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大雪纷纷,四野茫茫,朔风怒号,砭骨如刀。

五梅关,前望赣江,背依梅岭,偎山傍水,雄峙南海,在这群山白首,遍地如银的景色中,另有一番气象。

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地名而已,一无关卡,二无城廓,三无守兵,四无地保,决不象万里长城的娘子关,嘉峪关,那样远近咸知。

但这五梅关是南北交通要冲,因而也聚居有百几十户人家,自成为小小的山镇,经常有过往客人住宿。

约莫是初更时分,关外将已人首绝迹;然而,一匹马却载着两人由北向南缓缓而行,“的的”的蹄声,冲破空山岑寂。

蓦地,那马向前一蹶,鞍上人登时翻落,敢情两人因长途跋涉,疲惫过甚,一时爬不起来。

其中有一少年满脸忧急之色,陡然被摔落地上,只觉一阵剧痛,直透心窍,但他竟毫不介意,急向倒在身侧的另一条大汉催促道:“何通!别在地上赖着,咱们赶快赶路吧!”

他一面说着,同时也要挣扎起身,那知道这一交摔得委实不轻,说什么也爬不起来,不由得失望地哀叹一声。

被称为何通那条大汉还算经得摔,只见他翻身一跃而起,看看同伴欲起又倒的狼狈模样,兀自怔怔出神,再瞥倒地厉叫的座骑,才又哺哺道:“马儿这般壮大,还挣扎不起来,白刚比马儿差得多,手无缚鸡之力,平日又没赶过长途,这回一走便是三天三夜,连我钱罗汉也吃不消……”

何通哺哺未已,忽觉事尚有为,急道:“白刚别慌,待我把马赶起来;你骑马,我跑腿,这畜生总不至于放刁!”

白刚向那匹马多看一眼,见它已前踝折断,分明不中用了,苦笑道:“你这笨瓜,不见马蹄已断了么,还是扶着我慢慢走吧,好在前面还有灯光,总该寻得宿头,明天趁早赶路,要是中途延搁下来,只怕虎叔的病……”

他一想到家里还有一个虎叔正需灵药救治,更是万分焦急,眼角含泪,几乎要流了下来。

何通对于白刚,一向百依百顺,这时见他满脸忧色,苦情毕露,忙应了一声,解下系在鞍后的衣物,使即想背起白刚。

“且慢!”白刚叫了一声,接着道:“那马鞍和辔头也解下来吧!”

“什么?带着马鞍走路?”何通见他这位同伴在这种时候,还要顾及马鞍,实在未免多余。

“不!这马载我们走那么多路程,如今把它丢在这里,也该替它解下鞍具,让它自己能够行动。”

何通才明白他同伴慈爱为怀,不忍让马儿多吃苦头,心想:“你真正是书呆子!”但仍依言照办。

如果是在平时,五梅关这个小镇一到初更早就静悄悄没有人声,但天寒地冻的这一夜,偏是到处有豪客满座,座无虚席,确实有点反常。

小镇东首有一家“万隆客栈”兼营酒饭生意,这时正是呼三喝四,忙得不可开交,忽然“轰隆”一声,店门立即敞开,吵杂的声音也登时停止。

满座食客纵目看去,只见一条彪形大汉,背着一位少年书生闯将进来,嚷了几声:“住店!”便将所背的人轻轻放落。

店家见来人身高六尺开外,腰粗如桶,脸如锅底,环眼浓眉,鼻高嘴阔,形态粗犷得紧,加上光溜溜的大脑袋,更显得气势横蛮,不觉暗自吃惊,再看那少年书生虽是衣衫不整,腿股间血迹斑斑,样子颇为狼狈,但他那端庄而俊逸的神采,并不因而稍减,使人一望便知是一位贵介公子,赶忙堆满笑容,上前拱手道:“贵客光临,自是欢迎,只因小店早已客满,不能再容纳二位大驾,请多走几步,另寻别家去吧!”

那彪形大汉一心只想住宿,对于店家这番说话,怎能听得进耳?当下浓眉一耸,环眼一瞪,破口骂道:“你这王八羔子,不给老子找个房间,看老子不打垮你这个鸟店!”话没说完,竟已抡拳作势。

这店家混迹江湖,处世虽然圆滑,但遇上这种不讲理的愣人,仍不知该当如何是好,竟也愕了一愕。

少年书生微愠,喝一声:“何通体得无礼!”转向店家陪笑道:“在下白刚,偕友人何通,因急事在身,忙于赶路,在进入贵镇之前,马毁人伤,急于求宿养息,由西而东,已经家家寻遍,都是高宾满座,最后才来到贵店,不料仍是客满,敝友焦急过甚,以至有失常态,请老丈念及情急无心,原谅则个!”

白刚婉转陈词,说罢便向店家一揖,意欲拉何通离去。

那知市侩之流,多半奸滑狡诈,怕硬欺软,店家操此生涯已久,见白刚替何通圆场,又想找回几分面子,倏地脸色一沉,厉喝一声:“且慢!”

但见他慢条斯理的跨步上前,向众宾扫了一眼,然后冷森森注视白刚道:“深夜破门求宿,是阁下三言两语就罢了不成?如果所有要投宿的人,都象贵友一样,我们这开店的有多少门来毁?”

白刚征了一怔道:“老丈意下如何?”

“贵友恁地横蛮无礼,阁下就该加以管束,怎可让他胡作非为?今天姑念你等愚昧无知,只要那黑小子陪个不是,也就暂且作罢!”

店家这番尖酸刻薄的斥责,直骂得白刚脸红过耳,无地自容,自他懂得人事以来,几曾受过这种非礼的待遇,但限于理有亏,纵是委屈之极,也只好竭力忍耐,还怕何通多生枝节,延误正事,忙以目示意,制止何通妄动,然后强笑道:“我等自从年幼无知,但决无寻衅之意,实是敝友一时心急性躁,至有此失,打坏贵店门板和冲犯老丈之处,在下替敝友陪礼了!”

白刚深知何通性子愣直,命他向别人陪礼,未必能做得到,所以话声一落,即向店家深深一揖。

怎知道店家见白刚越来越软,何通气鼓鼓站在一边,料想白刚定可制止何通,索性杀鸡吓猴子,登时冷笑一声道:“想不到阁下倒会强词夺理,替贵友掩饰,受过,你看他气鼓鼓站在一旁,几时有悔改的模样?兄弟今天倒要在诸位高宾的面前,见识见识你们究竟倚仗哪一位天雄地霸,想在我刁三面前卖唇弄舌。”

刁三话声一落,众宾中登时有人欣欣作色,有人窃窃私议,有人哈哈大笑,喧起一阵吵杂的声音。

但最里面的座头,却有两人各据一角,默默独酌,好象对于这场吵闹,不感兴趣。

刁三放眼环视一周,忖度宾客之中已起了同情,随又冷笑道:“不论阁下是否狗仗人势,但兄弟数十年来足迹遍及东西南北,跑过千百个码头,还不知有个怕字,今天兄弟明言划道:一是黑小子当众向我磕上三个响头,此事就算罢休,二是请阁下交代出两手真才实学,足以使兄弟佩服,也就……”

何通为人戆直,不善词令,见刁三一再相迫,已气愤万分,只因自己已经莽撞,白刚又向对方陪话,才肯忍让一时,起初觉得自己委实不对,即使刁三赏他三个耳刮,也肯甘心领受,但刁三居然连白刚也扯在一起,连讥带骂,百般刁难,气得大吼一声,一步欺前,劈面就是一掌。

刁三不但言语刻薄,武艺也非泛泛,一觉掌形晃动,立时挫步疾退,堪堪避过何通一掌,尽管如此,仍被劲道奇猛的掌风,扑脸生痛,虽知对方并非易与,但势已成骑虎,欲罢不能,趁势旋身,闪到何通身后,运足真力,一招“天姬送子”,疾拍后心。

那知他这一掌打出,何通竟是茫然未觉,身子动也不动一下,刁三暗忖:“好小子!休自托大,你刁三爷这一掌定教你一命呜呼!”

说时迟,那时快,一掌正拍实何通背上,但闻“啪”一声,紧接着哗啦啦一阵乱响,刁三的身躯竟倒飞数尺,压翻一张桌子,菜汁酒浆,俱泼在那桌宾客身上。

刁三自人堆中爬起,嘴角挂着鲜血,惊愕得不敢进招。

但在这时,又是四个人相继跃起,这三男一女全是一色劲装,年纪约在四十开外,相貌奇丑。

敢情地四人起初不知何通有何来历,一时未敢出手,待见何通一脸迷悯之色,才豁然悟到对方顶多是练就一身硬功,看他愣头愣脑,应该是一个浑人。

额角有个刀疤的壮汉冷哼一声道:“你这浑小子敢来这里惹事生非,看我钢叉太岁要你狗命!”反手一抓,抓起座旁的一对钢叉,一招“双龙出海”,两道银光疾奔何通乳下。

何通当时因见刁三语侵他的至友自刚,才气愤发掌,其实他打中别人没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见习三嘴角流血,便以为是被自己打伤,生怕白刚见怪,还在发愣的时候,猛觉两缕银光挟着锐风到达胸前,本能地奋臂一扫,“当当”两声,两柄钢叉登时掠空而去,射进屋梁半尺,兀自摇晃不止。

钢叉太岁名列湖广四丑,既肯报出名头,总该有几分能耐,不料被对方一挥,立即虎口震裂,钢叉脱手,立脚不稳,顺着何通一扫之势,撞向刁三身上,一声惊叫,两人同时倒地。

其余三丑眼见钢叉太岁吃亏,不禁又惊又怒,吆喝一声,兵刃纷纷掣出。

那女的怒骂道:“浑小子!你可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居然敢招惹我天龙帮,先吃你蛊二娘一棍!”

她骂声刚落,一根六尺长,精钢打就的“双龙滚珠棍”即猛扫何通腰际。

另一位手持阎罗笔的大汉,一招“判官送帖”,无声无息地同时送到。

何通虽然天生异禀,神力惊人,毕竟是不谙武艺,不识拆招破式的方法,在这些江湖人物围攻之下,登时险象环生,手忙脚乱中,猛觉胸前一痛,已被阎罗笔点中一下。

这样一来,立使何通惊觉到好歹也得一拼,怒吼一声,一手掩胸,一手猛向蛊二娘那根双龙滚珠棍扫去。

蛊二娘棍重千斤,向无撤回之理,但她早见扑虎双叉经不起何通一扫,情知对方臂力极大,又在怒吼之后,来势更足惊人,为防兵刃被震脱手,急将双龙棍往后一撤。

但另外一名壮汉的策鬼鞭,已是一招“吊客登门”疾点何通咽喉。

何通原是恐怕他至友白刚不乐,所以处于被动的挨打地位,被敌人用阎罗笔点痛之后,已知非把这伙囚徒打败,绝难脱身而去,一见对方鞭梢点来,当即闪身疾退,上躯向后一仰,同时向策鬼鞭踢起一脚。

持鞭壮汉见状大喜,暗道:“阳关你不走,偏上奈何桥,别怪大爷心狠……”

他心念末已,何通的脚尖已将触到鞭下,那壮汉忽然厉喝一声;“着!”潜劲直透鞭梢,但闻“啪”一声响,鞭杆被踢,鞭梢疾转,迅点向何通下阴。

要知下阴乃人体致命的部位,何通如果被鞭梢点中,那怕不立刻废命?

但他一见鞭鞭疾转,已知不妙,急翻个半身,让对方的鞭稍点在胯骨上面,虽让开致命部位,却是痛澈肺心,怒吼一声,反扑上前,拳腿交加,势如疯虎。

三丑能够厕身在天龙帮内,又敢向外报名报姓,手底功夫并不太弱,才进三招,便有两招得手,而何通不但无恙,反而愈打愈凶,这一来,三丑俱不顾以多欺少之名,各展所学,打算把何通了结在自己兵刃下,更可傲视同伙。

万隆客栈的厅堂纵然广阔,也容不下四人疯狂狠斗,霎时桌翻椅倒,碗盏横飞,邻近的宾客纷纷后撤,但仍看定这场热闹,不肯退走。

白刚眼见这种情形,心里暗暗叫苦,但自己是一个书生,又不能插手制止,看三个敌人各操兵刃要制何通死命,如果要喝退何通,岂不是要他束手待毙?

他独倚桌边,茫无所措,他虎叔缠绵病榻的惨状,楚君妹妹以泪洗面的悲容,一幕接一幕展现在眼帘,几乎忘了他的至友何通与故作生死之战。

刁三被钢叉太岁撞跌在地,好容易爬得起来,杂身在人丛里觑双方狠斗,看见何通迭遭痛击,凶势依然未减,不禁暗自着急,目光一移,瞥见白刚就站在附近,愕然出神,一种狠毒的主意,即时升起,暗忖:“这酸丁与黑小子关系不浅,要不是他急着住店,黑小子绝不会恶鬼附身似的蛮不讲理,我刁三又何致受此折辱?眼前的事还不知结果如何,万一黑小子打赢,老子又面临厄运,何不擒下这酸丁作个人质?”

他主意一定,即挪动身躯,潜至白刚背后,迅速扫出一腿,要将白刚勾倒。

怎知他一脚扫出,即猛觉有一种弹拉之力在后脚一碰,“嘭”一声,自己反而被带翻地上,耳际同时听到一声冷笑。

刁三大吃一惊,急游目细看,见人人都在注视狠斗,虽有人因他忽然跌倒而投下一眼,但神情上绝不象是暗算自己的人,定一定神,即认为或是自己心虚,一腿扫空,自己绊倒自己,于是,再爬起身躯,狠狠地瞪了白刚一眼,突然飞起一腿,向呆若木鸡的白刚踢去。

但他这一腿踢出,又猛觉后腿被什么东西一拍,“嘭”一声巨响,竟跌成一个“大”字躺在地上,顿时尻骨一阵剧痛,同时又听到十分清晰的笑声,却不知起自何处。

忽然,有人冷哼一声,即有个苍劲的嗓音道:“好一招‘追风捕影’的鞭法,贫道何幸,获得瞻仰金鞭玉龙的侠驾,湖广四丑也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要不是上官大侠鞭下施恩,只怕四丑要变成八丑了,贫道即与上官大侠幸会,少不得还要讨教几招精妙绝学才是!”

老道此话一出,湖广四丑立即跃退一步,何通已是浑身大汗,也敛手退回白刚的身旁。

“金鞭玉龙”这四个字,震骇大厅里面的江湖人物。

原来,最近几年,金鞭玉龙之名响遍江湖,不论大江南北,边陲蛮荒,只要有人提起“金鞭玉龙”,连黑道中人也翘起拇指,大大赞扬,敢情金鞭玉龙不但是艺高出众,而且能够以德服人,才获得武林人物的最高推崇。

但这金鞭玉龙端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由得他绰号响遏凌云,见到他本人的却是十分稀少,然而,在这荒山小镇的客栈里,忽有人说金鞭玉龙要惩处湖广四丑,怎不令人骇异?而且又有人要和金鞭玉龙交手,那人又是何等人物?

众人循声看去,见最里面一角,卓立一位紫袍道人,三绺紫髯飘拂胸前,目射xx精光,向着对角座上一位劲服青年注视。

那劲装青年约有二十六七岁,身材修伟,阔胸细腰,丹凤眼,卧蚕眉,目似朗星,鼻如悬胆,好一付英俊的相貌。

只见他一手持杯独酌,一手捻着一条又长又细的软鞭,听那老道发话之后,先将杯中余酒饮尽,缓缓站起,仔细打量老道片刻,忽然哈哈一声朗笑道:“幸会,幸会,原来威震辽东,望重武林的紫髯道长恰也在座,上官纯修疏于失察,方才那手狸猫戏鼠的玩艺儿,反是班门弄斧,贻笑方家了!”

刁三听出金鞭玉龙说的“狸猫戏鼠”,猛醒方才自己连跌两交原是金鞭玉龙所为,只惊得周身哆嗦。

紫髯道人在对方朗笑声中,忽觉长髯微动,略视前胸,不由暗吃一惊,但仍神色自若,接口道:“欧阳坚不过徒负虚名,怎堪大侠谬赞!‘传音断须’之德,已自深领盛情,既蒙不弃,何不赐教一二?”

他有意无意地抚须轻弹,从容把话说毕。

金鞭玉龙微微一怔,笑道:“道长‘弹指神通’能隔山裂石,今已略见端倪,果然非同凡响,尤其‘振须破坚’之功,区区心仪已久,道长如欲指点一番,不妨前途相见……”

他略顿一顿,又道:“此间之事,尚仰道长威望,请为打发一句!”

各人至此才知这两位名闻江湖的高手,竟已在谈笑中暗交一场,究竟是谁艺高一着,因各人与两者相差太远,根本无法知道,只是紫髯道长欧阳坚哈哈笑道:“贫道雕虫末技,怎能与上官大侠的‘伏魔神功’相提并论,现下谨遵台命,再往前途相见便是!”

再一指湖广四丑,一面对上官纯修道:“彼等之事,好在贫道与乃师冲天鹞子葛雄飞有一面之缘,今日由贫道仲裁,想必冲天鹞子不致非议!”

紫髯道长言外之音,大有唯我独尊之概。

上官纯修笑道:“只要道长公正处断,纵有责难,亦当对心无愧,何况冲天鹞子,敢向老道长为难?”

紫髯道长明知金鞭玉龙故意拿话僵他,却又傲然答道:“贫道生平作事,一向不必求人谅解……”

他话说一半,即转向湖广四丑道:“你们今天可说是狗捉耗子多管闲事,即使受人之辱,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技不如人,怨不得别个了,要知你们都是亮得出字号的人物,集几人之力,还要仗着兵刃,仍然制不了那傻小子,你师父的脸面也该丢进毛厕坑里去,还不赶快滚开,难道想自讨没趣!”

上官纯修点头微笑,暗忖:“听说这老道作事,但凭一己的好恶,看起来也不是邪恶的魔头,此事也作得十分公允。”

四丑对欧阳坚的处置颇为不满,但他们素知此公刚愎自用,不但是申辩无用,甚且激发他心头火起,说不定说得吃不了兜着走。

再则,还有一个上官纯修在场,方知他已出手捉弄刁三,如果再不识相,不知还有何种苦头好吃,只好怨怼地望他两人一眼,随即飞步出门。

欧阳坚逐走湖广四丑,转对刁三冷笑道:“当年绿林道上,人称‘百灵舌,狡兔腿’的九头鸟,想必就是阁下了,你自以为口才可以翻云覆雨,今天却吃了舌底翻莲的亏,贫道不欲多造口孽,你也值不得我骂,好在你已受过惩戒,此事也暂时放过,如果你还想妄生事端,当心贫道下手无情……”

蓦地,老眼中射出两道精光,注视低头不语的刁三,不禁喝一声:“你敢不服?”

刁三被紫髯道长说得脸色苍白,一听厉喝,惊得跪将下去,忙道:“小的不敢!”

“好!你把四丑兄妹的房间,让给这两个娃儿住宿!”

“是!小的一定照办!一切都遵照你老人家意旨去做,今后……”

上官纯修喝一声:“少说废话!今后你敢怎样?”

刁三惊得一跳,连声称是,再不敢多说半个别的字。

上官纯修不屑地望他一眼,转向白刚看去,但见白刚此时双眼发直,如醉如痴,瞳孔已张大一倍,角膜灰暗无光,不觉心头一震,暗忖:“这少年人怎是这样地急痛?”

要知上官纯修是内外兼修的人,一见白刚那付神情,便知他因急痛攻心,以致血闭气升,急认准对方穴道,一拍一按,白刚应手苏转,却呕出一口淤血。

上官纯修生怕白刚说话伤气,急道:“白兄弟方才急痛攻心,虽经在下救治,但仍不可多说话,免丧精神,此间的事已由这位欧阳道长区处妥当,可跟店家往房里歇息去!”

他稍微一顿,又引那呼呼入睡的何通,笑道:“这位贵友确是性情中人,可惜他只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江湖上风波绝险,两兄不宜乱闯,如果没有别的要事,还是在家里比较安稳。”

白刚赶忙向前一揖道:“谨领二位解围之德,但小弟因虎叔重病,乃远来求药,能否获得,只有尽一己的心意,明知江湖风波绝险,亦不敢辞劳……”

上官纯修见他还要再说,急摇手制止道:“白兄弟不可多言,怎地又忘了?”

笑对紫髯道人说一声:“我们走吧!”

白刚只见烛影一摇,一阵清风过处,眼前人影顿失,自己错愕半晌,才猛撼伏在桌上鼾声阵阵的何通。

何通与白刚共骑一马,赶了三天三夜的路,未曾合眼,到达这里,又和湖广四丑厮打多时,一阵紧张过后,最易入睡,这时被白刚一阵摇晃,把他由梦里摇醒,不禁茫然道:“我们怎么又在船上?”

此话一出,各人忍不住哄堂大笑。

白刚见他愣头愣脑的样子,也忍不住哑笑一声,悄悄将经过概略告知。

何通听后一跃而起,摸摸脑袋,似有所觉,忽又叫起来道:“不对,这几个丑怪哪里去了?他们打我不少,我还没碰过他们,得找他回来再打一场!”

白刚又好笑又好心道:“还打什么?睡足觉好天明走路才是正经!”带着几分胆怯地望那刁三一眼。

那刁三绰号九头鸟,可见他何等阴险毒辣,这回求荣反辱,当着紫髯道长和金鞭玉龙面前,不敢奈何,他两人一走,刁三提起前情,不禁怒火上冲,正要打算再折辱白刚一番,猛听何通一叫,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又装出满脸笑容,从容上前拱手道:“方才实是小老儿一时糊涂,冒犯二位大驾,务请看在小老儿年老神昏的份上,原谅则个,要不是何大侠先出手责打,小老儿就算胆大包天,也不敢和大侠交手过招,现在小老儿腕骨已断,嘴角已破,门牙已落,总算咎由自取,怨只怨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受了惩罚,想必可放过小老儿了!”

何通见刁三走来,还有几分气恼,待见他嘴破手肿的可怜相,不由得闷气全消,反觉得有点不忍,再经对方卑词自责,作揖求饶,还叫了两声大侠,不觉心花怒放。

但他这愣人既未受过别人安慰,也未曾安慰过别人,搜尽脑筋,也不知该说哪一句好话,只好裂嘴一笑,似乎千万般歉意,尽寓于无言一笑中。

白刚虽是襟怀磊落,气度恢宏,但他对于反复无常的小入,却是极端厌恶。

这时眼见刁三前据后恭,自怨自艾,极尽阿媚奉承,态度又是那样卑躬哈腰,奴颜相向,不觉剑眉紧锁,恶心倒胃,但对方既以礼为先,只好微微笑道:“过去的事,不必多说了,我们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你以后行事,能给别人方便就好!”

其实,刁三口是心非,那会真正悔改,只因眼前形格势禁,厅上还有多人未散,只好另出主意,恭恭敬敬道:“小老儿定遵台命!”

一双鼠目向四座一扫,立即厉喝道:“跑堂的往哪里去了,还不快来引领两位贵客往里间安歇?”

一位中年壮汉由后门进来,轻问一声:“三爷!开哪一间房子?”

刁三鼠目一瞬,说一声:“这还用问么?”

接着又道:“别忘了备上一席好菜,打上两壶好酒,送茶送水,随叫随到,如是贵客有半个不字下来,当心我打断你狗腿!”

这刁三吩咐得十分详尽,岂无阴谋?但两少年俱非久历江湖,一个是愣头愣脑,一个是胸襟磊落,以为对方确已觉悟,所以殷勤照应,白刚更是不安道:“老丈毋须过份张罗,我们只要独得一席之地睡眠,再有几碗清茶淡饭,饱了肚子,于愿已足!”

刁三嘿嘿两声干笑道:“白相公好说,小老儿怎敢简慢?但小老儿委实手伤不便,不能亲自照应,还请见谅才是!”说罢,捧着受伤的右腕,哈腰深施一礼,径自别去。

被召来的中年店伙,见刁三已去,随即向白刚道:“二位少爷,跟小的过来吧!”颠着屁股,当先引路,走往后园。

这小镇的房屋本来是依山形建筑,每一家都院落深沉,尤其这家“万隆客栈”的后院更是十分宽敞、整洁。两旁各排有十来间厢房,中间种植有几株高大的槐树,但在这寒冷的冬天,树叶早被西北风席卷一空,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任由风吹雪压,显得有几分颓废凋寒的景象。

店伙将白刚和何通领到园中,打开西首最末后的一间厢房,送上茶水,招呼一声,便径自离去。

白刚想起连日来的辛苦,终而走到地头,虽然灵药难寻,总算有了几分希望,不觉悠然长叹一声,即向床上一躺。

何通好笑道:“你如果真正睡着了,过一会送上好东西来,我就独个儿吃!”

白刚只淡淡一笑,便闭目养神。

何通虽愣,但他和白刚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总角之交,被此都很了解,见白刚闭目养神,自己就暗暗好笑道:“这傻小子又想到虎叔了,敢情还想到楚君,咳!傻小子就想得那么多,难怪他一点都不快活!”

愣小子和傻小子的想法,各人绝不会相同,有人自以为他聪明绝世,事实上他是世界上最蠢的一个。苏东坡曾经有过一首“洗儿诗”说:“人人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此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可见多福、多禄、多寿的人,绝对是“随遇而安”的愚者,决不是与环境冲突的智者。何通又怎能离开这一条定律,他满肚子装的是现实,那还不以为白刚不懂得享受,是十分惋惜的事?

没有多久,原先引带他两人进房的伙计,又带了另一个伙计推着托盘进来,那里面酒、菜、鱼、肉、饭、汤、杯、筷,应有尽有地罗列在一张小方桌上,向这两位原是冤家变成的亲家,微微一躬,便自行退出。

何通饥肠咕咕直叫,久已不见这样好东西,高叫一声:“妙极!”一探五爪金龙,抓起一只大蹄膀,张嘴便嚼。

旋风卷残云似的嚼个半饱,这才看到还有两壶美酒,急一手抓去。

但他这么一抓,无意中看到白刚仍然躺着,立即改个方向,抓住白刚的手腕,用力一推。

“喂!你到底吃不吃?”

敢情何通眼大肚子小,认为满桌佳肴美酒,还不够他一顿饱餐,白刚不吃当然是更好,但又不能不招呼一声。

白刚斯文诌诌,当不得何通一拉,顿时坐起,俊目半开微叹一声道:“你只管吃吧!”

“什么?这样妙的东西,为什么不吃?”何通见白刚不吃,未免大煞风景,问出一连串的话,又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啦!你也用不着生气,我以后不和别人打架就是!”

但他旋又发觉那决不是办法,又叫一声:“不行!”

接着道:“要不是打了一场,那有这样好的东西来吃?”

白刚被他惹得哑然失笑道:“别噜嗦,快点吃了好睡,明天还得赶路!”

“不!你不吃我也不吃了,谁耐烦喝这寡洒?”

白刚好笑道:“吃就吃,但我吃的又没吃到你肚子里面,对你有甚好处?”

“亏你聪明一世,连这个也不懂。”

白刚说道:“要我懂什么?”

何通顺口开河,被白刚反诘起来,竟是没话可说,嘿嘿干笑两声,夹起一片海参,立即塞进嘴里。

怎知红烧海参本来十分软滑,何通饥不择食,喉管又大,竟被海参滑进气管,塞得又呛又咳。

白刚忽然记起一件事情,不觉叫出一声:“奇怪!”

“什么奇怪?我吃得太急了嘛!”

白刚见他误会了进去,好笑道:“谁耐烦于你,我自觉方才在大厅上,有点迷迷糊糊,好象自己也咳了一下,访佛见那位劲装英雄向我点拍几回。”

“你好笨!”何通虽在打斗中,也曾听紫髯道长和金鞭玉龙起初的对话,认为白刚比他还要迷糊,不觉叫了起来,接着又道:“那人就是金鞭玉龙嘛!”

“金鞭玉龙?”白刚脑中不禁重复自问一句,但他确未听过有这么一个人,不觉又喃喃道:“怎地我不觉得如何疲惫,难过那人竟有那样高的武艺?”

何通见他这位知己怔怔出神,语声隐约可闻,捞起半只烤鹅,边噫边道:“什么武艺不武艺,虎叔曾经说过,有人可以隔空点穴、拂穴、解穴、震穴,难道你没听过?”

白刚道:“我当然听过,据说当今之世,惟有疯和尚、慈航大师,和天龙帮主通无毒龙有那种武艺,此外……”

也不知他虎叔未把余人说出,还是白刚自己忘了,说到“此外”两字,不觉夏然而止。

何通诧道:“怎不说下去呀?”

白刚轻叹一声道:“这事可就很怪,虎叔知道那么多武林人物和名号,他自己的功夫也不太弱,为什么不教我们练武?可怜他身染绝症,遍请名医都看不出病源,直到五台山了空禅师诊后,才说是无名热毒,着你我找白梅灵果……”

“对呀!”何通拍桌叫了一声,接着又道:“明天我们就上雪梅峰,摘白梅果去!”

白刚见何通兴高采烈的神情,好象白梅果就是他家园里种的,不禁好笑道:“你以为虎叔所要的白梅果,是寻常那种梅子不成?”

“梅果不是梅子,又是什么东西?”何通一向来认为梅果就是梅子,忍不住回驳一声。

白刚觉得这位血性朋友,真个痴得可怜,只好详加解释道:“白梅果确是梅子,但不是寻常的梅子,而是盛唐时代,被贬到岭南的腊梅,并且应该是当年被火灼伤的原树的梅子。

据说原树的梅子,每隔千年才结实一回,而且也只有一颗两颗。它由开花到结实,历时很短,果实一经成熟,落上雪面,就溶化成水。就拿采果一事来说,就得拿准时候,早了当然不行,迟了更是不行。要象你想的那样简单,谁不会伸手摘来?”

白刚为了救治虎叔的怪病,不惜千里奔驰,当对全未考虑到梅果难寻,待此时对何通解释,蓦地想到那宝贵的一刻如何能够把握,不觉又长吁一声。

何通仔细想,也觉得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呆了片刻,忽然重重一拍他的寿星头,叫起一声:“有了!”

接着道:“了空和尚曾说我人呆福厚,好事会搞坏,坏事会变好。于今这事恁地烦难,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不如交给我去搞,也许还要得到几分好处。”

白刚听他自己吹牛,不觉向他脸上端详片刻,见他浓眉环眼,天庭凸出,山根挺直,两道凹痕贯穿印堂,乍看之下,凶气毕现,似非吉人之相。

但再往下看,只见他鼻梁挺直,地角方圆,颧骨高耸,口方耳大,人中长达寸许,分明是一位福厚命大的人。暗道:“了空僧的话果然有几分道理,要想获得千年梅果,莫非真应在他身上?事到如今,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空忧无益。”

白刚心境一开朗,便觉肚里饥饿难挨,正要拿箸进食,何通忽然大叫一声:“不好!”

双眼翻白,登时晕倒。

这一突发的事件,把白刚骇得连筷子都丢了,慌忙抱着何通,猛摇猛撼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何兄醒来……”

这时,门外喝一声:“还不进去?”登时有几名执有刀棍绳索,面目狰狞的壮夫,夺门而入。

为首一人,正是方才百般讨饶的九头鸟刁三,只见眯着眼,歪着头,满面好笑,冷“哼”一声道:“好小子!你道刁三爷是任人欺负的么?方才你已吃了老爷子的美酒佳肴,这一会再给你尝尝大棍面和棒子鸡的滋味!”

刁三得意洋洋,手腕也不断了,指着何通,向他带来的手下人喝道:“快把这两个小子捆了起来!”

白刚一见刁三到来,即知落入别人圈套,情知任他摆布,仍难得个善终,反正听天由命,何如拼命一两个捞本?趁着众奴呼喝,向何通下手的瞬间,抓起桌上一把茶壶,尽力向刁三掷去。

刁三早知白刚毫无武艺,因而把他当作待宰的羔羊,此时距离又近,碎不及防,“啪!”一声响,恰被酒壶掷个正着。

那是一把锡酒壶,重约半斤,加上半斤酒,在猛力一掷之下,登时把刁三鼻子也打场下去,满面血流如注。

这真正是“阴沟里翻船”,刁三厉喝一声:“不把你这小子宰了,也难消我很!”

不料话声方落,即闻窗外一声好笑道:“别在那边穷狠了,姑奶奶早已等候多时,凭你九头鸟这一套,瞒得了上官小子和欧阳老道,可瞒不了我九尾狐胡艳娘。你还不先把傻大个儿的蒙开药解了。”

刁三一听窗外有人发活,立即循声看去,果见屋檐下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红衣红裙云鬓盘髻,鬓边插着一放约二寸大小的玉质红狐,在灯影下艳艳生辉。

他虽没见九尾孤本人,但由天龙帮众口中,已知道这位灵狐堂堂主的扮相,看对方这分神气,那还会有假?但他由胡艳娘话意里,听出湖广四丑受人折辱的时候,她早已看在眼里,她身为帮里的堂主,为何竟让四丑任人摆布?

胡艳娘话发出去见对方兀自沉吟,不觉冷笑一声道:“你这刁三爷是否也要姑奶奶交出两手实学,才肯依言照办?”

胡艳娘向来是观音面目,蛇蝎心肠,这一句话问来,直把刁三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道:

“胡坛主言重了,小老儿遵命就是!”

话音未落,即从袋里摸出两粒丸药,塞进何通嘴里,并令手下人即刻灌救。

但那刁三忽又一脸肃穆的神情,面对着胡艳娘道:“今日之事,胡堂主想必早已看在眼里,如不是这黑小子何通出言无状,小老儿当不至于斥责他,同时他还出手伤人,贵帮属下的湖广四杰,也同样遭受挫辱。小老儿虽恨无缘列于贵帮门墙,对此仍不免气愤,在受伤中还要伺机报复,好替贵帮争个面子。”

他猛可自觉措词不甚妥当,怯怯地偷窥胡艳娘一眼,见她仍是笑脸相向,不觉又眉飞色舞道:“小老儿对这白小子两度出手,本可手到擒来,可恨全被金鞭玉龙横加阻截,尤其那紫髯老道狂傲自大,完全把天龙帮视同无物,强令湖广四丑立即离去,小老儿实在气愤不平,所以……”

九尾狐忽然笑道:“所以出此下策,暗里报复,是不?”

“坛主明察秋毫,小老儿果有此意!”

九尾狐笑容顿敛,星目里射出两道凶光,“哼”一声道:“你这狗头敢在我面前卖乖,还要施移祸江东的毒计,天龙帮的人,哪一个是省油灯,如不是眼前有一件大事未了,本堂主岂肯让上官纯修和欧阳坚占了上风?”

她略为一顿,向刚醒过来的何通与白刚一瞥,又转向刁三道:“你还想对他两人怎么的?”

“小老儿但听堂主发落!”

胡艳娘一声娇笑道:“还算你狗眼不瞎,肯听从本堂主发落,但我可不比欧阳老道那样顾前不顾后,你如再敢碰他两人一根汗毛,我保管要你得不到好死!”

刁三连声称是,但他嘴唇频频掀动,似还有话要说。

胡艳娘厉叱一声:“还不快滚!”

刁三偷窥一眼,见她笑容已敛,急一叠连声答应,率众离开。

胡艳娘盯着刁三的背影,看他离去,然后从容走进房中。

何通经刁三着人施用解药救醒,尚未知道自己曾经中毒,但见血流满面的刁三被一位红衣少妇斥责,心下大感不平,转看白刚又怒目瞪着刁三,却又茫然不解。

白刚受刁三几次陷害,委实十分气恼,如不是这位胡坛主及时搭救,此刻那怕不魂游冥府?

他内心虽是十分感激,而对于胡艳娘那样矫揉造作,举止佻的样子,却又有几分不满,但他毕竟是守礼君子,见救命恩人进来,忙趋步上前,拱手为礼道:“多蒙胡姑娘搭救,恩同再造,在下有生之日,决不敢有忘大德!”

胡艳娘“嗤”一声轻笑道:“小兄弟别客气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江湖上是司空惯见的事,用不着称恩道谢,方才帮下湖广四杰,开罪二位之处,还得请小兄弟原谅才是!”说罢又轻轻一笑,那对剪水双瞳,斜睨着白刚的俊脸。

白刚被她看得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呐呐道:“姑娘才是客气哩!”

何通见这女的瞧得白刚说不出话来,顿时喝一声:“呔!你这婆娘,怎是这样看男人的嘛?”

白刚忙喝道:“这位胡艳娘姑娘是咱们的大恩人,千万不可无礼!”

胡艳娘敢情正因白刚具有一种强烈的男性诱惑,而看得出神,忽被他两人一嚷,才醒觉过来,向何通探视一眼,不觉黛眉一蹙,但她怒意刚起,立又压制下去,依然笑脸盈盈道:

“白兄弟莫责怪他,看在你的份上,胡艳娘决不会和他计较,你且坐下来,我还有话问你!”她莲步轻移,径在桌旁坐下。

一种青春女子的特有幽香,飘进白刚鼻管,使他心头不觉微微一荡。却听胡艳娘笑道:

“胡艳娘十数年来,心头寂寞,小兄弟如对我确有一分感激之情,就看在我略大几岁的份上,唤我一声姐姐,可还使得?”

白刚眼见胡艳娘荡意撩人,心下不由得暗骂一声:“荡妇!”

但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怎能骂得出口?只好歉然道:“姑娘乃武林大帮的坛主,在下不过是一介寒士,怎敢妄自高攀,与姑娘作姐弟之称?”

胡艳娘香肩频耸,格格一阵娇笑道:“我的小兄弟呀!你别向艳姐姐灌迷汤吧,我可在别人面前充充阔子,难道也要在你兄弟身上摆个架子?好吧,你我就这样叫定了!”

她略停一停,又叫一声:“弟弟!”

接着道:“我问问你,你两人千里迢迢赶来五梅关,究竟为了什么?”

白刚听她自弹自唱,硬将“弟弟”这个头衔栽了上来,大有挟恩要胁之意,不觉带有几分不乐道:“胡姑娘不要儿戏,在下身受大恩,自当图报,至于姐弟之称,恕难从命。方才姑娘问及我等此行之事,想姑娘隐身在房外多时,已该所得明白,在下除了替病危的谊叔求药之外,并无别事。”

胡艳娘对于白刚这般冷冰冰的回答,深觉出乎意料之外。他原是养尊处优,平时叱咤风云,几曾仰过别人鼻息?

尤其是,她自信貌如西子,胜过三分,黑白道中,甘愿拜在她石榴裙下的英雄好汉不知多少,但她一概嗤之以鼻,不肯稍假词色,自己孤芳自赏,洁身如玉,不料向一位年轻人拉个姐弟关系都不成功,怎不令她心头冰冷。

但见她笑容顿敛,面目生寒,敢情即将发作。但她目光和白刚一接,又不禁暗叹一声:

“冤家!”

又回复原来的神态,微笑道:“白相公不必为难,你如不愿与我结交,我决不勉强就是。胡艳娘虽是江湖女儿,出身草莽,但自问尚能深知大体,洁身自爱,这种事除非两个情愿,强搞下来的生瓜,总是不成滋味。今日偶而伸手援助,请你不必挂怀,根本也毋须说什么感恩图报,只望日后相遇,不把我当作路人,于愿已足。”

她说到最后,敢情想到她的凄凉身世,双目中有泪光流动。

白刚性虽耿直,但最富同情心,见她说得入情入理,婉转陈词,反而感到愧疚起来,深悔不该直言相责。但方才话已决绝,怎生改口?

何通生平也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眼见胡艳娘凄楚欲啼,不由得嚷道:“你这婆娘真是丧气,要别人唤你上声姐姐还不容易么?白刚不肯换你,我何通唤你好了!”

他话声一落,当真连唤十几声“姐姐!”

胡艳娘被他惹得笑了起来,说一声:“傻兄弟!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

她站起身躯栅珊走到门口,蓦地回身对白刚苦笑道:“白相公,我虽知你要找那颗白梅灵果,你如无高人相助,决不会得到,好在前途还可相见,艳娘或可助你一臂,你们赶快歇息去吧!”

白刚只见红影一闪,一阵轻风卷起,胡艳娘已失去影踪,不禁暗叹一声:“好险!方才她如一怒下手,我等怎能活着?”

何通翻翻眼叫道:“我如果学到这婆娘一半,也不至于光是挨打了,但你口口声声说她对咱们有恩,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白刚知他还在迷糊,才把他晕倒后的事说出。

何通将信将疑道:“如照你说是实,那婆娘可算是对咱们大大有恩。但我又觉得奇怪,如果是厉害的迷药,为甚被我吃了那么多,才会迷倒?”

白刚想了半晌,恍然道:“送药敢情放在酒里,你吃酒之后,药性才在肚里发作。”

“唔对了,我这时已是半饱,该轮到你吃了!”

白刚果觉饥肠辘辘,也匆忙塞饱肚子,收拾安歇。

天色虽已微明,朔风仍然凛冽,白刚悬念着他虎叔的病,认为早一刻找到灵药,则他虎叔也早一刻痊愈。尤其他不放心家中,只有一个楚君妹妹陪伴着病人,生怕再出岔子。胡艳娘虽已说过,这白梅灵果引起武林人物觊觎,但神物自有其主,能包定落在何人手上?

于是,白刚等不待日出东山,即催促何通收拾上路。

约莫经过两个时辰,两人进入婉蜒的山径,路面崎岖狭窄,只能够容得单骑走过。放眼遥望,只见层峰叠峰,绵绵不起,皑皑白雪,盖遍群山,五梅岭座落何方,根本看不出半点影迹。

两人循着山径而行,到了晌午时分,山径已到了尽头,左侧是一处断崖,深不见底,右首是一片石笋岩,嵯峨耸立,前面虽有一条冰冻的溪涧,可是,又被断崖阻隔,没法爬得下去。

白刚眼看来此绝地,不觉剑眉紧皱道:“这里无路可通,怎生是好,难道五梅岭竟是天生的绝地么?”

忽闻石笋后一阵狂笑道:“小子!你说对了,五梅岭正是绝地,你该在这里葬生了!”

白刚纵目看去,即见石笋江那边,五人鱼贯而出。发话的人,正是在万隆客栈见过的钢叉太岁。其余四人,除了四丑中的三兄妹外,另有一个身材瘦小,四肢特长,雷公嘴,猴子腿,鼻钩,眼陷,背插双钩的老人。

钢叉太岁向那老人叫一声:“师傅!”

接着道:“在万隆客栈里恃强欺人的,就是这两个小子!”

老人侧目一看,见对方两人年纪都未到二十,一个是佳弱书生,一个虽长得身躯健顶,却又有点愣头愣脑,都不象学过武艺的人,不禁傲然向四丑斥道:“这样两个毛头小子,会有多少能耐?你们四人还收拾不下来,丢脸也丢到阎王殿里去了,要是传扬开去,我这金鹰堂主也用不着干,金鞭玉龙和紫髯老道现在哪里,既然替他两人撑腰,为何不见同来?”

湖广四丑被那瘦小老者一顿痛斥,俱都低头垂首,恭立两侧,不敢作声,神色极见畏缩可怜。

白刚为了虎叔和楚君妹妹的事,不知如何结局,正自忧心如煎,本已无暇顾及自己的安危。

何通挨过四丑兄妹一阵痛打,如不是生就钢皮铁骨,早已一命呜呼,正想找他四人扳回老本。此时又被那神态傲慢的瘦老者说他是毛头小子,不禁怒火冲顶,“哼”了一声,挺身上前,破口骂道:“丑八怪!老子正要找你扳本,你倒自己送上门来,有种的就上来打,别尽在装蒜搬个拳头大的师傅出来算账!”

瘦老者正是湖广四丑的师父冲天鹞子葛雄飞,他雄踞天龙帮金鹰堂主的高位,怎堪一个傻小子辱骂?但他在这种场合,仍得保存几分威严,虽已气得脸色发紫,却回顾门人喝道:

“你们还不快把那愣小子劈掉!”

湖广四丑明知制服不了何通,但慑于乃师严命,也轰应了一声,叉、笔、鞭、棍,四般兵刃同时撤出。

钢叉太岁管豹呼啸一声,余下三人便一涌而上。

白刚经过一夜的凶事,也已获得几分练历,眼见纵使何通能胜得了四丑,那四丑后面还有一个堂主,至于堂主后面还有多少敌人,那是无法断言,忙拱手高呼一声:“且慢!”同时也挺身上前三步。

葛雄飞由白刚的身法,步法上看出他不但不会武艺,甚至于可说是手无缚鸡之力,诧异地望他一眼道:“你有什么话好说?”

湖广四丑在万隆客栈亲见白刚是由何通背着进去,早知他是一个不堪一击的文人,所以当时并不向他下手,这时又一因他出面与自己师傅对话,只好面对何通怒目而视。

白刚见湖广四丑并不立即动手,又从容向葛雄飞一揖道:“老英雄在上听禀!说到敝友与今高徒在万隆客栈厮打的事,是非曲直,因老英雄当时并未在场,小可当时也已急晕,不必再行分辨。但是,敝友除了天生骨坚肉厚之外,就是一付愣性子,并未学过半手武艺,令徒以四对一,未免有失公平,而且也有损老英雄威望!”

葛雄飞暗忖:“这小子说的倒是有理。”他被白刚接连称他几句老英雄,心头有点活动,正要吩咐只准门人单独打斗。

那知何通一见四丑,已经有气,白刚再向对方卑词厚礼,而对方却大模大样,受之毫无愧色,不禁怒道:“白刚你先走开,他们五个上来,也不够我一顿打!”

他这一句不过是浑人的傻话,可是听起来却十分刺耳,葛雄飞原有一分歉意也被扫荡无遗,向白刚一挥手值:“你不必说了,让他们教训那浑小子再说!”

白刚被敌我两方挤在当中,情知何通又把好事搞坏,对方或能饶恕自己,但眼看至友吃亏,于心何忍?又躬身一拜道:“老英雄息怒,小可方才已说过敝友是一付愣性子,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葛雄飞冷冷道:“正要把令友的愣性治了过来!”

何通也不乐意白刚屡次卑躬屈节,大喝一声:“白刚!你那样卑躬屈节去求别人,才真正是愣小子!”他话声一落,对正站在他面前的钢叉太岁劈出一掌。

钢叉太岁夜间在万隆客栈被何通一劈挥发双叉,已知对方纵使不懂武艺,但也力大如牛,急一闪身躬,喝一声:“列阵!”

这一声吆喝,四丑身形一分,即各占了一个方位,四般兵刃同时进招。

那知何通上次交手,吃了不知闪避的亏,再则未能接近敌人,显不出自己的威猛神力。

这时有了前次的经验,而且地势颇阔,竟主动采取攻势。

一见兵刃齐来,立即揉身而进。左臂一拦,恰把策鬼鞭迫往身后与扑虎钢叉又纠成一团,右臂一格,恰又把蛊二娘一招“倒打金钟”打往敌人的阎罗笔。

要知蛊二姐的双龙滚珠棍力重千斤,阎罗笔是轻巧兵刃,如给滚珠棍碰上,那怕不顿时脱手?

使笔的敌人十分乖巧,一见棍影飞来,急一挫身躯,双笔一吞一吐,疾点向何通脚径。

蛊二娘的滚珠棍也因使笔的一挫身躯,棍势仍然续向何通扫到。

好何通性子虽愣,身子却是灵活,忽然向后仰身,双腿齐飞。“当”一声响处,蛊二娘的滚珠棍已被踢飞数尺。

使阎罗笔那人原是矮身进招,不料愣小子竟胡打胡闹,不脚踏实地使出武林人物决不会使的双腿齐飞,如不撤招闪开,定被踢中面门,纵使不当场丧命,也要脸破血流。在这最危急一刹那,只听他厉喝一声,一个“懒驴打滚”滚出一丈开外。

也就在同一时间,何通趁那一仰之势,看见两名敌人的兵刃纠缠成团,还未拉开,不由喜得笑出声来,利用小时候在地上打筋斗的方法,双掌一撑地面,双脚向上一伸,活象一两条铁柱,分撞敌人心坎。

钢叉太岁大叫一声:“不好!”向侧方尽力一跃,却把使策鬼鞭的连人带鞭拉将过去。

他临危救急,管得了自己,却管不了同伴。钢叉太岁自己勉强避开何通的飞腿,却将他同伴拉到何通脚跟,给何通狠狠一踹,把那人当场踹得“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白刚见何通今日通异寻常,一个照面之下,击倒一个敌人,同时迫退三个,不禁窃窃私喜,暗忖:“门人如此,其师又能强到哪里去?”

因此,他免不了向葛雄飞偷窥,但见对方老脸一阵抽搐,厉喝一声,身形微晃,已飘然落在何通身前,单臂一横,阻挡何通追赶他的门人,同时冷森森道:“我葛雄飞今天看走了眼,料不到你这浑小子还有一点鬼门道,你方才一招‘鸳侣双飞’和‘法轮疾转’得自何人传授?”

何通发觉被对方单臂一拦,自己便冲不过去,情知这瘦老人艺业很高,但他也毫不畏怯,反而裂嘴大笑道:“小老儿!你又着走眼了,什么叫做鸳侣双飞和法轮疾转,小老子完全不懂!”

葛雄飞脸色一沉,冷笑一声道:“你敢欺我,就休怪老夫以大压小了!”

白刚虽然不懂得武艺,但对方如何到达何通身前,自己竟未能看清,情知何通决不是对方敌手,急又躬身作揖道:“老英雄息怒,敝友确是未经练武,否则……”

葛雄飞嘿嘿一声怪笑道:“你这小子竟敢在老夫面前耍花枪,待我先给你一点甜头……”话犹未毕,长臂一伸,五爪如钩,向白刚抓到。

但他指尖相距白刚还有尺许,忽然闪电般往后一缩,疾把五爪一松,“卜”一声响,一个拳大的雪团,随手坠落地面。

石笋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朗笑的声音,一道黑影在笑声中落在白刚身侧,只听来人哈哈笑道:“赠我一爪,报君一雪,正所谓雪泥鸿爪,可让天龙帮留下一段佳话。但以冲天鹞子这般势派,欺辱一个在弱书生,还不自觉有失堂主的身份么?”

葛雄飞见来人约有二十六七岁,身材修伟,阔胸细腰,丹凤眼,卧蚕眉,不禁哈哈两声道:“原来是上官大侠,兄弟在此候驾已久,方才之事,并不是欺姓白的无能,只恼他不肯吐实,而且,小徒曾经两度受辱,葛雄飞武学虽浅,无奈忝为人师,常言道:‘欺徒辱师’,岂能坐视?”

上官纯修听得言外之音,知他要找回几分脸面,暗忖:“有我在此,你也休打如意算盘。”

立即朗笑一声道:“令徒两度被挫,区区均亲眼看见,葛堂主不必多赘。”

葛雄飞闻言一怔,暗忖:“难道上官这小子早已隐身在这里?如他早已到来,我还未能及时察觉,这小子的艺业确已不容忽视。”

立即干笑两声道:“在万隆客栈的事,兄弟得劣徒回报,已知大概,当时仲裁不当,乃是欧阳老儿有欠考虑。大侠肯作壁上观,不介入敝帮恩怨是非,兄弟深领盛情。至于眼前这两个小子,挫败劣徒,折辱敝帮声誉的事,总是不虚,敝帮虽较九大门派略占优势,但对于任何一事,无不思怨分明,敢请大侠仍作壁上观,让兄弟了结这段梁子。”

上官纯修笑笑道:“请问葛堂主如何了结这段梁子?”

葛雄飞被他问得一怔,沉吟道:“将他两人送交敝帮帮主,鞭背三百,便可作罢!”

上官纯修仰天大笑道:“好一个鞭背三百,便可作罢。假如区区不欲贵帮名誉因此小事而扫地,葛堂主是否也要与区区结不解之仇?”

葛雄飞脸色陡然一变,但眨眼间又泛起笑容道:“大侠言重了!敝帮幸蒙各方英雄豪侠相让,始有眼下的规模,纵然敝帮人才辈出,声势遍及天下,但也要与大侠保持和睦相处的情谊,如果大侠今日不肯赏个脸卖个交情,兄弟也只好回去,禀明帮主,再行定夺。”

上官纯修暗忖:“江湖上传说天龙帮内外六堂堂主,以一鹞一狐最为狡猾,今日看来,果然不假。这老家伙分明不愿与我对敌,偏施用硬吓软捧的手段。要我让他便宜行事,当我上官纯修还是新出道的雏儿?”

当即微微笑道:“葛堂主大可不必客气。就区区所知,令徒身受的事,可说是咎由自取。阁下在天龙帮内,居万人之上,也该分得个青红皂白,不应光是护短,受人蒙骗。区区不问贵帮对外人到底如何,今天确要做一次和事老,把这场误会和解了事,如阁下另有高见,不妨当面直说。”

上官纯修所说俱是事实,但身为天龙帮二号人物的葛雄飞那能听得进耳?但见他脸色瞬息万变,忽又呆了一呆,依然含笑道:“上官大侠的良言,兄弟敢不从命。但话得说转回头,万隆客钱的事,如非欧阳老道妄自仲裁,任由劣徒与那浑小子凭胜负以定公道,当不至再有眼前的不愉。不过,兄弟听蒙大侠面加指点,也算是获益匪浅,今后……”

这时,倏的响起一声长啸,恍若龙吟鹤唳,回荡九霄,一条身影,由远而近,恍若星丸飞掷,顷刻间已到近前。

各人定睛看去,来者道袍飘飘,紫髯飘拂,认得正是紫髯道长欧阳坚。

提起曹操,曹操就到,葛雄飞心头有事,不禁吃了一惊。

欧阳坚身形刚落,即向各人扫了一眼,瞥见葛雄飞带愧色,先自好笑道:“背后议人长短,岂是大英雄、大堂主所为?”他说话之间,一手抚髯,气定神闲,目光在葛雄飞的脸上流转。

葛雄飞脸色微赤,忽见欧阳坚以手抚髯,不禁暗说一声:“不妙!”

随即暗运功护体,十指布劲以防万一,才敢回答道:“敝帮行事,向例不许外人插手过问,如……”

他本意要说“如果不然,定难甘休”。但又怕激起上官纯修和紫髯道长联成一气,眉头一皱,即改口道:“如不看在上官大侠的份上,以依欧阳老道这种行径,已无法与你甘休!”

欧阳坚称雄在辽东地面,岂是等闲人物?见葛雄飞话意一扬一拥,即知他打算拉拢上官纯修,好使自己孤立,不由掀髯大笑道:“葛兄不愧为一堂之主,凭你这一捧一拍,已经高人半等,好在贫道行事也与贵帮相似,也不愿外人插手,也不涉及外人。葛兄如定要插手,不妨即行印证一番。”

葛雄飞并不怕和欧阳坚立即厮拼,但他一见上官纯修虎视眈眈,即联想到当时纵使上官纯修不出手相助欧阳坚,暗忖如要求和他印证,岂不闹个灰头土脸,贻笑江湖?他略一思度,即唧唧怪笑道:“欧阳道兄乃一方霸主,葛某何妨忍让三分。但葛某今天还另有要事,二位如不嫌简慢,请于一月之后,到汉阳县龟山金鹰堂敝帮内堂所在地,葛某定备厚酌,顺请教益。”

他将话说毕,也不与二侠招呼,只一转身,便率领四位门徒走进石笋岩,顷刻间已不见踪迹。

上官纯修看着葛雄飞师徒逸去,叹息一声道:“这人才智身手俱属不凡,可惜误入歧途,全无觉悟。”

欧限坚望了白刚两人一眼,却向上官纯修叫道:“上官大侠!前订之约,此时该可履行了吧?”

上官纯修望见白刚体弱,不耐严寒,这时已脸色发青,身子发抖,笑说一声:“白兄弟先将我这御寒补神丸服下!”说时已由怀里摸出一颗红丸,掷向白刚,然后向欧阳坚微展笑容。

欧阳坚见他这般神情,不觉微带愠意道:“阁下这种态度,难道是说欧阳坚不屑一顾么?”

上官纯修笑道:“道长意欲一见在下的‘伏魔神功’,在下已经献丑了,无因功力火候太差,不知石笋是否已断,所以未敢即言。”

欧阳坚闻言二征,凝目一望。果见白刚身后一根合抱石笋,与白刚胸前同等高低的部位。已划有一道环形凹槽,石笋上截并略向后移,敢情因为石笋大细下粗,才不至于倒塌。

上官纯修无声无息,不着形迹,利用送药丸的时候。显出这一手“伏魔神功”,使欧阳竖暗叹不如。然而,这时对方已露出一手,欧阳坚是否应该老起脸皮,以“弹指神通”再比一比。

他尚未打定主意,何通已叫一声:“我偏不信!”三脚两步走近那根石笋一推。

那石笋也应手而倒,“隆隆”的响声,震得山鸣谷应,喜得何通连连大叫:“妙极了!

妙极了!”

“隆隆”的响声方止,忽又听一声长啸破空而来,白刚、何通,不是武林人物,闻声只是惊奇。

但上官、欧阳,俱是武林上第一流高手,觉得那人内力雄劲,为生平罕见,不由得脸色微征,凝神向音源望去,但见云影连闪,面前已多了一个衣着褴楼,形如乞丐,背着一双大葫芦的怪客。

上官纯修一见那人形相,认得正是师尊的好友神州醉丐,忙趋前敛手,恭唤一声:“纯修拜见醉师叔!”作势要跪。

神州醉丐怪眼一翻,哈哈两声道:“娃儿休做矮子!”

向欧阳坚一瞥,笑道:“这紫胡子我会认得,那两个小娃儿是谁?”

上官纯修道:“两位小兄弟,小的一个叫白刚,大的一个叫做何通,但徒侄俱未和他们交谈过。”

“你这话就是不通,既未交谈,怎知人家姓名。哈哈!”

“因为徒侄……”

“别说了!”神州醉丐连连摇手道:“就因为一个叫白刚,一个叫何通嘛!我完全知道。”

他向四下打量一番,又道:“这里冰冷冷的没甚兴头,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喝酒!”

神州醉丐一面说话,一面却向石笋林踱去。

白刚虽然急于寻找白梅灵果,但一到五梅岭这一带丛山,便迭经险事,他纵想舍命求乐,也不知乐在何方。他记起九尾狐胡艳娘的话,知道确有无数武林高手集中在五梅岭这一带,自己胡闯乱走,说不定灵药未能找到,性命已离开身体,虎叔的病也不能疗治,楚妹的心也无法弥补。

好在眼见这怪客和上官纯修,紫髯道人,甚至于胡艳娘都对自己有协助之意,何不跟着他们,也可得点益处?

白刚心意已决,便拉一拉何通的手,与紫髯道人跟在上官纯修身后。

稍停,醉丐忽又止步,自己一拍脑门,骂道:“我竟是醉得迷糊了,这样一步一步地晃,怕不晃到明年开春去,上官娃儿助那白娃儿,我带这黑小子,紫胡子自顾自,咱们走的快一点才行啊!”

上官纯修犹恐白刚对此旷世奇缘,失之交臂,上前悄猪道:“我这位师叔说话诙谐,人极正派,我背你同去,对你定有好处!”

白刚才说得一声:“有劳大伙!”便被上官纯修捞起,背在背上。

何通是个愣人,但他对于神州醉丐那份滑稽突梯的举动,却是十分投缘,由得醉丐提他腰带,也可叽叽怪笑。

只有紫髯的欧阳坚一肚子疑团莫解,到底那形如叫化的人是谁?看对方年纪不会比他老,那人为何又恁地倚老卖老?金鞭玉龙称那人为师叔,武学自是很高,但他搜尽脑筋,也不知同辈份里面有那样一个人物。然而,他在神州醉丐那等气派之下,也只好默默随行。

这三人的轻功岂比寻常?但见穿林若电,越岭如飞,被携带的两人只听得耳旁呼呼风响,几乎使他呼吸都难。

约莫经过顿许时光,风止人停,白刚被上官纯修放了下来,举目一瞥,即见站在一尊奇石的前面。再眺望远处,俱是群峰笔立,竟不知自己到达什么所在。

便跟在各人后,踱进南石的裂缝,十几步之后,即见一间石室。

石室里面整洁明亮,温暖如春,还有石桌,石凳,石床等物。石桌上面,须设有一席极为丰盛的酒菜,尚未动用。

神州醉丐自居上首,面对着石室洞口,右旁是紫髯道人和铁罗汉何通。

白刚见金鞭玉龙已在神州醉丐左旁,自己也挨着金鞭玉龙右肩坐下,恰与何通面对着面。

神州醉丐眼向各人扫视一周,笑道:“紫胡子老儿别要闷得发慌。如不是你在万隆客栈公断是非,也休想我请你的客。你长了三根紫毛,叫你胡子定不肯服。”

他自己斟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续道:“有酒有菜,你们不吃,要发甚愣?”

却又回顾欧阳坚道:“紫胡老儿!你如果是在茅山得道,咱们吃了这席鬼酒,回头有恶鬼找上门来。你可要划出几道黄纸符,打发它走路才行!”

欧阳坚暗忖:难怪他认得我,原来万隆客栈那一幕好戏,早被他看在眼里。

他心里暗自吃惊,却又故作从容道:“如果真个有鬼,提鬼自然是老道的事!”

神州醉丐笑道:“恶鬼登门,还该有一段时间,咱们先吃饱再说!”

何通早就馋涎欲滴,要不是白刚以眼色阻止,怕不早就抢起菜来?此时经神州醉丐一再相催,更是按捺不住,猝伸手一抓,把桌上仅有一只烤鸡夺了过来,大嘴一张,已鸡颈咬断。

神州醉丐哈哈大笑道:“你这娃儿真正有趣,但你怀里藏着一只不吃,难道留来喂狐狸?”

各人不知神州醉丐所指的“狐狸”是什么,只有白刚心头雪亮,情知宿在厢房里,和九尾狐发生的故事,尽被这位怪侠看在眼底,两朵红云立即飞上嫩脸。

上官和欧阳果见何通自怀中掏出一只烤鸡,不禁相视一笑,但欧阳坚仍在苦苦由醉丐脸谱和行径上寻思,忽然面现喜色,起身稽首道:“敢问老前辈可是当年武功盖世,饮誉天下的神州醉丐老……”

神州醉丐呵呵大笑道:“你这牛鼻子老道捉鬼的本领不见得真行,拍马的手段可要推你第一!”

欧阳坚被说得满脸飞红,心里却暗自诧异道:“听说此老久已物化,想不到他还在人间,算起来已该在百岁之上,怪不得他口口声声叫我老儿,我年仅花甲。反不如他年轻,如非内家修为已臻化境,怎能返朴归真,驻容不老?”

他一确定这位怪人是神州醉丐,登时狂傲尽敛,反而显得腼腆。

醉丐注视欧阳坚脸上,续道:“我看你这老儿还大可造就,但那横蛮之气要大改待改,休遇上狠斗的魔头,打鬼遇着魔,可不好耍!”

神州醉丐缄默片刻,忽然笑容一敛,长叹一声道:“我们这老不死的一辈,那还想吃什么灵果?只怕那种罕世灵物落在邪魔手中,则我旧时一段恩怨,几时才能了结?”

各人俱是晚了几十年的晚辈,谁知这位绝世高人有什么恩怨?见他好端端慨叹起来,不觉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神州醉丐瞥向白刚和何通一眼,续道:“了空和尚既向你们提起千年白梅灵果的事,我也不妨将此中详情,对你们细说,由你们各自去碰碰运气。”

他说到这里,忽转向欧阳坚笑道:“紫髯老儿!你万里跋涉,由辽东来到五梅岭。又恰在这几天赶到,不必多说,也必是为了灵果而来。但是,你尽管放心,我决不阻拦你的好事,唯一担心的是此事已经几个魔头推算出来,并已轰动武林,各门派的绝顶高手都赶来抢夺,你得小心应付。好在这类灵物,决非掠夺强求可得,也不知是谁的福份。”

白刚焦急地问道:“老前辈!难道其中因果甚大么?”

欧阳坚被说得毛骨悚然,恭说一声:“谨受指教!”

醉丐若无其事地,悠然道:“指教也好,臂教也好,导我这醉鬼无关。上官娃儿那疯鬼师傅的鬼八卦不灵,还没到时候,就害我跑断腿,回头非找他算账不可。”

上官纯修诧道:“师叔可是说白梅灵果结实的时间还早?”

欧阳坚和白刚、何通,闻言都免不了怔了一怔。欧阳坚更由此而意念到老一辈人物,也为白梅灵果而来,担忧自己不敌,白刚则恐怕得不到灵果,以致虎叔病亡。

何通可不象别人多一种顾虑,他直觉地冲口问道:“难道你们也是来找白梅灵果?”

他这一声“也是”,就等于告诉别人说:“我正是要找白梅灵果。”神州醉丐有意无意地望了何通一眼,对上官纯修道:“时间上,说早不早,说迟不迟,反正不是这个时候。”

神州醉丐叹道:“这事要知详情,醉鬼又得从头谈起。”

早在三十年前,江湖上盛传一件奇闻,说是如有人服食到白梅灵果,不但武功在短期间到达化境,并能增加智慧和化丑成美。以致有不少人为了寻这稀世的灵果,平白的送掉了性命。但这种稀世灵果,到底生产在何方,也只有能够精通六壬神数的人,才可推算得出是生存在这邻近的五梅岭。

然而五梅岭不过是一处比较大的地名。五梅岭里面,还有金刚,风姨,洛神,祝融,巫姑五峰,分作梅花的方位峙立,因而合称为“五行峰”。

五峰的正中,有一更高、更险的山峰,宛如一座通天宝塔,直冲霄汉。若说“五行峰”

是梅花的五瓣,则这座宝塔般的高峰就是花蕊,彼此相依为荣,形成相生相克的形势,云霞缭绕,气象万千。

因曾有人说那峰是当年梅花仙子隐居之地,而且那峰顶经年积雪,遍地腊梅怒放,不分时令,经夏不凋。所以又索性叫成“雪梅峰”。

在“五行峰”每座峰头的四周,另有五组较小的尖峰,环绕着主峰,每组尖峰各为五座,连同主峰,恰与雪梅峰周围相似,如有人能在更高的地势俯瞰群峰,活象一朵庞大无朋的梅花,带着五朵小梅花冉冉升起,真欲穿破云霞,凌空飞去似的。

这二十几座大小奇峰,便是白梅灵果生长的地方,也就是今日武林人物企图攫夺之地。

神州醉丐一口气说完五梅岭形势,酒虫也爬上咽喉,捧起酒葫芦狂吸一阵,续道:“就是三十年前的今天,也就是在这飞云岭墨砚峰这一间石室里面,曾经有过一件惨绝人寰的悲剧。祖孙三代,连带一位甥女,为了上五梅岭采取白梅灵果,俱遭……”

他一语未毕,蓦地戛然住口,只见他嘴唇一呶,一支酒箭疾射门外。各人只觉光影闪,却又多出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和尚来。

那和尚刚一现身,即笑着骂道:“不知由那一口毛厕缸里挖出来的臭酒,动不动就喷出来吓唬人。要不是我替你把风,那有你这酒鬼悠哉游哉,一面灌黄汤一面摆龙门阵的份?”

神州醉丐冷冷大笑道:“我只道是恶鬼到了,原来却是你这疯鬼!”

上官纯修见来的是自己师父疯和尚,赶忙起立退后一步,待疯和尚把话说完,才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傅!”

白刚和欧阳坚见这满脸油泥的胖和尚,竟是金鞭玉龙的师傅,不约而同地站起立示敬,惟有何通依旧愣愣地坐着,痴痴的发笑。

疯和尚摇摇手,意思是命他们免礼,便一屁股坐在桌旁,抓起一块羊脯大嚼。

醉丐若有所觉地“唔”了声,问道:“方才我分明听到石室之外另有怪声,决不象风雪的声响,莫非正是那恶鬼回来故弄玄虚?”

疯和尚道:“鬼虽未见,却有只骚狐狸被我吓走了。看这样子,只怕鬼怪妖兽真已串通一气。”

醉丐叫起一声:“不妙!”

接着道:“这墨砚峰原是恶鬼独霸之地,向例不容妖禽怪兽登台,当我发现他这屋里做出筵客的排场,便料那传说并不尽假,如果他真串通一气,咱们一疯一醉,就得大费周章,白梅灵果一入他们手中,武林之内再也难求宁日了!”

疯和尚笑起来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喝酒的人福份最大,连了空僧和灵道人也正在为你卖力,敢情你还蒙在鼓里?”

醉丐暗道:“我因白梅灵果牵连到往年一件大事,才不得不来此访查,那一僧一道不问世事已久,怎会突然替我出力?”

他心里狐疑,不觉失声道:“如得他两人到来,妖鬼怪兽便不足为害,但你疯疯癫癫,这话有点……”

疯和尚冷笑一声道:“你这醉鬼最是多疑,别在那里做梦以为一僧一道单单替你尽力,记得在三年前我遇上他们,顺便将你一番恩怨际遇对他说起,并请他两人代为打听个中曲折,他两人除了唏嘘不已,极表惋惜之外,并未答应,反而要我劝你不可妄造杀孽,又说其中嫁锅的人,未必就是单晓云,那时,我不满他两人迂腐之见,始终未向你提起。”

疯和尚停下来喝了几口酒,舐了舐舌头又道:“不料五天前,他两人特地到卧虎山找我,说他尚有一段俗缘未了,要你我同他合作,并说此事和你关系最大,又算定今日今时,你定到这墨砚峰捕妖提鬼。”

神州醉丐急道:“他两人还说些什么?”

疯和尚大嚼酒肉半晌,续道:“他两人只透露了一件大事,说是你师门中,尚有后裔,报仇雪冤的事,不可越俎代庖,横生枝节。”

神州醉丐又惊又喜,又是怆然道:“我师门还有后裔,自是天大的喜事,到底是狄老爷子之后,还是白梅娘之后,他两人可曾说过?”

疯和尚笑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