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巧获秘诀 设计复仇

易君侠却笑道:“秦老何必急躁?凡事脱不开个‘理’字,不可妄动意气。”

那秦梦熊连忙笑笑止步,微微欠身道:“属下被这小辈狂态所激,险些又鲁莽误事了。”

易君侠摇头道:“这也难怪,年表人都是血气方刚,但凭一时好恶行事,不像咱们这般冷静理智。”

秦梦熊连声了几声:“是厂垂手退了回去。”

易君侠目光一转,向康浩迅速打量一眼,满脸含笑说道:“康少侠可愿心平气和,先听易某几句忠告?”

康浩只觉这侠一剑堡主处处谦抑多礼,绝无丝毫架子,叫人发不出脾气,遂也将木剑悬回腰间,欠身道:“在下恭聆教言。”

易君侠爽朗一笑,道:“教言两字,实不敢当,不过,彼此谊属同道,易某又痴长几岁,有几句由衷之言,愿与少侠参酌参酌。”语声微顿,含笑又道:“首先,易某要申明一点,咱们一剑堡无论上下两代,同门戚友,都与黑谷四凶毫无恩怨,其次,对少侠见危施援,无分敌友善恶的胸襟,易某非有够体谅,而且也很钦佩,本来嘛,侧隐之心,人皆有之。少侠年纪轻轻,具此人溺已溺的侠义肝胆,不单令人钦佩,更令人敬服。”

康浩反而有些讪讪的,拱手说道:“多谢老前辈赞誉,在下识浅见陋,汗颜得很。”

易君侠笑容忽敛,换了一脸凛然之色,接口道:“不!这不关识见深浅,而是少侠涉世未久,未曾体验到武林中凶煞巨果的残暴和毒恶,当年黑谷四凶,纵横江湖,杀人不眨眼,不知已害了多少无辜,不知拆散了多少美满家庭,其罪行恶迹,有目共睹,擢发难数,少侠想必亦曾耳闻,似此大好巨孽,早巳惹得天怒人怒,罪无可道。咱们侠义中人往往不惜跋涉千里,历尽艰辛,尚且欲寻他为天下除害,倘若为了一念不忍,任其脱逃,岂不等于纵虎归山,再让他去作恶伤人吗?少侠请仔细想想那些被他屠戳残杀的无辜同道,难道他们就不值得同情么?如果因姑息他一人,害了千万人,少侠请权衡轻重,是可为?是不可为?”

一番话,问得康浩默然不语,哑口无言。

易君侠神情微弛,淡淡一笑,又说道:“少侠是聪明人,这点浅显道理,相信不待我等赘烦,亦必所抉择,当然,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这也是人之常情,如今,少侠既已救他脱出大难,心意也算尽到了,何不将他交给易某人带走,由武林同道和那些无辜被害者的遗族,对他秉公论断……”

康浩突然摇头道:“不!不行!”

易君侠凝目问道:“为什么?”

康浩长吁一声,俯首道:“如果我能这做,先前就不必冒险去救他了。”

易君侠道:“冒险救他是‘情’,将他交付武林公判是‘理’,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康浩默然良久,忽又抬起头来,凝容道:“可是,在下也想请教易老前辈,俗语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假如一个人从前曾经做过错事,后来已经悔悟,并且避世隐居数十年,以侠义正道的立场,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个迁善赎罪的机会?”

易君侠微笑颔首道:“不错,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但那要看是对什么人?更要看他是否真正悔过向善?像黑谷四凶这种穷凶极恶之辈,少侠怎知他确能悔改?”

康浩毅然道:“至少他隐居荒山数十年,其间未再作过恶害人,这已经是事实,而且他现在受重伤,命在旦夕,今后了不可能再做那种丧天害理的事,在下觉得与其乘人之危赶尽杀绝,不如网开一面,给他一次机会,何况,当年四凶中,‘毒’,‘蛇’,‘兽’三凶比他更凶残,他只不过擅制几样火器,未必便造了多少杀孽。”

易君侠哈哈一笑,道:“说了半天,敢情少位是立意要为他开脱?”

康浩肃然说道:“并非在下胆敢违抗公理,徇情掩饰为他脱罪,其中还另有缘故。”

易君侠诧道:“那又是什么缘故?”

康浩道:“在下无意间,发现他隐居林中,跟-个残废老妻苦苦厮守,为了那老妇行动不便,他委屈求全,含辛茹苦,毫无怨言,其后林中失火,更因不忍舍弃老妻,才落得陷身火窖,受了重伤,在下本与他风马牛不相干,同时也知道他名列四凶,是个赫赫有名的大魔头,但在下去目睹他这种舍身全爱的至情之举,纵是毫我干系,也不忍不加以援手。”

易君侠静静听完,神情一片凝重,似乎亦因这些感人叙述而犹豫起来。

沉吟半晌,忽然问道:“少侠确知那残废老妇,真是他的妻室吗?”

康浩道:“应该不假,那老妇姓田名雅芳,也由在下援救脱险,现在安顿在那边山下石洞中,老前辈如果不信,可以当面询问。”

易君侠缓缓点了点头,口里反复低念着“田雅芳”三个字,突然回顾身后另一名锦袍老人,道:“金老,你听过‘田雅芳’这个名字么?”

那“八臂天王”金松一直没有开过口,此时欠身答道:“属下仅知当年三目天魔继尧曾有一女,名叫田娥,妖娆善媚,四凶皆争宠不让,其后,黑谷散亡,田娥亦不知所终,或许就是这个田雅芳也难说。”

屠龙手秦梦熊接口道:“但据闻那田娥容貌甚美,并非残废,而且江湖传言,四凶星散逃匿之前,那田娥早就死了。”

易君侠微笑道:“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数十年前的美女,现在自然已了老妪,至于残废不残废,那就更无从预料了,既然康少侠述及他们夫妻如此恩爱情深,理当前去见见。”

康浩正色道:“相见固无不可,但老前辈却须俯允,不能伤害他们夫妇。”

易君侠笑道:“那是自然,我已经申言在先,彼此仅以仇,并无私怨,只要能得确切保证他们不再为祸武林,咱们又何必非伤他不可。”

康浩才放了心,俯身托起郭金堂,领路向山脚石洞走去。

这时,天色早已大亮,林口火势犹未熄灭,天光火色,照得附近山石,一片血红。

抵达洞口,康浩移去巨石,带着郭金堂先进入洞中。

秦梦熊趁机抢前一步,低声道:“堡主”

易君侠一摆手,拦住他的话头,道:“洞中想必狭窄,你们就在附近随意休息,不必进来了。”不待秦梦熊再开口,举步走了进去。

秦、金二人互望一眼,只得遵命留在洞外。

易君侠走进石洞,一眼瞥见洞中还有一个火道人,不期怔了怔,讶问道:“这位道长是谁?也是少侠从火窟中救出来的么?”

康浩摇头笑道:“不!他跟在下另有私事尚待了结。”说着,足尖轻挑,将火道人向洞底“踢”了两个翻滚,腾出空地,以便待客。

易君侠眉微皱,却没有再问什么。

康浩顺手过一块石头,搁在洞口旁边光亮处,歉意地笑笑,道:“山窝简陋,无椅可用,老前辈将就坐坐吧!”

易君侠倒颇随和,轻撩儒衫,在石块上坐了下来,指着地上老妇问道:“她就是田雅芳?”

康浩道:“是的,老前辈若有话询问,可请请略待片刻?在下想先让他们夫妻见见面,因为郭金堂伤势甚重,恐怕不能支持太久……”

易君侠爽然道:“少侠尽管请便,易某能得目睹他们夫妻绻深情,于愿己足,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询问的。”

康浩告了简要,首先替残废老妇解开穴道。

老妇并未受伤,穴道一解,立即睁眼张顾,满脸惊惶之色,尖叫道:“这是什么地方呢?你们又是谁?”

康浩含笑道:“前辈切莫惊疑,此地距离起火树林不远,咱们也不是坏人,现在前辈伉丽平安脱险了。”

老妇茫然道:“你说什么?难道咱们居住的林子当真失火了吗?”

康浩微怔道:“莫非前辈至今还不知道树林失火的事?”

老妇道:“我怎么知道?当时我正在地底,又不能出去查看,只闻到一阵阵焦臭味,房顶热烘烘的,叫天不应,那杀千刀的不知死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后来……”

康浩道:“后来被人点闭了穴道,背出地底秘室,对吗?”

老妇应声道:“不错,我记起来了,是火道人奔进来救了我,但他没让我多问,就点了我的昏穴。”

康浩点头道:“这样就对了,前辈伉俩所居林子,业已被大火烧光。不过,所幸已脱险,尚未葬身火窟。”

老妇突然焦急地问道:“怎么?林子全都烧光啦?”

康浩道:“是的现在恐怕已烧成一片焦土了。”

老妇神情一震,竟掩面痛哭起来,连连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康浩忙道:“前辈何须悲愉?在下已经说过,贤伉俩都幸而脱险,郭老前辈也没有葬身火窟……”

老妇摇头唏嘘道:“我难过的不是那老家伙,我是可惜房里十口大木箱,那里面全是我心爱的花衣服,这一来,岂不都被大火烧光了么?呜!呜!”

康浩听得一愣,洞口的易君侠却哈哈大笑起来。

老妇哭声立止,怒目叱道:“你笑什么?东西不是你的;你自然不觉得心疼,那些衣服都是崭新的,我平时舍不得穿,舍不得用,现在一把火烧得个净光,难道我不该哭吗?”

易君侠大笑道:“该哭!该哭!如此夫妻,如此情义,那郭金堂,更该痛哭一场才对。”

康浩脸上一阵臊红,沉声道:“你幸免大难,全无一语问及丈夫的安危,却心疼十箱衣服,莫非那十箱衣服竟比丈夫还重要?看来郭老前辈在为你受了数十苦,你竟是个寡情无义的女人了。”

老妇冷嗤道:“你懂什么,便是十个郭金堂,也及不上那十箱衣服重要,若非为了……”

突然住口,一把从地上拖起火神郭金堂,用力摇撼着叫道:“金堂!金堂!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咱们那十箱衣服全烧光啦!”

康浩喝道:“住手!你没看见他受了重伤吗?”

老妇厉吼道:“我不管,他死了活该,但要赔我那些衣服,老不死,杀千刀,你答应送给我的东西,为什么放火烧了?你这个骗子,我要你赔!要你赔……”哭闹之际,甚至挥掌殴打郭金堂伤痕遍布的脸颊。

康浩忍无可忍,扬手一指,又点了老妇穴道,石洞中遽然沉静下来,只剩下康浩短促的呼吸声,在黝暗中起伏激荡。

显然,他太意外,也深深替郭金堂感到悲愤和不值。

易君侠轻吁一口气,摇头叹道:“唉!这就是女人!”

康浩默默不语,运掌起落,拍开了郭金堂的闭穴。

郭金堂已经气若游丝,但他满腔关注,仍绾系在老妻身上,只见他嘴唇蠕动,喃喃呼唤:“雅芳!你在哪儿?雅芳!雅芳!”

康浩剑眉一剔,冷冷道:“她已经死了!”

“什么?”郭金堂如遭雷轰,猛可掌身坐起,翻着一双溃烂的瞎眼,厉喝道:“谁?谁说的?谁说雅芳她已经死了?”

唐浩木然答道:“我说的。”

郭金堂突然反手一探,紧紧抓住康浩左时,沉声道:“你是谁?你凭什么敢胡说八道?”

康浩任他扣住手肘,并不挣扎,缓缓道:“在下康浩。”

郭金堂冷哼道:“这名字从未听说过,想必是个无名小辈,初出道的雏儿?”

康浩道:“不错,在下本来就是无名之辈,也未以名声自炫,但老前辈虽名震天下,结果又如何了呢?”

郭金堂厉声叱道:“你说老夫结果如何?”

康浩晒道:“为一个寡情无义的女人,落得困顿荒林,最后,险些连老命也葬身在火窟之中。”

郭金堂勃然大怒,厉声道:“小辈,你胆敢出言侮辱雅芳,骂他是寡情无义的女人?你大约是活得不耐烦了!”

康浩冷冷一哼,道:“依在下看,老前辈今犹执迷不悟,才烛真正活得不耐烦了。”

郭金堂五指一紧,扬掌叱道:“你再说一句,看老夫能不能劈了你?”

康浩神色不变,道:“别说劈了在下,纵是将在下碎尸万段,在也还是那句话:田雅芳寡情无义,为她困顿数十年,太不值得。”

“胡说!”郭金堂一声怒吼,挥掌疾落,果真向康浩迎头劈了下来。

康浩轻轻抬起右手,只一翻,已将郭金堂手掌按住,淡然一笑,道:“郭老前辈,为何恩将仇报,敌友不分?”

郭金堂用力一挣竟未挣脱,右手飞快地一松一收,当胸一拳捣出,喝道:“呸!你跟老夫有什么屁恩?”

康浩左腕横划半个弧形,轻描淡写将他右拳扣住,正色沉声道:“在下亲冒大火,从千钧一发中援救老前辈脱险,纵然说不上恩,至少是个朋友,但老前辈那厮守了数十年的女人,临危却把老前辈的生死,看得比十箱衣服都不如,可笑你英雄一世,身份竟这般微贱?”

郭金堂突然浑身一震,急问道:“你说什么?那十箱衣服怎么样了?”

康浩摇头叹道:“在下没有见过那些衣服,但料不过是些锦缎丝绸而已,再珍贵,也不会……”

谁知郭金堂没等他说完,竟气急败坏道:“该死!我怎会忘了那些衣服,快快些放手,让我走!让我走!”

一面说,一面挣扎,情急之状,溢于言表。

康浩诧道:“老前辈要到哪儿去?”

郭金堂惶然颤声道:“我……我得去救出那十只衣箱……”

康浩道:“老前辈不必去了,就算那些衣箱是铁打钢铸的,现在,也都早烧溶了!”

郭金堂气咻咻道:“箱子烧了不要紧,只要那些衣服还在就行……”

康浩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道:“才前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箱子都烧了,衣服自然早成了灰烬。”

郭金堂道:“衣服尽它烧吧!重要的是缝在衣服里的……”话未毕,忽然一顿住口,竟未再往下说下去。

康浩已听出话中有因,惊问道:“老前辈,莫非那些衣服中藏着什么重要东西?”

郭金堂连忙摇头分辨道:“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我……我只是可惜那些衣服,不知耗了多少金钱和心血,雅芳舍不得穿,现在却整箱烧成灰烬,唉”一声长叹,掩去张惶,却并无多少惋惜的意味。

康浩怔怔望着他那诡橘神情,心中似有所悟,笑道:“几箱衣物,能值几何?难道还有比性命更重要?”

郭金堂冲口道:“太重要了!那……那是咱们夫妇的全部家产。”

康浩劝慰道:“就算再重要,反正已经被火烧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老前辈还是要看开些,保重自己要紧,夫妻情尚且是空,何况身外之物。”

郭金堂听了,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康浩见他呼吸渐渐微弱,似乎将到油尽灯灭的关头,连忙扶他坐起,伸出左掌,抵住他背心“命门穴”,轻声说道:

“老前辈请放松百骸,在下助你一口真气,抑制伤势。”

郭金堂吃力地摇摇头,道:“太迟了!我自知气血已枯,火毒侵入肾水,勉强渡力,,非但徒耗真气,反而延长痛苦,可是,我还有桩未了心事,就此一死,实难瞑目。”

康浩恻然说道:“老前辈还有什么心愿?只要在下力之所及,决定替老前辈完成。”

郭金堂长吁一声,凄然苦笑道:“我郭金堂一生,以火擅长,不料‘玩火自焚’,最后竟死在‘火’中,这是咎由自取,命中注定的报应,但,人生百年,谁也难免-死,我并不珍惜自己这条老命,却舍弃不下那毕生心血所撰的一部‘神火心诀’”。

康浩和易君侠都不约而同地暗吃一惊,四日陡射异光,易君位更不由自主,挺身站了起来。

康浩沉声道:“老前辈那‘神火心诀’怎么样?”

郭金堂气喘咻咻道:“那部书,系先师所传独门炼火秘诀,后来又由我苦心补撰若干钻研心得,其中除了各种火药火器的配制秘法之外,并附有火毒解药药方,此外,还有最重要的‘烈焰三式’,修练口诀”

康浩岔问道:“什么叫做‘烈焰三式’?”

郭金堂道:“那是一种绝传多年的霸道武功,以提集体内三昧真火,发而为形,分化成三式掌招,施展时,周围十丈内,草木着掌立枯,任是身具‘金钟罩’,‘铁布衫’等护身横练硬功,只要被掌力击中,外无分毫伤痕,内腑已尽成焦肉,特此纵横天下,无人能……”

说到这里,呼吸更趋急促,但他似乎越说越兴奋,强自支撑着又道:“这是我在十余年前,无意中巧得的一册《离火焚天宝录》所载玄功,再手抄并入‘神火心诀’之内,自己尚未习熟,本拟与雅芳合修共参,不料雅芳为了配制一种火药,大意失慎,引发爆炸,被炸断了双腿,这件事就搁开一边,没有再提了。”

康浩点点头,问道:“老前辈的意思,莫非不放心那部‘神火心诀’被别人得去?”

郭金堂喘息道:“正是,那是我数十年心血所寄,岂能平白便宜别人?不过,我如今命在旦夕,那部奇书,对我已毫无意义,承你仗义援手,从大火中救我出来,那部书,就算我酬谢你的心意吧!”

康浩正色道:“在下只是略尽为人的本份,并非是为了贪图酬报……”

郭金堂道:“我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但我死之后;那部书若被别人得去,武林从此又多事了,假如你一定不欲将书据为已有,就请你替我毁了它,也算助我了去一桩心事,你意下如何?”

康浩沉吟了一下,说道:“这倒可以,但,我不知道那书收藏在什么地方,怎能……”

郭金堂急急道:“书就在那些衣箱里……”

康浩一惊,瞠目道:“什么?原来‘神火心诀’,就在衣箱中?”

郭金堂一面点头,一面喘气,道:“不错,全书共有七七十四页拆开了分别缝在七十四件红底蓝底的衣月已内……”

康浩轻叹一声,废然道:“那就不必再费事了,老前辈的心愿,大火早替你料理完了!”

郭金堂却咧嘴笑道:“不!不会的!我那书纸,乃是用云母,石英渗合特殊药物所制,不惧水火侵蚀!”。

康浩惊讶道:“云母石英也能制成书纸?”

郭金堂笑道:“别忘了我平生玩火,少不得会配制几件防火的东西。”

康浩略一沉吟,道:“好!在下这就去火场试试”。话未毕,易君侠突然接口道:“康少侠请留此照顾伤者,易某愿代劳前往。”

康浩拱手道:“那就烦劳堡主辛苦一趟了。”

易君侠没等他说完,大袖微摆,早已出洞而去。

郭金堂一直不知道洞口还有旁人,突然惊喝道:“是谁?那说话的人是谁?”

康浩道:“他是终南一剑堡堡主,易君侠易老前辈。”

郭金堂勃然大怒道:“你怎么不早说出?你怎么不拦住他,旷世奇书,怎能被他得去!快!快些追上去,杀了他!”

康浩道:“老前辈不必多疑,这位易堡主侠名满天下,决不会觊觎奇书,在下与他的掌珠亦颇熟稔,相信他不会……”

郭金堂气急败坏地吼道:“我不管他的侠名臭名!也不管你认识他女儿或者认识他的老婆,反正不能让他得去‘神火心诀’,连看一眼也不行,快去!快去!”

康浩无奈,道:“既然老前辈不放心,在下随后赶去,只是,老前辈你的伤势……”

郭金堂挥手道:“别管!快些去!如果失了‘神火心诀’我死不瞑目!”

’康浩见他已近疯狂,只得匆匆离开了石洞,仍用大石掩好洞口,飞步向大火甫灭去树林奔去。

森林大火甫灭,焦木遍地,兀自冒着浓烟。

整座林子,由苍翠变成焦黄,原来的浓荫密叶,现在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的树干,火后余热,使周围泥土都带着人高温,空际散发着阵阵焦臭。

康浩放缓脚步,小心翼翼辨认方向,不时纵目搜寻,却没看见易君侠和秦金二老的人影。

他不禁诧异忖道:树林被大火燃烧以后,业已面目全非,郭金堂的地底秘室又十分隐秘难寻,他们连秘密位置都不知道,现在却跑到哪儿去了呢?

但转念又一想,又觉释然,郭金堂的猜忌心已经够重,正担心“神火心诀”被易君侠得去,如今趁他们离开,自己赶快奇书取回,倒可省却一番是非。

想到这里,顿时加快了脚步。

正行间,突闻林中传来两声呼叱,似有数条人影由远处激射而起。

康浩吃了一惊,身形展动,急急踏着枯枝余烬循声奔去。

穿越数十丈焦林,目光所及,只见一剑堡主易君侠正负手仁立在一片空场上,仰面注视着场边一株大树,神情显得十分凝重。

空场中罗列和张石桌石凳,傍边大树上有一个黑黝黝的树洞,这地方,正是“火神”郭金堂的秘密居所。

康浩刚到近处;易君侠已闻声回过头来,脸色一弛,颔首道:“康少侠来得正好,你看这地方,就是郭金堂隐居之处么?”

康浩道:“正是这儿,堡主可曾发现什么?”

易君侠道:“我也是刚找到这里,因见这些石桌石凳,正感奇怪,不料那树上竟有洞穴,而且里面还藏着一个人,对咱们出手偷袭,现在那人已经中了我一掌,狼狈逃去,秦金二老正蹑踪追赶下去。”

康浩骇然然道:“那树上洞穴,就是郭老前辈居室的秘密入口,这么说,那人竟已潜入秘室,将‘神火心诀’盗走了。”易君侠摇摇头道:“我还没有进密室查看,不知那部书是否已被盗走,既然如此,少侠快去室中看看,我得亲自赶去把人截住才行。”

话落,大袖一拂,人已破空飞起。

康浩急叫道:“好!我会尽量留下活口伪。”余音未毕,身形已消失在烟尘中。

康浩毫不怠慢,一提真气,跃上了大树。

那大树枝都已烧光,树身也焦干枯裂,但洞穴人口却尚完好,只是洞口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又没有梯阶之类设置,上下须摄气轻身,用手攀沿树腹内壁缓缓移行。

康浩心急奇书得失,顾不得树腹内尚有余热湿雾,猛提一口真气,便向洞口跃落。

树腹中空挺直,恰可容一人上下,疾沉将近十丈,脚下一顿,已达地底。置身处,竟是一间阴森的石砌甬道’,前面约莫丈外,有道半开的石门,门中隐隐透出光透,并有桌椅等陈设。

康浩不知道室中是否还有人匿藏,一面横掌护胸,一面摘下木剑,用剑尖点开石门,轻轻侧身而人。

游目一扫,他不禁呆了。

敢情这座地底洞府,竟是如此豪华瑰丽,但见锦慢低垂,厚毯铺地,壁间涂着彩饰,室顶嵌镶巨珠,一几一椅,莫不雕龙镂凤,一门一户,尽皆金碧辉煌,室中并无灯烛,但那环室顶壁上所嵌珍珠玉钻,为数不下数百粒,珠光彩霞,早已将整间石室照得纤毫毕现了。

康浩目为之眩,深深吐了一口气,暗想道:骆伯伯在保定府城墙夹壁中所建秘室,已经算得上华丽了,若与这座洞府相较,那简直成了贫民窟,郭金堂衣着朴实无华,想不到竟是个“阔佬”呢?

正感慨之际,目光偶落,忽然发现那极厚的地毯上,留着两行清晰的脚印。

再用木剑一试,地毯俱已变成灰烬,锦绣帐幔,触手而碎,那些桌椅,只须轻轻一碰,便都应手倒塌,原来这满室豪华陈设,虽未直接被火烧毁,却被大火热力烤得变了质,早已不堪使用了。

木质家俱尚且如此,那箱中衣物怎能幸免?何况,地毯上脚印,分明表示火后有人进过秘室。

康浩念动身动,急急循着脚印,奔进内间卧室,果然,那脚印尽头,正是衣箱堆置之处,木箱均已掀开毁散,衣物碎片满地,显见曾遭搜索。

这情形,不言而喻,“衣中藏书”多半已被人盗去。

康浩怔忡望着那些零乱的破箱碎衣,心里惊疑不已,论理,“衣中藏书”事属秘密,除了郭金堂夫妇,绝无第三人知-道,而郭金堂不久之前吐露此项隐密时,山河中也只有自己和易君侠两人听到,为什么会有人预先潜进秘室,捷足先得,将藏书搜盗而去了呢?

森林大火方灭,时间又是如此短促,那人既须侦悉藏书所在,又要抢在自己和易君侠之前盗书脱身,这几乎是决不可能的事。

然而,室内脚印犹在,衣中藏书已失,却又是一般的事实。

康浩满腹疑团无法获得解答,颇感困恼烦闷,只用木剑在衣屑灰烬中拨了拨,便欲转身退出石室,不料刚转身,忽然瞥见床着靠墙的地方,还有一口完整的木箱,尚未被人启开过。

他悬回木剑,好奇地走了过去,蹲下来轻轻吹去箱上灰烬,发现那也是一只衣箱,大约因为靠近墙边暗角,贼人又情急匆忙,竟被遗漏了。

于是,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小心翼翼掀起箱盖。

那木箱表面看来完好无损,实则木质早巳被高热烤成焦灰,触手即碎,锁扣全都自行脱落。

箱中存放的,是五六件貂皮狐裘缝制的华贵冬衣,但皮毛已焦,尽成废物。

康浩用手掀开层层焦衣,仔细搜索衣袍夹衬,找遍全箱毫无所得,心里一阵失望,顺手将那堆烤焦变质的皮袍毛裘向旁边一堆,怏怏站起身来。

五六件变了质的袍裘,都应手裂成碎片,其中只有-件灰色的小坎肩,仍然原样不变。

康浩瞧着奇怪,又俯腰拾了起来,提在手中一抖,那坎肩上所附焦毛灰烬抖落后,皮上竟赫然出现字迹。

字迹既小又密,不知用什么方法写在坎肩内层皮毛中,迎着光亮细看,隐约可辨起首是“烈焰三式秘诀”六个字。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烈焰三式”虽然不是火神郭金堂全部武学,却是其中最精彩最深奥的一部分,想不到居然未被那蠢贼搜去。

康浩惊喜交集,急忙脱去破衣,将那件有皮无毛的坎肩穿上,喜孜孜仍循原来人口退出了地底秘室。

回到地面,易君侠和秦金二老追敌尚未返来,唐浩无心等候,径自奔回山洞。

他只顾着高兴,全未留意洞口大石已被人移动过,等到一脚跨进山洞,才发觉洞中血腥扑鼻,郭金堂胸口插着一柄长剑,早已气绝横尸洞底,火道人和断腿老妇田雅芳却踪迹渺茫。

康浩骇然一震,一团高兴顿化乌有,人也惊得呆住了。

郭金堂的创口,犹在汩汩冒血。那柄长剑,正是火道人的兵刃,从表面看,显然是火道人趁康浩离去这段空隙,运气冲开了穴道,然后,杀死郭金堂,掳走田雅芳。

但康浩略一蹙眉,又否定了这个可能:其一,他自信所用“锁穴”手法,决非火道人短时之内能够解开;其二,假如真是火道人自己运气解开闭穴,逃命犹恐不及,不可能如此从容,再将洞口大石移回原处;其三,“神火心诀”藏书之秘既经揭露,田雅芳已失去了价值,火道人何必掳她几行,自增累赘呢?

那么,无疑是另有高手潜入了,而且那人八成就是假冒师父的家伙。

一念及此,胸中热血沸腾,按剑转身,便想跟踪追赶,可是,看看郭金堂横尸洞中的惨状,不觉又停下来。

俗语说,受人点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郭金堂虽然名列“四凶”,对自己总算有临终赠书的情谊,无论如何,不能这般任他弃尸洞口,连个坟墓都没有。

康浩黯然一叹,只好暂时打消追敌念头,上前替郭金堂拔出胸前长剑,拭去血渍,就用那柄剑,在洞里挖个土坑,掩埋了郭金堂。

等到一切弄妥,时已近午,追赶火道人自然来不及了。奇怪的是易君侠和秦金二老也一直未见回来。

康浩运石封死洞口,胸中感慨万端,又用剑尖在洞外石壁上刻了二十个大字:

“声威起黑谷,宇内尊火神;

一朝踏情焰,饮恨竟焚身。”

镂毕,仰天长叹,举步向南而行。

南边那条小河,就是昨天火道人和假杨君达晤面的地方,当时,康浩曾目睹小舟顺流向东而去,由此推论,火道人脱逃以后,必然也会沿这条小河向东去与主子会合,而那假冒杨君达的恶徒,多半就藏身在小河下游某一个隐蔽的所在。

康浩揣度敌踪,仅上一条线索可循,是以在抵达河边后,便顺着小河向下游追去。

一路行去,但见河水婉蜒穿越乱山,两岸荒无人烟,更看不见任何舟迹船影,行了整整一日,山势霍然开朗,河水也注人平地,远远望去,山下洛水横亘,洛阳城楼,又出现在眼中。

敢情在山中折腾了两天,阴差阳错,仍然又回到洛阳城。

康浩沉吟良久,一横心,从怀里取出了“易容药囊”。

口口口口

洛阳城中,有一条小街,名叫“节孝坊。”

那是一条宁静而偏僻的小街,靠近西城、远离尘市喧嚣,细沙铺地,条石嵌道,两则种着疏落的梧桐树,由街头至街尾,统共不逾十家居民。

换句话说,这条小街几乎被一巨宅占去了大半街面,两列红砖嵌成的高墙,像长臂般左右伸展开去,迎门有片空场,竖着一座节孝片坊,直到邻近街尾转角处,才有五六栋平房。

巨宅中浓荫掩蔽,楼台角隐约可辨,门前五级石阶,阶旁耸然立着两座狮子,黑漆大门终日紧闭,只留一扇边门供人出入,但大门上的铜环吞口,却擦抹得雪亮。

只看气派威势,不用说,这座宅第的主人,如非巨商富贾,必是显宦贵官了。

可是奇怪,多年来,就连街尾那五六栋平房的居民,谁也不知道这座宅第主人姓氏,甚至也没有见过这位有钱的芳邻,长得什么模样。

起初,大家难免好奇,也想法打听过,但打听不出个所以然,天长日久,也就赖得再管这种闲事了。大家只知道这是一位富商的别业,主人并不住在洛阳,宅子里仅有一个老苍头看管,另外有几名仆妇,协助打扫,而这些富贵人家的仆妇佣人,比穷人家大姑娘还尊贵,平素连大门都难得走出一步,谁能跟他们攀谈得上。

巨宅门禁又极严,门虽设而常关,竟有着“侯门深似海”的意味。

这一天,日暮时分,节孝牌坊前却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帷帘低垂,双辕四辔,风尘仆仆,驾车的是个黑衣光头大汉,生得膀宽肩大,浓眉环目,魁梧而威猛。

车子折进小街,那光头大汉便轻收长疆,放缓了速度,慢慢将车驶近巨宅门前,单臂一勒缰索,马车嘎然停住。

光头大汉扬目四顾一遍,系妥革缰,一折身,飘下辕座,低声向车窗内悄语了几句,便大步朝边门走去。

他刚走近,边门已及时启开,门缝中探出一颗头,满脸皱纹,白发苍苍,正是那位看守巨宅的老苍头。

四日相触,老苍头立即躬下身子,轻声道:“蔡福见过七爷。”

光头大汉漫应一道:“四爷和六爷都到了么?”

老苍头蔡福道:“都到了,蔡福这就去通报。”,“不必!”光头大汉一扬手,沉声道:“你去安置车辆,这儿不用你侍候,但要注意隐蔽,主人不愿让人知道他到洛阳来了。”

蔡福躬身应诺,疾步跨出边门,径自跃登车辕。

就在他解取僵索的时候,光头大汉迅速拉开马车车门,从车内扶出一个步履虚弱的锦袍老人,匆匆走进了巨宅边门。

车阖,车动,蔡福驾车,悄然驰出节孝坊。

那锦袍老人头上围着一条宽巾,掩去大半个面庞,举步无力,似正患染重病,由光头大汉半扶半抱着,穿过前院花径,向正厅而来。

这时,正厅中已亮起灯光,两名中年人闻声急迎出来,帮助那光头大汉将锦袍老人扶入厅内,坐在一张虎皮椅上。两名中年人,一个身着儒衫,一个穿着紧峰劲装,肩后斜擂长剑,赫然竟是“鬼脸书生”黄石生和“飞蛇”宗海东。

不用说,锦袍老人和光头大汉,也就是“千手猿”骆伯伧,和“黑牛”李铁心了。

骆伯伧分明伤势未痊愈,身子显得十分虚弱,坐在椅上,喘息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李铁心立即上前,替他解开颈上围巾。

黄石生关切地道:“大哥伤犹未愈,何苦亲亲赶来。”

骆伯伧摇头道:“不!我自己不来,放心不下,留在保定只有增加伤势,倒不如来了反而好些。”

微顿,便急急问道:“事情究竟怎么样了?你们找到那孩子没有?”

黄石生迟疑了一下,道:“大哥初到,还是先休息一会再谈这些吧。”

骆伯伧神色一震,挺身欲起,道:“这么说,你们没有见到他。”

黄石生凄笑道:“大哥别心急,且容小弟慢慢陈报,咱们虽然还没有见到康贤侄,关于他在洛阳的经历遭遇,却已经探听明白,大哥尽请放心,他绝无危险。”

骆伯伧挥动独臂,催促道:“你们听到些什么消息?快说吧!”

黄石生道:“据宗六弟昨夜从蛇拳门探得消息,传闻竟是买情……”

骆伯伧猛然从椅上跳了起来,道:“这意思就是说,蛇拳门七步;追魂手洪涛和中州四杰果是被康浩杀死的了?”

黄石生凝重的道:“众口一词,确是如此。”

骆伯伧怒哼一声,用力摇着头,说道:“不可能,决不可能,康浩决不是那种人!”

’黄石生道:“小弟也不相信,无奈人言凿凿,都说那天晚上康贤侄曾携带行囊离开客栈,在洛河傍下了毒手,其后又用风铃剑在安乐窝伤了孙天民,尤其那柄风铃剑,落在所阳山庄庄主应伯化手中,证据确凿,难以辨解。”

骆伯伧冷笑道:“无论什么证据,我都不信是康浩干的,你再说下去,他们把康浩怎么样了?”

黄石生道:“据说应伯伦并没有为难康贤侄,只是限令他立即离开洛阳,当夜康贤侄就离了关洛第一楼。”

骆伯伧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黄石生道:“两天以前。”

骆伯伧怔了片刻,颓然坐回椅中,喃喃道:“唉!咱们若能早一天动身就好了。”

语气之中,显得无限烦恼和追悔。

黄石生道:“小弟和宗六弟赶到洛阳,恰巧晚了一步,这两天,咱们日夜在城中搜寻、一直没有找到康少侠,不过,大可放心,相信在几天之内,咱们一定能找到他。”

骆伯伧眼中异采微闪,问道:“你怎么知道一定能找到他?万一他已经离开洛阳了呢?”

黄石生笑道:“依小弟预料,他可能的确已经离开了洛阳,但他决不会去远,而有一定会再回来。”

骆伯伧讶道:“怎见得?”

黄石生道:“因为抱阳山庄的人还在洛阳没有离开,今天午后,终南一剑堡主易君侠也亲自到了,看情形,蛇拳门虽已土崩瓦解,中州变故仍未完结,那假冒风铃魔剑杨大侠的歹徒,仍在洛阳附近……”

骆伯伧摇头道:“这些跟咱们有什么相干?咱们必须尽快找到康浩。”

黄石生道:“康少侠负冤而去,岂会就此罢手?假如他知道那歹徒仍在洛阳,一定会再回来。”

骆伯伧沉吟道:“他蒙冤负屈,愤怒而去,会硬着头皮再回来?再说,谁又知道那假冒杨大侠的歹徒是不是真正藏匿在附近?”

黄石生笑道:“大哥忘了康少侠的易容术,是经青出于蓝,他若想回来,自然不会再用本来面目,至于那假冒杨大侠的歹徒是否仍在洛阳,一二日内就将有确定的消息,蛇拳门下不会甘心,抱阳山庄和一剑堡也放不过他。”

骆伯伧微微颔首,道:“这倒有可能,不过,万一他根本:没有听到消息,或者径自去了保定府呢?”

黄石生道:“一庄一堡高手齐集中州,消息很快传扬出去,小弟已另外安排专人,随时以信鸽和保定联络,如果康少侠去了保定府,三两天内也会有确讯的,大哥尽可放宽心情,静待消息就行了。”

骆伯伧黯然叹息一声,道:“但愿能早些得到他的消息,这孩子,唉……”

叹息之声才落,细目虚合,懒洋洋倚靠在交椅上。

黄石生轻轻道:“大哥一路跋涉辛苦,还请早点休息,这些事,小弟自会料理。”

骆伯伧忽又睁目问道:“四弟,你看愚兄是不是老多了?”

黄石生笑道:“人谁不老?但大哥豪迈如昔,看不出衰老之态,只是内伤甫愈,身体难免弱了些是有的。”

骆伯伧苦笑道:“不!你不必拿话安慰我,近年来,我自己清楚,委实衰老甚多!”

黄石生道:“衰老二字应该有两种分别,老是指身体的退化,衰是指心境的消沉,依小弟看,大哥自感衰弱,纯是精构忧郁使然。”

骆伯伧凄然道:“这有什么办法?家破人亡,丧妻绝子,迄今血仇难报,便是铁石心肠,又怎能够不忧郁呢?”

黄石生忙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何况自从西淀之变,仇踪已现端倪,大哥应该重振豪心,万勿消沉颓废……”

骆伯伧笑了笑,道:“不错,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可是我已经等待了整整二十年,不知还能等到什么时候?”

语声微顿,话锋一转,又道:“好啦!现在别尽说这些丧气话,四弟,咱们从保定带来的人手够用么?”.黄石生道:“足够调遣了。”

骆伯伧道:“咱们既要隐蔽身份,又须广布耳目刺探消息,一庄一堡高手云集中州,为敌为友尚难逆料,处境可说十分险恶,这几天来,你要多辛苦点,假如人手不足,就叫韩二弟来保定赌场暂时歇业,带了三妹同来洛阳应敌,咱们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卫护康浩的安全,别让他吃亏?”

黄石石正色道:“大哥放心,决不会误事的。”

骆伯伧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先告个懒,你们再淡谈:D巴!”

黄石生欠身应诺,飞蛇宗海东和黑牛李铁心立即上前相扶。

骆伯伧刚刚站起来,准备入内歇息,老苍头蔡福突然疾步奔了进来,躬身报道:“禀主人,有客拜会!”

房中四人都一怔,面面相觑,惊诧莫名。

黄石生沉声问道:“什么样的客人?他要见谁?”

蔡福道:“是人满脸胡须的红脸老人,带着一名随从,他没说要见谁,只说欲拜会本宅主人,有事相商。”

骆伯伧变色道:“四弟,咱们刚到,难道就泄漏了风声?”

黄石生没有回答,却追问蔡福道:“你没有告诉他?本宅主人不在……”

蔡福道:“小的已经回说主人不在,但那红脸老人说:“如果主人不在,见见管理这宅子的管事也一样。’”

黄石生皱眉道:“可曾问过他的姓氏?”

蔡福道:“他自称姓尤。”

“姓尤?”骆伯伧猛然一震,目中精光进射,失声道:“红脸老人!姓尤?莫非竟是他?”

黄石生道:“大哥请人后园暂避,容小弟去会会他。”

骆伯伧道:“来者不善,假如真是那匹夫寻上门来,四弟可得特别谨慎!”

黄石生道:“小弟自会小心应付。”向李铁心和宗海东飞快递个眼色,二人护着骆伯伧,匆匆向后园而去。

黄石生目送三人去远,疾步走向铜镜前,端详了一会,然后佝偻着身子,随蔡福迎出边门。

门外,一名魁梧红脸老人正负手而立,石坊下,有一名青衣汉子牵着两匹马,远远伫候等待。

红衣老有面貌陌生,气势颇为威武,黄石生目光一触那牵马伫候的青衣汉子,心里却不禁吃了一惊,险些把持不住,失声出口。

亏得他正低着头,连忙轻咳一声,收敛目光,深纳了一口真气,垂首躬腰,以龙钟老态,掩饰内心的惊骇。

红脸老人闻声回头,含笑拱手道:“这位就是贵宅管事么?”

蔡福忙应道:“是的!是的!敝宅主人不在,宅里就是这位管事先生作主。”

红脸老人笑问道:“请教老人家贵姓?”

黄石生侧耳道:“什么?你是送信来?送什么信?”

蔡福道;“咱们这们管事老先生今年快八十岁了,耳朵不太管用,尤爷请说大声些。”

红脸老人轻“哦”一声,果然提高嗓音,道:“请问老人家贵姓?”

黄石生故作恍然,忙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敝姓何,名可何。有何指教?”

红脸老人道:“在下姓尤,来自济南府。”

黄石生眉开眼笑道:“济南府么?好地方,我孙女婿就是济南人,住在西城外王家店,他可是当地土生土长的,我提他名字,尤爷你准定认识。”

尤姓老人急岔口道:“在下只是在济南城里做点生意,其实也没有住多久,认识的人不多……”

黄石生又抢过话头道:“做生意?那敢情好,我孙女婿也是生意人,他家里开有米炭行……”

尤姓老人神情有点尴尬,也有些不耐烦,忙道:“在下想与何老爹情商一件事,不知道老爹可愿答应否?”

黄石生笑道:“尤爷,这是什么话,邻乡邻府的,自己人嘛,只要能办得,尤爷尽管吩咐!”

一侧身子,举手肃容道:“别客气,请里面奉茶,请!请!”

尤姓老人欣然拱手称谢,举步而入。

黄石生又指着石牌坊下那青衣汉子,道:“尤爷,那是贵亲么?何不一并请进来喝杯茶?”

尤姓老人道:“不必了,就让他在此略等一会不要紧。”

黄石生也不勉强,向蔡福施个眼色,偻着身子倍那尤姓老人穿过前院,同入正厅。

尤姓老人走得十分缓慢,一路纵目张顾,有时更停下来审视园中地形和房舍大小,频频颔首不已。

入厅分宾主落坐,蔡福奉过茶,尤姓老人微笑问道:“何老爹,贵东主置下这般宏伟的产业,自己却不居住,任其空置荒废,岂不可惜?”

黄石生摇头叹道:“尤爷,你不知道,官宦人家谁不是这样,就怕房产太少,谁又真正为了居住。

尤姓老人道:“原来贵东主竟是朝廷命官?”

黄石生道:“敝东家是先朝侍郎,姓穆,年前已经告老了,但是仍旧住在北京,诗词自娱,同时调教几位公子,这儿房屋本是来准备给老夫人居住的,去年耋人人也谢世了,所以一直空置着,没人居住了。”

尤姓老人“哦”了一声,面露喜色,道:“这么说,贵东家短期之内,是不会迁来洛阳定居的了?”

黄石生道:“别说短时,三五年内,也不会迁来。”

尤姓老人欣然道:“那真是太好了……”

黄石生石大叹苦经道:“好什么!偌大房屋空着不住,招野鼠虫蚁,京里拔下来的费用又少,每年雇人打扫灰尘都不够,白白糟塌了好房屋,如今全叫白蚁食得差不多啦。”

尤姓老人从袖中取出一锭黄澄澄的赤金,含笑搁在茶几上,说道:“何老爹,在下有一事相求,还望老爹慨允,这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请老爹买酒喝。”

黄石生张目道:“快别如此,邻乡邻府的不是外人,只要老汉办得到,尤爷尽管吩咐,不敢当此厚赐。”

尤姓老人笑道:“不瞒老爹说,在下家口众多,新近从济南府迁来洛阳经营贸易,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房屋,住客栈又嫌杂乱,正各处选购居所,贵东这座园子既然空着,不知是否能赐借暂住,只等新居购妥,立即清扫造字同,决不损及贵宅一草一木,至于赁屋费用,老爹尽管放心,一定从优奉上……”

黄石生恍然道:“尤爷的意思,想赁下这宅子安顿家眷?”

尤姓老人点头道:“正是,但老爹请放心,在下只是暂住,贵东如有消息来洛,咱们随时都可迁走的。”

黄石生斜眼几上金块,沉吟道:“这,只怕有些……?”

尤姓老人忙凑过身子,低声道:“赁屋费用,任凭老爹说个数目,在下只跟老爹相商,不会对他人提起的。”

黄石生拈起了金块掂了掂重量,默然片刻,终于贪婪的笑了起来。

口口口口

送走尤姓老人之后,黄石生捏着那锭金块,飞步奔入后园。

后园小楼中,骆伯伧和宗李二人都未歇息,正伫候消息。

黄石生极力掩住内心激动,含笑而人,向骆伯伧欠身拱手道:“恭喜大哥!”

骆伯伧凝容问道:“果然是那老匹夫么?”

黄石生笑道:“正是皇天有眼,该当大哥要报那如山似海的血仇,才让姓尤的自己送上门来。”

骆伯伧神情一震,脸上顿时露出了杀机。

飞蛇宗海东急道:“四哥认实在了?不会弄错?”

黄石生道:“决不会认错,我虽然没有见过姓尤的,但他随行的手下,确是那天夜晚在西淀湖畔空宅中见过的孝衣汉子,当时,他曾经用竹笛哨声,指挥袁氏双环……”

接着,又将适才将谈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骆伯伧道:“他要租赁这个园子,四弟可曾应允?”

黄石生笑道:“送上门来的机会,小弟不忍拒绝,已经替大哥作主,答应租给他了,约定三日内腾出房屋,让他们搬进来。”

骆伯伧忽然仰天大笑,道:“好极了,这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天下真有这般巧事。”

狂笑间,五指紧扣坐椅扶手,指头竟然根根陷入木中。

黄石生皱了皱眉,轻声道:“大哥请勿过于激动,以免影响伤势……”

骆伯伧摇摇头,切齿作声道:“若能报得毁家杀子血仇,死也含笑瞑目了,我苦等二十年,等的就是今天。苍天有眼,终于将仇人送到手中,三日之后,我要把他们一个个寸碟凌迟,活祭我那惨死的妻儿。”

黄石生眉锋再锁,却迟疑着,没有开口。

骆伯伧侧目问道:“四弟,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黄石生淡淡一笑,欠身道:“小弟斗胆,还请大哥暂作忍耐……”

骆伯伧道:“我已经忍耐了整整二十年,-难道还不够?”

黄石生肃容说道:“大哥,这是天赐良机,冤家偏逢路狭,但小弟以为,血仇固然要报,大局也不能不顾及,如果太急于报仇,恐怕以后再想这种机会,就难了。”

骆伯伧瞿色道:“为什么?”

黄石生道:“大哥请冷静想想,那姓尤的以前匿居在西淀湖畔,蓄养死土,盗劫袁氏双环尸体,岂能没有图谋?”

骆伯伧听了一怔,颔首道:“不错,那匹夫必然有所图谋,依四弟看,他目的何在?”

黄石生道:“现在猜测他的图谋以似嫌稍早,但当此关洛一带风云险恶之际,姓尤的突然率领手下潜入城中,显见与蛇拳门新近发生的变故有着某种关系。”

骆伯伧凝目道:“四弟是说那姓尤的目的在于对付-庄一堡?”

黄石生道:“也可能是为了对付那假冒风铃魔剑杨大侠的人。”

骆伯伧沉吟道:“如此说来,那姓尤的家伙立场尚未分明了?”

黄石生道:“所以小弟希望大哥能再忍耐十天半月,等他入了咱们掌握,就不难知道他的图谋和立场了。”

骆伯伧长叹-一声,道:“二十年都等过了,又何在乎多忍耐十天半月,这件事,便由四弟全权布置,只别再叫那姓尤的溜了就好。”

黄石生欠身道:“小弟遵命,这就去着手安排,大哥请安歇吧。”告退出了后园小楼。

飞蛇宗海东也紧跟着退了出来,轻问道:“四哥,你把这房子租给姓尤的,却让大哥住在那里?”

黄石生道:“我已经跟姓尤的说妥了,前院让给他们,后园留着自用,平时将园门封闭:咱们都由后面小门出入。”

宗海东道:“这样只怕不太好吧?一墙之隔,那姓尤的一定会对咱们特别留意,大哥又心急报仇,万一……”

黄石生道:“初来几日,姓尤的少不了会特别监视咱们,不过你尽管放心,后园中除了我和蔡福以及几名仆妇,他决不会发觉你们和大哥的。”

宗海东愕然道:“怎见得?”

黄石生神秘地笑道:“你忘了当年来洛阳买这宅子的是谁了?”

宗海东一怔,道:“是韩二哥,莫非他”

黄石生道:“不错,韩二哥当年买下这座宅子,早巳在地底安排好各种妙用,姓尤的看不见咱们,他的一言一动,咱们却能了如指掌,否则,我怎会把前院祖赁给他?”,宗海东恍然大悟,笑道:“难怪大哥总没问起咱们自己的住处,我一直心里暗急,又不便询问,看来四哥你真有先知的见,竟像早就料到今天会用上这座园子似的。”

黄石生也笑道:“买屋置产虽是我的主意,添增机关秘室通道,却是韩二哥的安排,不仅洛阳一地,凡属天下都大邑,哪儿没有大哥的产业,这说不上先知灼见,只是未雨绸缪,狡兔三窟罢了。”

宗海东去诧异地又问道:“但各地产业中设置机关秘室的事,小弟却一直都蒙在鼓里,大哥为什么连咱们自己弟兄也瞒着?”

黄石生神色微变,怔了-下,才含笑道:“这不是大哥有心隐瞒,没到用它的时候,知道也没有益处,六弟,去歇息吧,明天还有得忙的。”

两人谈谈说说,已走到前院。

宗海东止步拱手道:“四哥也请早些安歇,小弟告退了。”

黄石生颔首道:“这几天,姓尤的可能会对咱们这宅子严密监视,夜晚如有动静,大家务必要沉住气,不可鲁莽。”

飞蛇宗海东点点头道,分手而去。

那黄石生站在前厅石阶下,怔怔望着宗海东进了正屋卧室,木立良久,又亲自巡视了全宅一周,返房休息时,已是深夜了。

从第二天起,这座节孝坊巨宅表面虽然平静如故,宅中却忙碌异常。

黄石生指挥老苍头和几名仆妇,一面整理地底秘室,一面办采购饮食之物,仆妇都迁入后园,骆伯伧等人却避居秘室,将前院天上屋大厅全部腾让出来,然后封了后园园门。宅中仆妇均系心腹,地下秘室又有暗道和前院相通,巧手韩林早已在前屋中装置了窥视窃听的设备,人居秘室,可将前院举动尽收眼内,整整忙碌了两天,一切才算舒齐,当真是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对头人彀来。可是奇怪得很,那姓尤的红脸老人自从接洽租屋那天来过一次,以后竟没有出现过,甚至连手下也没有来探视一下。

三天过去了,“房东”早就准备妥当,“房客”却音讯渺茫。

骆伯伧渐渐不耐,一再询问黄石生道:“会不会是姓尤的得到风声,临时又改变了主意了?”

黄石生含笑道:“大哥何必性急呢,反正他的租金已经预付,假如不搬来居住,咱们白赚一月房租;毫无损失,何乐而不为?”

骆伯伧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只好苦笑一声,极力忍耐等待。

第四天一早,黄石生刚由秘室陪骆伯他用毕早餐出来,蔡福突然匆匆奔告:“四爷快些准备,那姓尤的来了!”

黄石生骇然惊道:“人在哪里?”

蔡福道:“现在侧门外等候。”

黄石生心头暗震,急忙示意飞蛇宗海东立即通知骆伯伧,一面掩闭暗道门户,一面整衣出迎。

那尤姓老人换了一身轻袍便装,独自一人,既未带着随从,也没有骑马,竟已笑嘻嘻站在侧门外。

甫见面,尤姓老人便拱手笑道:“贵东不在,老爹就是主人,尤某特来拜访居停。”

黄石生连忙道:“言重了,不敢当!数日未见尤爷,老汉还以尤爷已经另找到更合适的房屋,不想搬来了呢!…

尤姓老人笑道:“承蒙老爹情让居宅,使尤某获得栖身之所,如此浓情,世所少见,尤某贱眷昨夜就搬来了,老爹还不知道么?”

黄石生惊道:“什么?昨夜就搬来?怎么老汉这边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尤姓老人道:“出门在外的人,没有多少行李,贱眷又有些水土不服,忌烦喧嚷,所以趁深夜人静的时候搬迁,不愿惊扰居停芳邻。

黄石生心里惊悸不已,脸上含笑谦谢,急道:“失迎疏礼”,于是请尤老人人内待茶。

姓尤的欣然答应,随着黄石生进入后园,一路谈笑风生,两道目光,却不住价度量园中形势,尤其对那一墙之隔的后园门,特别多看了几眼。

叙礼落座后,又说了些客套话,黄石便试探着问道:“萍水相识,确是缘份,老汉失礼得很,迄今未请教尤爷台甫尊讳?”

尤姓老人哈哈笑道:“彼此,彼此,尤某也忘了请问老爹上下?”

黄石生信口道:“老汉草字辅元,辅佐的辅,一元复始的元。”

尤姓老人道:“尤某单名一个宁字,安宁之宁,俗得很!”

黄石生道:“尤爷太谦了,不知宝眷人口多少?前面宅子还不够住么?”

尤宁笑道:“不瞒老爹说,贱内过世得早,留下一个女儿,身子又太单薄,今年都二十四五岁,总舍不得嫁她出去,另外两个续娶小妾,俱元生养,人口不多,而且总赢弱得很,此外,就是一些跟随我多年的伙友,房屋尽够居住的了。”

黄石生道:“等尤爷安顿好了,老汉再去拜见两位夫人和大姑娘。”尤宁忙道:“老爹快别劳步,小女天性畏生,两个小妾也不懂礼教,彼此既属宾主,又是邻居千万不要客气。”

闲谈一阵,尤宁起身告辞,临行又道:“有件事,必须奉告老爹,尤某是生意人,创业之初,难免有很多应酬往来,或许夜间会吵闹些,倘遇人来客往,有什么惊扰之处,老爹休要介意。”

黄石生笑道:“不碍事,隔着这大园子,又有高墙,哪里会传到这边来了,尤爷不见昨天夜晚府上搬迁,咱们全不知道呢。”

尤宁点一点头,说道:“这样尤某心安了。”

黄石生亲送到门外,长揖而别,掉转身,疾步返回秘室来见骆伯伧。

这时,骆伯伧已经接获飞蛇宗海东的呈报,正用暗镜偷窥前院动静。

黄石生将经过情形详述一遍,凝容道:“尤宁那厮行动诡秘,精明异常,不是易与之辈,今后咱们窥量前厅时,务必要谨慎小心,须知咱们能从传声管窃听他的说话,他也同样能听咱们的声音,一理被他发现地底的秘密,后果不堪设想了。”

骆伯伧道:“刚才愚兄暗镜窥探前厅和正房,并未见到一个女人,他所称有二妾一女的话,莫非都是假的?”

黄石生道:“大哥看见些什么?”

骆伯伧道:“只有四五个小厮在打扫房屋,连一件行李也没有。”

黄石生略一沉吟,颔首道;“这么说,他自称昨夜已经搬来,显系诈辞,其目的是要淆乱咱们的注意,真正迁人,多半在今天深夜。”

骆伯伧冷笑道:“他这般鬼祟动作,莫非对咱们已起了疑心?”

黄石生摇头道:“那倒不是,凡做贼的必心虚,他对咱们自然要提防,但真正起疑的却未必,且待午后,小弟去度探一下就知道了。”

骆伯伧终是放心不下,过了一会,又亲人秘室,利用旋转暗镜窥视。

装置暗镜的秘室,就在前院大厅下层地底,镜筒由夹壁中伸至大厅屋角隐蔽处,镜口有壁饰掩蔽,以镜片折射,将厅中景象映入地底,同样的暗镜共计两具,另一具则装在正房楼上卧室内。

窥探的结果,使骆伯伧十分失望,整个一上午,除了看见那红脸老人尤宁偶在大厅中负手徘徊之外,始终没有发现女人的影子。

骆伯伧又命飞蛇宗海东易容外出,藏身石牌坊对面,远远监视大门动静,,宗海东枯候半日,回来报告,前门终日紧闭,根本无人出入。

骆伯伧疑窦丛生,纳罕不已。

午后,黄石生特地准备了拜贴,带着蔡福,由大街绕至前院;叩门求见。

应门的,正是那天随宁来求租房屋的青衣汉子,数日之隔,主客恰好互换,如今那青衣汉子成了管家,黄石生反而成了访客。

那汉子认得黄石生和蔡福,连忙笑脸相迎,拱手道:“原来是两位老爹,有事赐教么?”

黄石生命蔡福递上拜帖,道:“晨间荣承尤爷驾莅后院,特采回拜。”

青衣汉子怔了怔,忙说道:“不敢当,老爹请稍候,小的去告诉敝主人即来迎接。”

去没多久,红脸老人尤宁便匆匆迎了出来,笑着谦谢道:“何老爹太客气了,怎好劳驾在顾,快请进来坐。”

黄石生变着腰,巍巍颤跨进大门,边行边道:“老汉也算是半个主人,昨夜贵客宠降,竟不知道,实在失礼得很。”

大厅落座,难免又是一番客套,黄石生暗暗注意打量,只见内外一片肃静,厅中仅有两名眉目清秀的小厮侍侯,此外,决无一个刺眼人物。

他不禁诧异,便含笑问道:“尤爷,能不能容老汉获此荣幸,向二位夫人和小姐请个安?”

尤宁笑道:“怎敢当老爹宠顾,理应叫贱眷小女拜见老爹才对。”

当下毫未迟疑,回头吩咐一名小厮道:“传话进去,就说居停何老爹来了,叫两位夫人和小姐快出来见见。”

小厮去未多久,果然环佩挣锵,香见盈盈,两名青衣丫环簇拥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由正屋那边走了过来。

黄石生顿时傻了眼,心念电转,骇然忖道:奇怪,大哥整日窥查未见一个妇女,门外也没有看见车马出入,这些女人竟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

惊骇之下,慌忙起身见礼。

那两位姨娘大约都在三十岁左右,瘦削个儿,病靥靥的显得弱不禁风,尤家小姐则更为纤弱,鹅脸蛋,水削肩,柳腰细柔,金莲颤颤,恰似一朵娇滴滴的水仙花,被风一吹就要折倒一般。

黄石生藉着寒喧之际,偷眼审视,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三个女儿有一丝儿会武功的模样,不觉大感困惑。

略叙几句就酬话,黄石生坐不住,只好告辞起身,尤宁十分客气,亲自送到大门外才分手。

回到后园,骆伯伧已经在秘室中端坐而待,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黄石生问道:“大哥都看见了?”

骆伯伧点点头,沉默良久,才废然道:“这真是怪事,我一直守在暗镜前,竟未看见那些女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黄石生苦笑道:“其实也只能怪时间太仓促,如知道有今天,咱们应该在前院每一间房里,都装上暗镜。”

骆伯伧道:“四弟的意思是”

黄石道:“事情已经很显然,那些妇女昨夜一定都搬来了,只不过没有居住在正房里。”

骆伯伧道:“那两外侍妾都很年轻,论理,该有一个跟姓的同住天上房才对,除非他们已对这座宅子起了疑心,而且,既有女眷同住,卧房应由丫环打扫,怎么却用男仆小厮清理内宅呢?”

黄石生突觉心中一动,恍然而悟,跌足道:“不错,小弟竟没有注意过那些小厮,原来奥妙在此……”

骆伯伧诧道:“四弟想出其中蹊跷了?”

黄石生尴尬地道:“说来惭愧,小弟谬号‘鬼脸’,素以易容术自负,却不料那姓尤的也是大大的行家,若非大哥提到那些小厮出入内宅的可疑,几乎被那匹夫瞒过了。”

骆伯伧道:“难道那些女人,都是些小厮假扮的?”

黄石生道:“不!应该说那些小厮,全是女人改扮的;”

骆伯伧微微一怔,也恍然笑了起来,颔首说道:“想不到,姓尤的还有这一手,哈”

黄石生奋然道:“此人机诈百出,堪称劲敌,小弟倒要好好斗他一斗!’骆伯伧点头笑道:“四弟准备怎样斗他?”

黄石生目光-转,说道:“咱们早些休息,养足精神,今天夜里先给他-点颜色……”

浮云掩月,夜色深沉。

梆拆刚叙过三更三点’,正是人们美梦香甜的时候。节孝坊前,突然悄没声息驶来了辆单套马车。

那辆车,篷帘深垂,由-个中年壮汉驾驶,车轮都用厚厚的布絮环裹,马蹄上也套着护蹄草垫,车缓,轴滑,驶过石板路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马车远在距离石牌坊十丈外就嘎然停止,那驾车壮汉缓缓把革缰系在辕桩上-,从座板箱里取出旱烟,填烟叶,点纸煤,悠闲地吸了起来。

他竟没有卸辔松绳,也没有下车的意思,看样子,是在等人。

可是,等谁呢?这么夜深,街上空荡荡的,人踪全无,谁会雇车?

那车把式却一点也不急,只是好整以暇地独坐辕头,一袋接一袋吸着旱烟!对啦!这辆车八成儿是由外地送客到洛阳,因为时间太晚,没法投店,又不能出城,准备借这坊下空地,坐待天明了。

假如真是这样,倒不能不佩服这位车把式好耐性,距天明还有-个多更次,他居然连个瞌睡也不打?熬渡漫漫长夜,他也不饿?

提到“饿”!巧得很,就在他吸到第二袋烟的时候,街尾转角处出现了-楼灯光和竹板声音。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矮老头,挑着一副馄饨担子,油灯插在面笼边.小锅里正冒着热气,笼架上有馄饨;也有面条,另外还有调味盒子,外加一只小酒坛。

矮老头一边敲着竹板,一边顺着小街巍然向石牌坊走过来,头上一顶破毡帽,帽沿压得好低,昏黄的灯光,映着半张老脸,大约今夜生意不佳,老头儿一副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的神情。

渐行渐远,矮老头一溜眼,望见牌坊下的马车,顿时精神一振,急忙把担子挑到近前搁下,匆匆加扇添柴,巴结地问道:“老大,来碗热馄饨怎么样?”

车辕上那壮汉却冷冷扫了老头一眼,漠然应道:“不饿!”

矮老头陪笑道:“那么,要不要切点卤菜,喝两杯酒,御夜露寒气?”

壮汉语音仍是冷冰冰的,说道:“不喝!”

“嘿嘿!”矮老头招揽不成,有些尴尬,干笑道:“老大,天还早呢,喝杯酒也好打发辰光,您尝尝老汉这酒,千纯万正的状元烧,自家酿的,味道与众不同,喝了保不打盹!’’老汉不耐,截口道:“跟你说了不喝尽啥叨于啥?’’矮老头一愣,讪讪放下了扇子,苦笑道:“好!不好就不喝,生意不成情谊在,老大您何必发火了呢?”

壮汉哼了一声,又填上第四袋烟,没有答理。

那矮老头好生扫兴,自顾站在坊下敲着竹板,也没有开口。

两人各据牌坊一端,那驾车壮汉猛吸旱烟,矮老头却用力敲打竹板,一声声越敲越响,就马肚里闷气,藉那竹板当泄出来似的。

夜深人静,那竹板听来份外刺耳,“梆!梆!梆!”简直就在跟敲在壮汉心窝上一样,何况矮老头耗了许久,没揽到一份生意,却没有离去的样子。

驾车壮汉已经一连皱了好几次眉头,实在忍不住,沉声道:“喂!老头,走远些敲行不行?”

矮老头胡子一翘,也没有好气地道:“我敲我的,碍着你什么?”

壮汉怒目道:“你敲得老子心烦,懂不懂?”

矮老头哼道:“这才笑话,你不愿听不会走开?谁又没请你呆在这儿。”

壮汉叱道:“是老子先来,你叫谁走开?”

矮老头也不退让,睑眼道:“你先来便怎样?这地方又不是你家,难道不准我老头子做生意么?”

驾车壮汉怒火猛升,摔了冒烟袋,沉声喝道:“老子就不准你在这儿刮噪,你敢怎么样?”

矮老头嘿嘿连声冷笑,说道:“造反了,我老头子在节孝坊卖了几十年馄饨,倒不知道这块地皮是有主的,老大,你把眼睛放亮些,这是有王法的地方,我老头子今年也快六十岁了,可不是吓唬大的,别以为你年轻力壮块头粗,老头子可不在乎这个……”

驾车壮汉凶睛暴射,狞笑道:“我看你这老混蛋是活得不耐烦了。”一长身形,跃落地面。

不料那矮老头竟横得很,顺手抄起担上切菜刀,大叫道:“干啥?你还敢杀人不成?”

壮汉阴恻恻道:“老蠢物,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人么?老手想弄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不信你就试试看!”

矮老头退后两步,心里有些虚,想再找件家伙壮胆,馄饨担子上已无用物,便把麦架上的灯笼摘下来提在左手。

驾车壮汉一步步逼近,冷笑道:“老混蛋,死在临头还忘不了带灯笼,敢情你是怕共同泉路上看不见行走么?”

矮老头分明声色厉内在,颤声道:“你你可别逼人太甚想当年,我老头子,也不是好惹的,打架闹事,向来不含糊……”

驾车壮汉冷嗤道:“那是当年,可惜现在你老了!”话落,突然抢身上步,飞起一脚,直向矮老头势刀的右腕踢去。

矮老头一时未防,被踢个正着,“啊呀!”一声,菜刀应“脚”而飞,吓得踉跄倒退,赶紧躲在馄饨担子后面,又摸了一柄赶麦杖,大叫道:“救命啦!杀人啦!”

驾车壮汉喝道:“老狗,你在找死!”跨步而上,扬掌就劈。

那矮老头绕着担子跑,扯开嗓子叫,凄厉的呼救声,响彻夜空,别看他刚才嘴挺硬,这会儿真动上了手,可就剩下喊救命的份儿了。

驾车壮汉怒不可遏,杀机顿起,一面咒骂,一面持袖子追逐,怎奈矮老头很滑溜,总围着馄饨担子兜圈闪避,急切间竟捞他不着。

壮汉一怒,猛抬腿,将馄饨担子踢翻,从护腿皮套中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直向矮老头扑去。

老头失去了屏障,更毁了生财工具,急怒攻心,反忘了害怕,嘶叫道:“好小子,你敢毁我老头子吃饭家伙,我也叫你做不成生意!”

骂着,竟将手中灯笼,砸在马车车蓬上。

车蓬布上涂过桐油,沾火既着,刹那间,便劈劈拍拍冒起火焰。

就在火势刚起之际,石牌坊暗影下突然窜出一条人影,贴地一滚,飞快隐入车底。

这时,辕前马匹也受惊狂嘶,泼开四蹄,拖着车子疾奔而去。

驾车壮汉看见车辆起火,骇然大惊,顾不得再杀矮老头,急忙转身追马车。

但追未数步,后脑却重重挨了一赶麦杖,仆倒地上。

马车带马飞奔,掠过巨宅大门,向左-转,笔直冲上了大街。

那原来紧闭着的巨宅边门,突然“呼”地一声启开,门内闪出两个人,正是尤宁和那随侍的青衣汉子。

尤宁沉声喝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衣汉子惶然道:“是第三分舵送人的车辆,约定四更交接,他们早来了片刻。正待命清查有无跟踪暗线,不知怎么会出了意外。”

尤宁惊诧道:“这么说,人还在车子里?”

青衣汉子道:“正是。”

尤宁顿足叱道:“该死的东西,还不快迫!”’青衣汉子慌忙从怀里取出-支竹笛,正想吹,却被尤宁劈手夺去,低骂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是怕人家不知道咱们的地方么?”

青衣汉子手足失措,呐呐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尤宁喝道:“不许出声动众,随你四更以前,把人抢回来。过了时限,提头来见。”

青衣汉子唯唯应诺,展步如飞,掠奔而去。

尤宁目光转动,正待亲自去救那驾车壮汉,突神神色微变,急急缩身退回门内,迅速掩闭了边门。

片刻后,衣袂振风之声入耳,石牌坊下出现两条人影。

那是两个劲装负剑的少年,衣色一紫一白,正是“抱阳山庄”两侠少庄主,“日月双剑”应氏兄弟。

应龙冷冷扫了地上馄饨担子一眼,摇头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故呢,原来只是卖馄饨的跟人打架,咱们走吧!”

应虎道:“大哥别忙,你看这小子手中还拿着刀!”

应龙笑道:“打架嘛,当然要动刀子,这小子八成遇上了吃白食的小流氓了,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不肯受气,才被人捧了一顿。”

应虎道:“咱们要不要去弄醒他来问问?”

应龙道:“没啥好问的,爹只叫咱们探查姓杨的消息,谁有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老二,走吧!”

两人扬目向周望了望,果然没有理会那驾车壮汉,双双转身离去-尤宁隐身门后,刚松了一口气,不料那昏倒在地上的驾车壮汉,就像被人戳了一刀似的。突然“啊呀”一声叫了起来。

应家兄弟未去远,闻声顿时止步。

月剑应虎诧异地道:“咦!那小于叫什么?”

应龙翻翻眼睛,道:“他挨了揍,疼得难受,怎么能不口U?”

应虎回头望望,道:“可是,他为什么只叫一声,’又不吭气了呢?”

应龙笑笑道:“谁知道?大约人刚清醒,现在又终于疼昏了过去了,别理他快走吧!”

宅门后的尤宁恨不得应家兄弟赶快走,心里暗骂那驾车的人真糊涂该死。就算清醒过来,也应该装作昏迷状,怎么可以胡乱呻吟出声呢?决心等两人去后,非重重惩罚他不可。

应家兄弟谈笑了几句,重又转身举步,但说来真怪,他们不走,那驾车壮汉倒很安静,刚要走,壮汉又叫喊出声:“啊呀!”

这一次,连应龙也起疑了,两兄弟霍地旋身,互望了一眼,脸上都满布诧异之色。

应虎低声说道:“我说,那小于在装死……”

应龙点点头,道:”去看看!”

兄弟两并肩大步回到石牌坊下,分站着驾车壮汉两侧,四目炯炯,瞬也不瞬地直瞪着那壮汉的脸。

那驾车壮汉其实早就清醒了,正因应家兄弟出现,才故作昏迷卧地未动,可是,每当应家兄弟要走,总不知从哪儿飞来一粒暗器,射在他的穴道上。

暗器非针非镖,却是最霸道的铁蒺藜,所射穴道,亦非制命要害,却是人体最弱的软筋骨节,铁蒺藜嵌在穴道上,就像“错骨分筋”一样,虽不要命,却疼得叫人受不了,任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也会不由自主呼叫出声。

这时候,他情知这应家兄弟正站在身边,虽然仍想装出昏迷的样子,无奈心虚发慌,那眼皮就像发寒热打摆子似地抖个不停,用尽全身气力,也控制不住。

应龙瞧着好笑,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腰胁,冷哼一声,道:“朋友,别装了,快起来吧!”

驾车壮汉犹欲掩饰,假作呻吟一声,举手揉着眼睛。

应虎火起,用力一脚踹在壮汉胯骨上,喝道:“滚起来!”’那驾车壮汉痛得弓腰捧腹大叫,凶念陡生,藉身体掩蔽,突然抄起尖刀,猛向应虎小肚了扎去。

应虎嘿地一声怒喝,左脚斜跨半步,旋身探臂,长剑“呛”然出鞘,只见寒芒闪缩,驾车壮汉那只握刀的右手已被齐肘斩断。

应龙急叫道:“老二,要留活口!”

应虎招式迅速绝伦,,剑锋飞转,还剑人鞘,左掌一沉一收,已将壮汉挟脖子提起,又在他肚上狠狠揍了一拳,冷笑道:“好小子,你是吃了熊心豹胆?竟敢跟应二爷动刀子?”

那架子壮汉却也有些急智,仰面一望,故作惊愣,道:“呀!你是谁?”

应虎哼道:“你连爷们是谁都不知道,就拔刀动手?”

壮汉连忙哀叫道:“两位爷,请多原谅小人该死,小人还似为是刚才那几个地痞……”

应虎撩手一掌,骂道:“他妈的,你把谁当作地痞流氓?”

壮汉断肘处血流未止,这一巴掌又被打掉七八颗牙齿,两眼金星乱闪,一声闷哼,昏了过去。

应龙道:“别打了,搜搜他身上。”

应虎冷哂道:“敢情这小子外强中干,并不结实!”

说着,扯开壮汉衣襟,探手人怀,只一搜,摸出一件硬硬的东西。

那东西,赫然竟是一朵银制襟花。

应虎看了看,顺手交给乃兄,笑道:“这家伙准不是正经人,身上还带着娘们的饰物呢。”

应龙比较慎重,反复反那朵银花看了许久,凝容说道:“不对!这不像是女人的饰物,倒很像是一种黑道帮派的识别标记。”

应虎道:“可是从没听说过哪一派使用这种银花?”

应龙略一沉吟,道:“把他带回去再说吧。”

骄指疾落,将壮汉穴道点闭,夹在胁下,兄弟俩纵身拔起,迅速没入夜色中。

那尤宁匿身门后,亲眼窥见手下身份败露,被“日月双剑”生擒掳走,却苦于无法现身截阻,木然良久,顿足叹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正惶恐间,那奉命抢救马车的青衣汉子已气喘咻咻如飞而至……

尤宁见他空手回来,不由暗惊,急问道:“追上了没有?”

青衣汉子喘息一阵,说道:“总算追上了……”

尤宁道:“车上的人呢?”

青衣汉子道:“城中到处都是一庄一堡的高手,属下怕泄漏此地秘密,不敢把人带回来。”

尤宁心中略定,吁了一口气,道:“你所他们安顿在什么地方?”

青衣汉子答道:“属下追上那着火的马车,将人救出,放弃了车辆,幸亏抢先一步,否则,险些跑抱阳山庄庄主碰个正着,当时恰在西城城门附近,属下临时无计,便反人送进城楼中藏匿,待应伯伦离去以后,才赶回来陈报请示……”

尤宁岔道:“应伯伦也发现那辆起火的马车了么?”

青衣汉子道:“是的,他们拦住空车搜查,业已引起猜疑,现在正分头寻找驾车的人和追查马车来处,街上暗桩密布,非常严密。”

尤宁恨声道:“那驾车的蠢物已被日月双剑带走了,三分舵派这种误事的人来,真是该杀……”微顿,又嘉许地道:

“余坤,你不枉跟我数年,应变处置十分妥当,等事情过后,我会录功报升你接掌第三分舵。”

青衣汉子欠身一礼,道:“多谢爷的提拔。”

尤宁又问道:“那城楼上安全么?人藏在上面,会不会被搜出来?”

那青衣汉子乃姓余名坤道:“暂时隐匿还算安全,但天亮以后就难说了,属下不敢擅专,故特来提示!”

尤宁沉吟了一下,道:“这两人太重要了,无论如何不能失去,事到如今,只有冒险把人抢回来再说了,你去通知本堂弟子,即速驰援西门,必要的时候,咱们宁可全体撤出洛阳。”

余坤垂手道:“是否也要知会宅里准备?”。

尤宁说道:“小姐和两位姨娘,由我去通知,你快往西城守护要紧,我随后就到。”

余坤躬身一礼,飞掠而去。

尤宁也匆匆回到内室,吩咐侍妾女婢准备应变,如果自己天明未返,便全体撤出洛阳城。

然后,换了一身劲装疾服,背插九环刀,用一幅黑布掩住面庞,飞身越墙而出,亲自赶往西城-

骆伯伧坐在暗镜室内,这些经过;自然都一一映入眼中。

口口口口

余坤先抵西门,城楼上早巳三个人在引颈企候了。

其中两个身着黑袍,倚壁而坐,身材都很魁梧;另外的一个容貌瘦削,却是“七义”中的飞蛇宗海东。

余坤一到,楼上三个人都起身相迎,飞蛇宗海东悄声问道:“怎么样了?”

余坤点点头,道:“姓尤的随后就到,现在我才弄清楚,尤某不过是一名分堂堂主,幕后还另有主使的人。”

宗海东拽了两名黑袍人,笑道:“四哥请检视一下.看看这两位像不像袁氏夺命双环?”

假扮余坤的黄石生凝目注视片刻,沉声道:“身裁面貌尚无多破绽,但袁崇基左手是断的,这一点必须随时留意,千万不可让左手露出衣袖外面,还有,袁氏兄弟都已迷失了本性,形同行尸走肉,你们要牢记在心,举动宜尽量迟缓,眼睛要作发直状,任凭天塌下来,也要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两名黑袍人一齐点头道:“四爷放心,咱们会记住的。”

黄石生肃容又道:“常言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你们久受主人厚恩,这就是舍生相报的机会,牙缝中的毒药囊虽然是备作万一,却不可不时时小心在意。”

两名黑袍人同声道:“不劳四爷叮嘱,到那时,咱们知道自处,决不负义忘恩,决不吐露片语只字的。”

黄石生欣慰地一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话声微顿,回顾飞蛇宗海东道:“我真正的袁氏双环和余坤呢?”

宗海东道:“袁氏双环已由蔡福送回后园,余坤伤得很重,小弟本想自己押送,却怕碰见一庄一堡的人,所以暂时将他闭住穴道,搁在城外壕里。”

黄石生耸肩笑道:“咱们跟姓尤的斗,抱阳山庄和一剑堡插进一脚,形势鼎足而三,洛阳城里,今天晚上真够热闹的了。”

正说着,忽然瞥见一条黑影,遥遥向西城奔来。

黄石生举手疾挥,宗海东立即捷如飞蛇般穿楼落城外,两个假扮袁氏双环的黑袍人,也连忙倒卧墙脚下。

俄顷,人影一闪,尤宁已登上城楼。

黄石生沉声喝道:“什么人?”

“是我!”尤宁一边答应,一边大步走了进来,目光一的“袁氏双环”,问道:“怎么样?没有被人发觉吧?”

黄石生忙躬身应道:“抱阳山庄和一剑堡的人都撤走了,属下正欲飞报堂主,是不是趁现在把他们带回去?”

尤宁道:“你确定一庄一堡的人真的都撤走了吗?”

黄石生道:“属下来时没有再见到搜索的人,大约他们已经得到日月双剑的消息,赶去审讯口供的了。”

尤宁点了点头,冷笑道:“且让他们去空高兴吧,我就不相信他们能问出一名来。”

接着,取出一条黑巾,掷给黄石生,挥手又道:“掩蔽面目,咱们回去!”

黄石生遵命系上面巾,从墙脚下挟起“袁氏双环”。

尤宁回头张望了一眼,沉声又道:“你带人行走,本座自会替你掩护,万一遇敌,只管夺路脱身,但要注意有没有人跟踪。”

黄石生道:“属下遵命先走了。”身形微闪,由楼侧阴影处落下城墙。

只见他略一审度,再举步时,却沿着城墙墙脚,奔入邻近一条小巷,并不登高越屋,仍藉街巷房檐暗影掩蔽,迅若狸猫般伏腰疾驰,转瞬间,便消失在小巷转角处不见了。

尤宁伫立城楼,目睹黄石生平安远去,不觉含笑颔首,眼中闪出赞许之色。

当尤宁和黄石生在城楼中交谈的时候,飞蛇宗海东正单臂扣着城垛,身子悬空斜持在城墙外面。

直到两人先后离开西城,假冒“袁氏双环”的事也毫未露出破宗海东才暗自松了一口气,蹑足疾落城下,顺着护城壕曲身而行。

壕中泥石错杂,野草丛生,有些地方泥土已经崩塌,留下大小不一的缺口。

宗海东潜抵一处缺口,分开乱草,低头一阵张望,却愣住了。

他分明记得是把余坤藏在草丛里的,可是,现在草丛竟空空如也,哪儿还有人影?

宗海东骇然一惊,连忙扭头四顾,是这地方一点也不错,然而那身负重伤又被制住穴道的余坤是怎么不见了呢?

失去一个余坤并不重要,问题是,假如被他脱逃回去,对黄石生却是十分严重的威胁。

飞蛇宗海东心念电转,顿感事不平常,无奈此时黄石生已走,知会他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又急急越城而入,赶回后园。

骆伯伧正在秘室探视袁氏双环,听了宗海东的飞报,也不禁大惊失色,顿足道:“你们擒住余坤,就该当场把他杀了,为什么又留下后患?”

宗海东惶然道:“这是四哥吩咐的,只因那姓余的乃系尤宁亲信,四哥准备从他口中,追查尤宁的来历。”

骆伯伧摇了摇头,道:“黄四弟一向心思慎密,怎么也做也这种糊涂事来,要问口供,应该当时就问,人没有送回来以前,怎能够冒冒失失就乔装易容去涉险?一旦姓余的脱身逃回,事情岂不是当场拆穿了么?”

宗海东好生惭愧,垂首道;“这不能怪四哥,他原是把人交给小弟看守的,也交待过小弟,万一无法保全时,就毁了姓余的面目,都怪小弟大意疏忽……”

骆伯伧道:“事已如此,追悔无益,假如那余坤是被同党救走,现在也回到前院了,你们先准备一下,愚兄去暗镜室看看,他若果真遇险,说不得,只好硬干硬拼了。”

说完,推开暗门,匆匆进入地底密道。甬道直达前院,暗镜室就在大厅下层,骆伯伧-脚跨进室门,便听见“扬声筒”中传来阵阵叱骂的声音。

骆伯伧心惊不已,急忙旋开锐眼,吵目窥探

大厅里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厅只两个人,一个垂手肃立,另一人则大咧咧在一把虎皮交椅上。

椅上那人身穿一袭青衣儒衫,半截身子都被椅背遮住,盾不见面貌,交椅前面的,并非黄石生,却是身为主人的尤宁。

在交椅旁边,横放着两个长形黑布包裹,不知内藏何物。

这时,青衣人正指着尤宁责骂道:“你身为一堂之主,受本会倚重,寄大任,如今竟闹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还敢狡辩卸责,把责任推在第三分舵头上?三分舵差人不当,自应重惩,你督促不严,又该怎么说?”

骆伯伧只觉那青衣人的声音好熟,无奈一时竟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但见尤宁垂手恭声答道:“属下不敢卸责诿过,只求会主赐恩,让属下将功赎罪。”

青衣人冷冷道:“本座御下一向赏罚分明,有罪不罚,何以服众?姑念你平日尚知勤奋,不无微劳,暂时革去堂主衔位,降为香主,仍着代摄银堂堂主职权,以观后效。”

尤宁连忙拱手躬身,说道:“谢会主恩典……”.青衣人截口道:“这次虽然损失一名分舵弟子,总算把袁氏双环截回,刚才你说的那个余坤,他在堂中是什么职位?入会多久了?”

尤宁道:“他是前年才奉准入会的,本来补一名‘二等剑士’,属下见他忠诚干练,在西淀时,才呈请提为‘一等剑士’兼本堂行刑领班职务。”

青衣人默然片刻,道:“很好,你叫他来进来见见本座。”

尤宁欣然领命,回头扬声道:“令主有谕,召见一等剑士余坤。”

厅外接口应道:“领谕!余坤告进。”黄石生低头叉手而人。

骆伯伧见他无恙,才算心中略定,至少在目前,那个真正的余坤一定还没有回来。

黄石生毕恭毕敬走到距离交椅五尺处,单腿一屈,行下大礼,道:“一等剑士余坤叩谒会主。”,青衣人招了招手,说道:“知L,抬头。”

“是!”黄石生答得很利落,迎着雪亮的灯光,毫不犹豫地扬起脸来。

那青衣人凝注良久,忽然问道:“余坤,你以前见过本座吗?”

黄石生朗声道:“没有。”

青衣人阴恻恻一笑道:“那么,适才你进门的时候,为什么竟有惊诧之色?”

黄石生甫一迟疑,那青衣人立即变脸叱道:“回答本座的问话!”

黄石生忙俯首道:“求会主恕属下失礼之罪,属下才敢说。”

青衣人怔了一下,点头说道:“好!本座准你失礼一次,但要据实直言,你说吧!”

黄石生道:.“属下一直无缘拜谒会主,心目中,总认为会主多半是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头子。适才奉召进门的时候,忍不住偷望了一眼,却万没料到会主竟然这般丰神俊逸,更如此年轻,属下内心惊惶,不觉就流露出……”

话没说完,青衣人已哈哈大笑起来。

骆伯伧在秘室中也不期芜尔,暗想:千穿万穿,马屁不可穿。这话,委实有些道理,看来四弟非仅机警,更深悉个中三昧呢!

但闻那青衣人大笑道:“余坤,你很会说话,也颇具胆识,以你的才智,当一名‘一等剑士’仍太委屈了些,本座有心升你为香主,你可愿意?”

黄石生忙道:“属下自知平庸,不敢妄求升迁,只盼能追随本堂尤堂主,为会主尽忠效力,于愿已足。”

青衣人颔首道:“你能不忘故谊,十分难得,不过,本会向重赏罚公平,今夜你临变不乱截回马车有功,本座特别破格擢拔,提升你为银堂香主,俟后你要知恩图报,竭智协助尤堂主,多替本会出力,知道吗?”

黄石生躬身应道:“谢会主恩典。”

青衣人顿了顿,又道:“现在本座另有一件更重要的任务,交你去办,也是给你们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事成必有重赏,如再出意外,却休怪本座不顾情面。”

尤宁一震,忙俯首道:“谨领会主令谕。”

青衣人用手指指两个长形包裹道:“把它们解开了。”

黄石生应声上前,半蹲解开包裹上的绳索,布中掀起,登时一怔。

原来包裹中竟是一男一女两个活人。

那女的是个老妇,身着斑烂彩衣,男的穿一件大红道袍。两人穴道都被制住,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珠子却转个不停,老妇怒容满面,道人则流露出惊诧迷惆的神色。

青衣人问道:“尤堂主,认得这两人么?”

尤宁道:“属下只认识那道人是火莲观的火道人,至于这位老妪,却从未见过。”

青衣人得意地笑道:“提起这老婆子的名号,只怕会叫你吓一大跳,她发年三目天魔田继尧的独生女儿田娥,又名田雅芳。”

尤宁果然大吃一惊,失声道:“她就是名称“黑谷一娇”的彩衣娘娘田娥?”

青衣人道:“不错,也就是四凶中火神郭金堂的情妇。”:

尤宁迟疑了一下,说道:“属下虽未见过彩衣娘娘田娥,唯据江湖传闻,那田娥乃天生丽质,姿色颇佳,但这位老妪却……”

青衣人大笑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岁月匆匆,山河尚且会改变,何况一个女人的姿色。”

尤宁一怔,也不禁哑然失笑,拱手道:“的确,属下竟忘了时光无情,红颜易老。”

青衣人收敛笑容,招招手,将尤宁唤近椅前,附耳密语了一阵,最后又正色叮嘱道:“此事关系重大,无论如何要弄出个结果来,本座随时派人来听消息,三天之内,必须得到确实地点!”

尤宁唯唯诺道:“属下全力赴,决不让会主失望,可是,这火道人……”

青衣人冷冷道:“他本来是受我之命办事的,但耗费时日,并无所获,本座怀疑他别具私心,可能东西就是被他隐匿了,故而一并擒来,交给你严加侦询,假如事情与他无关,尽可把他除去,以免泄漏秘密。”

尤宁诌笑道:“会主放心,在‘搜魂’之下,不怕他不说实话。”

青衣人点点头道:“但也不可操之过急,这件事耍多多借重令师妹,事成之后,定有重赏,你们只管安心办事,原订的计划,不妨延展数日实施,如能先办妥这件大事,放眼天下武林,谁还是咱们的对手?”,说完,傲然一笑,站起身来。

尤宁和黄石生一齐躬身道;“恭送会主。”

青衣人摆手道:“免!”人影微闪,飘然掠出大厅。

就在青衣人起身离去的刹那,骆伯伧已从眼镜中看清他的面貌,情不由己,机伶伶连打了两个寒噤,若非自掩口掩得快,险些忍不住要失声惊呼出来。

青衣人那高挑的浓眉,灼灼的眼神,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这一切,骆伯伧熟悉得有如自己掌上的指纹,二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在脑际映现。

这是多么亲切的一张脸,纵然再过二十年,他也能一丝不:差的镂绘在心扉上,对那张脸,他曾经倾注过真诚的友情,更寄托过复仇的希望。二十栽阔别,生死如谜,却万万想不到会:在此地重现,尤其是在自己灭门仇人的大厅中。

这意外的发现,震撼了骆伯伧,几乎使他整个脑子变成一个锅乱糊。瞬息间,他恍惚度过了千百年,好像想到许许多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他木然地站在暗镜前,直如泥塑木雕般,一遍又一遍,无声地问着自己道:“杨君达!杨君达!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室门悄然启开,骆伯伧仍懵无所觉黑牛李铁心,探头进来,低声叫道:“四哥回来了,请大哥去一下,有急事禀报。”

连叫两遍,骆伯伧才矍然而醒,问道:“你说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