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人之水(4)

4.

不知不觉间,我跟她通话已经三个月了。

即使三个月前我们并不认识,但这段时间我们透过手机通话,

也许可以算认识了吧?

以前有笔友,现在有网友,而我和她之间大概算手友或机友吧。

只可惜在她心裡,我是以另一个人的形象存活着。

我正看着电视裡重播n遍的《魔鬼终结者》,手机又响了。

「你在做什么?」

『我在思考人生。』

「你少来。」她说,「你只是无聊到爆而已。」

『妳猜对了。』我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很兴奋,「我确定可以毕业了。」

『毕业?』我很纳闷,『从什么地方毕业?』

「当然是大学呀。」

『啊?』我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

「怎么了?」

『妳还是大学生?』我开始结巴,『妳……妳才22岁?』

「我23囉。」她笑了,「你忘了吗?我延毕一年。」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握着手机的右手瞬间僵硬。

可能是因为我今年35岁的关係,我一直以为她是30岁左右。

因此即使她的声音甜美而稚嫩、即使她几个月前还是酒促辣妹,

我却竟然从没想过她可能才20出头。

原来我也把心目中另一半的形象,投射在她身上。

「干嘛突然不说话?」

『妳……』我喉间乾涩,『妳好年轻啊。』

「你应该只比我大几岁。」她笑了,「干嘛倚老卖老。」

不是几岁,是十几岁啊小妹妹,妳都可以叫我大叔了。

这女孩才23岁,年轻又迷人,有属于她自己的幸福,也应该要幸福。

如果因为我的关係,她错过了他,那我就罪孽深重了。

我想,该是良心发现的时候了。

『韩小姐。』

「你又来了。」她说,「叫我英雅。」

『好。英雅。』我说,『我们可以见个面吗?』

「好呀。」她笑得很开心。

我却感动得快哭出来了。

这几年在电话中约过几个女孩子出来见面,但她们总说:

「哇,真是不巧,刚好有事耶,改天吧。再联络囉。」

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刚好没事,更别说只有乾脆的一句「好呀」。

虽然她应该是对着她真正认识的人所说,不是对着我这个人,

但起码她给了我她答应跟我见面的错觉。

我跟她约好了时间和地点,晚上八点在台南德安百货楼下的星巴克。

剩下三个多小时,我先去洗个澡,洗完澡后在镜子前换衣服。

一件又一件,像服装走秀。

我不禁苦笑,我是去让她知道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不是去约会啊。

就平时穿的衣服吧。

我没心情吃晚饭,坐在沙发看电视直到该出门为止。

到了星巴克时,离约定的时间还有15分钟,我便直接走进店裡。

点了杯咖啡,找了个空桌,面朝门口而坐。

坐了两分钟,才想起我不认识她,即使她走进门我也认不出来,

于是起身改坐在对面位子,面朝店内。

但随即又想,我面朝店内的话,她进门就不容易发现我,

还是面朝门口好了。

我再度起身,又坐回原来的位子。

『啊!』

我突然叫了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惊扰到店内其他的客人。

真是白痴,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我坐哪裡都是一样啊。

刚刚的举动让我很尴尬,而心跳也在此时加速,我发觉双手在颤抖。

现在是怎样?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她长怎样?会是正妹吗?

我对现在所谓正妹的形象,通常来自部落格的相簿。

那些正妹的相片几乎都是自拍,而且清一色45度仰视加嘟嘴加雾化。

不然就是戴上假睫毛、装上瞳孔放大片、画了眼线眼影和腮红,

穿着低胸衣服对着镜头挤眉弄眼、皱鼻吐舌头。

她是目前这个时代中所谓的正妹吗?

「嗨。」有个女孩走到我面前,面带微笑,「好久不见。」

我抬起头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不是目前这个时代中所谓的正妹,用我那个时代的话来讲,

她是个漂亮的女生,而且素颜。

「你等我一下。」她又笑了,「我去点杯咖啡。」

她转身走到柜台,我的视线紧跟着她的背影。

我百分之百确定我没见过她,即使是在梦中也没梦见过。

但是……为什么她可以认出我呢?

「你在做什么?」她端了咖啡回到桌边,坐下。

『喝咖啡啊。』我说。

「在手机中讲久了,已经变口头禅了。」她笑了起来。

我陪着笑,但实在无法像她那么自然的笑。

『韩小姐……』

「叫我英雅。」

『英……英雅。请妳看清楚我的脸。』我很紧张,『妳见过我吗?』

「嗯……」她仔细打量我的脸。

她只看了三秒我就脸红了,反射似的低下头。

「喂,别移开脸呀。」她说,「我还没看清楚。」

『看一眼就够了吧。』我抬起头,『怎么样?妳真的认识我吗?』

「我只看过你两次,而且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四个月了。」她说,

「坦白说我对你的长相,印象真的不深耶。」

『这……』

「这什么这。」她笑了,「你不能怪我呀,Bluewave的灯光不太亮,

哪看得清楚。」

『但妳总不可能把阳光下的梁朝伟,看成昏黄灯光下的金城武吧。』

「你说话还是一样有趣。」她又笑了。

『我……』

「其实主要是因为我两次看到你时,你都戴了副太阳眼镜。」她说。

『在pub裡戴太阳眼镜?』我很纳闷,『这太奇怪了。』

「我也觉得奇怪,因此我以为你是个盲人。当你起身想上洗手间时,

我扶着你走到洗手间门口,你说了声谢谢后,才说你不是盲人。」

她笑了笑,「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呀。」

『妳不生气吗?』

「你只是开玩笑而已。而且你对我说:即使在太阳眼镜底下,妳依然

闪亮而豔丽。」她笑了笑,「没办法,我是女孩子,会吃这套。」

虽然这确实很像我会讲的话,但很遗憾,我没说过那句话。

『那他为什么要戴太阳眼镜?』我问。

「什么叫他?」她说,「是你啦。你说你刚动完近视雷射手术没多久,

要戴太阳眼镜以阻挡紫外线。你白天戴惯了,晚上便懒得拿下来。」

『终于可以真相大白了。』我说。

「嗯?」

『韩小姐,我……』

「喂。」她打断我,「叫我英雅。」

『英雅。』我说,『我从没动过近视雷射手术。』

「可是你说……」

『如果我动了近视雷射手术,为什么现在我还戴近视眼镜?』

我用手指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

她睁大眼睛,似乎很惊讶。

『妳知道他几岁吗?』

「看起来只大我几岁。」她不再纠正我用了「他」这个字。

『妳认为我几岁?』

「嗯……」她又打量我的脸,「你应该已经……」

『我今年35岁。』我说,『我大妳12岁。』

她嘴唇微张,似乎想说话,却说不出话来。

『会不会是他留电话给妳时,他不小心唸错或是妳抄错?』

「不可能。我当场用手机call他,因此我们都有彼此的号码。」

『那他应该会打电话给妳。』我精神一振。

「我从没接过他的电话。」她摇摇头后,便低下头。

我暗骂自己白痴,很显然我现在的手机号码以前是他的,我没打给她,

她怎么会接到电话?而且他如果曾打给她,她也不会一直打给我了。

「所以你真的不是他?」她抬起头。

『嗯。』我说,『我真的很抱歉。』

她又看了我一眼,神情有些黯澹,我非常不忍。

而且自责、惭愧、悔恨、罪恶感瞬间涌上心头。

『韩小姐。』我说,『我真的很抱歉,都是我的错。虽然我在电话中

常说我并不是他,但我其实可以更努力澄清,而且应该早点澄清。

可是我没有尽最大努力,因为我怕妳知道真相后,我便再也听不到

妳的声音。我太自私了,我很抱歉,对不起。我……』

我越说越难过,说到后来喉头哽住,便说不出话。

我觉得整颗心被揪住,不是因为罪恶感,而是她落寞的神情。

『韩小姐。』我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没回应,低着头似乎陷入沉思。

『韩小姐。』我又叫了她一声。

她听到了,缓缓抬起头。

『总之我真的很抱歉。』我站起身打算离去,『我想我该走了。』

「叫我英雅。」她说。

『啊?』我愣了愣。

「即使你并不是他,但你还是你呀。」她竟然笑了,「我和你又不是

不认识,不然这三个月的电话是白打的吗?」

我有些感动,愣愣地站着。

「坐呀。」她说,「还站着干嘛?」

我像听从命令般,缓缓坐下,她朝我笑了笑。

「你给我的感觉,和他给我的感觉很像。」她说。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很好奇。

「我说不上来。」她想了一下,「简单说,有一种非常可靠的fu。」

『是吗?』

「不然我为什么一进门就知道是你呢?」

『我……』我想反驳,但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还有,你和他都很善良,都可以容忍我的任性。」她说。

『妳这么漂亮,即使超级任性,也会有一大堆男生愿意容忍。』

「你也和他一样,很会说话。」她笑了。

她真的是很适合笑的女孩,看来她不只声音甜美,连笑容也甜美。

她开始跟我说起认识他的过程。

她白天唸书,晚上到pub当啤酒促销小姐。

大约四个多月前,学校刚开学,她第一次遇见他,那时她刚失恋。

可能是失恋的关係,她心情很糟,甚至想乾脆休学不唸了。

但他鼓励她把书唸完,也要她不要当酒促小姐以免影响白天上课。

或许是投缘吧,她和他之间很谈得来,也互有好感。

「一个礼拜后,我再度见到他。」她说,「他说要去大陆出差一个月,

然后和我相约回台湾后再联络。但他回台湾那天,我打电话给他,

接电话的人却是你。」

难怪我第一次接到她电话时,她噼头就问:你回来了吗?

『但我和妳通话了三个月,我都没说要见面,妳不会觉得奇怪吗?』

「不会呀。」她说,「因为我们约好我毕业后才见面。所以你一听到

我毕业就说要见面,我真的很高兴,因为你没忘记这个约定。」

『和妳约定的人是他,不是我。』

「哦。」她眼神闪过一丝黯澹。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妳知道他在哪家公司上班吗?』我问。

「不知道。」她摇摇头,「我只知道他在南科当电子工程师。」

『他是製程工程师?设备工程师?还是RD?』

「这些我都不懂。」她又摇摇头。

『妳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只知道他姓蔡,忘了细问他的名字。」她说,「他说朋友们都叫他

solution,但我觉得这名字拗口,于是都只用『你』来称呼他。」

『solution?』我皱起眉头,『这种英文名字好怪,该怎么找呢?』

「你想找他?」她眼睛一亮。

『嗯。』我点点头,『我不想成为拆散你们的罪人。』

「没那么严重啦。」她说,「我和他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而已。」

『不。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说,『找到他后我会立刻通知妳。』

「那就多谢囉。」她笑了笑,「不过你真的不必介意。」

我不是介意,也不是为了弥补过错或是消除罪恶感。

我只是想看见她甜美的笑容。

因为我相信只要他出现,她一定会笑得很开心。

我突然觉得,让这女孩开心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