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尽管这周末大家都过得辛苦混乱不安生,但到了周一,一切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周然一上午开了两个会,看完了桌上积压的所有文件,接待了两组客人,与一名即将升职的主管谈了话。

林晓维一上班就发现公司宣传样册的色差和排版全出现了问题,她与印刷厂交涉了半天,又到现场监督他们重新出样,回公司时已经是中午了。

沈沉则受到大老板的接见,对他最近的工作提出了表扬与鼓励。

就连丁乙乙这个白天总无所事事的人,都早早地爬起来接受了一个采访。

中午,周然告诉助理:“今天我不去餐厅吃饭。给我叫份外卖。”

他按平时的习惯到员工休息室里抽了一支烟,那是全公司唯一能吸烟的地方,也是他与一线人员可以直接交流的地方。他们常在那里向他提建议,他也常常乐于采纳。

这天周然替他的手接受了无数友好的慰问,又用左手持拍与人打了一场乒乓球赛。他比平时更早一些离开休息室。回到办公室时,送餐员正提着餐袋正从电梯间出来。

周然看了一眼他胸前的标牌,经过助理时问:“‘忆江南’什么时候也开始送外卖了?”

“我没订‘忆江南’。”

送餐员恭敬地打开一层层保温纸取出餐盒:“有人给周总定了一周的猪骨汤。”猪骨汤是“忆江南”的传统招牌,平时需提前预订,不可打包外带,更不要说外送。

“嫂子一定费了很多心思。”助理说。

送餐员离开几分钟后,助理订的餐也到达了。

周然用左手拿筷子,他左手的灵活程度不比右手差太多。他吃得一向少,助理订的餐他吃了不到一半,来自“忆江南”的食物则一口未碰。然后他把剩余的饭菜丢进垃圾筒,把汤倒进洗手间。

午休时间很长,周然把鼠标切换成左手模式,在电脑上玩了一会儿象棋。以前他总是一路长胜,毫无挑战性,今天却连输两局。周然调整了一下情绪打算扳回一城,手机响了。那个号码他没存,但他对数字一向敏锐,这是路倩的电话。

周然又下了两步棋,才把手机接起来。

“你的手要不要紧?”

“死不了人。”

路倩笑:“瞧这话说的。那汤的味道还可以吗?”

“别让人送了。你身为老板不要带头破坏饭店规矩。”

“我猜,至少有九成的可能你倒进了洗手间。对不对?”

周然默然。路倩语气轻松:“虽然你未必领情,但我总该表示一下感谢。不能亲自为你熬汤,只好借一下大厨的手了。我今天回想一下还是很后怕,当时若非你转了方向,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不堪。总之,多谢你舍命保护我。也幸好你没大碍,否则我会更内疚。”

周然淡然说:“你若在我车上出了事,我也没办法交待,我必须最大限度保证你安全。还有,你知道我的数理成绩一向不错,虽然当时躲不开那辆车,却多少能判断出在那种速度下哪个角度受撞击最轻受伤害最小。如果不是当时你推我一把,其实我的手都不会有事。所以,你不用谢我,我不是舍了命去救你,我只是自保。你也不用内疚,你没欠我什么。”

路倩咬牙:“周然,你少说句实话会死啊。”

“偶尔我还能说出一两句实话,这也算是我能保留至今的为数不多的优点了。”

路倩愤然挂了电话。

下午两点,周妈给晓维打电话:“晓维啊,我跟你爸打算回家了。……家里的门撂下很久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我们什么也不缺……不用送我们,工作要紧。……知道知道,时速不会超过110,好好,90……”

同一时间,周爸也给周然打电话:“我跟你妈出来好几天了,打算今天下午回家,跟你说一声。”

刚进行完一场谈判的周然有一点迟顿,第一句话问的居然是:“晓维知道吗?”

“你妈刚才给她打过电话。”

“哦。”

“你不愿听我也要再说一次:工作重要,家也同样重要。你应该每天早点回家。”

周然沉默片刻:“今天的太阳很刺眼。你们向西走,正迎着阳光。为什么不明天上午再走?”

“你妈想家了。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那也不差一下午。我们一家今晚出去吃顿饭吧,上次妈不是说要去‘合家酒楼’看看吗?”

“你妈那个人,下定主意就不好改。”

“爸,明天再走吧。”

周爸听到他那极少使用的一声称呼,突然心就软了:“我再去劝劝你妈。”

十分钟后,周然打电话给方助理:“给我在‘合家’订个房间,把今晚的应酬都推掉。”

“可是……”

“别说‘可是’。”

“可……是,我马上订。”

周然来电话的时候,晓维正在复印一叠资料。她歪着头夹着手机,手里也不闲着地整理着刚印好的纸。

“爸妈明天走。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周然说。

“哦。”

“你下班后我去接你。”

“啊?”

“合家酒楼的停车位少,需要预订。”

“嗯。”

“晚上见。”

“好。”

晓维把最后几页纸对齐,平静地挂了电话。回到座位时,右手边缘一阵刺痛,仔细一看,那里竟被锋利的纸划出了一条口子。

晓维没在意,继续工作,直到她的手在文件上印了一条细细的血线,才发觉那伤口有点深,又最是容易碰到脏东西的位置。

她去冲洗了一下,包上创可贴。伤口从小指开始,长长的一道,并列贴了三枚创可贴才把伤口盖住。

晓维有点闷。她受伤的位置与周然几乎一样。莫非是她对周然的伤势太缺少同情与关怀,所以遭到了报应?

晚餐无惊无喜。只除了那其他三人的眼光时不时把目光停在晓维手上。周妈的眼神怜悯,周爸的眼神迷惑,至于周然,他的眼神耐人寻味。晓维则很不自在。

回家后,周然罕见地坐在沙发上陪着父母看他极度不屑的娱乐节目。平时总是陪着公婆看这种节目的晓维却道了个歉,到书房去加班了。她上午在印刷厂耽搁了过多的时间,结果别的工作没做完。

晓维在电脑前与电子表格奋战。几百行数据,几十页表格,很复杂的筛选条件与计算公式。她以前没做过,有些不得要领,找不到决窍,只能老老实实地一边看着教材一边用最基础也最麻烦的方法计算。

周妈给晓维送水果茶时,晓维正因为计算量太大而抓头发。周妈看着她那本在重点位置画了线的教材:“你这是工作还是准备考试呀?”

“边工作边学。我一看这种书就头大。”

“你别扯头发了,把头发都扯断了。小然应该擅长这个。”不等晓维阻拦,周妈已经探身去喊周然了,“进来帮个忙。”

晓维头更大了。

周然进屋后,周妈服务到家地端来周然的茶点,连凳子都替周然摆好,令晓维恍惚觉得自己是一个需要补课的中学生,而周然是妈妈高价请来的补课老师。

周然又看林晓维的手。晓维已经把创可贴揭掉,细细的伤口因为之前沾了水,又红又肿。

周然移开目光,看了一眼晓维的电脑屏幕:“妈说你需要我帮一点忙。”

“不用。涉及公司的机密,你避嫌吧。”

周然指着屏幕哑然失笑:“这算什么机密?”

晓维把周然的笑视为对她的简单工作的轻蔑,气上心头,把笔记本电脑一合,端起茶一口口地喝着。若不是周妈没把门关实,她怕老人家们听到,她本想让周然出去。

周然从桌上取过纸和笔,列了长长的一串公式和符号,替她把笔电屏幕打开,指指其中一栏:“把这些输进去看看。”

他态度认真,晓维倒不好再发作,按他的指示做。让她头痛很久,看书也没看明白的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她本以为需要做至少一小时的工作,很快就搞定了。

已经丢了面子欠了人情,晓维索性再多丢一点多欠一点,又打开另一个表格:“那这里呢?”

这回周然没在纸上写,直接用左手在键盘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敲。他敲得很慢,晓维完全看懂了。

周然敲键盘时,林晓维想起了高中时代。

那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到晚自习之前有一个半小时,很多人选择在学校吃晚餐。班上有些女生喜欢在这段时间里找周然讲解题目。那时段教室里很安静,有一些题目,连林晓维这样数学成绩很一般的人,都觉得提问的人太弱智。

后来周然专门有个本子,列了各种最常见的题目的解法,当有人一而再地问他相同的问题时,他就直接把本子翻到某一页递给那人。再后来,周然总在这段时间里出去与低年级同学打球,晚自习快开始了才一头汗地回来。换作别人这么爱玩,会被班主任骂死,但当对象是周然时,老师说:“适当放松有助于提高学习效率。”

那时晓维觉得周然这个人很有意思,又有个性。虽然她也经常有不明白的问题,而且周然的座位与她只隔了两个人,但是她从来不去请他解答。她怕自己也被他那样用一个本子敷衍,多没面子。

印象里只有一回,外面下着雨,周然没办法打球,吃过饭便一直埋头写信。他写的太专注,就没人好意思去打扰他了。他每写一行便停下来想想,晓维猜想他在给那位传说中的女朋友写情书。

她遇上了一道怎样也搞不明白的代数题,奋战十分钟后决定放弃自力更生,拍了拍前面的男生:“你能帮我讲讲这道题吗?”

那男生急着去洗手间,顺手把晓维的练习簿递给周然:“老周,给她讲一讲。”

晓维想周然铁定要把他那本著名的笔记本翻开一页给她看了,她提前感到了尴尬。她没想到的是,周然放下了笔,把信纸一折丢进桌洞,移坐到她前面空出来的位置上,回头在她的演算纸上把那道题目给她用最详细的步骤写了一遍,写完后还问了一句:“能看明白吗?”

晓维点点头。周然又回到座位上。那张演算纸后来就被晓维的同桌没收了。

林晓维收回神志,看了一眼周然那轮廓一直没怎么变的侧脸。几秒钟的时间里,晓维脑海中那名英俊干净的少年转瞬成为眼前这个深沉成熟的男人,恍如隔世。

晓维做完工作后又陪周爸周妈看了一集连续剧。她很喜欢公婆都在家里的气氛,上午听说他们要走还小小失落了一下。现在他们又多留一天固然好,麻烦就是,她这个晚上又得面对周然了,她总不成在老人家的注目下公然与周然分房睡,破坏这难得的和睦。

事实上她昨晚虽然出了口恶气,但今天早晨一睁眼就后悔了,怕气到两位老人。她把床铺收拾整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足了三条借口才把门打开。然后,不知周然怎么办到的,两位老人不在家,周然在客厅里看报。他俩前一晚的决裂,在老人面前完全没露馅儿。

晓维硬着头皮又回到她与周然的卧室。周然头发湿湿的,显然刚洗过澡,不知道他拖着皮骨都受伤的那只手怎么办到的。

晓维抱着浴袍也打算去洗澡,周然无声地递给她一只薄薄的橡胶手套,一次性的,边缘有一圈防水胶布。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也有点小伤。

这太小题大作了,晓维摇头拒绝,待走到浴室门口时,心里又觉得缺了点什么,回头说了声“谢谢”。

晓维头发半干未干地出来时,一直在看杂志的周然显然在等她。

“周然,我什么也不想跟你说,也不想听你说。我心意已决,你再多说也没用。”

若论硬碰硬的口才,三个晓维也不是周然的对手,她经常有理也辩不出道理。可是她却总能准确无误地堵住周然即将出口的话,让他像受潮的哑炮一样,无言以对。

周然本来想说很多,最终却也只说了一句话:“我不想离婚,也不同意离婚。”

晓维绕到床的另一侧,背对周然靠着床沿躺下。

这张床足够大,几年前晓维买回家时,周然曾戏说躺四个人都没问题。当时晓维立即啐他:“思想□!”周然一脸的无辜:“你,我,一双儿女,怎么□了?”

那时候他们曾经计划过将来应该要两个孩子。因为继承他俩的基因的孩子,很容易或者太孤僻如周然,或者太寂寞如晓维,这样个性的孩子如果孤孤单单无人作伴,只会雪上加霜。

晓维轻轻地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周然与她今晚处得很友善,也可能是因为她回想起了很多往事,她的口气都硬不起来,反而带了几分哀求的味道:“周然,我们俩认识这么久,虽然闹过很多不愉快,却也没真的撕破过脸。我们都是文明人,好聚好散,别闹笑话给人看好不好?”

周然无力地说:“闹也是你要闹。”

晓维恨恨地重新躺下,用单被蒙住了头。她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诸如怎样单方面离婚,想一股脑都解释给周然听,但话到嘴边,她竟懒得说了。

这一夜晓维又没睡好,似乎一直清醒着的,但呈现于脑海中的景象又分明是梦境。

梦里的她正在考场上,被一道难题困住。周围的同学状况跟她差不多,抓头发的拧眉毛的叹气的比比皆是,而与她只隔着一条过道的周然靠窗坐着早做完了,不检查也不提前交卷,托着下巴怔怔地望着窗外天空的云彩。

另一场梦里,她和几个女同学坐在操场边看周然参加长跑测试。他跑得不紧不慢,轻轻松松到了终点。当好多男同学满头满脸汗水累得瘫倒在地上时,周然已经面不改色地到操场另一边打篮球去了。

这些梦境的色调清澈而明亮,窗明几净,天高云淡,像纯美的青春片,而晓维却感到那些场景如此寂寥,就像一出悬疑剧的开场,画面越美,便让人越发压抑而紧张。所以当梦境一转,落樱缤纷中,面容骤然变得成熟的周然说“嫁给我吧”时,梦中的看客林晓维果断地说:“不。”四周霎时成为荒芜之地,一切都不见了,晓维也一身冷汗地惊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

她疑心周然也没睡着。因为周然沉睡时的呼吸声一向轻微绵长,而这一整夜,她几乎没听到。

第二天,周然的会议从早晨开始便密密地排着。公司正在作一项改革,会上争执不休,他被吵得耳朵疼,又不得不频频发言而口干舌燥。终于空闲下来,他在办公室里喝了两大杯水,给他的一位律师朋友拨了个电话:

“单方面离婚这种情况,除了分居两年外,还有别的方式吗?”

“问这个做什么?先声明,我不授理离婚案件。”

“周安巧,你又不是没经手过。”

“说的是什么啊。我平生只接过一桩离婚委托,结果两年里失恋了六次,反倒是吵着要分的那两人现在又好好的了。说到底关我什么事,我替人办个手续而已。”周律师说,“离婚简单,签个字就行,复婚可就难喽,你眼前就有前车之鉴呀,伙计,脑子放清醒点。”

周然刚挂电话,助理便报告:“门口有位老人家,是那位肇事者的奶奶,八十岁了,想当面谢谢您。”

那天深夜交通事故发生后,周然没起诉那个酒后驾车的肇事者,也没让他赔偿修车费用。

在周然眼中那还是个孩子。周然听说他再过一个多月才大学毕业,家境清寒,欠着学校的学费,车也是别人的,就没打算让他赔修车费。另外多关他几天对周然又没有什么好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周然也懒得去起诉他。后来那小伙子专程打电话感谢他,在电话里忏悔不已,痛哭流涕。这也就罢了,但老人家也为此专程前来,这他可受不起。

“不用了,就说我在开会。派车把她送回去。”周然说。

“老人还想请您帮个忙,请您在路总那边替她孙子说句话。”周然坚持不见,助理继续解释。

原来,虽然周然对车祸问题没追究,但路倩却不愿放过肇事者。她告那年轻人酒后交通肇事令她多年未犯的哮喘发作。

“据老人家说,路总请了知名律师,一副要把那孩子置于死地的架势。”

周然嗤笑了一声。

“那孩子父亲早逝,母亲改嫁远走,与老奶奶相依为命。老太太昨天去路总公司求她网开一面,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人。她说您是个好人,又跟路总是朋友,所以今儿求您来了。”方助理尽心尽力地转述。

周然本来打定主意不再多事,无奈那位老人家十分具备钉子户精神,就一直在周然公司的外面站着。

六月初的晴天,太阳已经很毒辣。周然去见那老人时不免想,论心狠程度,他果然比路倩差得远,差得远。

老太太的说辞与方助理转述的一样。她说周然肯放过她的孙子一马,好人一定有好报。但是现在有人不肯放过她孙子,周然的好心被浪费,而路倩又是他的朋友,所以他应该好人做到底,不该半途而废。

周然被这逻辑搞得啼笑皆非:“老人家,如果那天不是我命大,说不定现在我已经残废了或者更糟。我不起诉不要赔偿,不代表我认为你孙子不该受罚,而是我怕麻烦。我体谅你为孙子担心的心情,但是你不觉得这样很强人所难?”他看了看老人泫然欲泣的表情,把“得寸进尺”这词儿临时换掉了。

老人呜呜咽咽地讲述自己青年丧夫老年丧子独自抚养孙子的辛苦,讲她孙子如何懂事又孝顺,又称孙子刚刚找到一家不错的单位,出事那天就是与朋友一起去庆祝,如果真的被起诉,不只工作要黄了,说不定毕业证都拿不到了。

“这些话你该去说给路倩听。”周然看看表,过一会儿他还有事。

“如果我有机会跟她说这些,怎么会来麻烦你?周先生,我不求别的,就请你替我们说句话。交警同志说,你为了救她连自己的危险都不顾。她怎么可能不给你面子?”老人又哭,“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小明虽然不对,但是也没造成特别严重的后果。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周然对女人的眼泪一向过敏,避之不及。他头痛地说:“我可以去说句话,但我不能保证结果。”

傍晚,周然约见了路倩。

“要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路倩边说边亲自泡茶。

周然不与她客套,直接说明来意。

路倩扑哧就笑出来:“别人打你左脸,你再送右脸给他打,你什么时候信奉基督了?醉酒驾车伤人,我依法告他,天经地义。你行的什么善?”

“我可怜那位老人。你逼死她自己也不会好过。连哮喘病都要搬出来,有必要吗?”

路倩沉下脸:“我本来就有哮喘,一激动一紧张就容易发作,你应该知道的。一个小毛孩,我有什么必要诬告他?我只想让他罪有应得罢了。”

“你也知道对方只是小毛孩?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毁了别人的前途,你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感。”

“我维法护法警示民众,怎会没成就感?你不觉得我是在服务社会造福民众吗?”

周然静静喝空杯里的茶,站起来:“话我已传达。我走了。”

路倩冷笑:“怪哉怪哉。周然,我都没法理解你的思考模式了。这几年,凡是我出席的场合,你能避则避。上次那名单和授权书的事,你明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的,也知道我只在等你一句话,可你就是不开口,宁可多走好多弯路也不来找我,即使偶遇我都不提那件事。现在你却为了素未平生的人屈尊来求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你的思考模式。仗势欺人,很有意思?”

路倩的声音微微激动:“当然有意思,有意思得很。我从来没忘记我也曾经怎样被人仗势欺凌过,我爸就是被醉酒驾车的人撞成重伤的,那人却没受到应有的制裁,我去找他们讨说法,差点挨了打;我要请律师,却没人肯为我出头。后来我爸的早逝与那次车祸造成的伤害也脱不了关系。这些事我每天都要提醒自己一遍,生怕忘记。”

“你还是那么喜欢为难你自己。你不是已经出了气,报了仇了?”

“我报仇的代价可真大。你说是吗,周然?”路倩幽幽地问。

“旧事重提没意思。”

路倩又嗤笑起来,朝准备离开的周然喊:“喂,你不是来替那老太婆的孙子求请的吗?没达成目的就走人,你的好心岂不白废了?”

“我只答应老太太会替她说句话,可没答应她一定能成功。”

“有心要作善事,就不要敷衍。既然来了,就好歹说几句真诚的话,别这么屈遵迂贵。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你又不是小孩子,该懂的道理你都懂,用不着别人一再强调。你要为‘正义’告到底那是你的选择,别推到我头上。我已经履行了我对那老人的承诺。至于结果,取决于你。”

“周然啊周然,你是好人,心地善良,不图回报,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路倩叹息,“可是你的善心是这么有限,这么有原则,收放又这么自如。”

“过奖了。”

在周然已经碰到门把手的时候,路倩突然在他身后问:“有句话,你从来没回答过我。你曾经爱过我吗?”

周然停下开门的动作,默不作声。

“我记得,当初我主动追求你的时候,你就曾经说过‘我俩不合适,不应该在一起’这样的话。即使如此,后来你还是愿意与我在一起,并且撑了那么久。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的执着?”

“我不知道。”

“那林晓维呢?你们似乎分居了哦。你不肯放手的理由是什么?”

“你好奇心太重了。”周然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机老杨载着周然在下班的车流中行进。周然手伤虽不重,但恢复得也不快,这几天一直是司机接送。

“这是要去哪儿?”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浮光掠影的周然突然问。

“送您回家呀。”

周然又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确实是那条路,可刚才怎么会突然感到陌生。

今天周爸周妈离开后,晓维通知周然她也要回自己的单身公寓去了。周然手伤未愈不宜饮酒,便把应酬都推了,一时之间竟无事可做。

“老杨,你若不急着回家,就陪我一起兜兜风。”

“没问题。家里就我一个人,没什么事。

“那我请你吃饭。”

“您难得晚上没应酬,该好好歇着……好啊,谢谢了。”老杨在路口调转方向,艰难地穿过车水马龙,沿着新修建的沿海路一路向西,越走越远,车流渐少,一轮火红的太阳正慢慢沉入海天交界的云层里,天色暗下来。

周然的眼前浮着一片片黑影,刚才他盯着夕阳太久了。他伸手捂眼。

“不舒服吗,周总?”

“没事。我刚才看太阳落山,晃到眼晴了。”

“太阳落山不好看,日头一落天就黑了。还是日出好。早些年早起跑步就能看见日出,那时候空气也新鲜,不像现在,空气里全是汽车尾气,楼也越盖越高,连天都看不见,要看日出得专门到山上或者海边看了。”老杨打开话匣,聊得起劲。

周然“嗯”了一声:“田野里也能看到。”

“哎哟,您还有这雅兴呢。”

“很早了,七八年前的事了。”

“是跟女朋友吧?”

周然笑笑:“男人。”

老杨尴尬地嘿嘿笑,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周然,见他正低头看手机,老杨也不再说话,专心开车了。

七八年前,正是周然与路倩分手的时候。他们已经忽冷忽热了很长一段时间,争执,冷战,信任缺失,疑似背叛,相看两厌,努力修补,再度破裂,终于分手。

那时除了感情失意,周然其他一切都顺利无比,房价暴涨前刚交了房子首付,刚刚升职加薪,作为资历最浅的职员参与了一个最重要的项目。他早就明白,在工作中投入力气,见效快,回报高,远比在感情中投入合算得多。

路倩的女友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下午,周然正与项目组的团队成员一起在集团总部所在的S市参加会议,那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个重要时刻。

他在中场休息时回电。路倩的朋友在电话里劈头就骂:“周然你是不是人?路倩怀了孩子你却跟她分手,明天她就要去做手术了!”

周然的头嗡地晕了一下。他不断地拨路倩的电话,终于被接起。路倩冷淡地问:“我们分开这么久,你能确定孩子一定是你的?”

周然用了他毕生最卑微的语气:“不要伤害你自己,等我回去。”

路倩冷笑一声挂了电话,再然后就关机了。

十分钟后,周然在项目汇报会上表现出色,大老板对他的上司说:“这小伙子以前没见过,绝对有前途。”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讲话时他大脑空白,机械式的记忆与反应,掌心后背全是汗。从台上下来后,他给路倩发去一条又一条短信,希望她一开机就能看到:“等我。”“我们重新开始。”“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那一天,整个中国东部都遭遇了雷雨袭击。周然在会议结束后不停地打电话,给路倩,给机场,给火车站和汽车站。但是仿佛全世界都在与他作对,路倩的电话就像风筝断了线,而大雷雨导致了飞机航班与长途汽车都取消,最快的一列火车则在五小时后出发,十几小时后到达。连出租车公司也无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陪他连夜飞奔一千公里。

最后周然设法借到一辆车。与他同屋的同事刚洗过澡,头发还滴着水,坚决地阻拦:“这种天气,太危险了。”

“这是与一个生命和我的未来有关的大事。我必须回去。”周然不得不简单地解释了整件事。

同事沉思了几秒:“我和你一起回去,我来开车。”他边换衣服边说,“两个人比较安全。而且凭你那新手级别的驾驶技术,想在天亮前安全回家有点难。”

在这个暴雨之夜,高速公路两边是黑压压的田野,闪电劈下,划裂长空。车灯的光柱下,雨水密集如白色幕帘,看不清前方的路。夜半时分他们看见一起车祸现场,避开时惊险无比。

天亮之前,他们终于穿过雷雨带。东方天空微白,渐渐能够看清沿途大片的麦田。当目的地城市的指示路标终于出现,太阳从麦田尽头升起,光芒万丈,一片金色。

只是这场亡命夜奔并没挽回任何事情,周然甚至没见到路倩,只与她通了话。

路倩说:“你愿意为了孩子而回头?可我不喜欢作为附属品而存在。”

路倩的朋友说:“你回来得太晚。她知道你要回来,所以她比你更快。”

周然没再去找路倩。他罕见地大病一场,在单身宿舍里躺了足足三天,然后全身心投入工作,每天加班到深夜,并且开始学第三门外语。

陪他雨夜赶路的同事兼哥们儿见他在极短时间内眼眶和脸颊都微陷,不由感慨:“把自己弄成这样,实在是男人之耻。想开些,不过是一个不要你的女人,以及一颗还没有形成思维的受精卵,都是没有意义的事物。”

周然反驳:“换作你遇上这些事,未必比我更有出息。”

不久后,周然出国参加短训。三个月后,他回国上班的第一天在办公桌上看到一份喜贴。喜贴下有一行他熟悉的字迹:“请一定来。”

周然满足了路倩的心愿,然后他在她的婚宴上遇见林晓维。那天他心情不好,情感脆弱,疏于防范。

晓维怀孕他有些意外。她冷静又矜持,与他告辞时表现得那么坦然,他本以为她一定很有自我保护意识。

再后来,当晓维在手术室门口等待,而他跑了几家小超市去找她指定口味的巧克力时,脑中回想起那个雨夜,他在千里之外的路上心急如焚归心似箭,而路倩连几小时都不肯等他。她剥夺他作为父亲的权利和义务,连知情权都不肯给他。

鼻端随风传来馥郁的香气,路旁一家花店正把新鲜的玫瑰从车上搬进店里。周然心念一动,买下一大束。

他本打算在晓维手术结束后送给她两个人的错误,受苦的却只有她一人,他深感抱歉,那时他还没想过他要娶林晓维。当他走到她面前,她仰面微笑,表情平静柔,眼神却惊惶不安,他心头一颤,大脑一热,鬼使神差便求了婚。

当时,他那对逻辑运算符号极度熟练的大脑迅速排出一列列公式,每一种运算结果都显示这女子适合他。他的计算过程只用了几秒钟。

几年后,周然与林晓维的关系也陷入僵局。比起当初与路倩的水火难容,他与晓维如温水煮蛙,表面还是一团和气。他也渐渐习惯了,觉得其实没什么,好像生活本来就该这样。

某日凌晨两点,周然调至震动状态的手机嗡嗡作响。他视为欺骗电话不理会,但那铃声不依不饶。他不得不看一眼号码,又看看睡在身边的晓维,起身披衣去阳台接。

“猜我刚才与谁一起吃晚饭?”电话那端的声音有一点醉意。

“英女王?贝克汉姆?……莎士比亚?”

“特没创意。我遇见了路倩。”骚扰者打了个呵欠,“他乡遇故知,不胜感慨。”

“这位兄弟,”周然耐着性子说,“您那里是格林威治时间,而我这里是北京时间。感慨也得讲究天时人和,咱俩又没仇。你遇见路倩关我什么事?”

“见到她,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朋友无视抗议,“周然,当年我冒着生命危险与你一夜私奔,你怎么好意思诅咒我?你的良心太坏了。”他幽幽地叹一口气,“我怎么就没早一点想起这往事呢。”

“神经病诅咒过你。”周然挂了电话,重新躺回床上。醉汉说胡话,没办法计较。

周然拉被子的轻微动作惊动了晓维,她睡得正迷糊:“天亮了?”

“还早,才两点多。”

“谁那么讨厌半夜三更打来电话,神经病。”

“刚刚离婚又去了英国的那位伴郎同志,喝多了,心情不好。”

“哦,他呀。”晓维翻身背朝着周然,扯了被子蒙住头,在被子里说,“活该。”

时至今日,周然再回想起这些往事,也不胜感慨。为什么他也没早一点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早一点记住自己的以及别人的那些教训。

当周然的回忆随着夕阳一起沉入云层深处时,林晓维正与一位心理咨询师面对面。她通过报纸分类广告找到了这里。

晓维坐进一只手掌形状的沙发里,沙发柔软,将她深陷其中,犹如一只巨大的手把她捧在掌心。

中年女医师与她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我姓童。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最近睡不好,每晚做很多梦。梦境很平常,多半是些以前的事,但醒来后很害怕。”晓维说。

“最近你有什么不愉快或者让你紧张的事情吗?”

“我正在与我丈夫办理离婚,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

“哦。”童医生沉吟了一下,“是你提出的离婚?”

“是的。”

“条件谈不妥?”

“不是。我的条件很低,可是他不肯谈条件,完全置之不理。”

“那就是他不肯放手。你们现在的状况是……”

“我们已经算是分居了。也许我需要等上两年才能离成婚。我想就是这件事情让我焦虑了。”

“离婚不需要那么久的。去法院起诉,拿出感情破裂的确切证据,或者拿出对方的过错。两年的等待是有点久了,长期处于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确实容易产生焦虑情绪。”

“我不想和他闹得那么僵。不想让彼此难堪,让别人看笑话。我们虽然很久以来都相处得不太好,但是也从没真正地撕破脸。现在既然要分开了,我更不想这样。”

“你的内心深处,并不是很想离这个婚吧。”

“不要这么说。我是铁了心要离婚的。从我产生了离婚念头到下定决心,用了很长的时间,想了很久很多。既然决定了,我就没打算要改变,发生任何事情都不想改变。”

“你的表情看起来却不像你的语气那么坚决。你的心里还有留恋吗?”

晓维沉默了许久:“也许吧。最近总想起他的很多好处,每当这时候就不免想,我是不是可以原谅。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留下来,我对不起我自己。但是如果离开,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对不起他。”

“你在电话里对我讲,你疑心自己又得了抑郁症。你以前得过?”

“是的。”

“当时怎么治疗的?”

“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样的精神状态是一种病,所以一直没治。我丈夫当时曾建议我去看医生,我为此与他冷战过。后来他在家的时间很少,请了保姆陪伴我,治病的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如果你们的关系和你的环境一直没改善,你也没进行过治疗,后来是怎么好的呢?”

“让我想想……大概三年前的冬天吧,我和他去乡下度了几天假,遇上暴雪,我们被困在屋里三天,停水停电,连食品都快吃完。那几天过得很悲惨,但是回家后,我的病症却慢慢好了。”

“那几天你俩相处得很好?”

晓维点点头:“但是回家后,一切都恢复原状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同一时间,罗依一边驾着车,一边戴着耳机通话:“周然,你要的分析报告我已发到你邮箱。”

“谢谢。”

“我出去渡几天假,手机可能会接不通,有事给我网上留言。”

罗依挂掉电话,打开车内音响,丁乙乙的声音跳了出来。

“大家晚上好,我是丁乙乙。现在是晚上十点半,正在开车的听众朋友们,你们是否有了一点困意?我放一首老歌给你们提提神,《一无所有》。千万别开着车睡着了,否则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离乙乙今晚的节目开播时间还有四个多小时,音响里播出的是昨夜录下来的音频。正是塞车时段,车子走走停停。罗依锁上车窗玻璃将喧嚣隔绝,乙乙的嘻笑怒骂充满狭小的空间。

“收音机前有刚参加完高考的同学吗?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补充一下,虽然我现在也很年轻,高考结束公布成绩之前的那段日子,我玩得晨昏颠倒神经紊乱。那真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了。所以你们一定要珍惜,千万要好好地浪费这段日子。”

尽管昨夜就听过,但罗依再度被这逻辑混乱的话逗笑了。他当然记得丁乙乙当时昼夜不分的堕落状。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送给高考完毕的同学们。一位刚考上清华大学的外地学生去报道,背着大包小包走在路上,遇见一位老先生。这孩子问:‘老人家,请问怎么去清华?’老先生抚着胡子,语重心长地说:‘努力,孩子,只有不懈地努力,你才能去清华。’”

罗依又笑。这个笑话丁乙乙十年前就讲过了,现在还拿出来凑数。

“哦,还有七分钟就到节目结束时间了。开车的朋友们,请放慢车速,注意安全。前两天,我的一位朋友因为别人的违章,遭遇了一场车祸,幸运的是没受什么大伤。我们不能令别人不违章,但我们可以自己不违反交通规则和驾车道德。只要控制好我们自己,就起码保证了一半以上的安全概率。如果有喝了酒正开着车的听众朋友正在听我的这段广播的话,请务必按我说的去做:将车在路边停下,熄火,给110打电话,请他们来拯救你。阿门,祝你好运。在本期节目结束的时候,我把我的偶像张雨生的这首歌送给高考结束的各位同学们,祝你们金榜题名,前程似锦。这首歌的名字是《我的未来不是梦》,明天见。”

已经离开人间若干年的声音飘荡在罗依的车厢内,他的思绪也恍恍惚惚回到很多年前。那一年,丁乙乙为她因车祸而丧生的偶像哭得眼睛红肿。她拉着罗依的袖子:“罗依,我们永远不要分开,死也要死在一起。”

音乐播放完了,车内寂静,而前方塞车不见好转,一步一挪。

罗依又找出手机,翻看着每一条短信,把一些信息存起来,把一些垃圾短讯删掉。翻到其中一条短讯,他拨通那个号码。罗依对着电话轻松地说:“嗨,沈沉,我回国有半个月了,接了几份工作,一直忙着。……碰个面?没问题。周末不成,我得到南方一趟,等我回来。这回该我请你了。你结婚了?恭喜恭喜。那更得我请了。把尊夫人也请上吧,你品位那么奇怪,我很想看看什么女子能入了你的眼。好,就这么说定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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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乙的“闲言淡语”——关于初恋

听众007:我忘不了我的初恋。我早就不爱他了,可是想起他还是会有难过的感觉。这是为什么?

丁乙乙:其实吧,这感觉跟你那初恋没什么关系,你只是不舍得忘记以前的日子,并且很心疼那时候的你自己。

听众007:我后来也谈过恋爱,我现在婚姻幸福。而且我与他的回忆并不美好。我太没出息了。

丁乙乙:专家们研究过了,人类的痛觉要比其他感觉更敏锐,人类对痛苦的感知程度也远胜过幸福甜蜜等其他情感。所以,大多数常常会忘记疼爱呵护他的人,却很难忘记伤害过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