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我才6

曾达庆初当县长后,对冯相臣的九字“谏言”并不甚以为然,充其量只能接受三分之二。前两条,“不换车,住老房”,他赞成,廉洁为官嘛,艰苦朴素嘛,年轻轻的,官一升,就摆阔,难免被人撇嘴。反正汽车也是公家的,轱辘能转就行呗;三口之家住三室楼房,虽旧点,小点,但在县城里也谈不上委屈了,搬来搬去的,显得张扬不说,自己也觉得累。只是那“不急功”,他很觉不解。俗话里还有“新官上任三把火”呢,他三十多岁上来,为政一方,怎能没有一番作为?可这些话他只是存在肚子里,对谁也没说,更没跟冯相臣探讨。他觉得若事事跟冯相臣商量,就很有些失身份。冯相臣虽说有才学有见识,但毕竟是个司机,自己不能显得太无能。在政界也算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有些事他自信能够纵横捭阖得清楚,用不着瞎参谋烂干事在旁边指手画脚。说句深层次的话,他已动了把冯相臣摆脱开的念头,那只是个时间的问题,要等机会。

为了烧起三把火,曾达庆便接连组织各职能部门的头头们四出考察,搞可行性研究,准备在县里先建上那么三两个骨干型企业做龙头,带动全县经济发展。但事情往往进行到一半,便遇些掣肘,局长们不是说这个不行,就是说那个难到位,甚至常争个脸红脖子粗,不欢而散。他就有想法要把那几个局长换下来,顶上去几个肯打恶仗能啃硬骨头的干将。干部当然由县委管,他去找老书记,可常是话没等他说完,老书记便宽宏大度地一笑,说,都是县里老同志了,没功劳还有苦劳,若挑不出别的大毛病,只是工作上有些分歧,就提出撤换是不是难以服众?再说还有个干部政策,有领导指数,你把人撤下来,往哪儿安?总得给人家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吧?这些话你我在屋里说说拉倒吧,若传出去,人家就难免记恨你,往后的工作就更难开展了。达庆啊,你还年轻,凡事要稳住神,不要急。你看是不是这个理?

很语重心长推心置腹的口气,很居高临下倚老卖老的神态,弄得曾达庆顿觉没电,再说不出话来。

可曾达庆慢慢就吧咂出味道来了,凡那些局长们提出的与自己相左的意见,莫不都与老书记如出一辙,不然那些人也不敢那般狂妄尊大,置一县之长的政令为儿戏。可面对那盘根错节的强大势力,他成了一只想咬刺猬又无从下口的巴儿狗。直接向市里弹劾老书记?他凭什么?上级又会怎么想?他毕竟还是一只初出茅庐的雏儿呀!

可曾达庆不肯甘心。

那一日,他驱车外出,行至中途,遇到前方车祸阻路,便有上百辆汽车密匝匝排挤在路段上等待疏通。无聊之余,他就与冯相臣下象棋。车上备有一副小棋盘,外出遇到此类情况,两人多是这样打发时光。曾达庆的棋术明显逊于冯相臣,可那一盘,他却很占了一些上风,残局时他尚存一车一卒,而对方却只剩两个小兵,但有士相护卫。冯相臣说和了吧,曾达庆不干。他先用卒子破了对方士相,想再一步步吃掉小兵。可那只大车横冲直撞了一阵,终难构成对对方的威胁,却眼见两个小兵已经连手,虎视眈眈逼进宫门,直坐了大堂。曾达庆无奈,只好以车换了一兵,但老将终是被那只剩下的卒子拱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活活憋死了。曾达庆恨恨地拂棋,恨道,真不如和了。冯相臣哈哈一笑,说,世事与棋势同理,该和的时候就得和,该战的时候就得战,违了势理,只有自讨苦吃了。曾达庆猛抬头,恰与冯相臣意味深长的目光相撞,方知冯相臣这是巧设棋势论道,细想想,果然咂出许多苦辣酸甜的滋味来。

不错,那位老字号的书记在吉岗多年,虽政绩平平,却早已苦心营构成了一股势力,短时间内轻易难以撼动。自己这般急切,真若出了成绩,便衬得人家无能。得罪一个人,未必都因掘祖坟骂祖宗积下恩怨。而平稳求和,也许真是眼下的上上策了。

在中国现实社会,当权者的许多事情是逃脱不了小车司机的眼睛的,所谓旁观者清吧。曾达庆这样暗自发着感慨。

曾达庆从此彻底改变为政谋略,以不为而为之。两年后,他出任北口市副市长,考核的结论说他廉洁奉公,严于自律,在年轻的领导干部身上尤显可贵的是他尊重老同志,善于团结人……

曾达庆再一次在心底服气了,他暂时还不能离开冯相臣这个“编外高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