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望着道人潇洒地在水面上滑有,激动的泪水流了下来。他轻轻提气一跃身,也落向湖中,就在他双足鞋底即将碰上水面的一刹那,只见他双臂猛然向上一振,霎时整个身子像是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立在水面上,

他振荡了一下身躯,在湖面上飞步前纵,距离道人尚有十步之遥的时候,道人忽然冷冷地道:“是什么人?”

慕天雕想给他一个惊喜,口中不答,身形斗然向前一荡,那道人并不回头,脚下轻轻一斜,竟在水面上如疾矢一般滑出雨丈,他双脚微微一错,身躯在水面上溜然一转,已是面对慕天雕。

只见他一袭青袍随着那一转身飞扬而起,在空中撒开来有如一张大扇。

慕天雕轻叫道:“师父,师父……”

白髯长飘,白鹤道长无法自禁地呼道:“雕儿,是你”

慕天雕睁着泪眼,痴痴望着别离经年的师父,他的双脚一上一下地微荡着,这样他藉着那上下起伏的微波,可以不必靠速度而能飘立不沉。

白鹤道长的双目中也射出无比强烈的感情。

本来,对于一个毕生修有的道长来说,那些凡俗的七情六欲是应该早就远离身心的。但是对于白鹤来说,那是不可能的。

他生就一腔热血,那个尸沉“大难滩”底的白石羽士就曾发觉,白鹤道长压根儿就不该是一个玄门中人,

从一个超人在突然之间失去了一身武功,那种心情,可想而知,他望着慕天雕一天一天地长成,就像望着另一个自己一天天地接近辉煌。

他渴望着慕天雕的成功,远比他希望自身生命的延长还要强烈,就如世上每一个父亲渴望着自己儿子的成功一般。

慕天雕让兴奋的泪水尽情地流下来,他不再需要矜持,矜持在亲人的面前变成不必要的。

他颤抖地道:“师父,你恢复了,你完全恢复了?”

白鹤好像没有听见,伸手向湖左的山石指了一指,借着脚下一个微波的掀起,身躯陡然向左一斜,就如一只海燕一般斜出,贴在波面上美妙无比地直滑出数丈,身形忽然缓缓腾空而起,落在山石之上。

在他双足离水之时,他鞋底和波面之间似乎有一层吸力,当他腾空一起,掀起一大片白色浪花,倒像从湖底穿出来的一般。

慕天雕忍不住大叫道:“莲台虚渡,师父,莲台虚渡!”话落,也飞上了大山石。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白鹤道:“孩子,那可还差得远。”

慕天雕愕然道:“什么?师父,你能施出莲台虚渡的功夫,那必然是痊愈了啊——”

伸手握住了慕天雕的手,就像父亲对孩子一样地亲热,白鹤微笑道:“不错,师父的轻功是完全恢复了,但是其他的——仍是完全不成……”

慕天雕叫道:“我不明白。”

白鹤挥手道:“那就是说,我闭塞住的八大主脉,只疏通了二条。”

慕天雕脸上露出极端失望的神情来,但是霎时之间,他立刻让欢笑回到他的脸上,他低声道:“那么至少,师父恢复痊愈是希望极大的了。”

明白这孩子的好心,白鹤暗自叹了一声,心想:“十多年来的苦修,才打通了两脉,痊愈?等到痊愈的时候,我的骨头都化成泥了啊……”但是他表面上只安祥地微笑了一下道:“是的,孩子,师父从来没有绝望的话!……”笔着师父,慕天雕不知下面该说什么。白鹤坐在一方山岩上缓缓地道:“雕儿,你认得那伏波堡主的妹子——”

吃了一惊,慕天雕叫道:“姜婉?”

“不错,前几天我碰着了她——”

慕天雕心中一阵狂跳,他尽量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却又情不自禁渴望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事,于是他讷讷地望着白鹤道长。

白鹤道长缓缓道:“当时我正运功忽然走窍,性命垂危……”

慕天雕忍不住叫了一声。

白鹤道:“幸好碰着她,其实上次到伏波堡去寻你的时候,我已经见过她一面,只是当时我是蒙着面的;而我的视觉又已迷糊,所以双方没有认出来——”

慕天雕明知师父好端端地就在眼前,但是心中仍然忍不住焦虑万分。

却听白鹤道:“那时我自觉必然一死,心中所惦念的只是未能再见你一面,于是我想托她把一些话告诉你,谁知一提出你的名字,她就不顾一切地连点我三穴——”

慕天雕叫道:“她……功力怎够?”

白鹤道:“不,她的功力竟然相当深厚,而且是少林寺的路子。”

慕天雕茫然喃喃道:“少林寺?那怎可能?”他怎会料到这大半年来姜婉连得张大哥和五雄的指点,功力大非昔比了哩。

白鹤道:“若不是碰着她,咱们师徒还有相见之日么?”

他顿了顿,脸上浮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对着慕天雕道:“雕儿,那女孩子委实是个好孩子,你说是吗?”

慕天雕正陷入沉思之中,骤闻此言,以为心中所思已被师父看破,不由脸色一红,嚅嚅道:“嗯——嗯——”

哈哈大笑,白鹤道:“徒儿,看不出你还真有一手啊”

脸红更甚,慕天雕恶了一下口水,忽然叫道:“可是,师父,那旗儿——伏波堡的屋角上飘的旗儿……”

白鹤正色道:“当时你发现那旗儿时,我就曾叫你在真象大白以前不要对伏波堡有所轻举妄动,现在,我给你证实了,你的仇人仍在人间——”他挥手阻住慕天雕的惊叫,继续道:“而且,那人绝不会是伏波堡中人……”

慕天雕心中又是紧张,又有一点轻松的感觉,因为如果他的毁家仇人是伏波堡中人的话,那么池和姜婉就戎了敌对的形势了。

他颤声急问道:“师父,那是谁?那是谁?”

白鹤道长道:“我不知道,我想了许久也想不通,但是不会错的,那一定是他,那年在火场旁边我和他碰过一掌……”

于是白鹤把自己所见详细的说了一遍,慕天雕听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和那蒙面怪人拼个死活。

白鹤严肃地道:“那年我和他碰掌之时,那人武功虽强,却不过只算得上二流角色,可是这一次,在大难滩旁,那人委实强极了,就是我功力未失,也不见得能稳操胜算。”

慕天雕睁大了眼。

白鹤道:“最奇的是,那厮武功之杂,世所罕见,似乎天下每一派的绝招他都懂得,武功路子怪异极啦。”

心中一动,慕天雕叫道:“天全教主”

原来他想到天全教主大战一剑双夺震神州时的怪招叠出,又想到了天全教主那永远蒙在面上的黑中,是以他忍不住叫将出来。

白鹤道长一愕,问道:“什么?”

慕天雕把天全教主的形悬描述一番。

凝神想了一会,白鹤道长微微摇头道:“恐怕不会的吧,你说说天全教主功力究竟如何?”

慕天雕道:“那厮功力极高,他在动手之时,举重若轻,潇洒自如,又稳又狠……”白鹤道:“比你如何?”认真地想了一想,慕天鹏道:“我想郎或比我高,也高不到那里去。”白鹤紧问:“何以见得?”

慕天雕道:“因为他在一剑双夺震神州乔汝安起手快剑之下,连七十二招递不出攻势……”

“咦,乔汝安?我已经好几次听到他的名字啦,他是谁?”

“破竹剑客徐熙彭的弟子。”

白鹤颔下白髯一阵簌动,呵了一声,不再开口。过了半晌,他本道:“你与乔汝安相较如何?”

慕天雕大声道:“不至输给他。”

嘘了一口气,白鹤道:“不会是他,你的仇人比他功力要深厚些。”

皱眉想了想,慕天雕仍有点不释于怀地道:“天全教主对乔汝安时,也可能故意深藏不露的呀”

微哂了一下,白鹤道:“在破竹剑客的七十二路快剑之下,天下没有人能深藏不露的哟!”

慕天雕有些失望,但他喃喃挥拳道:“不管是谁,只要他还在人间,我总会找上他的”

白鹤道长沉默着。

天色黑了,翠绿的湖水也成了黑色,只有那瀑布如一匹洁白的长绢,冲激而起的水花,

活泼轻盈地跳跃在漆黑的空际。

慕天鹏也沉默了,因为他逐渐从感情的激动中清醒过来,他想到了当前的难题,同时他明白了白鹤正在想些什么——

当前,他有两条必须走的路途,一是复仇,一是决斗——复仇的对象据师父说那是一个罕见的高手;而决斗的对象是魔教五雄,

他把这两者之中任何一件,做在前面,则他很可能就没有机会再来做第二桩事了,因为两件事的对手都是那么高强,他难保自己不丧命敌人手中。那么是先复仇还是先决斗呢?

一个是师门的重大使命,一个是私人的血海深仇,他必须在其中选择其一。于是他默默站在黑暗中,凝望着哗啦哗啦的水花,两步之外白鹤道长也默默伫着。

黑暗中的水花飞溅,在慕天雕的眼中却忽然变成了一堆堆的熊熊火焰;在他的胸中,复仇的火焰也在燃烧着。

他紧捏拳头,暗暗呼道:“家仇不复,焉为人子?”

忽然之间,他在那熊熊的火边,看到了青袍洒然的白鹤道长,他的心蓦然一紧;没有师父,他岂有今天?

师恩浩大,即使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万一。

于是他痛苦地暗暗低吼:“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告诉我这些?”

是的,为什么?想到这里,他精神一凛,他想到师父大可以等自己和五雄决斗完了以后才告诉他这些啊。

他的心激烈地激动着,感激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他默然低呼:“师父,伟大无私的师父……”拾眼望处,白鹤正弯着腰,背对着自己。手中握着一根树枝,似乎在地上划些什么。他轻轻地走到白鹤身后,只见地上写着——复仇?决斗?

慕天雕朗声在白鹤的身后一字一字地说道:“先决斗,胜了五雄,再去杀那蒙面人”

白鹤猛可转过身来,他丢掉手中的树枝,伸手把慕天雕紧紧地抱着,莹亮的泪水滴在雪白的胡须上。

慕天雕觉得师父枯瘦的手在颤抖着,他看见滴在胡须上的泪珠,他默默对自己道:“只要师父能快活,叫我怎么样,我都心甘情愿的,那场决斗对师父是太重要了啊,慕天雕啊慕天雕,你一定要胜啊……”

忽然他的手触到了一件硬冰冰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只装水用的瓦钵,他心中一惊,暗怪自己把打水的事全给忘了。

于是他对白鹤道:“师父,我还有两个兄弟在那边等我。”

白鹤道长道:“好,我陪你去。”

慕天雕俯身取了一钵清水,施展轻功向来路纵去,跑到岩顶上,回头看时,白鹤正站在自己身后。

他们回到原来的地方,慕天雕却大大奇怪地发现那大石上空荡荡的,岑谦和仇摩都不见了。

他咦了一声,一跃而上山石,四面望了望,都不见人影,猛一低头,忽见石上刻了一有字——他下细读,正是岑谦的笔迹,只见石上写着:“二弟:前现敌踪,我与三弟赶去,不必等我们。”

下面署的是“谦”字。

慕天雕知道他们一定发现了天全教的重要行踪,这才匆忙留书而去的,他把情形对白鹤说了。

白鹤道长忽然道:“雕儿,这些先都不管,我先带你到大难滩去一遭。”

吃了一惊,慕天雕以为白鹤是要他去报仇,于是他叫道:“不,不,我要先打败魔教五雄……”

白鹤道:“雕儿,不是的,我要你先去看看那怪地方,我总觉得二十年前的塞北大战必然与此沙滩有着极大的关连,但是我始终无法找到其中关键。”

慕天雕点了点头。

天上月亮升了起来,白鹤道长坐在石上,他轻轻地抚了抚自己额顶上微乱的头发,向慕天雕道:“雕儿,那和姜婉同有的还有一个女子……”

慕天雕奇道:“和她同有的?我……我不知道呀……”

白鹤笑道:“你没看见,怎会知道,那女子似乎也有一身武功哩,那日姜婉替我点通三穴后,我曾叫她不可泄漏此事。

过了一会我便瞧见那另一个女娃儿跑来,她们手携手地走了,说是要在快甘一带滞留一会,听说你和什么一剑双夺震神州乔汝安在肃州大战天全教主和两大护法什么的……”

慕天雕扣心暗道:“那女子是谁?怎会和婉儿凑到一块儿?”

他又怎会想到,那个女子正是他的未过门妻子乔汝明?他曾几次想把自己的窘状告诉师父,但是此刻,叫他怎能开口?

其实乔汝明当时是听到乔汝安的名字而感到奇怪,她只知自己是个孤儿,她想去看看乔汝安,这个和她名字只有一字之差的人究竟如何,

还有,也许她能碰上慕天雕……她又怎知乔汝安正在拼命寻找他自幼失踪了的小妹妹?

慕天鹏道:“师父,我们这就走?”

白鹤想了一想,点点头。

慕天雕在山石上留下了记号,告诉岑、仇两人自己的动向。白鹤站在其后,忽然道:“方才你说破竹剑客,难道你见过他么?”

慕天雕摇头道:“没有见过——”

白鹤苦笑道:“他是与你师祖齐名的人物,当他成名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要人抱的娃儿,想不到他还健在,而我却是奄奄一息了……”看出师父有着异常的激动,慕天雕急道:“师父,您……”摇了摇手,白鹤忽然长啸一声道:“走吧”

那啸声中充满了太多的郁闷和伤感。

爬过山峦,渡过山涧,他们北有,北有。

在表面上,慕天鹏觉得师父比以前恢复了许多,这是值得可喜的事,但是事实上,他不知道白鹤道长已经面临崩溃的边缘了。

他强有打通闭塞之脉道,和死神相抗了二十年,到这时候他的身心两方面都到了危机的边缘,只要稍一差错,就得走火入魔。

而他的心神方面由于连受刺激,那数十年苦修的自制功夫快要克制不住胸中飞腾欲扬的蒙气,只要那一线之差显现出来立刻全盘崩溃,一切都完了……而慕天雕仍迷毫不知,他甚至以为师父是一天天接近健康的光明了。

口口口口口口

次日,黎明的时候,他们眼前出现了子大无垠的黄土平原,只在远处,欲隐犹现地立着两个不算太高的士近。

这景色在单调中给人一种鼓舞和海阔天空的清新感觉。

是的,北国的清晨是迷人的,但北国的景色却是单调的。那黄土平原上,一片黄沉沉,往往举目远景处,毫无人烟。

但是旭日初升之际,金光万道,那黄色的大地,仿佛披上金色的外衣,黄色与金色的交映,真令人眼花撩乱。

就在那两个不算太高的土近之间,是一条可驶两车的土道,周遭的景色很单调,而那道路也是平平直直地横亘在原野上。

就在左边那山岗上,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已厚厚地积上了一层碎黄土。忽然,石头后面傅来了阵阵细语的争咬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而使得这荒凉的平原上,带来了一迷仅存的生意。

一个尖嗓子急急地低吼道:“你是老大,自然是你去”老大急道:“我怕,我怕”

另一个喉音甚重的道:“怕什么,白鹤老道的功力还没复原,他徒弟现在不到时候,又不能出手,就是能出手,又不是风老头的对手,快去”

老大有点怒道:“老三,你少说风凉话,你不怕,就推你去!”老三反唇讥道:“霸占了老大的位子不让人,自己又不敢。”

老大苦声道:“脚下抹油,老二最能干,上次破竹剑客从渤海追到祁连山,都被你跑了回来,我可不有”

“老大,你叫‘白龙手’,我唤做‘金银指’,咱两都是手上功夫,你怎么栽到我身上来尼?”

老五“云幻魔”欧阳宗不耐烦地大声道:“一个功力全失的牛鼻子老道,你们就怕得像个死耗子,真丢人。”

老三“人屠”任厉冷冷地道:“老五,上次要不是集我们五人之力,这回可该是人家把人参送给我们疗伤啦”

老大苦笑道:“就是为他功力全失,我才怕和他上手,胜之不武,败了,就懒得见人啦,你不怕丢人,你就去送这玩意见。”

噜嗉。”

老四“三杀神”乔伯怪声喊道:“老二又想翻案,我们四对一,这支千年人参给白鹤可老二金银指丘正朗声道:“没人送,就照我的意见,这支千年人参还是送给小妹妹免得,

老五也反对道:“老二最不是东西,只有他得了宝,便要我们三个在小妹妹跟前丢人,其实你叫‘金银指’,还不是全靠三只手的指上功夫到家?”

他们越吵越响,幸好举目之中,大地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否则人家不笑死也得吓死。

只听得石头后面,老大严肃的声音道:“这二十多年来,我们真是淡出鸟来,碰到的全不是对手,好不容易苦修三十年期满,找到个白鹤小道士,不料性起一掌又打废了。”老四接口道:“就是这话,现在既可让他恢复功力,大家两便”老五尖笑道:“老二,你干耗着不急,我可真没劲。他那徒弟,我们活了这把年纪,好意思为难人家?”

老二怒声道:“拳脚没眼,还讲什么客气?”老大拍拍巴掌道:“老二你要有种,就在小妹妹面前再说一遍,我风伦负责把那小子一刀宰了,你去赔命如何?”

老二呐呐地道:“这个,这……”

其他四个老家伙轰然大笑。

老二不悦似地站起身来,这时他那颗脑袋正好露出石头上面,只见他是一付啼笑不得的表情,忽然,他双目周睁,迅速地往下一缩,又隐到了石头后面。

他不慌不忙地道:“白鹤道士和他那小子徒弟一起咧”

万忙之中,老三人屠任厉冷冷道:“人家可不是小子,是全真第三十三代首徒——慕天鸦!”

老大拍拍脑袋道:“要我送去也可以,但那装人参的犀牛皮盒子可要归我。”四人都寄道:“你要了有什么用?”

老大得意地笑道:“你们猜不着吧,嘿,我死后要清凉,把骨灰装在这能避水火的犀牛皮盒里,沉到人海之中,再妙不过。”

老四大摇其头道:“这怎么有?没了盒子白鹤老道一眼就看穿,那肯要这人参?”

原来他们不但难把人参送到白鹤手上,而且更难使白鹤答应吞服它,如果白鹤不服用,那么今后他们五个老家伙还是有“技高敌寡”之痛。

但是他们又深知白鹤这等武林正门高手的脾气,事情一旦沾上了手,他便非有个交代下可。

因此,只要白鹤肯摸这人参一下,他就不能随便弃之于地,至少要暂时保管,等侯失主的消息。

他们想:“等个三两年没人来领,白鹤总会服用的吧?到底,这小道士还是人,而人情之常岂能免乎?”

一听有理,老大叹了一口气道:“不有,不有,还得再找个理由才有?”

推推老大人屠任厉道:“限你数到三,要不然人家可要走过头了。”话落,严肃地数了声道:“一”。

老大摸出那犀牛皮盒子,黑亮而有着奇特的光彩,他有些爱不释手,但又无可奈何,信手吧池翻来翻去。

任厉迅速地数了声:“二”

忽然高兴得跳起来,老大道:“这盒底上刻了‘武当之宝’四个字,如何可以落到白鹤道人手中,他岂不会原物归还武当山?白鹤和武当的老杂毛是‘毛毛相护’的”

任厉擘手抢过来一看,果然上面端正地刻了四个小字“武当之宝”,他无可奈何地说:“风老头,盒子尽管拿去,你可得找个东西包起那人参来啊”

风伦白眉乱舞,混身摸索,想找出一片布帛之类的东西,但偏偏这时候,老二金银指丘正往石跃外面一看,吐舌头道:“乖乖,这两个家伙走得这么急,没半里路啦,晦!老大,快点!”

风伦听得这么近了,更怕等会儿脱身不了,所以急急忙忙地道:“别急,别急……有啦!”

话落从-中掏出一张发黄的羊皮,连忙包了人参,便踊身往山下一跳,他轻飘飘地落乳地上,见这黄土的道路上,平平实实的,没有地方可摆这玩意儿,如果随手一丢,又怕白鹤老道连正眼也不瞧一眼,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情急智生,连忙布置,然后爬到山上,四个老家伙因为角度关系,看不清他在搞什么。

老三人屠任厉最先忍不住道:“老大,你在底下乒乒乓乓,鬼哭神号地乱搞什么?人家师徒两个不给你吓跑才怪啦?”

洋洋自得,风伦道:“你真狗屁不懂,像全真派这批杂毛,岂是吓得走的吗?你愈是声响大,他们愈要伸手管这码子闲事,这叫做抛砖引玉,看老夫手段如何?”

他们见白鹤和慕天雕已自施展轻功赶来,唯恐他们惊觉,那还再显得说话,便连大气都不敢粗喘。

白鹤和慕天雕匆匆赶来,遥听得那边轰然一声,仿佛有山石磙落和有人惨叫之声,便转过头来严肃地以目示慕天雕。

慕天雕忙微笑道:“师父,我过去看看好吧?”

白鹤唔地应了一声。

慕天雕的功力日进,他有心让师父知道,自己在江湖中可真没忘了练功夫,于是,他全力地施了全真绝学。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他和白鹤道长仍差了一个肩头,慕天雕心中十分高兴,他激动地脱口道:“师父,您……”

白鹤别过头来,有些指责他不专心似地看了他一眼。

慕天雕硬生生地将下面那半句“你恢复了许多。”吞回肚中。

他收起心神,又唯恐师父在疾奔之下,会伤了真气,因此,他放慢脚步,宁可让师父指责自己偷懒。

三步之间,白鹤便迅速地领先了半步,他装得很严肃的面容,忽然浮起了一迷自得的笑容。

他的内心是如此激动,胜负之心,又在他胸中盘旋。

他打破了十多年来苦苦压制的心头枷锁,“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一度是陌生的,忽然又在他心中吼着!

忽然,慕天雕觉得师父的步伐有些轻浮,他猛地想起,师父街有新伤,于是,他惊惶地喊道:“师父”

白鹤傲然地笑了,这是英雄豪杰的得意之笑,他的脚步仍是如此轻松,虽然有些踉枪,但是,十多年的郁恨,在一刹那间,他自觉是不值得什么的。因为,又有何物能与他此刻的得意相比呢?

慕天雕迷惑了,因为他听得白鹤道长轻声念道:“鹰扬九天,鹰扬九天!……”

慕天雕听出师父的语音中,充满了激动的情绪,他惊讶,他当然不能体会到白鹤道长此刻的心情。

因为他虽自认是受了人生感情上的挫折,而不能取决于乔汝明及姜婉之间,但是事实上,这算什么呢?

这不过是个平湖中偶起的涟漪,而白鹤道长的遭遇,却是海洋中的滔天亘浪!

慕天雕有一个不祥的直觉,他知道白鹤道长已不能自我克制了,这对练武人,尤其是像白鹤这种高手,是一个极危险的预兆。

他猛地施展全力,想急切之间赶上师父,他想抱住白鹤,哀求师父不要心急地谋求恢复过往的功力,但是这时已太迟了。

白鹤道长的内心在飞扬,他像一匹临死的战马,盲目地、冲动地意图作致命的奔驰,他只想向他证明昔日的雄风,他不是不计利害,而是根本忘却了“利害”这两个字!

他急切地又跨了两步,每一步都有七八丈之遥,这几乎已到达人类学武功的极境,

但他的身形仍是十分潇洒,他已将全身真力提集了。

慕天雕在他身后拼命地追着,他已施出了十成功力,每步竟不下于他师父,但这时他已施出了“先天气功”,只见他的发尖上都冒出迷迷白气。

可是仍是半步之差,他忽然失声惊道:“师父!”

原来此时白鹤道长的发尖上,也冒出了迷迷白气,而且瞬刻之间,愈来愈浓。慕天雕惊恐了,因为白鹤竟恢复了先天气功?

白鹤道长只觉得通体舒泰,全身震伤的八大主脉,本已通了其二,但在这一瞬间,他竟强运真气,硬生生地贯通了剩下的六脉,

他口中发出一声震撼天地的长啸,接着慕天雕听到了他沙嗄着嗓子,半哭半笑地喊道:“而今而后,唯我独尊”

他的步子竟不可思议地又加大了,每步十二丈。他身形过处,空气为之激荡,疾风四起。

那青色的道袍受不住这奇异的劲风,竟迷迷作声地裂戎百十条,他的道冠散落了,发髻也被吹散了,但那灰白的发尖上,蒸气愈来愈浓,终于成了一团烟雾!

这时,他距五雄藏身处不过二十丈远。而慕天雕已被他抛下了十丈之遥,慕天雕在他背后涕泪交加地哭喊道:“师父,师父”

石头背后卜忽然伸出了五个头,然后又极迅速地缩了回去,原来是五堆听得叫声,实在是憋不住好奇心,所以大胆一窥。风伦吐舌,用手指在黄土上划道:“走火入魔?”五老相互苦笑,一筹莫展。

忽然他们听到一声异然的长叹,这是白鹤心中的悲声,接着是踉舱而短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最后是慕天鹏的狂叫声。

五雄不消看便明白是白鹤用力过度,成了虚脱之势,老三人屠任厉平素最钦重白鹤,而且也极喜欢慕天雕,他第“个按捺不住,便要出去救援,老大白龙手风伦忙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以目示意。

五老本是意会神通,任厉岂不明白风伦也是帮白鹤的,老二老四老五大家肚中更是雪亮。

忽然,传来慕天雕进出的声音道:“师父、我不该提到徐老前辈……”下面的话被一阵风吹去。

但五老惊异地相互看了一眼,老五最先想通,他迅速地在土上写道:“破竹老鬼!”

老四一提到“破竹剑客”徐熙彭就没好气,自己本要去北海,结果被人家追到了祁连山才歇脚,怎会有好气?

而老大和老三最得意,因为当年两个家伙一吹一搭,把徐熙彭耍了个够,结果“破竹剑客”变成了“破裤剑客”。

因此,老四恨恨地瞪瞪眼,老大和老三可乐得笑眯眯,老二“金银指”丘正人最朴实,忙一摆手,又指指山下的白鹤和慕天雕,五人忙聚精会神地注意慕天雕的有动。

他们躲在石后,听到慕天雕痛苦的叫唤白鹤之声,他们听到慕天雕抱起白雕走进峡谷,那脚步是何等的沉重!

他们知道白鹤是运功过度脱了窍,他们非常同情白鹤,因为他们曾领略过幽居的滋味,要知道,困居笼中的大鹏,是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高飞九天的啊,

忽然,慕天雕的声息静止了,清晨的北国,此时反而显出令人生躁的平静,太阳兀自懒洋洋地俯视着黄色的大地,仿佛并没有见到方才白鹤师徒那手惊天动地的武功似地。

人屠任厉等不及了,他的内心中有一股热流在旋转,那股热流时时要破体而出!

他心中更有几分紧张,这是他十多年来的首次,上次是在他们以五攻一大战白鹤道长的时候。

于是,他不顾及惊动慕天雕的可能,他迅速伸长颈子,他那光茫毕露的眸子,正好露出石头之上。

他见到对面山脚下,一片阴凉之处,有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正半跪在地上,从那汉子

宽厚的肩膀上看过去,他见到了一张惨白的脸,披着散乱的头发,额上密布着一粒粒豆大的汗珠。

不错,那正是昔日风姿潇逸的白鹤道长——一个曾是天下第一的武者。

于是,任厉的心中激动了,那一度是死静的火山般地感情,忽然崩发起来,历历往事,如在目前。

白鹤道长那失神的双眼,在他脑海之中,忽然改变了,仍是回复了他和白鹤初见时的傲然神色,当时他是一个中年道士。

白鹤虽然天下第一,但是“天下第一”四个字那在五雄的眼中,根本就没有“天下”这两个字,更遑论第一与否了。

而这个后起之秀的白鹤道长,竟敢以一敌五,独斗“魔教五有万罗阵”,这阵法是五雄平生武学的最高结晶,百年来,只用过两次,而很巧合的,第一次的对手是鸠夷子和破竹剑客,第二次是白鹤道长——鸠夷子的爱徒。

他们虽然不愿再用这种阵法,但他们被迫还要用一次,而下一次的对手,又必定是慕天雕!白鹤的爱徒。

而慕天雕正是眼前半跪着的汉子,他的师父却虚脱地躺在地上。

任厉的内心绞痛了,当年只为出口气,老五“云幻魔”欧阳宗在明知为第八十二招的状况下,一掌震断了白鹤道长的八大主脉。

虽然,限于赌斗八十一招的约定,白鹤是胜了,但眼前的景象却讽刺地显示出,大家都没有胜,唯一胜利的是上帝赋给每一个练武者的争胜之心,

于是任厉的目光又注视在慕天雕的身上,他为慕天雕感叹,在“枉死城”中的交往,使他深深喜爱着慕天雕和仇摩,但是,他的痛苦更因此而倍增,因为这两个年轻人天生注定将不会是他的朋友。

从慕天雕,他又不可避免地牵涉到白鹤,他对全真派有些嫉妒,这倒不是为了他们号称天下第一正派。

而是为了全真门下,代出高人,譬如说他所交往过的三代,便有鸠夷子、白鹤师兄弟,还有第三代的慕天雕。

一这种嫉妒的出发点是善意的,而且是英豪之间必有的现象。

但是,这个曾令他嫉妒的武林英才——白鹤,现在却面临了散功的边缘。

任厉的双目冒出火花,他不忍目睹一个武林高手有如此之下场,他不能袖手旁观,他想踊身而出!

于是,他闭起双眼,但在这一瞬间,白鹤惨白的脸容在他脑海中不停地旋转着,于是,尽力地按捺自己,但他不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张惨白的脸容,一张他永世不忘的脸容。

他的心头在呼号着:“小眉,小眉”

在他心目中,白鹤那清瘦的脸儿忽然变了,变作一个憔悴的佳人,白鹤那迷散的目光,变成地惨然的眼波,鸠夷子、白鹤和慕天雕,又忽然变作了小眉的丈夫、儿子和孙子——仇摩。

从山下传上来的慕天鹏的呼唤声:“师父,师父”在他的耳中变了,变作他自己的呼声:“小眉,小眉”。

在“枉死城”中他朝夕相对的石壁上,小眉的孙子——仇摩曾刻了十二幅画,他在情绪激动之中,曾为之解说了一遍,虽然如此,但却深深地刻划在他心中。

此时,幻景中的小眉忽然一变,竟变作了白鹤,但又变回了小眉,他迷惑了,他已不能分辨出小眉与白鹤,在他的知觉中,他只知道二者所共有的惨然目光,

他右手茫然地搭上了石头,接着,左手也放在石上,他身边的“层龙手”风伦瞄了他一眼,在这片刻之间,相交近百年的老友,也不能看出他心中的变化,可怜的人屠任厉,那神智丧失的疯狂病又开始复发了。

山下的慕天雕放置好了师父,只见他盘腿而坐,仍背着五雄,正自运功,只见他的发尖上冒出了迷迷白烟!

这是“先天气功”!显然慕天雕想拼了全身功力,来解救师父。

白鹤旧伤末愈,又强通八大要脉,错非慕天雕自废功力,运气疗伤,否则安有活命之理?

风伦暗暗着急,忽然,他听到身边的人屠任厉柔声说道:“小眉不要怕,我来救你了。”

风伦闻言一惊,他何等机伦,立时憬悟,但此时任厉双手一撑,已自上了石顶,在这紧急之一瞬间,他迫得随机应变,改变原来的计划道:“老三,人参在路旁的巨石上。”

任厉此时已跳下去,上半身尚在石头之上,也不知他听得没有,他只是喃喃地念道:“小眉别怕,我来了。”

慕天雕冒了天下最大的危险,以援救白鹤的散功,因为在运功之际,最忌有他人在旁偷袭,而他竟在大路旁为师父运功疗伤!

一虽然,清晨的原野是寂静的,但是谁又能逆料到天意呢?

风伦知道任厉是善意的,而且一时也不会受到慕天雕的攻击,因为此时的慕天雕连自衙的能力也没有。

他们四个仍坐在石头后,却不约而同地四周-望,以免任厉和慕天雕受到袭击。

他们不想,也不能够阻止任厉:因为此时的任厉显然已神智不清了,他是把白鹤当小眉来医的!

山下传来任厉温柔的声音道:“小眉,这是千年人参,谁把你打伤的,告诉我,我替你复仇”

他的声音愈说愈沙哑,动人心腑,四老愕然了,他们相互看着,他们的内心都有着同一个问题:“那是老三的声音么?”

他们是几乎极为一致的伸出头去,只见慕天雕正在运功到最紧要的地步,头上的蒸气愈集愈浓,已成了初出蒸笼的包子似地。

而任厉左手放在白鹤的小腹上,右手捏住那枝通灵宝参,只见那千年参上却冒出烟来,原来任厉竟用内力来熬这通灵宝参。

任厉用两指扳开白鹤的牙关,那通灵宝参尖端滴出一滴滴的灵液,都滴入白鹤的口中。

任厉紧闭着双眼,头仰起,朝着天空,每运功一周,掌缘向上一挑,扬起一片白雾般的蒸气。

风伦迷惘了,他不知是同情任厉好,还是嘲笑他才好?但他两者都不敢,他看看四周除自己四个人外,实无他人,便向老二老四老五三个打了个眼色,四人早就联了心,便往山下跳去。

假如有任何路人走过,一定会奇怪的张大了眼睛,舌头吐得缩不回来,因为他将见到四个老者联成一串,互相把手贴在前面那人的背心上,而旁边盘腿坐着一个年青人,他的背心上贴着一个王面老人的双手。

这是老五“云幻魔”欧阳宗,当年他打了白鹤一掌,现在以“两掌”来赎回,他正在帮助白鹤的徒弟慕天雕运功,

这时有一只早起的乌鸦在这峡谷上盘旋,大约是好奇,她飞了一匝、一匝又一匝,终于,她愈快愈低,嘴中咕噜咕噜地乱啼着,忽然,她受惊似地往上直飞。

于是自那山脚下的阴暗处,走出了一个老人,他那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流露出一迷茫然的喜悦,他瞪着天空中那点黑鸦,喃喃地道:“小眉,你在那里?我刚才还看见你的,一点也不错,你躺在地上。……”

接着走出了四个老头——四个心情沉重,身体疲乏的老人,这是百年来第一次,玩世不恭的他们,感觉到了情感的真义。

他们的脸部表情是奇特的,他们静静地跟着前面那老人,其中方脸的那个老者忽然轻声骂道:“都是破竹老鬼!”

四人中领头的那个仿佛自言自语地接口道:“我姓飞的也要想个鬼计耗耗他的功力。”他们渐渐地走远了。

良久,青年汉子抱着一个披着破道袍的老道士,慢慢地从暗处走出来,他手指间夹着一张发黄的老羊皮,他望着前面五人模糊的背影,轻声对着怀中的老道士唤道:“师父!师

父,那是千年人参……”语气中带着多少分的迷惘与激动?

道士仿佛是大梦初醒,又仿佛是沉睡已久,慢慢地张开了双眼,那肤色红红的脸容上,挂起了一付慈祥而令人亲切的笑容。

他们师徒俩,无言地对看着,这并不是为了激动,而是语言对于两颗已经融合着的心,已形成了多余的点缀。

金黄色的太阳更灼人了,北国的原野仍是一片黄沉沉的,单调得很。年轻人抱着他的师父,转过身去,缓缓地走回阴暗之处,他并未施出先天气功,但是,他轻轻地跨出了一步,已回到了八丈远处的山脚下。

这是武功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