”鞭声亦在同一瞬间响起。

“嗯……”两名断刀贼向后退,手掩胸口,踉跄向后便倒。

“哎……”后面两贼也发出狂叫,向前仆倒。

君珂收了鞭,回身叫:“彭大人快走,事不可迟。”

彭胜安向舱内抢,叫道:“我有家小,誓不独生。”

君珂当然了解彭胜安的心情,人生在世,如果不为妻儿牵挂,他就用不着为成家立业而受尽折磨。

“克察”一声,他扳倒了舱壁,抢入叫:“快走,跟我来。”

他一把拖住了彭夫人,彭夫人却不知他是谁,猛地张口向他手上咬去。

他的手不怕咬,但赶忙放手叫:“事急矣,恕小侄……”

彭胜安也在后大叫:“夫人,使不得,自己人。”

彭夫人问彭胜安扑去,尖叫道:“官人……”

“轰隆”一声大震,一舱顶倒了一半,火舌向内猛卷。

君珂大急,三不管抓起如珠和小云,挟离火场,找一条窗帘将如珠背上,一面叫:“我救你们,不可用口咬。”

原来主婢俩不知君珂是不是喊人,大发雌威,像两头小野猫,口咬手抓拼命尖叫挣扎。

彭胜安丢了刀,抱住了热泪盈眶的爱妻,只觉一阵惨然,油然生出英雄末路,生离死别的情素。经君珂一叫,他立即警觉,也将爱妻背上,爱妻的背上还有幼儿,抓起一把刀叫:

“珠丫头不可妄动,他是林公子君珂,我们的救命恩人。”

如珠当然知道林君珂,只是先前急昏了头,闻声不再挣扎。君珂左手挽住小云,向外便闯,叫:“彭大人请跟我来,闯!”

两人一前一后,冲过了尸堆到了后舱面,劈面撞上五名狠贼,正迎面扑来。

“着!”君珂大吼,剑脱手飞出,手拔出了白龙筋鞭。

剑化长虹,一闪即逝,连贯两名贼人的心窝,护偃亦透胸而过,用力之猛,骇人听闻。

剑过鞭到,招出“狂龙闹海”,另三名贼人的六条腿齐膝而折,狂叫着倒下了。

前舱是火海,无法通行,后面是水,往下跳麻烦得紧,进不得,退亦不易。

还好,舵楼侧方悬吊着一具绳梯,有两名贼人口含尖刀,正一步步往下爬。

君珂一手挟住小云到了梯旁,鞭影一闪两名贼人带着一声狂叫,“噗通通”掉下水中去了。

他咬住鞭,扭头叫:“我先下去接应,请由绳梯攀下。”又向两位姑娘说:“我们要入水,不必惊慌。”

背上的如珠颤抖着说:“公子请放心,只是……我怕……”

怕也不行,他已一手攀绳,沿绳而下,还好,下面水深及胸,他个儿高大,站在水中并无不便,向上叫:“大人请下,快。”

桑落洲中,展开了惨烈的残杀,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在夜空中震荡,此起彼落,连绵不绝。

东南角,出现了一群奇怪的女人,香风中人欲醉,在遍地血腥中,显得极不调和。

那是阴阳老怪和她门下的十二个女人,更有枯藤怪姥,出现在洲的东南角斗场之中。

火光照亮了夜空,但洲中林密草深,官船搁浅处在洲的正西,相距远在两里外,所以视度仍然不良,两丈外的景物不易辨识;双方的匪徒,皆以衣着和暗号分辨敌我,发现不是自己人,立即挺身而斗。

十五个女人,幽灵似的从西南角向西飘掠,进入了是非之场。

十七名匪徒,每个人皆背了一大包夺自官船的财物细软,像狂风般迎面撞到,身穿黑油绸水靠。是银剑白龙的党羽。

石室姹女在前,彩虹仙姑在左,右是白衣圣尼。后面三丈,是阴阳老怪和其余众女。

石室姹女在前开路,劈面撞上了,她目力超人,先发现贼众,娇滴滴地叫:“银剑白龙冷公子目下安在?”

十七名匪徒一怔,站住了,有人叫:“是女人的声音,咦!你们是助拳的?”

“是啊!本姑娘是冷公子请来助拳的,晚来了一步。”

“冷少当家不知下落,老当家的师父两仪阴神郑老爷子,大概尚在后面,你们或可赶上。”贼人一面说,一面向后指。

石室姹女还未回答,后面的阴阳老怪已冷冷地叫了:“不必问了,杀就是,洲上杀声雷动,人人自顾不暇,谁有心去留意首脑在何处?反正杀光了,自可发现他们的。”

石室姹女一声轻笑,拔剑在笑声中向前猛扑。

彩虹仙姑左拂右剑,狂风似的卷到,她的剑如同匹练,彩虹四射,但见一只五彩光球滚到,立即血肉横飞。

白衣圣尼一身白,她的拂尘也是白,像一朵白的云,向前飘腾。

阴阳老怪团扇一挥,所有的女人皆向前急抢,杀入人丛,各找对手。

十五个女人,像十五头饥饿的母老虎,向火光熊熊处杀出一条血路,沿途尸横遍野,不论是匪是贼,碰上她们准死无疑。一面杀,华山紫凤一面亮声大叫:“银剑白龙,银剑白龙……”

可是,银剑白龙仍在江心中,她的叫声,无法将银剑白龙引来。”

她们所走的路线,是距江岸里余的密林,向火光起处杀奔洲的西面。

从南向西的江岸旁,那极富男性美,五绺黑髯拂胸,看去像是四十左右中年人的豪客,正默默地沿岸而行,神光闪烁的大眼睛,迷惑地眺望着满天红光,一面向红光起处泰然举步,一面喃喃地说:“这些水上恶贼,终于因利害冲突而火拚了,多愚蠢哪!也好,多死些,免得为害人世间。”

正走间,三条黑影迎面奔到,有人大喝:“月黑。”

中年豪客淡淡一笑,仍向前走着说:“我该回答暗号,下两字是‘风高”;此外还有四个字的辨明切口,可是不必再问了。老夫乃是局外人,你们走吧。”

三黑影突然挺剑冲来,有人大喝道:“是敌非友,上!”

中年豪客站住了问:“你们要找死?”

三黑影根本不听,三支长剑寒芒如电,从三方攻到,居然剑发龙吟,剑气丝丝发啸,造诣已是不凡。

剑将及身,中年豪客冷哼了一声说:“怪我不得。”

他的手向前一伸,腰中长剑已神奇地到了他的手中,身剑合一向前急射,冷电乍张。身法之诡异迅疾,令人骇异难信,竟从中间半尺空隙中飘过,远出丈外倏然旋身回顾。

三黑影只见到剑影一闪,人影已杳。同时感到左胸一麻,一道冷冰冰的长形物体在那儿一进一退,浑身便脱力地发软,但没有痛楚的感觉。

三人同时向前急走两步,“铮铮铮”剑鸣乍起,三把长剑相交,立即脱手坠地。

剑坠了,人也要倒,但他们却勉强站住,用手抱胸,费力地回身。

“这……这是什……么剑法……”中间黑影虚弱地叫。

“你……你是谁?”左首那人也脱力地同声叫。

“你……你是……”右首黑影嘶嘎着问,话未完,终于不支倒地,“砰匍”一声,手脚一伸死了。

“我,无情剑客钟飞。”中年豪客用毫不带感情的声音答,“铮”一声,他用神奇的手法掷剑入鞘,从容转身,仍向火光起处泰然举步走去。

两黑影不住晃动,吐出微弱的,不容易辩认的字句:“无情……剑……客尚……尚在人……间……”他的手离开了胸膛,鲜血从左胸的剑孔中激射而出,腰向前俯,向左扭曲颤抖,“砰砰”两声,全倒下了。

君珂到了水中将小云搁置肩上,接下从绳梯爬下的彭胜安,涉水从两船的空隙中冲云,左右两船大火急卷,谁也没留意其中有人冒险钻出。

滩岸上,五六十名狠贼,正舍死忘生捉对儿撕杀。君珂仍挟住小云,向彭胜安叫:“由水滨走,钻入芦苇。走!我在外侧。”

两人向芦苇中钻,迎面突然钻出三名赤着上身的贼人,火光中看得真切。君珂的白龙筋鞭突然抽出,吼道:“挡我者死!”

“叭叭叭”三声脆响。三贼的脑袋全开了花,倒能在丈外,根本没有他们还手机会。

远出三二十丈,已经远离滩岸人场,后面的贼人自顾不暇,无人赶来拦截。

正走间,前面芦苇已尽,出现了一处伸向江中的平地,杀声震耳、二二十名悍贼、正火杂杂地狠拚。

君珂一声不吭,白龙筋鞭化作一团银色光球,径大两丈,护着彭胜安冲出。挡路的贼人遇上了光球。不被击毙也被震飞。好不容易冲过斗场,又进入了对面的苇丛。

君珂背上的如珠,这时反而不怕了,那双令人想做梦的大眼睛,恐惧的神色已消除净尽,注视着呼啸腾跃飞舞的白龙筋鞭,荡决人潮贼尸飞跌。她有点紧张,本能地紧抱着君河的肩颈,也本能的想到,她已受到周全的保护,这位临死援手的林君珂,是上天派来使她不受外魔所侵的神明化身。

脱出了斗场,重投入了黑暗芦苇丛中,她听到君珂用坚定的语音,招呼着她爹爹向前摸索急走。

不再看到尸体和血迹,她心中的紧张逐渐消除,君珂身上的体温,却引起了她的不安,从小到大,她不曾和陌生的男人接触过,今晚居然被一个陌生的男人背在背上,从刀光剑影中突围,在她说来,简直是难以置信的神话,这陌生人的气息和体温,多么奇妙印不可思议啊!

她的双手紧了紧,不错,不是梦,她确是在一个陌生人的背上,是真实的。她的心跳了,不安愈来愈明显了。

她想到自小生长的彭家村,也想到她爹爹与林君珂的相逢。正冥想其中因果,君河的喝声打破了她的思路:“向左走,强敌来了。”

他们已离开船搁浅的滩岸将近两里了,彭胜安因受伤流血过多,背上有人,负担更重,已经脚步蹒跚,有点难以支持。但为了活命求生。他必须咬紧牙关支撑。

这儿是一处突出的洲岸,左面是一座密林,前不远处是水草茂密的滩岸。可以看到水光。如果向洲中走,必须向右进入丛林,如想入水,可向左折,沿伸出水中的滩岸走。

入水,那是不可想像的事,携小背大,彭胜安又将近虚脱之境,怎能由水中脱身?往洲中走不行,密林之中正射出一二十个黑影,一个个身手超凡入圣,恍若电光乍闪,向他们飞射而来。

君珂已发现强敌已至,没有思考的机会了。立即招呼彭胜安向左走,奔向伸出江中的长形洲角。

黑影随后飞赶,不久便追了个首尾相随。为首的黑影老远便发出巨吼:“站住!什么人?”

君珂心中暗暗叫苦,这分明是两仪阴神的声音。如果是他自己一个人,杀掉这老恶鬼并非难事,可是目前怎成?贼人多至二三十,如何应付?又怎能保全彭胜安一家子?

他心中大急,一手架住彭胜安,发足狂奔。

苦也!前面是芦苇,已是水际,除了跳水逃命,别无良方。

芦苇深处,隐藏着一艘小船,但他无法发现,谁会想到曾有小船藏在那儿?

前是大江,后有追兵,既不能入水,也难拒追兵,真是走投无路。

“是拚命的时候了。”君珂想。

他放了彭胜安,转身叫:“大人,请隐在我身后,不可妄动,我与贼人决一死战。”声落他将小云放下,将她推到彭胜安身边,向贼人迎去。

后面三丈余,正是洲角最狭窄之处,宽约三丈,两侧没有芦苇,只有一片汪洋水影。他必须堵住这最狭窄的地段,免得贼人冲入伤了彭胜安。

追来的人影,有三个最快,双方在狭窄地带撞上了。

君珂突起发难,展开抢攻,鞭动风雷俱发,爆响似连珠,他已运足神功,奋不顾身,要争夺有利的地盘。

三黑影中,左首是两仪阴神,他的软剑狂野凶悍,舞剑急接。

中间,是身材巨伟,黑铁塔般的一个巨人,身高九尺以上,锅底脸,铜铃眼,撩牙突出口外,看去像煞了一个庙里的黑金刚。巨人手中,一条又沉又重,一节黑一节白的虎尾钢鞭,重量不下八十斤,一只手抡动,如同泰山下压,力道惊人。

右首,是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家伙,秃脑袋,五官挤在一块儿,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手中是一根双股短鱼叉,叉尖上有倒刺,寒芒闪闪,令人望之心悸。

两仪阴神名列四大魔君,与六大怪物齐名,名号之响亮,自不待言,但目下他位于左首,地位自然是稍次于中间的黑大个儿,可知黑大哥儿来头确是不小。

白龙筋鞭回头猛扑,大出三人意料,也无名火起.怒叫如雷,挺刃进击。

两仪阴神一看白虹射到,更听鞭声刺耳,这对他来说,太熟悉啦,惊叫道:“是你!小子该死。”

白虹卷到,如同无数电芒飞卷,从三种兵刃中腾舞进击,左歪右扭钻空而入,如同水银泻地般,凶猛无比,裂人肌骨的暗劲,排山倒海似的涌到。

罡风撕裂迸爆的响声,震耳欲聋,五丈内走石飞沙,四个人面对面递招,撑持着不进不退,兵刃的闪光慑人心魄,音爆声令人闻之气血下沉。

双方纠缠片刻,似乎势均力敌。白龙筋鞭威力愈来愈凶猛,将三种兵刃逼得有退无进,丈内无人敢于逼近,远攻的威力发挥。

双方都是硬攻急抢,无法从左右钻隙递招,谁的功力深厚,谁便可取得优势。君珂目下的功力,比任何一人都高,但以一斗三,他大感吃力。但他不得不支撑,后退即将令他抱恨终身;他的白龙筋鞭可碎金毁玉,总算替他取得有利的优势。远攻丈外,占了天大便宜。

终于,“叭叭”两声脆响,优劣已判,鞭梢击中干瘦老儿的双股鱼叉,也掠过两仪阴神的枯顶门,“刷”一声缠住了他的软剑。

“厉害!”干瘦老儿脱口叫,巨大的震撼力将他震得手膀酸麻,虎口似要裂开,吃惊之下,火速退出斗场。

事实上三人早该退后的,虽说是以三打一,其实只有一面可以进攻,无法围攻,只能并肩而上,奇招绝招皆无法用出制敌,反而碍手碍脚。

两仪阴神也大吃一惊,他曾吃过君珂的苦头,知道厉害,所以步步提防,岂知仍然吃了亏,赶忙拚全力一带,软剑在间不容发,还未被白龙筋鞭缠实的瞬间,滑出了纠缠,人亦向后急退丈外。

黑大个儿不知就里,看两人急退,也咦了一声,飘退之外,用沉雷也似的嗓子急问:

“两位怎样了?”

这时,后面二十余名高手全到了,在后面三四丈驻足而观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

两仪阴神无脸说出,讪讪地说:“那家伙是个小辈,我们用不着以三打一,倚多为胜,落入话柄,陶兄以为然否?”

“不错,郑兄的话有道理。这家伙的银色细小长竿邪门,有点像银河钓翁王老匹夫的钓竿招路,我得问问。”黑大个儿陶兄答,用奇异的眼神打量着石首干瘦老儿。

干瘦老儿愣在那儿,怔怔地发呆,死盯着手中断了一股叉尖的鱼叉,不住倒抽凉气。他不相信对方那绳子一般的长鞭,怎能击毁他的百炼精钢双股鱼叉?见鬼!这不会是真的,可能是障眼法,怎会令人相信?

他茫然地伸手去摸,天!是真的事实哩,双股叉变成了单股刺,半点不假。

黑大个儿陶兄大踏步上前,在正在用胎息调和呼吸的君珂身前近丈处站住了,虎尾鞭一伸,左手叉腰,用沉雷也似的嗓子大吼道:“呔!小子,你是什么人,敢到桑落洲上趁火打劫送死?”

天太黑,彭胜安身上没穿官服,所以并未被贼人发现他的身份,还以为也是到洲上趁火打劫的人哩。

君珂吸入一口气,运功全神戒备,朗声道:“我,天涯游子林君珂。”

黑大个儿一怔,扭头向两仪阴神问:“郑兄,这小子就是刺了令徒爱子冷真阳五剑,银河钓翁的徒弟林君珂?”

两仪阴神苦笑道:“正是他,他也就是天涯过客林世铭的儿子,八年前林世铭在彭家村救了彭狗官。八年后的今晚,在咱们下手屠杀彭狗官全家之际,这小狗阴魂不散,也和他那过客老匹夫一般,出现在刀光剑影中。瞧那儿,他身后不远处的人,如果所料不差,定然是率兵剿灭荆襄大举的狗官彭胜安,也就是令义兄必欲得之而甘心的彭指挥狗官。”

他的嗓门过大,远传夜空,远处的彭胜安,总算明白了今晚祸及十一艘官船的因果,只感到冷汗直流,心惊胆跳。

君珂背上的如珠,只吓得浑身发冷,本能地紧抱往君珂,不住抖索。

黑大个儿正是千手如来的拜弟,九江之霸黑虎陶高。早年在荆襄造反,他是李胡子手上最凶猛骤悍的大将。一听君珂后面的人可能是死对头彭胜安,他红了眼,大吼道:“小狗,你是天涯过客林……”

君珂知道他下面绝没有好话,抢着大喝道:“我正是林老太爷的太少爷,绰号是天涯游子,狗东西,你可有名有姓?”

“我,黑虎陶高。”黑虎陶高大吼,又道:“千年如来的义弟,你记清了。后面那家伙可是彭狗官?”

君珂一抖白龙筋鞭,“叭”一声暴响,令人闻之心中一跳,大声说:“冲林太爷来,用不着问谁。林太爷不怕你是虎,自有屠虎的能耐,来来来,让林某教训你。八年前,家父子刃恶贼三十八名。目下林某鞭下,不知究竟杀了多少名,且将你预先计算在内,快来纳命,看我林君珂可有屠虎之能?”

背上的如珠,突然娇叫道:“可数的共有三十七名,还少一个凑数。’”

黑虎陶高怒火如焚,恶向胆边生,突然扭头叫:“由水里包抄,擒住那个……”

一条黑影来势如电,从众贼身后射到,突用可裂石穿云的苍劲喉音,打断了黑虎陶高沉雷也似的呼喝:“且慢理论,谁刚才自称林君珂?”

黑影随声射到,一闪即至。贼人闻声倏然转身,最后一名贼人突然一剑点出叫:“慢来,不必抢着送死。”

黑影突然一扭一闪,竟鬼魅似的从剑旁掠过,擦过贼人身旁,突然奔雷似的一掌平削而出。

“嗯……”贼人叫,脑袋突然一歪,掌“噗”一声击中耳门,身躯平空跌出两丈外,手脚一阵抽搐,久久方寂然不动。

这变故来得大突然,也太快,谁也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黑影是怎样贴剑欺人的?谁也弄不清,这种身法和胆气,委实令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君珂看都不看贼人后面的事,只听到叫声,便大声答:“林某在这儿,不折不扣的林君珂,来吧!林某等着。”他的声音坚定,但心中却是发毛,贼人如真从水中包围,彭胜安性命难保,他无法兼顾,贼人太多,皆是一流高手,如何保全彭恩公?

他作势后退,准备在贼人下水时,带彭胜安反向洲中突围,死中求生。

黑影毙了一贼,已听清君珂的话,只见他人如大雁腾空,一跃两丈高,手脚一阵急振,但听风声呼呼,他竟从贼人头顶上空飞掠五丈余空间,落下君珂与黑虎陶高站立的空隙中。

这人的身法太快,简直胆大包天,竟敢从众贼的上空飞越,如果被人用暗器袭击,九条命也保不住一死。

世间事有些不可用常情论断,就因为出乎意料,反而出现奇迹,黑影大胆飞越喊人顶门,这是千险万险,大逾武林常规的举动,反而平安无事,等贼人醒悟大哗时,他已向下飘落了。

黑虎陶高了得,大吼一声,猛一鞭猛劈,叫:“王八蛋该死!”

君珂弄不清是敌是友,退了一步,反正黑虎陶高已经出招,如果来者是敌未免太妙了,自相残杀嘛。

黑影人未落地,手一伸,便闪电似多出一把寒芒夺目的长剑,叱道:“你才该死!

着!”

无数电芒下吐,剑气迸射,身形稍顿,让虎尾鞭劈空,火候拿捏得极准,从鞭上方猛地下落了。

黑虎陶高一鞭走空,没料到黑影能在空中稍事停顿,等他发觉失招,顶门剑芒已到,火速后退,抬鞭招出“五花盖顶”护住顶门。

君珂已听出端倪,判明了敌我,他叫:“着!”

白龙筋鞭突然贴地而飞,“嗤”一声卷住了黑虎陶高的左脚,向后猛带。

可惜,他的鞭必须通过黑影的落脚处,一阵有无穷潜劲的护体内家真气,从黑影身上发出,消去了鞭上的不少真力。不然一带之下,黑虎陶高的左脚,不断也丢掉不少皮肉,管教他有受用的。

黑虎陶高左脚被卷,吃了一惊,猛地一抖腿,震开了纠缠,但也被带得向前一栽,鞭招便现出空隙,电芒乘机楔入,奇快无比。

“哎呀……”他猛叫,右耳轮翩然坠地,他方感到剑气乍敛。

众贼在同一瞬间,发出震耳大吼:“事不宜退,迟恐生变,上!”

贼人在吼声中,向两侧一分,跳入水中,从水上向彭胜安两侧旁急泳而来。

黑影割下黑虎陶高的右耳朵,急叫道:“林公子,随我来,上船走。”

声落,人已掠过君珂,向洲尾角芦苇丛中射去。

君珂的白龙筋鞭飞舞不止,挡住追来的贼人,大叫道:“前辈,请带小可的同伴先走。”

黑影收了剑,分挟彭胜安和小云,喝道:“退!等会儿走不了。”

两仪阴神疾冲而上,左手袖底飞出五枚歹毒的冷焰镖,这是他的成名暗器,江湖中闻名色变,同时软剑在暗器之后,跟踪袭到。

君珂早知他的冷焰镖厉害,但并未在意。皆因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十分珍惜自己的名头,极少使暗器,除非是已到了生死关头,不得不用来救命之外,平时是不胡乱使用的。目下对方已占绝大优势,胜算在握,怎犯得着用暗器伤人?

两仪阴神存心歹毒,一发五枚,也未先出声警告,且随暗器扑上进击,太狠毒了。

君珂正想撤走,他神目如电,已发觉两仪阴神袖底飞出的细小银芒,知道不妙,一声大吼,左掌右鞭急起自卫。可惜!晚了些儿,银芒来得太快太突然,掌风和白龙筋鞭击落了四枚冷焰镖,也阻住了两仪阴神的疯狂进扑,最后一道银芒后发先至,射中他的左胁。

生死门奇功的反震力,仍难完全消去冷焰镖专破内家气功的劲道:“嗤”一声破空飞入,插入肉中三分即无法再进,生死门神功已发挥了最大效能。

冷焰镖虽造成轻微的伤痕,但奇毒沾血即行溶解。君珂只觉胁下一麻,暗叫“糟了”!

手一抄拔出了冷焰镖,一声怒吼,连攻三鞭,转身飞遁。

在转过身形刚起步的刹那间,他的左手用全力将镖向后悄然打出。

两仪阴神狂笑急迫叫:“你中了冷焰镖,哈哈!一命难……哎……”

随着最后一声“哎”,他突然刹住脚步,手按小腹,身躯被冲势带得旋了两圈,软剑坠地,一面狂乱地去抓胁下的百宝囊,大概是想找解药。可是镖已入腹,穿过了内脏,透背而出,有解药已派不上用场了。

他身后,未入水的贼人也向前冲。谁也没料到两仪阴神已被他自己的暗器所伤,前冲之势会突然停顿。贼人急冲而上,恰好撞上了。

两仪阴神转了第二次身,“砰”一声问响,被后面的同伴冲倒在地,解药瓶跌出囊中,洒了一地粉末。接着前胸被踏了一脚,他立即昏阙。从此,四大魔君少了他两仪阴神,他的名号逐渐被人淡忘。

君珂感到胁下麻木之后,逐渐生出一道冷流,循经脉流向全身,但他无暇取师鱼解毒散服用,仍能忍受得了,人去如电射,在黑影之后没入芦苇中。

芦苇中的小船,正是黑影之物,他飞掠而上,向后面跟来君珂叫:“快!上。”

君珂飞荡船中,黑影发出一声狂笑,大桨“砰”一声击在水面上,无数水珠像利箭,向后面穷追不舍的贼人洒去;船也在一击之下,宛若劲矢离弦,射向茫茫江心,在波涛中三五起落便消失不见。

桑落洲中,杀声渐隐,双方的人死伤惨重,只好各自逃离斗场。

银剑白龙在船上坐镇,眼看双方的船只一一沉没,所余寥落无几,水中人头忽隐忽视,大多数水贼皆顺水逃生去了。他仰天吁出一口气,自语道:“杀狗官的大事已了,且回岸上看看爹赶回来了么?今晚黑龙帮倾巢而至,爹大概未见到天玄老杂毛。”

他没想到爹爹寒风掌不但见到了天玄观主,而且几乎送掉老命。由于双方的主脑皆不在洲中了,贼人们并非全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没有人约束,精灵乖巧的人,早已乘乱溜走了。在水中杀人拚搏,尤其是在夜间,被杀的机会并不多,所以连洲上全算上,留下的遗尸只有百余具,真正的伤亡数字,是无法计数的;有些尸沉江底喂了鱼鳖,有些逃了重新亡命天涯。

银剑白龙命大船驶向桑落洲,劈面遇上一条从洲中逃出的快艇,他大叫:“月黑。”

“风高。”对面快艇突停,传来清晰的回答。

“大事如何?”他再问。

“大事不好。”对答得顶干脆。

“怎样了?”

“彭狗官可能未被烧死,被人救走了。洲上来了十五名老少美女,杀人如砍瓜切莱。郑老前辈和黑虎陶爷下落不明,洲上无人可挡。”

“那些女人是何来路?”

“不知道,她们见人就杀,不分敌我,其中有一名女人,一面杀一面叫少公子的名号,可怕得紧。”

“洲上还有咱们的人么?”

“不知道,大概没有多少了。”

银剑白龙心中一惊,想不起这十五个人的来路,既然叫他的名号,为何却又杀他的党羽?连黑虎陶高和两仪阴神都下落不明,想来这十五个女人确是可怕,自己目下孤掌难鸣,何必到洲中找霉气?思之再三,他决定不再到桑落洲,向后面跟来的五条小艇叫:“到九江府,明日派人前来善后。”

黑虎陶高丢了一只右耳,心中懊恼,人又追丢了,他一气之下,立即率领余贼,找到船只返回九江府,留一些人在收抬残局。

桑落洲上血腥冲天,人影一一消失。

十五个女人,在洲上搜寻不休,直将洲上的余贼杀光,确找不到银剑白龙,方回到九江府,在码头上擒了金羽大鹏,派人打听银剑白龙的下落。

君珂上舟之后,黑影将小艇划出洲右航道,他喘过一口气,只感到心力交疲,几乎瘫软舱中。

他感到寒冷已麇临全身,赶忙解下如珠姑娘。姑娘看他浑身颤抖,惊叫道:“恩公,你的手怎么这般寒冷?”

他吃力地解开百宝囊的油绸盖,掏师鱼解毒散吞下两包,说:“我……我中了暗……暗器,暗器有毒……”

黑影突然放下桨,奔到扶住他急问:“林公子,你中了谁的淬毒暗器,症状……”

他坐正身躯,丹田下热力已开始运行,说:“是两仪阴神的冷焰镖,小可已服下解毒圣药,料必无妨。请问前辈高姓大名,临危援手之德,晚幸没齿不忘。”

黑影用手在他身上探索,发觉丹田下有暖流上升,喜悦地叫:“好了!解药对症,无妨,你真是林君珂?”

“晚辈从未改名换姓。”他语气微温。

“呵呵!别生气,你用鞭,我因而生疑。你是银河钓翁的门人?”

“咦!前辈怎知道的?”

“飞云散人瞿印,传了你三招保命剑法。”

“咦!前……”君珂讶然叫。

“你在忏情谷……”

“前辈是……”君珂惊跳而起急问。

黑影用一声呵呵大笑阻止他往下问,笑完说:“我姓钟,名飞,人称我无情剑客。”

君珂“呀”了一声,说:“哦!你是珊姨的妹夫……”

“是的,方妤是我的妻子。呵呵!你该叫我二姨夫。”

君珂身上的寒意逐渐消退,长揖为礼说:“恭喜二姨夫,珊姨和二姨可好?”

“她们都好,多承动问。呵呵!你怎不问四位丫头好?她们对你无限情深,念念不忘哩。”

君珂脸上一阵热,讪讪地说:“二姨夫取笑了,小侄怎敢有渎四位小妹?”

无情剑客按他坐下,一面轻摇双桨,叹口气说:“缘之一字,不可思议,也不可强求,我不怪你。说起来,我该好好谢你,由于你进入忏情谷,我夫妻得以言归于好。你二姨恐怕你在江湖吃亏,月前要我跑一趟江湖,一方面是找你,此外还得找飞云散人老神仙。天假其缘,我总算赶上了,不然……唉!你怎么孤家寡人到桑落洲冒险?报恩的事完成了么?”

君珂站起,扶起软倒在舱中的彭胜安说:“二姨夫,这位就是小侄要找的彭恩公,他受刀剑之伤,失血过多,二姨夫可有护住元气的刀创药?”

无情剑客一惊,放下桨说:“哦!贤侄,我也恭喜你壮志得酬,刀剑之伤小事一件,我够好的灵丹妙药。”

无情剑客从小包裹中取出一只玉瓶,喂了彭胜安两粒丹丸,一面询问创口所在,一面用另一种药散敷上创口,然后重新操桨说:“伤无大碍,不消两天自会复元,目下先让他躺下歇息,不必打扰他。船放九江,先找地方安顿再说。”

小舟逆水急射,五更初泊靠九江府码头,一行人直待城门开启,踏着晨曦进了九江府城。

九江府城仍是卧虎藏龙之地,桑落洲的余波未了,大部份有关的人,都在城廓附近藏身等待机会。

距府衙前街不远处,浔阳老店一早便来了三男三女,还有一个小娃娃,大清早落店,邪门!

无情剑客吩咐店家准备了一所有内间的上房,安顿了女眷,整备吃食替彭胜安压惊。

九江府城中沸沸扬扬,传出了桑落洲昨晚的血案。据府衙传出的消息,说是昨晚桑落洲中,贼人拦劫官船,新任重庆府知府王大人全家惨遭横祸,施州卫指挥使彭大人亦同时波及,两家老小葬身被火焚的大船内,无一幸免。护送的一百六十名护军,仅逃出十九名水性不错的人,桑落洲中,遗下一百一十八具贼人尸体,九江府知府大人,已经将现场封锁,详文快马呈送布政使衙门,侦骑四出,是重赏严查凶犯。

客房外间中,无情剑客、君珂、彭胜安三个人,一面品茗一面商议行止。

无情剑客面色凝重,说:“目下贼人定不甘心,可能已经在各地布下暗桩眼线,搜索彭老弟台的下落,甚至会到施州卫潜隐伺伏,此行不仅道途凶险,而且日后安全堪虑,据我所知,施州卫的卫所军。不仅人数太少,老弱残兵却多,委实无法应付可以高来高去的江湖匪盗,更不必说抗拒武林中一流高手。贼人对彭老弟定然志在必得,那怕再等上十年八年,他们也会耐性等候动手的机会的,彭老弟你可以仔细衡量,方能决定行止。”

彭胜安经过昨晚的变故,似乎突然苍老了十年,精神萎顿,毫无生气他长叹一声说:

“钟老哥,我心中乱极,委实难以抉择,唉!”

内外间之间,隔了一道竹帘,帘内突传出彭夫人幽幽的叹息声说:“老爷,不必再思考了。可以听林哥儿的意见。”

君珂摇头苦笑,反问道:“小侄放肆,得先请教老伯对仕途的看法,能见示么?”

“功名富贵如浮云,何用问得?自得令尊八年前援救重生之后,遁隐林泉整整八春,如不是朝廷指令池州府大人限期查报以便起复,岂会有昨晚血染桑落洲之祸?”

君珂坚定地凝注着彭胜安说:“依小侄之见,目下盛传老伯全家遭劫,正是藉机摆脱朝廷羁绊的大好机缘。老伯既然无意仕途,何不趁机再隐林泉?”

“只是,去处却大费周章。”彭胜安沉吟半晌方徐徐答话。

“老伯是否打算重返龙游?”

彭胜安摇头表示不可,帘内彭夫人接口道:“林哥儿可否代为觅地暂隐?要不,相烦钟伯伯可否让忏情谷仙府收容一段时日?”

无情剑客心中为难说:“不是老朽矫情,事实是我做不了主。”

君珂接口道:“珊姨乃是性情中人,对小侄尚无恶感。小侄拟修书一封,由二姨夫转呈珊姨乞请收留彭恩公全家予以安顿。二姨夫认为可否?”

无情剑客沉吟半晌说:“好吧。珊姨对你十分推崇,且护呵备至,有你的书信,料她不会令你失望的。哦!贤侄,你何不亲自护送彭老弟全家动身赴忏情谷?”

君珂苦笑道:“目下风雨飘摇,贼人皆知彭恩公全家被小侄救走,必将倾全力搜寻小侄的行踪下落,全力相图。而且小侄与人有约,必须觅地……哦!践约事小,彭恩公阖家安全事大,小侄请二姨夫护送彭恩公启程,日后有缘,自当走忏情谷诣府叩谢大德。”

“贤侄与人有约,是何种约会?”

君珂不能说,淡淡一笑道:“极平常的约会,会期早着哩。”

无情剑客心中有数,看了君珂的神色,他有点了然,这种约会定非“平常”两字可以推搪得了的。但君珂的语气中,却大有拒人于千里外的神情流露,显然有难言之隐,目下不可能逼出内情的,便暗自留心,且不必先行揭破,问道:“贤侄既然有事,我自当代为护送彭老弟首途。但不知贤侄今后行止如何?”

君珂俊目中神光电射说:“二姨夫可暗中雇舟护送彭恩公悄然东下,小侄则放出消息,说是要护送彭恩公到施州卫就任,舍舟就陆,沿江右官道西上武昌府,引诱银剑白龙出面,宰了这人面兽心的畜生,永除后患。”

无情剑客一惊说,“贤侄不可,你怎能以单人只剑冒险与匪群拼命?”

君珂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小侄单身一人,天下大可去得,相信能留下小侄的人,除了青城炼气士之外,能者不多。”

行止就此决定,无情剑客上街踩探消息,并找下放的船只,其余的人在店中早早歇息。

君珂的心情有点焦躁。他知道,这次使用金蝉脱壳调虎离山计,他自己所冒的风险是不言可喻的。如果中途泄露行藏过早,贼入必定倾巢而出,大索水陆两途,势必危及无情剑客护送的大计,假使贼人不在中途下手,定然计划得极为周密,设下天罗地网,在前途等待着他,能否闯出天罗地网,他不敢往下想。

他开始拾掇行囊,行囊极简单,一个装换洗衫裤的小包裹而已。百宝囊是随身携带的,白龙筋鞭围在腰中,另有一把拾来的长剑之外,另无长物。

收拾停当,他正想外出,门外突然响起弓鞋细碎声,接着门环轻叩了三下。

浔阳店后进上房极为幽静,前院有花园,后院是亭园,一排上房用走廊连起,每一间皆有内室。落店的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客人都在五更会帐离店各奔前程,所以上房中早已没有客人住宿了,偌大的后进,只有他们三男四女寄宿。

隔壁是彭胜安的上房,弓鞋声从隔壁渐渐移近,想必是小丫头小云来了。

“是小云姑娘么?”他出声问,一面拉开了房门。

门外果是娇小玲珑的小云,她盈盈行礼,说:“公子爷万安。小婢奉小姐之命,前来打扰公子爷的清静。”

小云虽仅十三岁,但也算是女人,他的房间不能有女人逗留,所以他拒挡在门外惑然问:“小姐有事么?”

“是的,小姐着小婢禀知公子爷,倘若公子爷不同往忏情谷,小姐不放心公子爷单身涉险,所以绝不随钟爷启程。”

君珂一怔,急道:“这……这怎成?已经决定了的,怎能更改?是小姐的意思?”

“是小姐的意思,也是夫人的意思。小婢告辞。”说完,敛衽行礼退去。留下怔在房门口的林君珂。

有些人常自我吹牛,对处事自认有一套,说是大丈夫挑得起,放得下,不错,大有道理。这种人性格的趋向,概略可分两种。一是真正的大英雄,意志坚强,心硬如铁,不受任何事物所左右,不为任何境遇所动摇,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另一种像铁石,阴沉凝重,深藏不露,似乎经常在用冷漠的神色。冷眼窥伺尘世的纷扰,他自己则择肥而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两种人都可怕,他们的意志和所追求的事物,常会毁灭别人成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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