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府门口,黑压压的人头,聚合着比昨日更多的人。嘈杂之声不绝。

直到大门缓缓打开,侍从静立两侧,公子夜安缓步而出,那人群中的喧闹,方慢慢的便止了。

吴仞清对公子点了点头,侧身避让一旁。

一个少女双手托着红色漆木盘,膝行而前,直至公子面前,双手举高至头顶。

那漆木盘上盖着江南最富盛名的辑里丝,里边似是有一个包裹,瞧那形质,倒像是被褥之类。

人人皆仰起了头,垫着脚尖,心下无不痒痒,盼望着公子能揭开,也好让自己瞧上一瞧。

公子夜安负手立着,并不去接。

晚风忽起,吹起了丝缎,露出那托盘的一角。

竟不是漆木盘!

暮色柔缓,几缕光线映射其上,竟自炫目起来——是一盏打造得极精细的鎏金嵌祖母绿金盘!

人群中有人“哗”了一声,连连低叹:“托盘便价值连城,却不知上边的……”

微风这一撩拨,不知那托盘里的东西光洁到了何样程度,那辑里丝竟顺溜的滑脱了下去。

每个人视线触及,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

那托盘上只置着一件裘衣。

夕阳西下,为这一团绒毛般的事物镀上了一层淡金,柔和,温暖。

——那一定是天底下最柔软的东西了,哪怕是刚采摘下的棉絮,哪怕是天边的云朵,哪怕是少女的胸房,亦远远不及。

至柔至密,纯白无暇。

那举着托盘的少女清清脆脆的道:“我家主人耗时三年,诱捕雪地灵狐共计五百头,取灵狐腋下皮毛所制裘衣一件。赠与故友,请公子笑纳。”

公子似笑非笑,探手触了触那狐裘,低低道:“集腋成裘,这番心意,足令人嗟叹。”

“请公子笑纳。”那少女又说了一遍。

公子挥挥手,甚是随意道:“初夏,去接过来。”

初夏忙上前接了过来,将那托盘放在手上,生怕一个不小进将盘子打翻了,大气都不敢出。

吴仞清见公子收下,松了口气,拱手道:“明日这个时候,无人镖局送上最后一件镖货。”

公子淡淡瞄了老友一眼,点头道:“夜安静候。”

镖队走了,君府大门阖上了。

围观的人群却久久未散。

有人轻道:“这……狐裘看上去是不错……只是有这么名贵么?”

“哼,一瞧你便是个没见识的……”另一人搭腔,“你可知如今市面上一头灵狐开价多少?万金难求啊!五百头灵狐……做了一件衣裳……唉……”

“明日还有呢!昨日是十二个绝色美女,今日是狐裘,不知明日这压轴的却是什么?”

一时间揣测纷纷,人人皆在想着,公子啊公子,这一趟回沧州府上,却又掀起了多少暗澜起伏。

君府。

舒园。

公子夜安闲庭散步般,脚步徐徐。而他的身后,初夏却走得战战兢兢。

“初夏,怎么连走路都不会了?”他回头瞧了一眼,语气微讽。

初夏苦着一张脸,手里捧着这么金贵的东西……她倒是想走得潇洒,万一摔一跤,自己是不值钱的,可这狐裘……落了一根毛,自己都会被苍大管事打死吧?

“奴婢手里捧着这衣服……”初夏小心翼翼的跨过一个台阶,实事求是道,“一刻不放下,心里就不自在。”

前边公子倏然止步,她身子一趔趄,差点一头撞上去。低头一看,幸好衣服安安妥妥的没事。

“公子,你别吓我——”她正要抱怨,忽然身上一暖。

也不见公子如何动手,那狐裘便披在了自己身上。

初夏眼睛都瞪圆了,背后登时汗湿了一片,不知是吓的,走路走得,还是狐裘暖的。

“捧着不自在,穿着总自在了罢?”公子转身,脚步不顿,“如今可会走路了?”

初夏立在原地不动,声音竟不争气的抖了起来:“公子莫再拿我寻开心了……我如今,是真的不会走路了。”

公子闻言,倒真的停下脚步,向她招了招手:“过来。”

初夏小跑了几步跟上,狐裘的绒毛蹭在下颌处,软软绵绵的。

他立在她面前,上下端详,点头道:“这裘衣若让女子穿着,当真肌肤胜雪。”

初夏忙道:“是,是。奴婢也觉得……若是白雪夫人穿着,一定好看。”

公子眸色一浓,蹙了蹙眉:“白雪夫人?”

“啊?是白雪姑娘。”初夏揣测他的脸色,忙改口,“昨晚的白雪姑娘。”

原本唇边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公子夜安一抿唇,便尽数敛去了,面无表情道:“是。轻裘配美人。如此,你便跑一趟莺苑,将这裘衣给了她罢。”

初夏如得大赦,忙低了头去解颈间的搭扣。

只是一时情急,那搭扣又是百宝式样,很是精巧,怎么也打不开。

公子叹了口气,伸手出来,拂至她下颌处,轻轻一触便解开了。

初夏微微抬头,对他嫣然一笑:“公子,多谢啦。”

眼波如水,轻柔无声。

公子夜安缓缓的收回了手,又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淡声道:“去吧。”

初夏回到书房当值的时候,恰好遇到苍千浪出来,脸色沉沉的,好似遇到了什么大事。

她忙行了一礼,苍千浪却只作不见,匆匆去了。

屋内公子倒是面色如常,依旧执卷夜读。初夏悄然在他身后站着,心中有些好奇——公子不是江湖中人么?怎么这般爱看书?倒像个秀才似的。

今日这屋里添了暖炉,夜晚便好过得多了。初夏为公子挑了挑灯火,忽然听到公子开口:“初夏,你看这屋子里,缺了什么不曾?”

初夏四处打量了一圈,皱眉想了想,指了指那床边的案桌道:“公子,是不是少了一盆花?”

那桌上光秃秃的,确是凋零得紧。

公子点头,“我瞧你之前房里的白梅不错。”

“之前我房里?”初夏寻思良久,才有些讪讪道,“那花啊……及不上咱们府上那些的。是路边摘的。”

“不是府上的?”

“是沧州城外摘的。”初夏揉了揉眼睛,不经意的打了哈欠,“公子若喜欢,下次遣我出城,我去摘来。”

公子微微颔首,又道:“白裘送走了?”

初夏点头,倏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脸色微红。

他淡淡看她一眼,依旧看着书卷:“怎么?想说什么?”

“不是我想说什么……”初夏语气有些扭捏,似是不好意思,踌躇良久,才轻声道,“那个……白雪姑娘她……她让我悄悄问公子一声……那个……”

他抬头,直视她无措的目光:“到底要说什么?”

“那个……今晚公子要过去么?”初夏深呼吸,索性一口说了出来,“还是要白雪姑娘侍寝么?”

公子凝眸看着脸涨得通红的小丫头,最初是面无表情的,最后凤眸轻轻勾起来,漾满了笑意。

“我自会过去。你去临江阁歇下吧。明日随我一道出府。”

初夏听到最后一句,眼神中略滑过慌乱之色,“啊”了一声:“出府?”

他却不答,仿佛不闻,只收回了目光,侧影晕在烛光中,俊美得竟不似凡人。

初夏这一夜又是接连做噩梦,早起的时候眼下沉沉两块乌青。

直至正午,小厮喊她去侧门外,说是公子正等着她。初夏应了一声,撩起裙角便往侧门奔去。

侍从牵着两匹马,公子夜安穿着一身深蓝蝠纹缎锦织长袍,修长玉立,闲然负手,果然在等她。

初夏忙行了礼,公子也不多话,翻身上马,又斜睨她一眼:“可会骑马?”

“会一点的。”初夏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试着拽了拽,才小心的爬上马背。

“那白梅是在何处?”公子缓缓勒住缰绳,微挑了眉梢问她。

“在……在城南。”初夏迟疑道,“可是公子,去剪枝白梅,何必劳动公子呢?”

尚未等到公子回答,两人经绕过侧门,斜斜望见君府正门,竟挤满了人。初夏“呀”了一声:“公子,今年这赈济粥放得这么早?”

公子夜安淡淡笑了笑:“他们可不是来领粥的。”

初夏又侧身张望了一番,方恍然大悟:“他们……莫不是来看那第三件大礼的?可是……现在才正午。”

只这片刻迟疑,公子便已策马往前,将她抛下了数尺。初夏暗暗叹口气,只得打马跟上。

因及年关,南门附近商贩云集,很是热闹。将到南门之时,公子下了马,与初夏一道牵了缰绳,慢慢的往外走。

初夏身边窜过一群孩子,手中还持着竹竿,相互间打打闹闹。其中一个哼哼唧唧的唱着歌谣:“山水谣,山水遥,山高水阔任逍遥……”

这歌谣旋律简单,人人皆会,初夏听着,便跟着哼了起来。

歌声一止,其中一个孩子握着手中竹剑,挥舞了一番,对同伴道:“你们这群恶贼,还不快快投降?

乒乒乓乓打了一阵,另有一个瘦弱些的便求饶道:“君公子饶命……”

初夏一愣,跟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头看看身侧的公子,抿唇道:“公子,您是他们心中的大英雄呢。”

公子却悠然望着远方,神情澹然至极:“初夏,外人所想的公子夜安,便是如今你所见之人么?”

初夏微微低了头,心中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作答。

传闻中说公子义薄云天,智谋无双。

可是这些,她通通没见过。

她认识的公子,不滥伤无辜,不苛责下人……还有……很爱戏弄自己,以及,纵情美色。

“答不出便不要答。”公子瞧见她迷惘的模样,忍不住微笑,道,“方才你唱得什么歌谣?再唱一遍我听听。”

初夏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遍,道:“是乡村野谣。人人都会唱的。公子没听过么?”

“山水谣,山水遥……山高水阔任逍遥……”公子轻念了数遍,似是不经意间,神色渐渐凝肃起来。

“公子,那几株白梅就在这小径中。”两人出了城门,初夏遥指着一条极静僻的小路,对公子道。

“好,咱们进去看看。”

初夏忙拦住他:“公子,这路这么腌臜,您在这里候着,我去折了便是。”

公子毫不在意的轻轻拂袖,径直往前去了。

初夏暗暗跺脚,只能跟上。

“初夏,这白梅生在这小径深处,你却能找到……”公子似笑非笑的望着少女,“费了不少功夫吧?”

初夏低着头,嗯了一声,含糊道:“无意间撞到的。”

恰见路边一间黑瓦小屋,斜斜挑着一根长杆,上书极破旧的“醫”字。公子便驻足道:“我也渴了,进去讨杯水喝吧。”

初夏大急:“公子,这……喝坏了怎么办?”

公子淡道:“江湖中人,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岂有这么娇贵?”

“那……我不进去了。我在这里等着。”初夏灵机一动,“远远还能照看着那两匹马儿。”

恰好那破旧医馆有人推门出来,瞧见了两人,招呼道:“两位是要就医么?”

初夏忙背过身子去。

那妇人却已瞧见了,极热情的上来招呼道:“姑娘又来了?是来抓药么?”

初夏直觉的瞧了公子一眼,却见他如往日般笑着,只是那唇角的弧度未免有些淡薄锋锐。

她只觉浑身出了冷汗,硬着头皮道:“这位大婶,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