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的少年时光 第01节

沪妮在上海开始了她的少年时代。

外婆家已经多了两口人,那个清瘦的女人嫁了进来,但是她现在已经长胖了,更显得眼睛的细小和鼻子的塌陷。并且,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三岁大的女儿涟青。小舅妈和小舅舅住在里面那间屋,涟青和外婆住在外间。沪妮在靠门的地方安了一个行军床,在今后的许多个夜晚,她要在那里度过。

外婆一看到沪妮,就把沪妮搂进了怀里,颤巍巍地哭着,用沾满灰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念叨着自己苦命的孩子。沪妮不习惯她的亲热,外婆在她的眼里还是个陌生人。不习惯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小表妹涟青,她看见自己的外婆抱住了另一个孩子,立时大哭起来,紧绷了黑黄的小脸,和她妈很像的小眼使劲地闭着,捏紧了小拳头,然后睁开眼睛,目的是为了明确无误地走到沪妮面前,准确无误地把自己的脚踹在表姐的腿上,她要捍卫自己的主权,务必要清除所有入侵者。于是外婆赶紧地丢下沪妮,去哄那个小的,把张小小的老脸笑成了个干核桃,掉了两颗门牙的嘴不关风地念叨着心肝宝贝。涟青还是不依不饶地闭了眼睛哭,用小拳头愤怒地捶打着自己的奶奶。

沪妮怅然地端坐在自己的床前,为自己的多余感到难过。

小舅妈风一样的进来,仰着皮肤黑黄的头,她烦躁得连涟青都不想抱一下,家里无端地又多了一个人,总共就这么两间小屋,住了五口人,总共就那么一点收入,要养五口人,她烦得要命,懊恼自己当初怎么没有好好地挑一个条件好的婆家嫁呢,真的是应了一句老话:女人出嫁是第二次投胎。第一次投胎,她就没有办法决定了,投在穷得叮当响的“无产阶级”家庭,嫁人又嫁了一个“无产阶级”,两口子同在一家工厂做工,每月工资算了又算的用。现在更好,还要帮别人带小孩,那有这样的冤。

地上有一个涟青的布娃娃,小舅妈飞起一脚,把它踢出老远,如果沪妮也能这样就被踢走了,该有多好。

沪妮顺了眼,不敢看唬着脸的小舅妈一眼。如果妈妈在,哪怕就是秋平在,她都真想委屈地哭出来,但这里只有她自己。

安顿下来,沪妮就把自己的书包拿了出来,坐在外间靠窗的写字台前的大藤椅上。那把大大的藤椅足够把沪妮瘦小的身体掩藏起来。

沪妮看着面前的书,脑子回到了那个她习惯了的地方,妈妈,还有秋平。

沪妮以为把自己藏了起来,其实她依旧是在别人视线以内的。外婆就坐在她后面的床上,忧心冲冲地看着她,看着阳光下面坐着的那个小小的沉默的人。她像极了她的母亲,那个曾经美丽高雅的女人。

吃饭了,五个人围了一张桌子,沪妮静静地坐着,直到看到每一个人都拿上了筷子。外婆催促她:吃啊!

沪妮拿起了筷子,小舅舅不时地招呼一声:吃啊!

涟青很好强地和新来的表姐争宠,在饭桌上翻天覆地,抢夹着沪妮要夹的菜,饭碗里堆满了食物,却没有吃完它们的迹象。

“涟青,不要和姐姐抢,乖乖地吃。”小舅舅说。

“小孩子,你就由了她去吧,她懂什么?”小舅妈不耐烦地说。

桌上的饭菜很丰盛,有鸡蛋炒韭黄,有肉片炒木耳,有两样青菜,还炖了一锅骨头汤,比秋平家过年都吃得好。沪妮克制地吃完了饭,外婆念叨着怎么就吃这一点,沪妮说:吃饱了。然后去了那张大大的藤椅前坐下,开始盯着她眼前的课本。

听着后面的动静,他们吃完了,沪妮站起来想要帮他们收拾,她对自己在这个家的尴尬地位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外婆拿掉她手里的碗筷,嘟嘟噜噜地说:小人儿,做不了,看书去,看书去,看书才有出息。

小舅舅也油了一张嘴打着饱嗝说:沪妮,你以后就认真读书,家里的事你都不要去管,考上大学是关键。

“哼!一家人就拿我当了老妈子使唤了!”小舅妈不满地说,她的不满已经不容她有一点掩饰,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一定要逃出这个一穷二白的家,在那个年代,已经有了一部分小富起来的人,大街上摩托车已经非常时髦地从屁股里冒烟,小姐妹的手腕上,脖子上,手指上,也都挂上了金灿灿的家伙。这些,都刺激了华年还在的女人,让她心里无端地冒火。

沪妮赶紧地收起碗筷,去外面的水龙头那里洗碗,边洗,边忧心冲冲地想着自己的未来。

沪妮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考上大学。妈妈也说过,考上大学可以离开那个地方,回到上海,找一份自己满意的工作。沪妮没有觉得自己生活过的地方不比上海好,但她知道考上大学她才可以独立,她才可以离开这个让她身份地位不明的家,十一岁的沪妮在心里有了自己明确的,唯一的目标。