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雄主 第1——3章

天煞雄主第一章双莲之会

时间在一视同仁的向前行走,不因国域区分而有所不同,这是天煞千秋七年暮春,这也是无极圣德十六年的暮春。

这一年暮春,有人在天煞长瀚山脉中和诸般毒物粽子搏斗,一次次死里逃生;有人在微笑品茶,泛舟湖上,共佳人丽婢,赏湖光山色。

翠湖轻舟之上,重重丝幕中,眉目秀丽的娇童秀女各执管竹丝弦怡然弹奏,悠悠清音,同白玉茶盏里袅袅淡香、湖间氤氲的雾气交融在一起。

水光粼粼,映得人眉目荡漾,一方浅紫镶暗银龙纹衣袖拂过花梨小几桌面,轻轻执了壶斟茶,执壶的手指纤长。

“这霜叶茶,是我无极霜山特产,茶树生于峭壁之上,经霜犹绿,入水不沉,再以氓山玉湖之水三煎三沸,取其清、幽、醇、净……公主请尝。”

白玉茶盏碧水幽沉,映照出主人完美得无懈可击的笑容,轻衣缓带闲坐舟中的主人,轻轻将茶盏推过去,一边等候的侍童跪接了,走下几步,在座下主客半尺距离处恰到好处的停住,高举过头。

完全的尊崇备至,皇家礼仪。

左侧客位,同样保养精致、纤长如玉的手指,拈起茶盏,以袖掩口浅浅一啜,随即轻轻放下,笑道,“果然是好,轻浮美妙,余韵不绝,深得茶家精髓,若非本宫是修行之人,只怕也要贪恋这般口舌之妙了。”

她撩起眼波,含笑一顾上座,眼底微微流露出一丝失望,只是那波光转瞬即逝,快得像根本没有出现过。

佛莲公主,一朵莲花般稳稳端坐,姿态娴雅。

“公主远道而来,一路可顺当?”主人自然是长孙无极,正微笑相询,神情殷殷,“本宫失礼,竟然未曾令礼部接得公主。”

“本宫游走大陆参拜名山古刹,来无极不过是顺路,”佛莲微笑,“不敢劳动贵国有司,太子费心了。”

“话虽如此,公主护卫不多,安全堪虞。”长孙无极低头仔细的亲自用沸水洗壶,手指在温热的杯身上轻柔的转动,淡淡道,“我无极虽然治下民风尚可,但也难免有些强虏盗贼之辈出没于道,难得公主只这几位本国护卫,便能迢迢远路安然行来,实在令人庆幸之余,不免忧心。”

“信女子自有神灵护佑,百邪不侵。”佛莲公主合十,轻宣佛号。

她身后,小侍女明若眨眨眼,眼底掠过一丝疑问之色,她有点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不提一路护送的铁成,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不按承诺的那样,为那个派出护卫送她的年轻人请功,不过她聪明的抿了抿唇不语,无论如何,公主总是对的。

长孙无极望着佛莲公主,笑意不改,突然轻轻道,“公主此来,是来归还璇玑图的吗?“

佛莲公主身子颤了颤。

空气突然静默下来,笙箫声虽然依旧继续,听在有心事的人心中,却有些遥远了。

“太子说笑了。”半晌佛莲垂下眼睫,“璇玑图怎会由本宫保管处置?您应该去问本宫父皇才是。”

长孙无极笑而不答,身子微微一仰,出神的看着水光潋滟的湖水,手指轻轻叩在花梨桌面,声响清脆,夺、夺、夺。

那声音每次响起,佛莲公主脸色便白了几分,她轻轻咬唇,不无幽怨的看着长孙无极,长孙无极居然不避目光,抬起眼笑吟吟的看着她,直看到她再次垂下眼去。

“公主既然光降我无极,诚然本国之幸,前日邂逅神僧空山大师,他还和我提起公主,有心一见,共研佛理,”长孙无极想了想,道,“苍山行馆离空山大师的华严寺很近,让礼部给您安排在苍山行馆,如何?”

“听凭太子安排。”佛莲欠了欠身,笑意平静,眼神里却微微失落。

“公主不是应该安排住宫中么?”小侍女明若突然插话,“她很想念皇后呢。”

“明若,不得多话!这是你说话的地方?”佛莲微侧首呵斥明若,又向长孙无极致歉,“小婢被本宫宠坏了,不识礼数,太子恕罪。”

“无妨。”长孙无极依旧微笑,却连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只是……”佛莲公主眼波流转,嫣然道,“多年未见,本宫确实很思念皇后娘娘,还望太子有暇,给本宫安排觐见一次。”

“这是自然。”长孙无极淡淡道,“皇后近年来对佛理也甚有心得,如今公主光降,她一定欢喜,只是她近期在闭关,吩咐过本宫不见任何人,母后训示,本宫不敢违背,不过修行者讲究机缘,想公主和皇后如今都是佛门信女,此番虔诚感天恪地,定有机缘相见的。”

“那便好。”佛莲不再多说,浅笑盈盈举起茶盏,“太子贤孝之名,五洲大陆尽皆景仰,净梵谨以茶代酒,敬太子。”

“不敢当公主盛誉。”长孙无极轻举茶盏,遥遥相对。

一对皇室尊贵人儿言辞优雅礼仪完美,互视一笑。

湖上御舟之内,揖让恭谦的对话还在继续,城郊,铁成带着一队护卫匆匆回赶,扬起的烟尘里他回望城廓,一口唾沫呸在尘埃。

“不要咱们送进城,正好!”

他扬鞭,心里十分高兴佛莲拒绝他送入城的提议,这样他就可以早点赶去见孟扶摇。

至于孟扶摇关照他一定要把人送到长孙无极面前,他倒是有心遵守,但是人家公主十分客气却又万分坚决的拒绝他送她入无极皇宫,铁成也不好硬跟着,何况他早就腻了这见鬼的莲花公主,整天端着个架子,笑得像庙里的泥胎木雕。

让她去和长孙无极那个笑起来也让人摸不着够不到的家伙去面对面阴笑吧!

“驾!”

铁成痛快的,解脱的,奔往天煞——

“你的黑风骑现在在哪里?”孟扶摇蹲在气势雄浑的磐都城门不远处,大斗笠覆盖下鬼鬼祟祟的对战北野咬耳朵,“我记得你说为了保存实力,黑风骑主力已经先期赶回磐都,你用什么办法联系他们?”

“他们应该都在城中。”战北野指了指城门口一处不显眼的记号给孟扶摇看,“化整为零,伺机救人。”

他神情间微微放松,眼底闪耀着欣喜的光,这是数日间他第一次露出的喜色,孟扶摇看着他,知道他看似若无其事,内心里却一直对黑风骑兵的牺牲深痛于心,同时还在担忧着母妃和其余骑兵的安全,如今骑兵主力仍在,他母妃安全无虞,战北野一直高高拎着的心,终于略放松了一些。

他们现在都戴着当初宗越做的面具,运粮官唐俭和他的副官的脸,在这天煞国内更是无人认识,纪羽和那两个幸存的骑兵,被战北野勒令留在城外养伤并接应,本来要孟扶摇也留下的,孟扶摇哪里肯理他,毫不客气跟了来。

城门口人流不息,士兵守卫森严,最前方,着金甲的天煞之金的卫士,沉着脸抓着画像一个个比对,不用看就是在查战北野,战南成一日未看见战北野尸体,一日便不能放心。

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底看见冷笑的神情,孟扶摇和战北野大摇大摆的过去,守门士兵对着图打量了一番,挥手放行。

两人刚走几步,一柄金杆长枪突然伸过来,横在前方。

枪尖灼亮,在高挂的日头下闪着澄澄金光。

战北野停住,视线慢慢从金枪枪头滑上执枪人的脸,那是一个天煞之金的卫士,眉目冷肃高傲,将那枪慢慢挑向孟扶摇下巴,道,“抬起头来。”

战北野眉一轩,眼底闪过一抹怒火。

孟扶摇却立即悄悄捏紧了他的手,同时乖乖抬头,猥琐的对卫士笑,“官爷,什么吩咐?”

那卫士不做声,眼珠子莫测高深的盯着她,半晌道,“这么热的天气,你穿这么高的领子做什么?”

孟扶摇心跳一跳,谄笑道,“官爷,小人有点隐疾,那个……长了些不好看的疙瘩,大夫说不能见风,另外也少见人,恐传染给人,不信您看看……”边絮絮叨叨的说边去解领扣。

……哎,前几天元宝大人在脖子侧啃了一口,那疤痕还在吧?

“停!”金甲卫士嫌恶的一抬枪尖,指住孟扶摇的手,“得这种传染人的病儿,也敢出来贻害世人?滚回你老家去!“

“老家就在城内,大盘胡同第三间,院子里有棵歪脖子柳树的那个。”孟扶摇怯怯的抬手指那个方向,赔笑,“官爷?”

“滚吧!”那卫士眼尾也不扫她一眼,手指一转,长枪灵活的在指间扫了个枪花,啪的一下打在孟扶摇屁股上,“滚!”

孟扶摇立即很夸张的捂着屁股跌出去,“哎哟!“

她一栽几丈远,栽进城门,滚在泥泞里不住揉着屁股,坐在地上挤眉弄眼的唤战北野,“大哥,来扶兄弟则个,哎哟,屁股摔成两半了!”

城门内外守军们都哄笑起来,那马上卫士金枪指着孟扶摇,大笑,“就你那瘦身板,跌断了正好做洗衣板儿!!,

哄笑声里,战北野直立不动,他全身上下,只深黑的飞扬的眉微微挑了挑,那一截铁黑乌木似的目光,缓缓抬起,沉沉扫向那卫士。

那卫士正看着孟扶摇大笑,忽然觉得背心一冷,有如突生芒刺,刹那间竟然起了一种穿心凉的感受,笑声立止,霍然回首。

孟扶摇突然一瘸一拐的扑过去,扑上战北野身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大叫,“哥啊,你咋又犯失心疯了?桩子似杵在这里干嘛,乡亲们还等着过城门哪!”

她左摇右晃,搬着战北野的头拼命看他眼睛,状似在关心自己的“哥哥”是不是眼瞳迷乱在犯“失心疯”,实则在用眼神恶狠狠警告战北野——你丫敢在现在发作,老娘就跟你没完!

她的脑袋挡住了战北野的目光,那卫士原本满面狐疑,听她这一番惊叫,眼中倒露出了释然之色,刚才他被后背上那种目光刺得险些跳起,那目光似剑似戟,森冷狂猛,杀气隐隐,令他这百战老手也不禁在刹那间便流了一身冷汗,原来,不过是个疯子。

疯子的眼神嘛……倒也确实是这样不正常的。

轻蔑的瞥一眼战北野,那卫士金枪一挥,“谁家疯婆娘生出的疯儿子,牵出来丢人现眼?还不滚!”

战北野身子颤了颤。

孟扶摇眼神冷了冷。

然而随即两人都恢复了正常,孟扶摇牵着战北野的手,乖乖的过去,一边道谢一边点头哈腰,“是是……”

她腰俯得很低,一脸谄媚相,突然“啊”了一声,上前一步,在灰土地里拣起一件东西,随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偏头喃喃道,“……什么东西?”

那卫士漫不经心从马上瞥过一眼,顿时怔住了。

那是一颗指头大的珠子,虽然蒙了灰,但依旧看得出通身碧光盈盈,隐约有白线光芒流转,如一只狡黠眨动的灵动猫眼。

那是品相极好的猫儿眼宝石,一颗价值千金。

孟扶摇傻兮兮的抓着那珠子看着,喃喃道,“这石头长得好怪,”伸手将宝石举起,举到卫士马前,“官爷,您掉的?”

她高举着手,洁白的掌心摊开碧绿莹润的猫眼宝石,在日光照耀下光华流转,看得那卫士,呼吸紧了紧。

他犹豫了一霎,随即慢慢伸手,接过那猫眼宝石,淡淡道,“嗯,难为你看见,谢了。”

孟扶摇眉开眼笑,就差没摇尾巴,“该当的,该当的。”

“走吧。”那卫士紧紧攥着掌心宝石,挥了挥手。

他原本还想搜一下这两人的身,如今却被这掌心宝石灼得连心都在发烫,那透过日光一闪一闪的翠绿幽光,晃得他眼神迷乱——这一颗宝石,足可抵他三年俸禄啊……

孟扶摇一瘸一拐的,被战北野扶着走过了城门。

几乎在刚刚穿过城门洞的那刹,阴影里两人的神色都变了。

孟扶摇在笑,阴险的,狡猾的,带着杀机和算计的。

战北野则默然不语,纯黑的眸瞳只看着孟扶摇,半晌道,“对不住……我总是让你受委屈。”

孟扶摇哈哈一笑,道,“在这等人手下受点折辱不算受委屈,生死大事面前不受委屈就成。”

她眨眨眼,得意的笑,“何况我给他的教训可重多了。”

“那珠子上是哪种药?”战北野问。

“宗越给我的毒药有三种,一致死,一致残,一致蠢。”孟扶摇挑挑眉,“我本来不想和他计较的,可是这人心里已经存了疑,为了你的安全,不能轻忽,其实我已给了他机会,我在他马下先弹出点药物,如果他人品好一点,不贪那珠子,那他顶多致蠢,然而他自寻死路,接了那猫眼石……嘿嘿。”

战北野深深看着她,“扶摇,其实你还是很善良的。”

“我本善良,奈何世道逼良为狼。”孟扶摇大笑,拉了战北野袖子奔向酒楼,“请我吃饭!”

战北野抬头,看着前方街道,那条深灰色的宽阔的长街,两旁店铺云集,挑出的各色帘子飘满了整条街,其中一家红底黄字,写着“醉扶归”。

他注视着那面酒旗,眼底幽光一闪,伸手一指,道,“走,这是个喝酒的好去处。”

“醉扶归”果然出好酒,刚进店堂便嗅见馥郁醇厚的酒香,很多人扶着墙进来(饿的),再扶着墙出去(醉的)。

战北野很大方的点了一桌子菜,孟蝗虫踩着板凳据案大嚼,顺便还和周围食客讨论贴在墙上的告示,堂堂烈王的画像自然不会贴在酒肆里通揖,那画像是“江洋大盗”纪羽的,孟扶摇指着那张像叫,“哎,这人眼熟啊。”

众人齐齐扭头,“嘎?”

孟扶摇拖过战北野,“像我大哥!”

众人齐刷刷扭回头去,“嘁——”

孟扶摇满足了,笑嘻嘻喝酒,顺手端了一杯酒放在桌子夹层,她在上面喝,元宝大人鬼鬼祟祟探头到桌档在下面喝。

元宝大人睡过了几天,终于恢复了精神气,以功臣的姿态盘踞于孟扶摇胸口,喝一口,眯眼感叹下,觉得跟着孟扶摇唯一的好处,就是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像跟着主子,每次不许超过三杯,忒小气。

不多时,一人一鼠又醉了。

她们在喝酒的时候,战北野只在给孟扶摇夹菜,他喝得很少,眼晴很亮,给孟扶摇斟酒很殷勤。

其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插曲,一人和另一人猜拳,输了的面红耳赤,拍着桌子大骂,“老子今天没钱了!明日酉时你去西门胡同鲜花深处拿,过时不候!”

另一人骂,“老子怎么知道你几时过来?”

“老子在姚家帮工,三百个雇工的那家,他家雇工三班轮换,逢八休息,轮到我休息我自然会过来。”

“我哪有闲工夫等你!”

“罢罢!申时我也许有个空手,你早些在那等我。”

“行!”

这段对话吵得满堂都听见,众人笑嘻嘻听了,继续喝酒。

那两人骂骂咧咧扯着闹着走了,雅间里的门突然吱呀一开,出来个老态龙钟的太监,佝偻着背一摇三晃的过来,店小二小心的扶着,“花公公,慢点您咧。”

花公公醉得老眼昏花,砸吧着嘴道,“这天咋黑了?天黑夜路不好走哩,赶紧给我收拾着,我那儿西跨院的小球儿,还等着酒喝咧。”

店小二一连声答应着去装酒,老太监晃晃悠悠过来,正绊上战北野从桌下伸出的长腿,“哎哟”一声绊了一跌,大怒着骂,“哪个混账行子,绊你家公公?”

战北野伸手去扶,“对不住公公,您包涵个。”

老人压着战北野的手,艰难的爬起身来,斜眼瞟瞟,一把抓住战北野衣襟,颤巍巍道,“一句对不住就成了?我老人家人老骨松,给你这一摔半条命又去了一半,你说,你怎么交代?”

一众常来的酒客都听得发笑——这老酒鬼日日都来,日日喝醉,日日“跌跤”,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绊着了人老骨松的老人家”而赔钱的,老家伙八成这靠这个,才天天喝得起“醉扶归”的一等好酒。

众人齐刷刷的将同情的目光投向战北野——又一个冤大头!

老酒鬼花公公揪着战北野不放,战北野无奈,浑身上下掏摸了一阵,好容易摸出个剪碎了的银角子,犹犹豫豫的往花公公掌心一放,“给公公去看看跌打医生。”

老酒鬼将银角子在掌心颠了颠,又用快没牙的嘴啃了啃,才道,“便宜你!”提过店小二递来的酒,顺手将战北野赔出来的那个银角子往店小二掌心一扔,“赏你了——”

“谢您咧!”小二捧着银角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众人又齐齐“嘁”一声,觉得这老狗实在可恶,敲诈这么个没钱的主儿玩儿。

再喝了一阵,天色暗了,店小二过来问住店否,战北野答,“两……”一转眼看见小二诧异神情,立即道,“一间。”

然后他连拖带拽的把孟酒鬼往后院客栈里送,一边拖一边向小二解释,“我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贪杯。”

“难为您咧。”小二想要帮一把手,“我给您抬着?”

“不用。”战北野朗然一笑,一把扛起孟扶摇,“这样方便。”

他扛着孟扶摇进了房,脚尖一踢关上门,大声吩咐,“送盆洗澡水!”

“好唻——”

死猪样的孟扶摇被往床上一扔,顺势打个滚抱着被褥缠绵,“元宝……你咋这么大了……”

元宝大人歪歪倒倒从她怀里出来,抱着个茶杯不放,“吱吱,吱吱吱吱……”

翻译过来大抵是:孟扶摇,你腰咋和屁股一样粗了……

战北野立在床边,不错眼球的看着孟扶摇,良久坐下,替她脱了靴,取下不太透气的人皮面具,又将被褥展开!盖在她身上。

他做这些事时,很慢,很认真,好像做完这次便没下次般细致小心。

面具揭下,少女鼻息微微,脸庞略出了点汗,被淡淡酒意逼得两颊和额角都微红,而肌肤晶莹如雪,那点嫣红便像是生在雪线之上的芙蓉花。

二楼的窗扇未掩,风从堂前过,掀起少女丝缎般的发,那朵花便似开在风中,盈盈。

战北野的手指,在孟扶摇颊边停住,极其细微的颤了颤。

他的指尖感受到那般温软如玉的美妙触感,看得见韶年少女的颜色风华,那是一种惊心的美,从眼底到指尖到心间,随之震颤出轻微的疼痛,如心尖上那一点,被天意的指尖扣住,辗转拈磨,痛,却痛得悠悠。

窗外星光烂漫,一簇藤萝攀墙而上,开出节节高生的花朵,红,红得鲜艳热烈,像一支支饱藏了心思和希望,等待一飞冲天的炮仗花。

那般轻轻一碰,便浓艳得便要炸了,在夜色里炸出滚烫鲜红的汁来。

战北野乌黑而热烈的眸瞳,也似这夜色里饱满的花朵般,欲待喷薄。

他轻轻的……俯下身去。

孟扶摇突然翻了个身。

这一翻便翻到了墙角,手一打,有意无意将战北野推开。

然后她面对墙角,背对战北野,抱着被子继续呼呼大睡。

战北野定住,定在床边,四面的空气沉寂下来,听得见两人舒缓里略带紧张的呼吸。

半晌战北野才开口。

“你没醉成那样,何必装?”

孟扶摇的肩头僵了僵。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墙壁的眼神微有醉意,眼底却是清明的。

她……没有装,更没有故意想伤害战北野。

在店堂里是醉了,但是她的功力经历几番磨难,已经再上一层,突破了五层大关接近六层,这个层次的“破九霄”,已非任何酒意能侵。

小二问要几间房的时候她开始清醒,却不好插嘴,毕竟现在是两个男子却要两间房是很奇怪,磐都现在一定戒备森严等战北野入网,她不能太过扭捏给他添麻烦。

后来她装没醒——战北野今晚一定有行动,也一定不会允许她跟着,她打算等战北野放松警惕走后,自己悄悄跟上去。

不想这个暮春的夜晚,夜风温软会惹祸。

不想战北野亦可温柔细致如此。

当他的气息迫近,那熟悉的青松般微涩而请爽的男儿香缓缓迫来,她终于失措,能做的只是背身相向,以一个拒绝的姿态将他推开。

对于战北野这样的人,一个这样的姿势已经足够。

孟扶摇咬唇,手指抓着帐子边沿,屏住呼吸——人生里有太多的情不自禁,因此她不会和战北野生气,但望战北野也不要钻牛角尖,就这么当什么都没发生,也不至于伤着自己。

战北野却不肯如她祈祷这般轻轻放过。

他本就不是肯轻易放弃的男子。

“扶摇。”战北野坐在床边不动,深深呼吸,眼神波光明灭的看着她背影,那近在咫尺的背影,看来却远如天涯。

“告诉我,我真的永远迟了那么一步么?”

孟扶摇连呼吸都顿了顿。

这个豪烈刚直的男子,竟然也会用这样近乎沉痛的语气,问出这样的言语?

风声沉默,炮仗花在夜风里喷薄着红艳的香,每个人的心底,却都有一片苍白。

半晌,轻轻一叹,孟扶摇坐起,转头看向战北野。

她看进一双深黑的,因极度热烈被压抑而极度沉静的眼眸,她迎上这样的目光,明亮的,直视的,毫不避让的。

“战北野……”

“不是你不够好,不是你来得迟,是我,”孟扶摇笑,笑意里满是深深无奈,“是我在错的时间,来到一个错的地方,所以我再没有权利,去选择对的人。”——

夜色沉沉,星光如神女发间碎钻,洒落苍穹鸟鬓之上。

战北野立在孟扶摇身前,已经神色恢复如常,孟扶摇的那句话不过换来他若有所思很久,随即朗然一笑,“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是必须一定的,你说你来错了?我偏要叫你知道,你从没来错这五洲大陆,从没来错我眼前!”

他说完便大步出去,坐在屋子台阶上等孟扶摇洗澡,元宝大人蹲在他身侧排排坐,月色照亮一大一小两团黑影。

战北野仰首看月,月光勾勒出他线条鲜明的侧影,这暮春将夏的月色宁静温柔,将他有些燥热的心绪慢慢抚平,他突然偏头,看了看元宝大人,道,“你家主子忒好运气。”

元宝大人酒意未去,醉眼朦胧的思索着这句话,觉得好像其实也不是这么回事,它个人认为,遇见孟扶摇的人,运气都不太好。

它慢慢抱着果子啃,心里迷迷糊糊想,想当年在穹苍……

身后传来开门声,孟扶摇一身清爽的探头,换了紧身黑衣,痛痛快快的问战北野,“接下来我们去哪?”

战北野回身,他依旧神情朗然,眼眸亮得像星光都聚在眼底,“你说呢?”

“那对猜拳猜输了约定去拿钱的家伙,还有那个花公公,都是你的人吧?”孟扶摇笑,“一句一个暗号,我听不懂。”

“那是我外公在世时为我布下的线,他为我做的,比你想象的要更多。”战北野泛起一抹缅怀的笑意,“他们告诉我,母妃被关在西华宫花园后,每日有三百护卫轮班看守,每班一百人,每隔八个时辰换班,他们约我今晚申时见面商量营救方式。”

“那老太监呢?说了什么?”

“花公公是来传递宫中别的消息,我扶起他时他已经给了我纸条,而我那锭银角子,里面也是信物。”

“那锭银角子,不是赏给小二了么?”

“那是障眼法,他是宫中的公公,一定有人暗中缀着他,”战北野笑,“所以银角子‘赏’了出去,但赏给小二时已经换了一个,花公公年轻时跑江湖,玩把戏一流的。”

他忽然敛了笑容,低低道,“可怜他一把年纪,并不爱喝酒,却为了外公一个嘱托,在这‘醉扶归’生生醉了多年……”

孟扶摇愕然道,“不是最近特地去等你的?”

“不是,花公公从二十年前,便日日在‘醉扶归’买醉,这是全皇宫都知道的事,他是服侍过先帝的老人儿,宫中上下都照应三分,”战北野笑意冷寒,“所以在这非常之时,也只有他能够照常出宫,因为谁都习惯了。”

“花费二十年去养成一个习惯,以备二十年后某个非常时刻的不时之需……”孟扶摇“咝”的一声倒抽冷气,低低道,“令祖父非凡人也!”

说话间两人已经越过重重屋脊,到了城北一处七拐八弯的庭院,战北野伏身屋檐之上,轻轻敲了敲瓦面。

半晌,底下也传出同样频率的敲击声。

眼神一闪,战北野点点头,拉了孟扶摇准备下去,却突然身子一顿。

随即孟扶摇便嗅见了一阵熟悉的气味,似有若无的飘过来。

血腥气!

天煞雄主第二章深宫之夜

极淡极淡的血腥气味,丝丝缕缕飘过来,不是战北野孟扶摇这种尸山血海里闯过的人,根本不可能闻得见。

孟扶摇下意识摸了摸怀里,想看看元宝反应,摸了个空才想起那个元宝版危险警报器没跟出来,丫酒喝多了不停打嗝,又不能自己逼出酒气,带着它已经不是警报器,是指示器了。

战北野却毫不犹豫,拉着孟扶摇便退。

底下却突然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灰衣汉子,正是今天在酒楼里打暗号的那位,抱着流血的手指走出来,喃喃骂,“敲什么不好敲,偏敲坐在火上的热水罐,这不,罐子裂了割了我的手!”

他竖起手指,对空中晃了晃,月色下手指上还在流血,孟扶摇掀开瓦片一看,底下炉子上,确实有碎了的陶片,火已经被浇熄,地上一大滩的水。

战北野释然,和孟扶摇双双落下,那人立即无声一让,示意两人进屋,屋内还有一人,隐在暗淡的光影里,看见战北野进来便要施礼,战北野手一拦,沉声问,“娘娘如何?”

“宫里的消息,娘娘安好,放心,王爷您一日不出现,皇上一日不会动她。”

“我要去接她,”战北野直截了当,“你看有难度么?”

“有,”那人答得毫不犹豫,“三百名护卫还在其次,皇上和恒王在西华宫内外布下重重陷阱,就等您自投罗网。”他简单的画了西华宫的布局,道,“这个塔楼,我怀疑有火炮,对面重莲宫宫墙比西华宫高,正好可以居高临下架火枪,另外,娘娘被禁止往前院去,说明前院里还有埋伏。”

“三百名侍卫看守得密不透风,就是换班也没有丝毫空子可乘,甚至在换班间歇,人数会更多——因为他们提前一刻钟换班,再延后一刻钟离开,秩序井然,无人敢懈怠,恒王说了,走失娘娘,全队不问缘由全部砍头。”

“我们试图掘地道,但是西华宫的位置在后宫中心,左边是正仪大殿,右边是凤翥宫,帝后虎视眈眈,也是全宫侍卫最密集的地方,如果要挖地道,实在太长太危险,而且挖到内城时,被石板堵路,没办法继续。”

那人手指口述,仔仔细细将西华宫上下内外可能有的机关陷阱诸般布局说给战北野听,又说了他们试图搭救采用的种种方式,孟扶摇托腮听着,越听越觉得,这简直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存心是要让战北野去送死的。

战北野一直仔细听着,油灯昏黄,屋内影影绰绰,看不清他表情,只有眸子依旧亮黑,扫过去时沉重若铁,那两人却一直神态平静,侃侃而谈,相貌虽然平凡,气质却甚宁定。

听完后,战北野“嗯”了一声,半晌没有言语,听了那两人“王爷慎重”的劝告,点了点头道,“是,不宜打草惊蛇,从长计议再说,如今听得母妃安好,我也算放下了心。”

他笑了笑,道,“你们做得很好,务必继续小心。”

那两人躬身应了,战北野和孟扶摇出了门,一出院子,战北野的步子便加快,孟扶摇看他的方向,竟然不是回客找,连忙提醒,“哎,路痴,方向错了。”

“没错,”战北野喇嘴一笑,白牙亮得发光,“我热,我要散步。”

“散你个球啊,”孟扶摇翻白眼,“这还没到夏天,你热?全城都在等你入网,你散步?”

战北野答得很妙,“怎么?不行?”

“行,行,”孟扶摇气结,仔细看了看周围建筑,突然狐疑道,“你不会是要去皇宫吧?”

战北野笑意散去,默然不语。

孟扶摇“呃”了一声,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刚才——在说谎?”

战北野扬眉,转身就走,孟扶摇扑上去拉住他,“你疯了,你没听见刚才他们说的吗?铜墙铁壁等你去撞得头破血流,就算你把黑风骑三千人全带着也没用,何况你还没来得及将旧部聚齐,为什么要这么急?为什么不能等人齐了,计划周全了再一举出动?”

战北野不说话,拂开她的手只管埋头向前走。

“你给我站住!”孟扶摇大怒,追上去,“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我不去,母妃才会死。”战北野转身,语气平静,“最起码,今夜我一定要让她看见我。”

孟扶摇张大嘴看着他,她这才发觉战北野语气平常,眼神里却翻涌着重重苦痛与担忧,那种沉重的焦灼如黑色的风般迎面扑过来,看得她心都抽了一抽。

“母妃虽然疯了,但是天生和我之间,极有默契,”战北野轻轻道,“大抵是因为疯,她心思极为敏感,能感应到四周的危险,感应到她和我都处于危机之中,这些日子我出生入死,她知道;我忧心如焚,她一定也一样,但是我能抗过去,她能不能?”

“她本就孱弱,再这般日夜恐慌担忧,如何能坚持到我慢慢计划从容救她?”战北野眼底泛起一点晶莹的光亮,“白天我让花公公带去了信物,今夜她一定在等我,无论如何我要让她见我一面,哪怕不能救出她,这一面也会是支撑她坚持下去的理由!”

孟扶摇盯着战北野的眼神,这一霎终于完全明白了他明知长瀚密林鲧族墓葬的可怕,依然坚持走那条路的决心,三日夜穿越山腹,几经生死磨难,眼看着属下逐次牺牲,自己也险些丧命其中,都只是为了早一刻到达母亲身边!

突然又想起逃出大墓后,小罗失踪战北野等待的那半天,如今她才知道,他是在怎样的焦灼如焚的心态里坚持等他的部下,等着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绝无生还机会的小罗。

从长瀚绕路快马疾行需要十天到达磐都,战北野千辛万苦,搏命换来七天的节省时间,却又浪费了十分宝贵的半天,去等一个明知没有希望生还的人,那半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煎熬着那对为彼此担忧的连心母子,煎熬着战北野时母亲的担忧。

不抛弃,不放弃。

这个既孝且义,对谁都不肯失却希望的男人!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是伸出手,紧紧拉住了战北野的衣襟。

她道,“一起。”

战北野立刻要拒绝,孟扶摇飞快道,“你若拒绝,我便永远消失在你面前。”

战北野目光灼灼的看她,半晌道,“我宁可你永远消失,只要你安全。”

孟扶摇气结,挠墙,挠了半天发狠道,“刚才那图我也看了,我自己去。”

哈哈一笑,战北野把她从墙边拎开,道,“知道你会说这个,走吧。”——

磐都最近警备森严,入夜了便不许人随意走动,各家青楼赌肆生意被扰了不少,早早的便关了门,街上冷清得不见人影,但是就连一只猫窜过,都会立即有人探头查看。

看出来,战南成和战北恒费了极大心力,一定要捉住这个坚决不肯死的,让他们睡觉都不能安枕的兄弟。

好在以这两人的轻功,在那些守兵眼里,也不过是两条恍比惚惚掠过的黑影,不多时,两人已经潜到皇宫北门附近。

伏在宫门广场外天街通行令司屋顶上,等待广场塔楼上缓慢旋转的弩箭转方向,孟扶摇悄悄问战北野,“刚才那两人是什么人?”

“外公以前的幕僚,他去世后,他历经两朝所经营的所有朝中力量和旧属都给了我。”战北野答,“不算小的力量。”

“外人看你就是个光杆王爷,带着再强悍也掀不起大风浪的三千护卫。”孟扶摇拍拍身下瓦,喇嘴笑,“比如下面这个官厅,貌似就是光杆王爷的办公场所。”

“是啊,那段时间我学会了签印。”战北野煞有介事的答,“我签的印端正好看,姿态庄严,人称‘磐都第一签证王爷’”

孟扶摇笑,笑出点眼泪,她转了头悄悄擦去,若无其事的转移话题,“哎,啥时给我签个证,扶风啊穹苍啊轩辕啊璇玑啊什么的。”

“穹苍那国很少有通行令,他们和我们没什么邦交,他们不邀请,谁也不敢去。”战北野答,“何况我早就得了提醒,要求不能给你通行令。”

“谁提醒的?“孟扶摇霍然扭头目光灼灼,“哪只混蛋?”

“长孙无极那个混蛋。”战北野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他说从咱们的心意出发,就算不好阻止孟将军的远大理想什么的,但是推波助澜这事也是万万要不得的。”

孟扶摇黑线,长孙无极那个杀千刀的!坏她大事,她还想趁战王爷比较老实,帮他几个忙,到时候从他手里骗几个通行令呢,这下全泡汤了。

越想越恨,却又无处发泄,某个混蛋远在无极,大抵是在和未婚妻卿卿我我,靠,自己耍流氓还要坏她的事,孟扶摇再次头顶冒烟,眼神青幽幽的开始挠瓦,把瓦当成了长孙无极的皮,挠得凶狠且欢快,战北野看得好笑,拉过她爪子,拍了拍道,“可以走了。”

两人腾身而起,黑烟般穿越广场,在那两队守兵相向交错而过的那刹掠过他们身侧,高达十五米的城墙在他们眼底也就是小菜一碟,掠上去后战北野顺手一挥,披出巨大车弩上的铁箭,往刚要失声惊呼的守兵喉上一插,顺手还把那弓弩给毁了。

孟扶摇游鱼般的游进塔楼后值守的小屋,把剩下那个解决,两人换了衣服,战北野嫌小,孟扶摇嫌大,对望一眼,都哈哈一笑。

皇宫共分八门,北门又称长信门,天煞中央官署集中拱卫在这一带,这是文武百官日常请见出入的门,在八门中守卫力量中等,战北野并没有选择日常出入罪奴粪车、在八门中守卫最薄弱的西门,依他对他家老大老六的了解,此时最容易出入的西门,想必是最难进的那个。

战北野熟悉地形,带着孟扶摇避着守卫一路疾行,一路往皇宫中心去,越往里进守卫越多,到了后来每走几步便要躲一躲,好在战北野对宫中地形之熟悉,也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有一次前面和后面同时来了守卫,眼看就要撞上,孟扶摇已经准备暴起杀人了,战北野将她一拉,神奇的转入一个掩在树丛后的小房,轻易躲了过去,孟扶摇看着黑暗中他亮得惊人的眼,想起这位十八岁了还没出宫,那些被迫住在宫里的日子,他想必早已熟透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吧。

战家父子忽视敌视这个儿子,不放他出宫开府,却未曾想到,多年后反助了他一臂之力。

饶是如此,两人寸草不惊的一路行到西华宫外时,也已经耗费了太多时辰,此刻天色虽然浓黑,却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很快天就要亮了。

对面重莲宫,沉静无声,加高的宫墙上看不出端倪,但可以猜得出,整个西华宫,尤其后院方向,一定全在重莲宫的监视之下。

西华宫内却灯火辉煌,亮得连一只蚂蚁爬过都能看见。

孟扶摇有些焦灼,战北野却神色沉着,他做了个手势,两人游上西华宫外墙,侧面对着重莲宫,这是重莲宫俯瞰向西华宫的唯一一个死角。

趴在墙上,隐约嗅见风中传来花莘馥郁的香气,鲜花深处,西华宫花园。

鲜花深处,有细微的声音,悠悠传来。

那声音细弱无力,游丝般飘摇飞荡,在夜半宫室花丛深处,蝴蝶般翩翩飞起,然而那蝶也是深冬的蝶,枯脆的翅膀载不动尘世冰霜的风,一点点欲振乏力,却仍旧在霜雪中一点点的飞。

仔细辨认,隐约听出是一个女子在低声哼歌的声音。

“……漠漠长野,浩浩江洋,吾儿去矣,不知何方……苍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儿未归,不知其期……”

歌声音质微哑,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已经唱了很久坏了喉咙,然而那简单的字句里,句句思念,句句深情。

夜半、深宫、古老而简单的地方小调,细弱而悠远的女子吟唱之声。

孟扶摇心里惊了一惊,觉得有点毛骨悚然,突然眼角捕捉到亮光一闪,她转头,便看见伏在墙上仔细凝听的战北野脸上,缓缓流下两道细细的水流。

那水流在那几乎从不流泪的男子眼中缓缓聚集,慢慢盈满,浅浅坠落,细细流下。

那点水光反射着月色,惊心动魄的亮。

孟扶摇的手指,扣进了宫墙。

这一对凄凉的皇族母子。

母亲日夜不睡,在最靠近宫墙的花丛深处不断歌唱。

儿子含泪,隔着一道宫墙,听近在咫尺却不能见面的母妃思念他的歌声。

母亲已经疯去,却灵醒的知道儿子的一切处境。

儿子日夜奔驰,不计牺牲只为赶回她身侧,却最终只能隔着宫墙想象她枯槁的容颜。

咫尺,天涯。

孟扶摇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墙上,热泪盈眶地想起前世里病床上的母亲。

她是不是也在日日等待自己,在思念的间歇唱着小时候那首《乖娃娃》?

她是不是也会在夜半无眠,走进月光下的花丛,用瘦弱的手指,抚过那些半歇的花苞?

她无声的眼泪湿了那一处深红的墙面,战北野侧首看着她,他眼中泪痕已干,却在这一刻多了一分恰惜和叹息的神情,伏身墙上不能有太多动作,他探过手指,轻轻抚了抚孟扶摇的肩。

孟扶摇勉强对他一笑,眼睛里光影摇曳,碎了一天的星光。

战北野看着她,像看进一个自己与生俱来的伤疤,疼痛而不可害舍。

这个会因他哭泣的女子……

这些他注定要一生珍视的人们……

歌声在飘摇,战北野目光里亮起灼灼的烈焰,他一振身,便要冲过宫墙。

“……吾儿未归……”

“恭静太妃。”

突如其来的男子声音惊得孟扶摇和战北野齐齐一颤,孟扶摇眼疾手快一拉战北野,生生将他欲起的态势拉了下去。

“夜深了,您还是进屋歇息吧。”这声音隐约太监声气,似乎正在劝说战北野的母妃。

没有回答,她依旧在唱她的歌。

“请太妃进屋!”这是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年轻,阴冷,语速缓慢,那个“请”字,语气很重。

太监侍卫们得了指示,便闻步声杂沓,似乎有人去搀扶太妃,太妃的歌声乍止,人却似乎不肯合作,隐约间响起挣扎声喘息声踢打声拖拽声,接着“哎哟”一声有人大叫,“她咬人!”

孟扶摇在挣扎声响起的那刻,立刻伸手捺住了战北野。

她满面哀求,看着刹那间眼珠赤红,连头发都似乎要竖起的战北野,用目光无声恳求,“别,千万别!”

宫内此刻侍卫云集,那年轻人大概是他弟弟,正张网以待,此时现身,不啻于送死。

战北野伏在墙上,全身都在颤抖,手指深深的扣进墙内,指节处血肉模糊。

他极慢极慢的转头,看着孟扶摇……他可以不怕死的冲进去,面对战北恒的陷阱和罗网,只为救得母妃远离那些人粗鲁的拉扯,母妃那般的畏惧生人,从不愿给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碰触,他一想到她此刻的惊恐无助便恨不得以身相代……然而,不能。

他不是一个人,孟扶摇,在他身侧。

他要为母妃负责,但又何尝不要为孟扶摇负责?他怎能为一己私心,害孟扶摇陷入危险?

战北野闭上眼。

他将额头抵在墙上,无声的、幅度极小的、却极其用力的死命的抵,那般毫不怜惜自己的辗转摩擦,那些深红的漆面被磨掉,再慢慢染上另一抹鲜艳的红,那些红色逐渐扩大,他却不肯停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御住内心里,明知母妃被欺辱却不能救她所产生的巨大痛苦。

孟扶摇咬紧牙,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她转过头不去看战北野,拼命逼着自己思考,该用什么办法救出战北野母妃,哪怕是见一面也成,那个可怜的女子,好像真的已无力再继续坚持。

宫内的挣扎仍在继续,孟扶摇按着战北野,实在很怕他经受不了这般度秒如年的煎熬而突然暴起,一片混乱中却突然隐约听人开口。

“罢了。”

这似乎是中年男子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身侧战北野眉头跳了跳,孟扶摇立即明白,原来战南成也在。

宫内一片沉静,那女子没有哭泣,竟然在人们放开她的那一刻又开始唱。

“……吾儿未归,不知其期……”

一宫的人沉默听着,良久,天煞国皇帝似乎在轻声叹息,道,“朕小时候,似乎听过这歌。”

他语气里有些遥远的回忆和怅然,慢慢道,“太后去得早,不过依稀记得和恭静太妃交情不错,朕三岁时,在她膝上听过这歌。”

众人更加沉默,战北恒似乎在咳嗽。

恭静太妃却突然不唱了,半晌结结巴巴道,“……不该唱给你听。”

战南成“哦?”了一声。

恭静太妃大声道,“你要杀他——你杀他——”

这一刻她居然思路清晰,语言毫无滞碍,甚至知道战南成要做什么,全然不像个疯子,她铮铮对天煞皇朝的皇帝大声指控:你要杀你弟弟!

战北野震了震,满宫的人更加鸦雀无声。

“朕要杀他又如何?”战南成默然良久,竟然爽爽快快认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不稀罕你!”太妃把‘酣’字听错,更加激动的为儿子瓣护。

战南成似乎笑了笑,大约是觉得自己和一个疯了的女子对话实在有些无稽,冷冷道,“闹了这半夜也该够了,点了太妃穴道送她回寝殿,其余人各守各位。”又对战北恒道,“恒弟,随朕去御书房。”

“是。”

步声紊紊而去,随之离去的还有一大批侍卫,前方巡查的侍卫也向这面宫墙过来,孟扶摇和战北野游向另一面墙,继续躲在阴影里。

远远的,孟扶摇看了出来的皇帝王爷一眼,计算了下距离和他身边人数,觉得要想从这里冲过去挟持那两个,实在也不大可能,只好放弃。

又等了一阵,等到人最困倦最松懈的深夜时分,两人正打算悄悄掩进去,忽听见里面的开门关门声,有人走近这面墙,懒懒的倚上墙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一连这么多天,经常整夜整夜的没得好睡,累死人。”

另一人道,“我算过时间了,现在烈王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磐都,插了翅膀也飞不过来,何必让我们从现在开始就日夜守卫?”

先前一人道,“我还听说,烈王死在长瀚山了呢。”

“真的?”发问的似乎是三个人,两个惊喜,一个失落。

“数万精兵围剿,他被逼入死亡之林,你们知道的,那地方从来没人能活着出来。”

一阵沉默,半晌一人低低道,“可惜了烈王一世英雄……”

“存志!小心你的话!”立即有人喝斥他,“那是陛下亲令围杀的逆贼!”

那人默然,半晌愤然道,“老孙你这话说得出口,三年前你家崽子出天花,有个名医能治可是你出不起银子,借遍亲戚还差大半,眼看你家崽子就要送命,不是回京述职的王爷无意中得知慷慨解囊,你家崽子坟头上的草都有尺高了!”

那个老孙呛了一下,不说话了,那叫存志的男子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道,“我去方便。”

他走了几步,拐到宫后茅厕,刚解开裤子,眼前黑影一闪,他惶然抬头,看进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很和善的对他笑,顺手替他拉上因惊吓未及扣好的裤子,悄悄道,“嘘——”

这夜半跑进男厕所替人家拉裤子的,自然是孟扶摇。

那叫存志的男子张嘴要叫,孟扶摇手掌一竖,那男子顿时觉得气息一窒,连口也开不了,他惊骇的瞪着孟扶摇,不知道她要下什么杀手。

孟扶摇身后,却缓缓转过一个黑影来。

那男子眼神顿时一阵变化,先是惊讶随即欢喜随即又生出惊恐来,孟扶摇盯着他神情,道,“存志兄,你刚才的话我们听见了,多谢你仗义,烈王殿下来做什么,我想你很清楚,你可愿帮我们一把?”

那男子犹疑着,低低道,“王爷尚在,真是令小人欢喜……只是小人劝王爷,娘娘是救不走的,这宫里宫外,出了这茅厕,步步都有机关,步步都有陷阱,就算拼了小人的命,也没法帮您救出娘娘来。”

“我只想先见她一面。”战北野低声道,“我要她看见我安好。”

那男子沉吟不语,孟扶摇突然道,“这男厕相邻还有个女厕是不?”

“是,”那男子道,“看守的人多了,便造了这两座茅厕,相距很近,后窗相对。”

“让娘娘来这女厕,他们母子不就可以见一面了?”

“不成。”那男子答,“娘娘的身份,断不可能出来使用这种简易茅厕。”

“李代桃僵嘛,”孟扶摇笑,叽叽咕咕和那男子说了几句,那男子想了想,点了点头,战北野却立即道,“扶摇你要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孟扶摇拍拍那男子的肩,“存志兄,拜托你,事若有成,将来总有机会谢你。”

“王爷名重天煞,厚待部族,驱逐摩罗,护我边境百姓安宁,这样的一代贤王,不当受此待遇。”那男子躬身,“能为王爷驱策,是小人的荣幸。”

孟扶摇注视着那男子,看进对方诚恳清澈的眼眸,目光微微闪了闪,舒了口气道,“去吧。”塞给他一个小瓶。

那男子攥着小瓶小心的去了,战北野和孟扶摇怕被别的用厕所的人撞见,缩回厕所上方一处暗影里呆着,此地已靠近宫内,两人不敢说话,战北野在墙上慢慢写字,“你打算干什么?”

孟扶摇写,“如果可能的话,带她走。”

战北野目光一闪,厉色一现,伸手就要来抓孟扶摇,孟扶摇一让,指指下方,战北野无奈,狠狠一瞪她,写,“不许你动歪脑筋!”

孟扶摇写,“老娘的脑筋就没正过。”

战北野气得一个倒仰,正思考着要不要把她点穴带走算了,底下却突然匆匆走来一个宫女,低头抱住肚子往茅厕奔。

孟扶摇一笑,飘身就闪了过去。

战北野立即明白她要做什么,大急之下便要追,孟扶摇半空中忽然回首,一个极其凌厉的眼风,竟然震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战北野都怔了怔。

这一怔,孟扶摇已经从两个厕所之间的暗影里落入女厕,手一抬已经点了那个闹肚子的宫女的穴道。

顺手扒了她的衣服,对着那宫女的容貌简单的易容换装,孟扶摇听得身后突然风声微响,立即极其滑溜的一让。

她一边换衣一边在狭小的空间躲避着连连出手势必要拦下她的战北野,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她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句是:“相信我。”

身后风声一歇,战北野怔怔的停了手,孟扶摇衣服已经换好,抬首对眼神挣扎的战北野嫣然一笑,对男茅厕指了指,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她一出茅厕,立即弯腰弓身,捂着肚子作拉稀不胜状,匆匆往殿中走。

那名叫存志的卫士有意无意在殿前梭巡着,抓着长枪的手指翘起,指向内殿暗间。

孟扶摇向他飘过一个感激的眼色——刚才请他在巡逻过内殿窗前时,将瓶子里的药粉想办法投入宫女居住的小室,这人很机灵,很快就做到了。

她急步跨入内殿,眼光扫过殿中,一眼就看出外殿两个守卫的太监,竟然会武功。

见她回来,一个太监招呼着,“兰儿,闹肚子了?窗户记得关上,仔细冒了风。”

孟扶摇含糊应着,走了过去,那太监眼一抬,突然惊道,“咦你不是……”

话音未落,孟扶摇早已一手一个劈昏,顺手将那两人拖进帐慢后,快步进了内殿,依样炮制,转眼间将宫女们都制住,她不知道其中谁是太妃可信的侍儿,此时为了安全只有全部放倒。

珠帘光影摇曳,丝慢微微飘荡,八宝铜雕小香炉里香气淡淡,淡白的烟雾里,那女子沉沉睡着。

孟扶摇轻轻在她榻前蹲了下来,看着太妃,战北野和她眉眼很相似,眉宇间都有一种宁折不弯的气度,只是她苍白消瘦,鬓边已经微苍,虽看得出五官明艳,但昔日国母风华早已不再,刺下的只是多年混沌迷蒙岁月里,无穷无尽的悲凉。

孟扶摇犹豫着,她此刻冒险到了这里,却不能确定战北野的疯了的母亲能不能按照她的计划顺利的见到儿子,她毕竟疯了很多年……

沙漏无声微响,金黄细沙无声无息的摧折着时间,孟扶摇想着这一刻战北野焦灼等待的心情,很了狠心,伸手解开了太妃的穴道。

太妃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一眼看见孟扶摇,眨眨眼,眼神里十分迷茫,却并没有立刻尖叫。

孟扶摇松了口气,轻轻伏到她榻前,道,“战北野托我来,战、北、野”。

她咬字十分清晰,太妃的眼睛立即亮了。她低低道,“小……野?”

“是,小野,”孟扶摇眼底微微含泪,为这母亲此刻的清晰,她指了指窗外那茅厕,道,“女厕,他等你。”

“等……我?”

“对,”孟扶摇去解她衣服,太妃畏缩的一让,孟扶摇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换了衣服,就可以见小野。”

太妃一听可以见小野,立即不让了,合作的张开双臂让孟扶摇和她换衣,孟扶摇和她换了衣服,对着一个宫女的模样简单替她易了容,带她到窗边,再次悄悄指给她看,“女厕,您低头过去,进去就能看见小野,不要说话。”

“不说……会杀小野。”太妃突然清清楚楚的冒出了这一句。

孟扶摇鼻子一酸,眼睛已红了,她鼓励的点点头,道,“对,不让他杀。”

“他杀不掉。”太妃嘻嘻一笑,神情欢快,刹那间绽放出小女儿般的娇俏风华。

孟扶摇点头,轻轻推了推她,送她到殿门口,看着太妃,低下脸,小心的,完全按照她教的那样迈出门槛。

她看见太妃拢着衣裙,慢慢前行,完全没有认错方向的向着厕所去,看见那叫存志的卫士,有意无意的隔开了其他人的视线,看着她一步一步,终于没有人打扰的步入女厕。

一切顺利得令人难以想象。

孟扶摇静静立在窗前,看见太妃背影终于没入女厕的黑暗中,提着的心微微放下,想着太妃一抬头看见对面男厕窗户里出现战北野的脸的惊喜,想着战北野看见母亲无恙时的安慰,想着明明已经疯了多年的太妃,竟然一提到和儿子有关的事便神奇的灵台清明,想着在战北野身边,总有着那些最伟大最为尘世俗人不能理解拥有的那些情感:忠诚、信义、爱戴和亲情。

她神往的想着,含着泪,微微的笑起来。

随即她向后退去,穿着太妃的宫装,躺在了床上,等待太妃回来,或者不回来。

内心里,她希望战北野如果可能,干脆带他娘走算了,反正自己总比他娘能自保,但现实里她知道,战北野不可能弃她而去。

她笑着,双手抱头躺在榻上,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好幸福的事儿。

然而她的笑容,突然冻结在了唇边。

殿外,太监的细嗓子极具穿透力的传来。

“陛下驾到——”

天煞雄主第三章此心赤忱

孟扶摇霍然士起,目瞪口呆的看着殿口方向。

见鬼的战南成怎么会去而复返?

哪里出了问题?

现在进退维谷,该怎么办?

孟扶摇坐在床上发了一秒钟的呆,然而很孟扶摇的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把战南成那丫给宰了。

外殿太监宫女们先前都给她塞进了帐幔后,床榻前却还伏着两个宫女,满殿里一个宫女都没有实在可疑,孟扶摇解了那两个宫女穴道,立即躺下背对着她们睡觉。

两个宫女揉揉眼睛支起身来,有点迷糊自己怎么突然伏在床边睡着了,看见孟扶摇背身睡着,都小心的退了开去。

战南成已经跨进殿来。

他心事重重,锁着眉,负手迈进殿中,刚才接到消息,在长瀚山脉发现了战北野的尸身,这令已经睡下的他立即又爬了起来,想了很久,忍不住又往西华宫来。

孟扶摇侧身睡着,盯着粉白墙上映出的淡淡人影,全身都在蓄势以待,等待他再进一步便动手。

战南成却在一丈外停住。

他出神的注视榻上曲线玲珑的背影,眼神里飘过一丝怪异的情绪,挥挥手命宫女退下。

殿内很快只剩下了一睡一立的两人,俱都呼吸轻微,安然不动,榻前铜香炉青烟缕缕,迤逦漂游,似一层绰约朦胧的纱幔,拉开在两人之间。

孟扶摇僵僵的睡着,只觉得背后那双目光微带热度和力度,在自己身上搜索游移,却始终不曾再进一步,她等得发急,又怕战北野担忧之下随时会不顾一切冲出去,忍不住在心底大骂。

再不过来给我抓,咒你丫生儿子没JJ!

身后战南成却突然开了口。

他的第一句话是一声叹息般的呼唤。

“静妃……”

孟扶摇怔了怔,才明白这大概是太妃当初的封号,只是战南成不叫她恭静太妃,却叫静妃?

“朕接到消息……心头大石终于放下了。”

什么消息?

战南成却又是一声叹息,“……只剩下了你。”

嗯?

一阵沉默,沉默里战南成突然后退一步,孟扶摇惊得立即动了动,却隐约看见战南成拖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靠!你丫还想搞长期抗战!

孟扶摇被背后那目光扫得痒丝丝的十分难受,又指望他靠前来,又怕战北野冲进来,忧心如焚却又不能动弹,只觉得浑身都似长了虱子,却又抓不得挠不得透心的焦灼。

战南成又是一声叹息,孟扶摇听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更年期提前的老男人!

“……朕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时的模样……”战南成突然转了话题,语气里深深回忆,“那时朕第一个攻入金国皇宫,先去了盛仪宫,门一拉开,便见素衣的你端然席地而坐,缓缓抬头,笑道,‘将军远来辛苦’。”

他语气顿了顿,低低道,“烛影吹破花间雪,一轩明月上帘栊……”

花间雪,明月光,多年前绝色倾城的一代皇后,自尘封的岁月里款款而来,战南成目光透过虚无,注视着那个深潜于自己记忆中的永恒的影子,眼神濛濛如三秋细雨。

“……当时我看着你,觉得你不似一朝国母,倒更像是个青春少艾的邻家女子,娇俏,玲珑,高洁而天真,然而那尊严气度,除了你却又再不能有谁配做国母。”

孟扶摇颤了颤,丫的,这是一个“继子”对“继母”应该说的话么?

“……你本不该疯的,大军逼宫的情形下还能对冲进宫来的敌人一笑,以皇后慰问子民的尊贵风华慰问敌军的女子,又怎么会疯?然而也许正是因为你的刚强不折你才会疯——父皇强要了你,你怀了孕。”

当极度的坚刚被折断,其创面和碎裂声,更为凌厉而无可挽回。

孟扶摇闭上眼……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样。

身后影子微微动了动,似是战南成要站起,孟扶摇心中一喜,忽听殿门外有怯怯的列夺敲门声。

战南成此刻正被往事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的怅然情绪冲击得心神迷惘,听见这声音不耐烦的道,“滚下去,别扰朕!”

门外,太监立即躬身退了下去,退出西华宫,对守候在外面的一个传报太监道,“没眼色的东西,害咱家挨了骂,叫他滚!”

那太监低低道,“那人说是关于烈王的紧急消息,烈王已经到了……”

“别说烈王,烈皇帝都没用,陛下正怒着呢!”老太监一排袖,尖声骂,“叫他滚!”

他蹬蹬蹬的走了,传报太监不敢再说,退出宫去,宫外,相貌平凡,手指有伤的男子听了他的回复,仰首长叹,道,“天意……”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低头匆匆没入黑暗,行不出两里,穿过一个小巷时,他突然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眼前。

他慢慢抬眼,便看见一生里最后的一抹亮光。

刀光。

倒下去时,他听见此生最后一句话。

“背叛王爷者,杀!”

长街寂寂,尸体被扔进水沟,无声沉落,这个发生在磐都某个胡同的一场无声刺杀,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影响深远,一场错过,悄悄改变了一国的历史和格局,成为帝王和藩王的命运转折点,最终颠覆了一个王朝。

因为这场错过,战南成失去获得战北野下落一手消息,并围杀战北野的最好机会。

因为这场错过,战北野逃过一劫。

此刻,这个插曲还不为当事人所知,孟扶摇盯着拒绝了太监的战南成,无声的吐了口气。

刚才,太监敲门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砰砰的跳起来,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包围了她,她紧张得差点立即动手。

战南成的心思却根本不在那个关键的消息上,他心神不属,神情恍惚,站起来后没有坐下去,而是原地踱步几圈,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向“太妃”走来——

战北野在厕所里。

女厕太小,他等在男厕,倒挂在屋顶上,以一种很难受的姿势,眼都不眨的盯着女厕的门。

他的心此刻也跳得极快,记忆中他就没有这么紧张过,多年前他在沙漠中弹尽粮绝,被摩罗骑兵大批包围被逼肉搏那次,也没这么紧张。

他掌心里湿湿的都是汗,抓着屋顶的横梁都有脱手的危险,他手指干脆抠进梁中,不顾那粗糙的毛刺刺进皮肉——眼看着孟扶摇进了内殿,悄无声息,他的心便提到了喉咙口,若不是那般隐约的疼痛刺着,他真的会冲出去,拉她回来。

自己不出力,却让心爱的女子去冒险,这实在不是他会做的事,然而孟扶摇离开前那一眼坚决而凌厉,然而她说,相信我。

对她这样一个女子,学会相信她是不是也是必须经历的过程?

他一生习惯于去保护女子——如同对他的母妃,他以为所有的女子都是脆弱的,必须要有所依附的,然而孟扶摇让他知道,世界上有另一种女子,刚强坚韧,独立自信,永不愿依附于任何人的羽翼。

战北野抿紧唇,盯着黑暗里那个方向,他掌心里的汗慢慢干了,目光渐渐平静下来。

是的,相信她。

然后,他看见一个宫女,低首敛裙,一步步迈出殿口,用和刚才进去的孟扶摇很相似的姿态,慢慢行了过来。

战北野的眼泪,突然便欲冲到眼眶。

那是他的母妃。

她那般慢而轻的步姿,他闭着眼睛听也能听得出。

紧紧咬着下唇,战北野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母妃,一步不错的向女厕行来。

恭静太妃心无旁骛的走着,她不知道此刻的危险,不知道他人的担忧,不知道自己现在处于战北野和孟扶摇同时关切的目光的交集点,一个在女厕,一个在窗前,都在看着她,都在用全部的心神和意志,数着她的步伐。

她只记得孟扶摇的话,不说话,低头,女厕,小野。

她月白色的身影,终于缓缓溶入女厕暗昧的黑暗中。

然后她一抬头,便看见对面窗户里,探出的儿子的脸。

恭静太妃痴痴的望着,她不说话,眼圈却渐渐红了。

她踮起脚,探出手,穿过满是灰尘的女厕窗户的木格栅,努力伸手够着,想要够过一尺远的男厕去,摸摸儿子的脸。

战北野立即无声掰断了男厕的木条,将自己的脸凑了上去。

男女厕之间,是一丛浓密的灌木,遮住了两厕之间的空隙,遮住了那母亲缓缓抚摸儿子的动作。

到了此刻,母子反而都不再流泪,战北野害怕母亲触摸到他的泪水,做母亲的,觉得此刻实在欢喜,要哭也应该是别人哭。

他们各自站在散发着臭气的黑暗的男女厕里,隔着一尺宽的距离,无声相视而笑。

她的手缓缓摸在儿子脸上,顺手拔去他脸上好久没空理去的胡茬,她不喜欢那东西。

她拔得手重,不知道收敛力度,渗出了微微的血珠,战北野却连眉都不皱,很合作的凑了凑,让她拔得更顺手些。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那声“陛下驾到!”

战北野身子霍然一跳,太妃猝不及防手一划,一根太妃拔了一半的胡茬被扯了出来,指甲划过战北野的脸,他却浑然无觉,肩头一耸便要跃起。

然而跃到一半他突然停住,对面,母妃惊恐的看着他,她不知道那声传呼代表什么意思,她只看见了战北野的震惊,这样的震惊立即传染了她,太妃因为看见儿子而宁定的眼神开始惊乱。

战北野看见母妃那样的眼神,立即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自己。

不能冲动。

事情还没糟到最可怕的程度,扶摇机智狡黠,武功也高,未必不能和战南成周旋,自己冒失冲出,反可能给她带来危险。

还是她说的,相信她!

他深深呼吸,伏在臭气弥散的厕所梁上,攥紧母妃的手,安抚的拍了拍她。

然后,等——

战南成向床边走来。

他凝视着女子清瘦的背影,香肩细致,形状似一只精巧的蝶,掩在薄薄被褥下的腰线惊人的窄,却在窄到极致时又有恰到好处的起伏,于是那起伏便成了春水成了远山成了杨柳成了所有文人骚客笔下曼妙流丽的诗。

那诗撞进他眼底的同时也撞进他心底,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记忆的帐幕霍然打开,如同那日他一手拉开长廊上的纸门,满园的丁香被带起的风声催落,飘进室内,落花盈盈里她抬起头来,玉似的下颌明珠般莹润,那唇却比丁香更娇艳。

她说,将军辛苦。

仿佛一语成谶,从此后他确实过得辛苦——那是前朝的后,父皇的妃,再以后是太妃,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也不能有半点关系,天煞帝王,那惊鸿一瞥的刹那心动,此生永不可对人言。

只是此刻,那个终于让他微微放心的消息撤去了心防,他突然觉得轻松自在,这天下是他的,这孤独的女子从此脱离了那个勇武的儿子保护,成为他完全的子民,他为什么不能再靠近些,看看她?

他走近,眼神迷茫,沉浸在很多年前的那个暮春里,他微微俯低身子,呼吸粗重的喷在榻上女子的肩。

他伸手去扳那细巧的肩。

刀光一闪!

宛如极西天际亮起的惊电一抹,刹那间穿越长空,划裂九万里彤云浓雾,直奔敌首!

孟扶摇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出最快的招!

满室里都是飒飒刀光,雪光如练,惨人发肤,雪光里孟扶摇暴起如鹰,低喝,“为王爷报仇!”

“哧——”刀光几乎在刚出现的那刻便到了战南成胸口,战南成十分警醒的急退,他眼神暴怒,却并不和孟扶摇过招,而是意图飞快退向室中。

孟扶摇冷笑,“机关?”手中刀光突然碧光大亮,向他头颅恶狠狠横劈,战南成下意识一偏头,头一偏便觉得咽喉一紧,已经被瞬间弃刀的孟扶摇捏住。

“蠢货,这是虚招,虚招你都不懂?”孟扶摇哈哈一笑,战南成冷哼一声,突然手指一错。

孟扶摇立即手上加劲,战南成浑身一软,然而那手指一错速度迅捷,“啪”一声,战南成指间两个戒指一碰,突然冒出一重烟雾一簇星火,前者直袭孟扶摇,后者则哧一声掠上墙壁,火光一闪,顿时轰然一声。

轰然一声里殿外卫士齐齐惊呼奔来。

轰然一声里战北野厉喝,一脚踹飞了男厕屋顶,桦木盖屋顶旋转着飞了出去,一连砸死数个卫士,落地时不知触到了哪个机关,啪啪啪啪一阵箭雨四射,又射死了一轮。

战北野将太妃抱在怀里,让她抱紧自己脖子,又用布条缚了她眼睛,低低道,“您什么都不要管,抱紧我。”

太妃靠在儿子沉厚宽广的胸前,微笑点头。

“啪!”战北野一脚踢开茅厕的木墙,尘烟弥漫里他冷笑飞出,并不向宫外奔,却一把拎起几个死在附近的侍卫尸首,挡在自己身前,转身向内殿冲。

扶摇,我来接你。

他身后,重莲宫灯火大亮,杂沓脚步声起,宫墙之上唰唰唰唰联排架上弩箭,两侧偏殿特意架设的木楼之上,乌黑的巨炮在加紧装填。

战北野一路前冲,每冲一步便有新尸首倒地,每倒地一具尸首他便脚尖一挑将尸首挑起做新盾牌,谁攻得最勇猛谁就死得最快,一些人冲上去,将人肉盾牌一砍两段,正好,战北野拿一半挡剑,剩下的一半垫脚。

他势如疯虎,所向无敌,西华宫机关大多又设置在向外逃的路途上,内殿之前为了方便安会,反而障碍较少,其间有道撤板深沟,暗藏着连珠箭,战北野却在混战之中,一眼看穿陷阱,抬脚就将一个士兵踢到机关前,一声惨呼那士兵被射成马蜂窝,战北野却早已踏着满地鲜血即将冲进内殿。

“拦住他,陛下在里面!”无数卫士涌上来,在最上面一层台阶上结成人墙,刀光如林,剑戟相向,森然指向一人闯宫的战北野。

轰一声,战北野刚刚踏上最下面一层台阶,那台阶突然翻转陷落。

战北野大喝一声,拔地而起,半空中身如鹞鹰,翻惊摇落。

身后,重莲宫里,一人低喝,“射!”

“嗡!”

大片箭矢攒射如乌云,在渐露黎明之色的鱼白天际青光一闪,铺天盖地,向战北野后心射来——

外殿的争斗,是血与火的悍勇厮杀;内殿的争斗,却是计谋和心理的惊心肉搏。

烟雾微黄,刹那散开,一看便知是毒烟,直喷孟扶摇面门。

孟扶摇眼都不眨,让也不让,抓着战南成便往毒烟里送。

战南成连眼晴都红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女子应变这么凶悍灵敏,正常人在这种情形下都是直觉避让,她却想拉着自己一起死!

孟扶摇犹自不肯放过,很猥琐的嘿嘿笑,道,“和天煞皇帝死在一起,区区实在光荣。“

头顶上却突然传来一声冷哼,那声音冷淡而飘渺,似有若无,一团云似的轻软游荡。

那哼声出口,淡黄的烟雾立时散去。

战南成死灰般的脸色立即绽放出光彩来,若不是孟扶摇死掐着他的咽喉,他大概就要狂喜欢呼出声了。

孟扶摇的眼色冷了一冷,她攥紧手中的刀,刀光闪动,映上梁上那人影像,依稀是个女子,灰白的长发,灰白的长袍,一团云似的气质流动,虽然坐着不动,给人的感觉竟然像不断漂移,看得人眼花。

她懒洋洋的“浮”在屋梁上,有点百无聊赖的搔了搔头,顺手拔了一根白发在掌心出神的看,一边淡淡道,“天煞的皇帝真没用,我不过来迟一步,居然就被个女娃子险些宰了。”

战南成脸色铁青,孟扶摇却嘻嘻一笑,道,“哎,这位梁上客前辈,可别小瞧了天煞的皇帝,人家打架不成,别的本事不小,玩阴谋诡计啊,设伏兵陷阱啊,谋杀亲弟啊,觊觎寡母啊,都不错。”

战南成脸色已经不似人色,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看向孟扶摇的眼神直欲噬人,孟扶摇毫不退让的盯着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眼神里的憎恶,森然道,“怎么?想杀我?真巧,我也很想杀你,要不是考虑你这条贱命还有点用处,刚才我就一刀刀零碎割了你,你这个猪狗不如的恶心东西!”

她越说越气,黑风骑那死去的八名骑兵的脸、战北野噙泪隔墙听母亲唱歌的脸,都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心痛如绞怒上心头,抬手就是“啪”的一个耳光,“妈的,看你丫就生气,先揍了你再说!”

皮肉交击的脆响在室内回荡,一些冲进来欲待护驾的士兵看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孟扶摇斜睨着战南成,阴笑,“叫,叫啊,叫更多的人进来,进来看天煞的皇帝被我煽耳光,快来看啊,每增加一个人我就多煽一耳光,免费奉送,不要门票。”

战南成胸膛起伏浑身颤抖,脸色先是涨得通红,随即又慢慢惨白,惨白又渐渐成了铁青之色——他看得出孟扶摇这种泼皮,说得出做得到,堂堂天煞皇帝,当众被一个贱民左一耳光右一耳光连煽,他以后还有何面目做人?无奈之下只得用眼神示意,“退出去!”

士乓们如逢大赦,满面冷汗的退入外殿,横梁上那云般的女子却懒懒开了口,“小姑娘,莫要太嚣张,当着我老人家的面,你左煽右煽的,也太不给我面子了,煽上一两次,也就够了。”

“前辈啊,我越听您说话越喜欢,”孟扶摇眉开眼笑,“听您的,煽一到两次。”

她反手一甩,“啪”又是一耳光,面对根根青筋都隆起,愤怒得不能自抑的战南成,无辜的道,“前辈要我煽两次的。”

……

梁上的女子却笑了起来,她一头灰发看起来苍老,声音也懒得让人听了便想睡觉,笑声却清脆玲珑,银瓶乍破似的亮而锐,“你这孩子,我挺喜欢,可惜……”

她说得好好的,突然一声幽幽叹息,叹息里,她的袖子似乎动了动。

袖子方动,孟扶摇立刻刀光一竖,啪一声,碧光和一道鬼魅般出现的灰白暗光狠狠撞上,孟扶摇身子一倾,“弑天”把握不准向后一拉,那灰白光芒竟然如层云叠雾般滚滚而来,一撞!再撞!三撞!

三撞!终止,半晌,有被锋刃和激荡真力割断的黑发,悠悠的坠下来。

而森亮的刀锋,逼在孟扶摇眉心处,只差一毫便要破相。

孟扶摇眼都不眨,面不改色的将刀放下,笑,“哎呀,前辈,多谢你帮我剪了这费事的刘海。”

灰衣女子却突然道,“你体内真力有大风的‘风乍起’,你是大风的徒弟?”

她探下脸来,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五官清秀,眉毛生得尤其平直秀致,像名家笔下写得最完美的一个“一”,眼神却虚虚幻幻的没个着落,看不出年纪,四五十也可,二三十也可。

孟扶摇转转眼珠,听注女子口与,八成是十强者中人,十强者中,玉衡不知男女,云魂和雾隐是女子,这是哪位呢?

还有,根据宗某人的说法,这三人中,有一个是和大风结怨的,但不知道是谁!所以这个回答,可千万小心了。

她死抠着战南成脖子,刀挡在他和自己的面门,笑嘻嘻答,“俺不认识大风前辈,只在前段日子在某处牢狱中邂逅一次,险些被杀了,还被硬灌了些真气,险些废了我武功,大概就是这见鬼的‘风乍起’?”

“大风挺有眼力,”灰衣女子仔细看了孟扶摇一眼,“你根骨好,我看也挺适合我这一派的,可惜……”

孟扶摇立刻再次竖刀。

“呼——”

脚底突然卷起一道暗流,无声无息却又气势凌人,如同飞云横渡苍穹,不觉其快却转瞬千万里,悠然中自有威凌天下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孟扶摇只觉得脚腕一紧,还来不及应变,便被那道气流头上脚下的扔了出去。

她翻翻滚滚趺出,撞在墙壁上重重一声,咳了咳,吐出半口鲜血。

那灰衣女子又道:“可惜……”

砰一声,孟扶摇这回横着撞在桌角上,撞掉半颗牙齿。

“可行……”

“砰!”孟扶摇自地上滑了出去,蹭掉了肘间一块皮。

“可惜……”

“咔嚓!”孟扶摇挡在面门的抓刀的手指突然诡异的翻了过去,断了。

……

然而战南成始终在她掌心。

无论被以什么样的无声无息的暗劲砸了出去,无论吐出的是血还是牙,蹭掉的是肉还是皮,断掉的是骨节还是指节,孟扶摇都绝不放手。

她的匕首始终不离他咽喉之间,每次栽倒匕首晃来晃去都晃得战南成心惊胆战,每次滚出去锋利的匕首都要在战南成身上划出一道或两道裂痕,每次她的鲜血溅出一滴,战南成也一样要赔出不止一滴。

灰衣女子终于停了手,那种驾驭天地之力满室风云游动的气息立止,她拢起袖子,虚虚浮浮的看了孟扶摇半晌,摇头,“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狠这样无赖的女子。”

“前辈。”孟扶摇呸的一口,顺嘴将含着鲜血和口水的断齿吐到战南成脸上,就着战南成九龙金线腾云十八幅龙袍拭了拭嘴,依旧笑容不改,“您想清楚,我打不赢你,但是以我的实力,只要我不怕死,想保住人质还是不难的,您就算杀了我,我也拖他垫背,我一定要他明白,啥叫点儿背。”

“你何必如此?”灰衣女子高踞梁上,皱着眉头俯瞰她,“值得吗?为什么?”

孟扶摇默然,眼前光影一掠,潭水侧死于蛇吻的骑兵,毒藤里倒挂的惨白的脸,沼泽里嚼舌的王虎、烧成骨架的华子、墓道里推出她的三儿、弓爆雷弹的老德、只剩半截的阿海,不知所踪的小罗……电般一闪。

她将匕首缓缓搁在战南成咽喉,看着寒气透体,一丝鲜血自那尊贵皇帝咽喉间流下,眼底露出森然笑意,道,“为那些牺牲的人们。”

灰衣女子有些想不通的盯着她,半晌道,“你这样的人才,怎么总是动不动拼命?你放了他,我叫他以后饶了你就是。”

“现在是我饶不饶他,不是他饶不饶我。”孟扶摇笑容可掬,“您搞错了。”

灰衣女子无奈的看看战南成,喃喃道,“当初就不该接受战家礼聘的……”想了想她道,“我给你一根我的白发,将来这东西也许会救你一命。”

孟扶摇盯着这既暴力又天真的十强者之一,肃然道,“前辈,白发将来我一定会长,说不定比您还多,所以不劳相送。”

“唉……”灰衣女子烦躁起来,扯断手中一直摩挲着的白发,“那我只好杀了你了。”——

战北野人在半空。

身前台阶陷落,身后重箭如雨,怀里还抱着他的母妃,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对敌。

他此时若将母亲掷出,借力一越,便可以脱离那陷人的陷阱和背后箭雨。

他却将母妃揽得更紧了些,随即一声大喝。

“起!”

他一脚踢出,生生勾起那翻落的台阶石板,那是整块的汉白玉石板,长可数米,重达千斤,被他单足踢起,直上半空!

石板飞起,正迎上身后箭雨,再厉害的弩箭也穿不透坚固的石头,纷纷折断,而此时战北野的身形也不可避免的下落。

他下落,下方是插满钢刀的地坑。

战北野又是一声大喝。

“住!”

声若雷动,惊得第一层台阶上欲待举枪齐刺逼战北野入钢刀阵的侍卫齐齐一顿,一顿间,战北野一字马横劈,半空中腾起一个几乎不可能达到的韧度,两条长腿,生生架在了陷坑边缘。

他一旦架住身形,便稳定得似是飓风不能移的磐石,一抬头,乌黑的眸光那般沉铁般撞过去,看得侍卫们又是一窒。

双腿一错,旋身飞起,战北野手一伸,数十柄长枪齐齐到他手中,再猛力一抡,呼呼风声里前后左右的侍卫统统跌了出去,乱七八糟撞在一起满地翻滚申吟,还有些撞进陷坑的,惨叫连连鲜血溅起,战北野哈哈大笑,踩着那些狼狈一地的人的脑袋,直扑殿门。

殿门前却涌出更多人来,被战南成挥退到外殿的侍卫层层叠叠挡着,意图阻住战北野。

“谁挡谁死!”

战北野一向言简意赅,也一向说到做到,长剑一闪,连穿三人,鲜血标射中,他冷笑道,“我很喜欢杀人,谢谢你们提供脑袋。”

他眉间染血,满身血肉泥泞,挥剑间带出一蓬一蓬的鲜血,彩虹般飘散在锦绣华堂之中,那些跌落他脚下受伤半死的侍卫,被他毫不客气一脚脚踩碎头颅——“啪”!“啪!”一声又一声。

爆裂的鲜血和碎骨,到处流淌的器官和脑浆。

以杀,止杀。

战北野到了此刻,不想再理会这是否是他天煞的子民,他只知道多耽搁一刹,孟扶摇便多一分危险,谁拦在他面前就等于要杀孟扶摇,那么,挡我者死,遇谁杀谁!

这样酷厉的手段,杀神再世的凛凛之威,惊得侍卫们心惊手软,他们虽然碍于职责所在,不敢退却,抵抗的力度却软了许多,很多人且战且退,战北野毫不客气,横冲直撞,杀出一条血路,直奔内殿。

一冲进内殿,他没看见战南成,没看见灰衣女子,只看见孟扶摇,看见孟扶摇半身是血,看见孟扶摇肿起的唇,甚至看见她隐在衣袖后断裂翻折的小指。

他看得眼睛都红了。

然后他才看见一样狼狈得满身是血的战南成,听见横梁上灰衣女子那句,“那我只好杀了你。”

他立即冲了进去。

他来势汹汹,衣袍卷动卷起凌厉的风声,钢刀似的扑面袭人,灰衣女子却只抬眼撩他一眼,懒懒道,“又来一个,哎,我要多费点力气杀了。”

战北野冷笑,毫不犹豫扑向她,大喝:

“要杀她,先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