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上班前,欣桐提早下楼准备陪祖父吃早餐。

才步下一半阶梯,她已看到利曜南坐在朱家的客厅里,对着她微笑。

她怔住,然后听到祖父叫她的声音--

「欣桐,快点下楼,今天曜南来陪我们祖孙俩一起吃早饭。」经过一夜休息,老人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避开他锐利的眼神,她低着头以轻缓如平常的步伐,继续走下阶梯。直到下楼,她才见到另一名仅有一面之缘的姑姑,朱凤鸣。

欣桐对这位陌生的亲人点头,但朱凤鸣并不领情,她一副没瞧见的模样,径自抬着她的下巴看人。

「今天早上我请凤鸣跟曜南一起过来,一起商量妳的婚事。」老人道:「咱们到饭厅里,一边吃早饭、一边谈。」

三人跟随老人一起走到饭厅,见到一桌子的菜,原来玉嫂昨晚已经得到老人吩咐,早上小姐与孙少爷都会回朱家一起用早餐。

「怎么全都是些素菜素粥,这叫人怎么下咽啊?!」朱凤鸣瞪着粥菜,挑剔地皱起眉头。

玉嫂刚从厨房端出最后一盘菜,听见朱凤鸣这话,她忍不住翻白眼。

「一清早就想大鱼大肉?妳也不怕血压太高折了寿?!」老人冷冷地道。

朱凤鸣本来想给欣桐一个下马威,却不料当着晚辈面前被父亲斥责,她的脸色骤然变得很难堪。

「医师开的菜单,只许爷爷吃清淡的粥菜,不好意思,姑姑,请妳将就一下。」欣桐忙打圆场,本性善良的她,原就不忍心见到任何一个人心底难受。

然后她为祖父盛了一碗薄粥,拣了几样清淡的菜色搁到祖父碗里。看着祖父终于吃了一口粥,她这才放心,拿起自己面前的碗筷。

眼见欣桐悉心伺候自己的父亲,朱凤鸣心底不感激,反而有气!再加上她认定欣桐刚才那番话,分明就是说给父亲听的,那笑里藏刀、假惺惺的模样,让她心底的气更盛。

「昨天晚上我已经先跟曜南通过电话,凤鸣,妳应该已经知道,今天早上我请你们回来一趟,是为了什么事。」

用毕早饭,趁玉嫂正收拾碗筷的时候,老人终于切入正题。

「爸,不是我说,您这样决定这件婚事会不会太匆促了?况且咱们朱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要我们女方这边主动去跟男方提亲,这实在不合体统,再说这事要传出去,咱们朱家实在太没面子了!」朱凤鸣开门见山地道,并将所有不满的情绪全摆在脸上。

以往她还肯忍气吞声,但自从这个天外冒出的「侄女」回到朱家后,肯定在父亲面前卖乖讨好,造成父亲开始凡事自作主张,根本不找她商量也不问过她的感受!例如订亲这件事,美其名找她商量,其实这件事父亲心底早就决定好,却叫她到袁家去丢这个脸!

饭桌上的气氛,突然间变得很凝滞。

「我找妳来这里,不是听妳发表意见的!」老人脸色铁青,一字一句地道。

「但是--」

「董事长这么做,一定有道理。」朱凤鸣才刚开口,利曜南已经冷冷地打断她的话。「耐心把话听完,必定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连儿子都开口,就算朱凤鸣再不高兴,也只好闭上尊口。

「爷爷,您刚出院不能太激动,有话慢慢说。」欣桐握住祖父的手,忧心地劝慰着。

老人回头看了孙女一眼,然后他做了一个以前从不曾做过的动作--他紧紧地回握住孙女的手,严峻的脸色稍霁,甚至露出微笑。

「自从耀文离开这个家后,已经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拥有亲人关心的感觉,更以为我已经不会再需要这种『负担』。直到妳回到这个家,我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大错特错了。」老人突然充满感触地喟叹着。

听到老人忽然说出这番话,在座唯有朱凤鸣脸上出现不以为然的神情。她认为父亲这番言下之意,根本就不把自己和曜南当成「亲人」。

相反地,玉嫂站在一旁听了,则是感动得眼底含了两泡泪。

欣桐怔怔地听着,祖父这番话虽然含蓄,但已经说明他不再如以往般不近人情。对于欣桐这个「孙女」,曾经如荒漠般枯竭的亲情,开始在他内心深处注入甘泉。

这番话,让欣桐内心酸楚,因为这样一来,她更开不了口对祖父的任何决定说不。

她茫然抬头,立刻触及利曜南若有所思的眼神--他专注地看着她,彷佛在观察她的反应,深邃的眼神讳莫如深。

「今天早上,我找你们过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提醒你们大家。」顿了顿,老人严肃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才继续往下道:「欣桐这件亲事,我已经做了决定,不管外界的眼光如何评断,我要你们以家族的荣辱为第一优先考虑,携手同心,尽快促成欣桐与袁家的亲事。接下来,就是扶持欣桐,坐上红狮银行的董座大位--」

「爸!您这么做置曜南于何地?!」朱凤鸣第一个站起来反对,她激动得无以复加,只差没拍桌子。「这些年来曜南为红狮流汗卖命,到头来却被您这样轻率地一脚踢开!而这朱欣桐,不论她回到我们朱家还不满三个月,单说她只是个黄毛丫头,凭什么能耐坐上红狮的董座?!不是女儿说您,您这么做实在太偏心、太不公平了!」

「这件事情我就是这么决定了,如果有反对的大可以掉头离开,从此也不必在外对别人说,是我朱狮的子孙。」老人似乎早料到朱凤鸣会激烈反弹,这一回他反而气定神闲。

朱凤鸣气得脸色大变。她虽然不甘心,但在老人刻意的袒护下,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讨了一个没趣,她只能忍气吞声、咬牙切齿地坐下。

尽管欣桐知道朱凤鸣说的都是事实,但她却没有朱凤鸣这样的勇气。因为顾虑祖父的身体,她一直压抑着,然而朱凤鸣却把自己不敢脱口说出的话,一口气全讲出来。

等到最难控制、最势利、爱计较的女儿也不再出声,老人终于露出笑容。

「曜南,我想听你的意见。对于我刚才宣布的事,你能认同吗?」老人特别问他。

利曜南的神色冷静如常,他甚至露出笑容。「一切但凭董事长决定,我没有任何异议。事实上,今天我正要当面跟董事长请辞。」

这话一说出,朱凤鸣简直要跳脚,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瞪着自己的儿子,反观老人的脸色则是更加严肃。

只有欣桐,她似乎麻木了。

她盯着早已收拾干净的餐桌,苍白的双唇紧抿着,无言地沉默着。

「你要辞职?为了什么?」老人沉声问。

「在这个工作岗位上,我已经待了很久,早已经有出国再充电的计画。不瞒董事长,另一方面我对自己未来的人生,还有其它规画。」他答。

「什么样的规画?你说出来,让我听一听。」

「董事长知道,我一向对创投事业有浓厚兴趣,深入研究个案,很容易就让我对投资产业发生兴趣。」他咧开嘴:「换言之,我的兴趣在协助创投资金筹募与擘划。」

朱凤鸣皱起眉头,半信半疑。「你说的是真的假的?创投那玩意儿,风险可是很大的,有几个有钱人会砸钱在那上头?」

「你母亲这点倒是说对了。创投的风险不小,投资风险更大,你必须审慎评估。」老人的投资策略本来就保守,但他接下道:「不过,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应该不难胜任,所以,我同意你离开红狮,不过一旦你离开红狮就只许成功!失败了,就不必回来见我。」

未凤鸣张大了嘴,她没想到父亲竟然同意!

但这却是利曜南预料中的答案。

「我完全了解,感谢董事长的教诲。」他的笑容冷静,却没有感情。

祖父竟然完全没有挽留利曜南,这点让欣桐非常惊讶!她凝望着祖父,希望能从其中看到一丝惋惜,但老人脸上却没有任何可惜之意。

「相信刚才我说的话,你们都已经听的很清楚了。还肯坐在这儿,表示我们一家人同心,都有共识。那么以后我不要再听到任何不满的话,或推托的言辞。」

老人显然刻意冷处理利曜南辞职这件事,他随即转移话题,只谈目前他感兴趣的事。他对朱凤鸣道:「凤鸣,今天下午妳就代替我到袁家一趟,把欣桐的亲事谈定。」

朱凤鸣皱着眉头,兀自不吭声。

「妳听见了吗?」老人的口气严厉些许。

「听见了,我会去搞定的!」纵然口气不耐烦,但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妥。

这顿早餐,就在朱凤鸣心不甘情不愿的情况下结束。

老人上楼后,朱凤鸣一刻也待不住,她掉头就走出朱家大门,怒气冲冲地开着她的豪华奔驰房车,猛踩油门加速开走。

饭厅里剩下欣桐和利曜南两人。

「你答应过我,暂时不提辞呈的。」她泫然欲泣。

「怎么每一次妳看到我,都要流泪?」他走到她面前搂紧她,好笑地问。

「回答我,曜南,认真一点、不要模糊问题,你明知道我希望你留下!」她噙着泪水,认真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不能为我改变?我求你的只有这一件事。」

短短几句话,却有深刻的伤痛……

这是真的,从两人认识到现在,似乎一直是她在妥协与付出。

「刚才妳也看见了,对于我的离开,董事长并没有任何挽留之意。」他的笑容还在,但眼神却是冰冷的。「显见我的离开与否,在董事长的眼中是无足轻重的,这代表对他老人家而言,我在红狮的贡献随时可以被取代。例如妳,就是取代我的最佳人选。」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不可能的,你怎么会这么以为?凭我的能力永远不可能取代你--」

「妳错了,董事长很清楚只要拥有金钱与权势,就能找到适任人材辅助妳坐稳董座。」

「就算这样,如果你不走,爷爷就找不到理由这么做。」

他深深地凝视她,然后笑开。「傻瓜,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妳要求我留下全是为了我。」

「不要走,曜南,为我留下来,好不好?」她深深地凝望着他,成串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淌下。

看到她深情的泪水如此流个不止,不禁让他动心,更激起他身为男人的虚荣感……

也许在这场权力游戏中,她真的是个无辜的牺牲者。

想到她怀着自己的孩子,他咧开嘴,动情地抚摸她白皙的脸颊:「不必把事情想的太复杂,只要听我的话,按照董事长的意思去做就可以了。这样一来,妳没有违背任何人的意志,一切都会按照妳所希望的,让每个人都得到他想要的。」

欣桐微微地瞇起眼,迷蒙的眼神不确定地望着他。「那么你呢,曜南?你得到什么?」

利曜南露出笑容,倾身轻啄她冰凉的唇。「我会得到妳,以及我们的孩子。」

这是他的回答。

袁朱两家的婚事一宣布,红狮的秘书室内立刻充斥一片耳语。

「真是想不到啊!凭她那样的出身,就因为是咱们董事长的孙女,就能嫁进袁家当豪门少奶奶!」

秘书室的茶水间里,主秘正在跟另一名职员吱吱喳喳地咬耳朵,卖命说起老板的是非。

「就是说,靠着这层血缘关系,跟我们这种人,生下来的命运就不一样!」职员的口气酸味十足。

「还听说两个礼拜后就要订婚,不知道这么匆促决定,是不是跟董事长突然住院这件事有关。」

「我看是董事长赶着今年四月的董事会改选。」

丽玲拿杯子走进茶水间,碰巧听到这段对话。

发现丽玲走进来,主秘跟那名职员连忙闪人。丽玲虽然是新人,但她平常在办公室内我行我素、对上司与同事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导致她在秘书室内人缘不佳,但所有的人皆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因为秘书室里的人都知道,丽玲有「特殊关系」。

听到欣桐要订婚,对象还是富家小开,丽玲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嫉妒。「在银行里跟总经理鬼混,在外头就打着大小姐的名义,勾引富家少爷,哼,原来这个纪欣桐还真不简单嘛!」她嗤声道。

靠在茶水间内的小窗台边往下望,她突然看到大马路上,一名熟悉的女子正从一部高级轿车内出来走进银行,随后驾驶座上的男人也打开车门走出来--

丽玲用力眨了眨眼,确定她没看错!那个女子和男人,正是纪欣桐和利曜南。

她眼尖地留意到,利曜南在欣桐走进银行前将她拉到侧门边,借着成排的停车做掩饰,两人匆匆一吻--

丽玲瞇起眼看着,直到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银行。

「怪了,这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鬼?!」她冷笑着,喃喃自语。

中午休息时间,丽玲坐在银行对面的咖啡厅里,打了一通电话给欣桐。「喂?我有事找妳,很重要的事,妳非出来不可!我在银行对面的咖啡厅等妳!」

交代完毕,她挂断电话,完全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十分钟后,欣桐赶到咖啡厅。

「怎么回事?是不是家里出事了?春姨好吗?」

「奇怪了,妳不先问妳妈好不好,倒先问候起我妈来了?」丽玲冷笑。

欣桐先是怔住,然后她问:「是妳的事吗,丽玲?」

「哟,什么时候妳纪欣桐变得这么大牌,找妳出来就一定得有事,下回我看见妳一面还要预约了!」她嗤笑:「怎么?没事想找妳聊天不行啊?!」

沉默一秒,欣桐柔声回答她:「当然可以。」她没有生气。

欣桐知道从之前碰面到这一次,丽玲对自己的态度都不好,但她能体会丽玲心中的不平衡,所以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包容丽玲,才是感恩的人生态度。

「我听说妳要嫁人了?对方还是财团的富家少爷?」丽玲突然问起。

欣桐垂下眼。「只是先订婚而已。」她不习惯说违心之论,最大的限度只能强迫自己间接承认。

「啧啧,这么说这件事是真的了!」丽玲的口气变得尖酸刻薄。「我说--妳的命可真好啊!真奇怪,我们两个明明是一起长大的,怎么两个人的命运会差这么多?!」她丝毫未察觉,自己浓妆艳抹的美丽脸孔,正因为强烈的嫉妒而抽搐着。

见欣桐不说话,她冷笑着,接下问:「不过,我今天早上好象看见妳相总经理在一起,两个人不知道在侧门做了什么事--」

「丽玲,妳找我出来,到底想说什么?」欣桐脸色苍白地质问。

「哈哈。」丽玲笑的阴险。「干嘛啊?我只不过随便说说,妳这么严肃做什么?」

「妳到底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问清楚,既然妳要订婚了,到时候妳不会把我和我妈撇到一边去,根本不邀请我们参加订婚典礼吧?」

「我当然会邀请春姨……还有妳,如果妳愿意来参加的话。」

丽玲撇起嘴。「是妳订婚嘛,这么盛大的场合我当然会到!」

想也知道,到时候到场的除了他们家的人之外,一定全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到时候她只要在会场多认识几个这样的人,一辈子就不愁吃穿了!

「不过妳什么时候给我订婚喜帖啊?不要嘴巴里说会邀请我和我妈,实际上却看着我们被挡在门口、让人家给扫地出门!」

「我会亲自将喜帖交给春姨的。」

「除了我妈之外,我要妳单独给我一份喜帖。」喜帖不在手上,她怕自己的母亲根本不让她参加。

「过两天等喜帖印好,我会拿到秘书室交给妳。」欣桐没有反对。

「那就好。」丽玲终于露出比较友善的笑容。

「丽玲,我妈和春姨,她们最近好吗?我忙着照顾爷爷,没有时间回去看她们,所以……」

「没关系,妳尽管忙,我妈和妳妈都好得很!妳只需要照顾好老爷子,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丽玲撇嘴嗤笑。

「那么,她们两个就拜托妳照顾了,家里有任何事,妳一定要立刻通知我。」

「我知道!不过家里虽然没事,可是我一个工作要养三个人,这可是很辛苦的!」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着谎话。

事实上,家里的开销全靠吴春英一个人做清洁工支付,丽玲根本没出半毛钱,连吃饭都在家里搭伙。

欣桐也知道事实,但她没拆穿丽玲。

「我这里有十万块。」她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鼓胀的信封袋。「我放在皮包里,一直找不到时间拿回家交给春姨--」

「交给我好了!以后妳的钱全都交给我,我会帮妳转交给我妈的。」丽玲不客气地伸手,把钱从欣桐手上拿走。

「妳一定要把钱交给春姨,我会打电话回家问她的。」她很清楚丽玲乱花钱的恶习。

丽玲皱起眉头,不高兴起来。「知道了啦,真啰嗦!」就算她先借用一阵子好了,到时有事再说。「上班时间快到了,我先走了,免得又被秘书室里那个老巫婆碎碎念。」她指的是主秘。

话才说完,丽玲捏紧钱袋从椅子里站起来,也不等欣桐,转身就自顾自地走出咖啡厅。

欣桐一个人独自坐在咖啡厅里,沉默地凝望着地板上的红砖。过了十分钟之久,她才拿起皮包准备离开……

她发现,当自己被丽玲问到喜帖这件事时,背部竟然在冒冷汗。现实已迫在眉睫了,然而她对自己的未来,竟觉得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